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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王室喪亂

第十五章 王室喪亂

她在落葉時節來到,于初春離去,畢生守身如玉:始為童身女子,終為童身女子,完成了神奇的一周。她生於報喜節前夜,殪于報喜節前夜,生殪皆因此奇迹而值得紀念。她即位時市長為李某,遜位時李某為市長,元年末年同樣值得紀念。格林尼治、里士滿、白廳因分別系其誕生、晏駕、葬禮之地而聞名於世。
後來,隨著波洛涅斯被刺死,故事情節急轉直下,使觀眾想起比藝術手法更為嚴重的問題。哈姆萊特成了埃塞克斯。那國王說:
英國的戲劇舞台在不足十年之內,由蹩腳的通俗情節劇發展成一種充滿智慧的戲劇,其深邃與精微鮮為後代戲劇家所及,莫說是能夠超越了。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僅此一端則足以使任何一位賢明君主的政績光彩奪目,而我們都知道,這隻是伊麗莎白諸多功業之一。那個時代的一切偉大業績,似乎都以某種方式帶著伊麗莎白獨具的、在英國歷代君王中罕見的天才的特色。《哈姆萊特》固然是伊麗莎白的功績,但是伯德的聖歌、皇家交易所、「金鹿號」環球航行、弗吉尼亞殖民地、《教會組織法》、股份公司、大敗西班牙,等等,無一不是伊麗莎白的功績,而它們只是這個行將結束的朝代的無數豐碑中的幾座。
關於奧菲利婭之死,莎士比亞把場景直接移到他的故鄉沃里克郡,移到他的童年時代。基德的《哈姆萊特》是讓奧菲利婭失足跌下懸崖摔死的;莎士比亞則讓她在沃克里郡的鮮花叢中落水淹歿:
不久,我們便忘記了正在展開的悲劇故事,因為朝臣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前來報告王子:那戲班子來了。於是我們聽到了關於倫敦戲劇舞台的長篇議論。吉爾登斯吞和羅森格蘭茲都是當鋪老闆的名字。哈姆萊特這兩個同窗儘管滿面都是笑,骨子裡卻是殺人的奸賊。不過奇怪的是羅森格蘭茲的名字似乎預示著某個與他無關的人物將凄慘地死去;奧菲利婭拿著玫瑰花環沒入水中;在葬禮上她得到了「處|女的花圈」的覆蓋。但是,眼前戲中議論的只是「在城裡專演悲劇的戲班子」,即宮內大臣劇團的不幸,他們來到遙遠的丹麥,在艾爾西諾巡迴演出。那麼他們為什麼不留在倫敦老家呢?因為童伶戲班那群羽毛未豐的黃口小兒或雛鷹搶走了所有的觀眾。「結果是娃娃們打贏了嗎?」哈姆萊特問。「正是,殿下;連赫刺克勒斯和他背負的地球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羅森格蘭茲回答。一時,他們全都抬頭仰望環球劇場的塔尖上迎風飄揚的旌旗,看到了那個背負地球的赫刺克勒斯。
除此以外,威爾·莎士比亞也擠在後台化裝,準備去演鬼魂。他這時是三十七歲,鬢髮已相當灰白,漸漸謝頂的前額和鬍鬚都無需過多化裝。他是從銀街的寓所步行來的,路上經過巴黎花園時,目光避開了狗咬撒克遜大熊(或許是哈里亨斯大熊?)的遊戲,因為他越來越討厭見到鮮血,這十年中倫敦流的血太多了。扮演鬼魂使他想起自己一家經歷了多少喪事——今年是他的父親去世,沒有幾年前是他的兒子。他,作為一個活著的父親,將扮演一個死去的父親。劇中那個活著的兒子幾乎與他自己那個死去的兒子read.99csw.com同名。人世間的事情安排得是多麼奇怪!
他對於《哈姆萊特》是嘔心瀝血的,不過寫這部悲劇原先並不是他的主意。伯比奇在放腳本的木箱中偶然翻到了湯姆·基德那部老《哈姆萊特》,提出既然如今復讎悲劇重新受到歡迎,何不利用丹麥王子裝瘋賣傻為父復讎的老故事,編一部奇巧複雜的現代戲?根據廉價席上的喧鬧聲判斷,平民觀眾喜歡看的是類似瓊生為海軍大臣劇團改編的《西班牙悲劇》那樣的戲。樓座中以及戲台兩側的上等觀眾(他們手執記事簿,隨時準備記下一些警世箴言和名句)已經看過馬斯頓的《安東尼奧復讎記》。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全都經歷過埃塞克斯榮辱興亡的悲劇。不過哈姆萊特不是埃塞克斯式的人物;儘管身穿黑袍,他也不屬於傳統的憂鬱型角色。他只是想起了一個民間傳說,想到了那綠屋中裝瘋賣傻的阿姆洛思。「孩子,我要對你來阿姆洛思這一套了!」德比伯爵不是常說這句話以表示他要發怒了嗎?丹麥常常是人們談論的新聞。如今蘇格蘭王詹姆斯六世將繼承王位似乎已成定局,經過令人震驚的埃塞克斯叛亂事件之後,誰都不會再反對這件事了。不久,一位出生於丹麥的王后將帶著她的丹麥朋友來到倫敦。時下,丹麥人並不十分討人喜歡,這與他們時常潛入英國的北海保護區捕魚有關,也與他們令人厭惡的酗酒風氣有關。那個叫約漢或諸如此類名字的丹麥啤酒店的店主,喝酒時不到嘔吐一地絕不罷休。眼下不喜歡丹麥人還是合乎時宜的,但不久之後這樣做就有叛國的嫌疑了。
臨近午後三時,宮內大臣劇團正在為世上首次公演《哈姆萊特》作最後的準備。理查·伯比奇照例領銜,哈姆萊特是他平生扮演的最重要、最有辯才的角色。他一身黑色素服,與埃塞克斯受審時一般模樣,這時他正忙著用畫筆細心為扮演坤角的兩名童伶塗脂抹粉。後台擁擠得水泄不通,因為全體演員都要出場,其中有約翰·海明琪、奧古斯丁·菲利普斯、托馬斯·波普、喬治·布賴恩、亨利·康德爾、威廉·斯賴、理查·考利、約翰·洛溫、塞繆爾·克羅斯、亞歷山大·庫克、塞繆爾·吉爾伯恩、羅伯特·阿明、威廉·奧斯勒、納撒尼爾·菲爾德、約翰·安德伍德、尼古拉斯·圖利、威廉·埃克爾斯通、約瑟夫·泰勒、羅伯特·本菲爾德、羅伯特·高夫、理查·魯賓遜(他是瓊生喜歡的演員)、約翰·香克和約翰·賴斯。賴斯的真名叫里斯,阿普·里斯,是在《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中分別扮演休·愛文斯師傅、奧溫·葛蘭道厄和弗魯愛林上尉而出名的威爾士人。
戲接近尾聲。夜幕降臨,使最後的幾場可以在華燈之下表演,哈姆萊特的屍體可以由手執火把的扈從護送,抬下舞台。此時,橫陳于舞台的屍體死而復生,起身向觀眾鞠躬。波洛涅斯和他的愛女走出墳墓,接受觀眾的喝彩;同時,鬼魂也靦腆地登台謝幕。觀眾知道這就是劇作者,但是他們並不知道他的偉大;有的觀眾可能更喜歡原來的《哈姆萊特》。伯比奇當之無愧地博得了最多的喝彩。接著是為女王祈禱,然後散場。正戲之後再演一段猥褻的快步舞——好比吃完肥肉之後來一點小吃——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是與威爾·肯普一齊退出舞台的。演員們一天的演出就此結束,但是他們還必須準備明天上演的戲——一出舊戲,也許是喜劇。這出悲劇已經把明天的戲從他們心中擠走了。
不久,我們便聽到哈姆萊特那段「存在還是毀滅」的獨白。這時,一些較為幼稚的觀眾會皺眉蹙額,表示不解。因為這個https://read.99csw.com人物明明已經證明,而且是通過自己父親的亡靈證明,天堂與煉獄是存在的,卻還想知道人死之後是否還會有什麼,想知道「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王國」。但是,一些比較聰明的觀眾會懂得,這出新《哈姆萊特》其實是兩齣戲:一出是基德寫的古老的復讎悲劇,有真正的地獄,復讎者可以將他殺死的惡棍投入其中;另一出則深入地探索了一個現代不可知論者的思想。這兩齣戲真能達到渾然一體嗎?
接著,在哈姆萊特被送走之後,被他刺死的波洛涅斯的兒子雷歐提斯成了埃塞克斯。一群暴徒稱他為主上,並且高呼:「我們推舉雷歐提斯做國王!」發了瘋的奧菲利婭唱的一句歌詞「可愛的羅賓是我的寶貝」不就是已故埃塞克斯的回聲嗎?
大部分演員在裝腔作勢地背誦台詞,有的正從那個不知叫約漢還是什麼的人開設的啤酒店送過來的酒桶中汲取荷蘭人(或丹麥人)的酒後之勇。一個被雇來跑龍套的陌生人,看上去像是個速記員,他將在台上或戲台兩側偷偷記下全部腳本準備翻印。他顯得愚蠢可笑。他會把克勞狄斯的台詞記成「火把,火把,我要睡了」,好像那位丹麥國王不是看了那場戲中戲之後驚慌失措,而是因為疲倦才想睡覺。這場戲中戲原是托馬斯·基德的妙筆,是值得保留的。
苦思冥想是否自殺,借可憐的奧菲利婭之身瘋狂詛咒一切女人,以及迷戀于舞台的藝術效果——這三者同時並存是多麼刺|激!哈姆萊特對伶人說:「請你念這段劇詞的時候,要照我剛才讀給你聽的那樣子,一個字一個字打舌頭上很輕快地吐出來。」接著,他十分全面地講授了演技問題,結束時還振振有詞地說明,宮內大臣劇團把肯普開除是完全正確的。在那幕戲中戲即將開場時,波洛涅斯告訴哈姆萊特,他曾經演過戲,「扮的是裘力斯·凱撒;勃魯托斯在朱庇特神殿里把我殺死」。這是無的放矢、毫不相干的嗎?不盡如此,因為扮演波洛涅斯的那個演員很可能僅僅幾天之前就在這個舞台上扮演過裘力斯·凱撒。勃魯托斯自然是由眼前演哈姆萊特的理查·伯比奇扮演。此中自有其幽默之處:兩個演員暫時離開自己扮演的角色,或許還面對觀眾鞠躬、微笑,而有些觀眾想起幾天前那齣戲則報以掌聲。後來,發生了一件具有諷刺意義的複雜事情:勃魯托斯-哈姆萊特把藏在帷幕後面的波洛涅斯-凱撒一劍穿透。「他在神殿里殺死了那麼好的一頭小牛,真太殘忍了。」眼下只是一句笑語,後來就不是笑話了。
這句話與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既對又不對。早在無敵艦隊覆沒之前兩年,女王就曾對國會說:「我曾經有過好鄰居,也見過壞鄰居,在信賴中還發現過背叛。」又說:「至於我,沒有任何了不起的理由使我貪生或者怕死。」她在1603年七十歲時對於人生的態度更是如此。儘管她尚屬健康,但她並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那年1月,天氣嚴寒,宮中人人輕裘裹身,蜷縮一團,而她卻衣衫單薄,傲然挺立。2月,她全副袞冕,接見威尼斯使臣;來賓慶賀她健康長壽,她不置一詞。或許她並不希望自己更加長壽:她並不貪生。
現在,戲又回到樓台上。寒風凜冽,冬夜的空氣淪肌浹髓。哈姆萊特在責備丹麥人貪杯,他漸漸變得乏味。好,廉價席中觀眾的注意力開始飄離戲文,還可以聽到幾聲咳嗽。就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鬼魂倏然再次出現,觀眾的注意力又立即集中起來。鬼魂招手,示意哈姆萊https://read•99csw.com特跟它去。這意味著兩位演員必須迅速離開樓台,走下扶梯,到下面正台重新上場。霍拉旭與馬西勒斯二人說五行台詞的時間,恰好使他們可以走完這段路。於是,鬼魂的那番話可以移到主要的演出場地上說。這時,提白員手持腳本隨時準備提詞,因為威爾並非總是可以信賴的,即便他親手寫的台詞,他也記不住。現在清晨將至,鬼魂消失;這次沒有雞鳴聲,因為重複就會減弱效果。四法學院的時髦人物坐在舞台兩側,已經在記事簿中記下了一二行詩句,準備在晚餐席間吟哦引用。哈姆萊特手中也有記事簿。「一個人可以儘管滿面都是笑,骨子裡卻是殺人的奸賊。」他寫下了這句話,這讓那些時髦人物大吃一驚。霍拉旭和馬西勒斯可以不慌不忙地從樓台走到正台,或許還有時間趕回後台喝幾口啤酒;鬼魂也有充分時間隱到舞台底下的暗室。從地下深處傳出了他的命令:「起誓。」常持懷疑態度的霍拉旭感到十分奇怪。哈姆萊特告訴他,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他的哲學里沒有夢想到的。儘管哈姆萊特在此之前較為溫和地進行過嘲諷,一些時髦的觀眾現在還是忙於在記事簿上記錄戲文。哈姆萊特請鬼魂,即請那受難的靈魂安息。威爾果真可以安心休息了,他要在許多場以後再最後出場一次。
這一類預報重大變故的徵兆,在我們國內的天上地下也已經屢次出現了。
伶人們上場,哈姆萊特提起那出即使上演「也不會有一次以上」的戲,因為它「並不受大眾的歡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魚子醬」。伶人甲背誦了戲中一大段台詞,內容是特洛伊被圍困和普里阿摩斯、皮洛斯及赫卡柏的故事。我們立即明白這齣戲就是《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這段台詞沒有收入印刷本,很可能在排演時刪節了。誰都不喜歡這齣戲,平民觀眾從未為它鼓掌頓足。但是,莎士比亞仍然認為它是一部傑出的作品,並且決心將這段被刪除的台詞硬塞給觀眾。傑作是不可以浪費的。
埃塞克斯悲劇的陰影遲遲不散,不過誰都無法否認他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在施行這懲罰時,女王比任何人都痛苦。她將在一種悲涼落寞的氣氛中結束自己的統治。蒙喬在愛爾蘭完成了埃塞克斯的未竟事業;蒂龍在金塞爾繳械投降,支持他的西班牙軍見勢不妙也迅速投降。理查·萊維森爵士在瑟津布拉航道摧毀了似乎不可摧毀的抵抗,截獲一艘滿載黃金的葡萄牙大帆船,他的豪舉使人想起了德雷克和霍金斯。然而追溯往事並不是為了重振舊業。那種樂觀主義的精神,那種認為給以時機人便能棄惡從善的樂觀主義已經消失。理查二世的歷史依然縈繞在伊麗莎白的腦際。「會忘記上帝的人,也會忘記自己的恩人,」她說,「這種悲劇已在街頭和宅院內上演過四十次之多。」蒙喬如今是她派駐愛爾蘭的總督,但是他也曾經與埃塞克斯一樣,隨時準備舉兵反對她。人是不可信賴的,不能相信誰會從一而終(這是莎士比亞在新戲中試圖說明的道理)。還有那個法王亨利四世,他曾經得到伊麗莎白的慷慨幫助,如今英國急需用錢,他卻只會說漂亮話。伊麗莎白稱他為「忘恩負義、反對基督的人」。然而,人們心中的愛與信任有時也會顯得不完全是假情假意的。伊麗莎白最後一屆國會的議員們,本來準備就王室專利權(如埃塞克斯曾經享有的專收甜酒稅的特權)的醜聞狠狠抱怨一番,可到開會時卻對女王發出了一片擁戴聲。女王對此答道:「儘管上帝將我舉升甚高,我依然認為我王冠上的榮譽應歸於你們的愛戴。」
鼓號為克勞狄斯齊鳴,扮演喬特魯德的童伶在他一側。克勞狄斯全身上下一副國王的氣派,在擺放著兩張御座的高台上訓政。說得太長嗎?九*九*藏*書不要緊,觀眾可以看哈姆萊特那副陰鬱、慍怒的面孔,它與國王的威嚴和權柄形成對照。哈姆萊特倚在舞台前方的柱子旁,盡量遠離舞台深處的國王。現在輪到他說第一句道白了,觀眾一聽便知道他並不是瓊生筆下那種性格鬱悒的人物,不是一棵缺乏根須、無精打採的黑色莠草。根是粗壯的:他穿黑色素服是為了服喪守制,他感到痛苦是因為父王崩殂而生母不忠,尤其是因為生母的亂|倫婚姻所體現的國家道德的淪喪。接著,他詛咒人世間那荒蕪不治的花園以及作為園中之花的女人的脆弱;他的怒火得到平衡,因為有那位頭腦清醒、不輕易激動的學者霍拉旭出場,後來又有天真無邪、溫柔可愛的奧菲利婭(在她身上自然沒有喬特魯德的特點,然而哈姆萊特在憤懣中卻發現了許多),以及那位滿嘴格言警句的波洛涅斯。
……毛茛、蕁麻、雛菊和長頸蘭——正派的姑娘管這種花叫死人指頭,說粗話的牧人卻給它起了另一個不雅的名字。
讓這傢伙任意胡鬧,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可是我們又不能把嚴刑峻法加在他的身上,他是為糊塗的群眾所喜愛的,他們喜歡一個人,只憑眼睛,不憑理智;我要是處罰了他,他們只看見我的刑罰的苛酷,卻不想他犯的是什麼重罪。
此時此刻,丹麥就是英國;觀眾對於聖誕節的那次地震記憶猶新。在後台,阿明惟妙惟肖地學了一聲雞鳴。鬼魂消失。當霍拉旭和士兵們演完樓台上那幕戲時,丹麥的王公大臣已陸續登上下面的正台。
我們可以憑著想象詳細再現伊麗莎白朝一次舞台演出的外貌,推測或猜想觀眾會看到什麼。不過我們已經比較了解觀眾聽到什麼,知道他們聽到的和我們今天聽到的並不一樣。今天的莎士比亞劇本,就四開本或對開本而言,看上去與近四個世紀以前的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英語的發音在這四百年中已經發生許多變化,如果時間老人把我們帶回到環球劇場去看《哈姆萊特》,大多數人聽到莎士比亞時代的那種鄉土音都會感到震驚的。要對這種鄉土音的影響有個大體的印象,我們就必須想象伯比奇兼有蘭開夏、新英格蘭和都柏林三個地方的口音。在那戲中之戲開場時,哈姆萊特對奧菲利婭說,這齣戲叫《捕鼠機》,是個「象徵的」的名字。「象徵的」一詞當時的讀音與現代美國人的讀音近似,幾乎和「用機關捕捉的」一樣。這是雙關語,但是按現代的英國標準讀音,就聽不出是雙關的了。還有「O that this too too solid flesh would melt」(啊,但願這一個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一句中的solid,念起來介於solid、sallied和sullied之間。又如ea這兩個字母連在一起的單音,總是像如今在steak或great中一樣發音,因此用都柏林方言就會把raisins(葡萄乾)和reasons(理由)念成一個詞——福斯塔夫曾藉此說了一句雙關語「reasons being as plentiful as blackberries」(理由多得像葡萄乾一樣)。see和sea不同音;love、above與prove、move同韻;r總是發音;noble這樣的詞里的母音,當時是高貴的圓唇低母音,不read.99csw•com是現在這種緊縮的高雙母音。儘管那時人們說的話聽上去有外鄉音,但是正如《哈姆萊特》所顯示的那樣,它是能夠承載起大都會生活的無限複雜性的。
這「不雅的名字」就是牛鞭。轉彎抹角地介紹花的名字與主題毫不相干(它畢竟只是一位王后在向一個失去理性的青年敘述他妹妹之死),人們不得不斷定:威爾在創作時,讓自己對沃里克郡的回憶完全淹沒了手中的工作。他想到兒時離斯特拉福不出一英里,一位少女在埃文河投水自盡的慘狀——有人說她是為了殉情。她的名字叫凱特·哈姆奈特。她與他筆下的奧菲利婭和他那個早逝之子融為一體了。
音樂聲。號角聲。旌旗在高塔上飄揚。《哈姆萊特》開場了。樓台或廊子上出現一個神經緊張的軍官——在埃塞克斯鬧事時神經緊張的軍官是相當多的。丹麥人都取了羅馬人的名字,至少也是義大利化的名字,因為廉價席上的觀眾很難想象哪一出悲劇可以沒有滿腔熱血的南方人。弗蘭西斯科、霍拉旭、馬西勒斯、勃那多在台上。演出的時間是白天,秋季的陽光和煦宜人,但是演員的台詞很快就將觀眾帶到北方嚴寒的冬夜。膽小的人談到鬼魂,霍拉旭像現代人似的表示懷疑。接著鬼魂果然出現,它是由全部台詞的創作者而眼下卻不贊一詞的威爾·莎士比亞扮演的。霍拉旭回想起不久前上演的《裘力斯·凱撒》,回想起劇中那位雄才大略的人物遇害前的徵兆:

伊麗莎白一世功業無數,格雷欣爵士的皇家交易所只是其中之一。
究竟如何評價這樣一位女王,或許無論誰,哪怕是莎士比亞,都無法找到恰當的語言。後世人依然在尋找。
約一周后,女王的表妹和摯友諾丁漢伯爵夫人去世,女王就此使自己的全部身心陷入鬱悒哀傷之中。她不想康復,也拒絕服藥,此時死亡似乎是她意願中的歸宿。不久以前,她已截下手上的加冕指環。然而,她卻留下了埃塞克斯贈送的小指環,一直戴到駕崩。1603年3月19日,蘇格蘭王詹姆斯接到諭旨,吩咐他做好準備:一位演員即將退出舞台,另一位演員必須隨時聽候上場的提示。伊麗莎白沒有讓他久等。她已處於昏迷狀態,向壁而卧。3月24日凌晨二三時之間,她終於悄然與世長辭。
詩人們無話可說。舞台上並未上演《神奇的王朝》或《英國的童貞女王》之類的戲。演員們必須拭目等待隨後登台的人物。過了十年,在環球劇場付之一炬的前夕,莎士比亞才在《亨利八世》中把昔日的榮耀當做日後的榮耀寫出來。但是此時此刻,職業寫手所能提供的只是應付葬禮的小冊子,德克的《神奇年代》便是一例:
在掘墓的一場戲中,小丑甲派小丑乙到「約漢」開設的丹麥啤酒店去打一杯酒之前,劇作家回憶起斯特拉福驗屍官關於按基督徒的儀式安葬自殺者的論點。當哈姆萊特與霍拉旭一齊出現時,小丑甲拋起幾顆頭骨,使莎士比亞有機會回顧自己一生事業的三個側面,其化身是三位死者:一位朝臣(「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了生命的無常。難道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麼多的教養,死後卻只好給人家當木塊一般拋著玩嗎?」);一名律師(詩人令人眼花繚亂地展示了一番法律知識,似乎在炫耀自己在斯特拉福那間發霉的辦公室里所學到的東西);以及一個著名的弄人郁利克,就是迪克·塔爾頓,因為假若莎士比亞的戲劇生涯確實始於女王劇團,那麼形象地說塔爾頓就是把他這個見習戲劇作者馱在背上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