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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環球劇場

第十二章 環球劇場

大約就在威爾創作《亨利四世》的這個時候,他與南安普頓的友誼想必是終於結束了。被這位伯爵勾引的女王的侍女弗農小姐,此時已有七個月的身孕。伯爵像個男子漢,悄悄把她帶到巴黎結婚;但是回來時,女王狠狠地懲罰了他們,將這對伯爵夫婦雙雙投入了監獄。從此以後,南安普頓的事業將全部服從於埃塞克斯的事業,他自然再也無暇聽取一個市井詩人的忠告,或在伶人中培育放蕩不羈的友誼。不過儘管為時已晚,他還是接受了一個忠告,並且盲目地步其良師益友的後塵——先有孩子再完婚。
那該死的泥瓦匠(他把他那摞磚一塊塊地軋在每個人的腳趾上),連同彭勃洛克劇團的另兩名成員加布里埃爾·斯賓塞和羅伯特·沙阿一起,被關入馬歇爾希監獄。當局也在搜捕納什,但是他逃到了雅茅斯,住在那裡吃鯡魚,並且在《納什的齋食》中寫到鯡魚;《納什的齋食》是一部喬伊斯式的作品(「法蘭西有聖丹尼,西班牙有聖詹姆斯,愛爾蘭有聖帕特里克,英格蘭有聖喬治作守護神,而雅茅斯則有紅鯡魚」)。瓊生並不愚蠢,他在身陷囹圄之前加入了海軍大臣劇團,從亨斯洛手中預支了四鎊錢,足以使他在獄中過舒適的生活——當然是指到用完為止。各劇團無所事事地度過了整個夏季,他們不敢想象秋冬雨季的前景。我們可以斷定,莎士比亞在這個時候回到了斯特拉福。他買下克洛普頓的一所舊宅,即「新宅」,終於使自己在幸晉為鄉紳之後又添新喜。不過,此情此景的悲劇將再次向他襲來:他有一幅家徽和斯特拉福最好的住宅,卻沒有兒子可以繼承他這份榮譽。
我認為,從這個粗俗、好酒又怯懦的胖神仙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莎士比亞不但作為富於想象的劇作家,而且作為人的某些東西。福斯塔夫不只是從那個瘦削的本分人軀殼中掙脫出來的肥胖的叛逆者。他是一個小宮廷中聰明的弄人——宛如南安普頓府上的莎士比亞。人們容忍他,但是從骨子裡鄙視他。最後,他的朋友成了國王便將他拋棄,敕令他跪下祈禱上蒼。他還欠了別人一千鎊錢。
在1576年簽訂的那份租借契約中有一項條款規定:設於河岸溝的建築物倘在租借期滿之前搬遷,它將歸伯比奇兄弟所有。卡斯伯特與理查·伯比奇原以為阿萊恩會同意續約,便沒有動「劇場」戲院,深信他們不久仍將回去演戲。但是,當他們看到阿萊恩在1598年拿來的新租約條件訂得如此苛刻時,他們氣憤地拒絕在上面簽字。這是阿萊恩預料中的事;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無法簽字,想自己利用「劇場」的房子。他根本不想續約;他想要回自己的地皮,還想白賺一座戲院。
體液決定脾性的說法來源於古老的科學。它認為如果世間一切物質是由不同比例的空氣、土、火和水四大元素混合而成,那麼人的思想,確切說是氣質,就是由各種比例的原液組成;這些原液一經進入人體,便決定人的性格。原液或體液有四種,即血液、黏液、膽液或稱黃膽液,以及憂鬱液或稱黑膽液,與四大元素對應。一個人的體內血液多,他就是樂觀開朗的多血質性格;黏液多,就是冷漠遲鈍的黏液質性格;易怒的黃膽液質性格是黃膽液過盛;抑鬱的黑膽液質性格是黑膽液過盛。不過,體液調配得巧妙還可以產生其他類型的氣質。正常人的體內各種原液是完全保持平衡的。但是新喜劇作家需要的是不正常的人,是脾氣暴躁的黃膽液質士兵和頭帶黑帽的憂鬱症患者。哈姆萊特對眾伶人講話時提到的那個「humourous」的人,並不是指滑稽有趣的角色,而是戲劇舞台的某種產物,是按那種假科學的原理炮製出來的,不是按威爾的方法對實際存在的人進行觀察之後才創造的。
答案只有一個。在聖誕節的假日里,十幾名拆遷工人在伯比奇兄弟二人的率領下,趁阿萊恩不在倫敦城,來到河岸溝,把那座舊read.99csw.com戲院的木料全部拆下,然後用馬車運過河,堆放在河岸邊的新戲院工地上。12月底是嚴寒的天氣,泰晤士河上結著非常厚的冰,但是拆遷工作照樣進行。他們根本無需經過倫敦橋,就在冰上運木料,像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時在紅海上如履平地那樣。上帝是站在宮內大臣劇團一邊的。
英國人在加地斯打了勝仗之後,西班牙國王儘管財源枯竭,還是重建了一支無敵艦隊。女王認為,要挫敗他進犯英國的計劃,最好是雙管齊下:攻打西班牙的費羅爾港,同時伏擊它停泊在亞速爾群島滿載西印度群島金銀財寶的船隊。加地斯戰役的英雄埃塞克斯執意要求由他一人統帥這兩次行動,並且如願以償。遠征軍幾經遷延終於出航之後,埃塞克斯與海軍少將羅利之間發生了意料之中的不和。個人的恩怨使埃塞克斯喪失了判斷力,釀成指揮上的嚴重失算,以致駐守在費羅爾的西班牙艦隊得以離港駛向英國,幸虧途中風暴迭起,才阻止了它襲擊法爾茅斯。他也未能截住運載財寶的西班牙商船。回到國內,埃塞克斯的名聲不佳,而女王偏偏觸他的痛處,冊封海軍大臣霍華德為諾丁漢伯爵——這是地位更高的頭銜——並且在嘉獎詔書中將他並列為加地斯的共同征服者。女王這樣做雖然有其理由,卻有失審慎,因為視埃塞克斯為那次遠征的唯一英雄的烈性青年太多了。埃塞克斯憤然拒絕進宮,終日悒悒不歡,鬱悶成疾。
福斯塔夫何以成為所有文學作品中最可愛的人物之一,這在那些以為可愛即美德的人看來永遠是個謎。但是,在另一些人看來,這並無任何神秘之處,因為他們知道戰爭、官方宣傳、怪誕的清教主義、辛苦的工作、迂腐、利甲人的信條均無德行可言;他們反而珍愛著墮落的人性,喜歡它耍無賴,有機智。福斯塔夫精神是文明的偉大支柱。國家太強盛、人們過分為自己的靈魂操心的時候,這種精神也就消失了。我們說到莎士比亞精神,有時主要是指福斯塔夫精神。在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中,溫斯頓·史密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呼喚莎士比亞的名字。他在無意識中並不是在召喚一個雄辯的愛國者莎士比亞,或召喚一個極力主張在他那個超級國家中遵守秩序、服從命令的人;他是在把民間的精神,把巧妙、鄙夷地嘲諷政治口號的人,把那咂嘴吐舌的老西勒諾斯,化為莎士比亞-福斯塔夫。福斯塔夫精神在當今世界已微乎其微,所剩者也將隨著國家權力的擴大而被肅清。我們是以強烈的思舊之情懷念福斯塔夫的。
就在瓊生等待過堂(或者是為《狗島》事件服刑)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一位神父到獄中探望了瓊生並且使他皈依了天主教。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他從此便信奉天主教,直到1610年為向英國聖公會表示和解,才一口飲盡聖餐杯中的全部聖酒與天主教分道揚鑣。這件事之所以蹊蹺,是因為他雖然皈依天主教,卻絲毫沒有妨礙他的事業。樞密院對於瓊生的天主教信仰,一如以往對於馬洛的叛神言論,似乎並不在乎。不過,倘若我們考慮到瓊生曾經秘密加入特務機關,並且如今已不只是在一個方面成為馬洛的繼承人,那麼疑竇便會渙然冰釋。他事先佯裝與國會炸藥案的主謀羅伯特·凱茨比交朋友,炸毀國會的圖謀未能得逞,或許主要是得力于瓊生的間諜活動。在英國一年一度慶祝粉碎這一陰謀的焰火會上高唱《獨為我飲》也許是一種合乎禮儀的姿態。人人都會唱這支曲子,但不是人人都知道《聽!聽!雲雀在歌唱》或《西爾維婭伊何人?》的。這是瓊生的一個小小的勝利,但是莎士比亞已長大成人,能夠承認這一點了。https://read•99csw•com
瓊生在1597年編的一齣戲叫《狗島》,是一部有關時勢的諷刺劇,詩人納什也參与寫了兩三幕,此人也寫政論小冊子,是已故格林的朋友。它是一部奇巧的喜劇,輕慢無禮,有股聰明勁兒,但是在那些人心浮動的日子里,如此辛辣地針砭當地時弊卻是不明智的。樞密院說這是誹謗和煽動。市長進一步把所有的戲一概斥之為傷風敗俗,淫|亂猥褻,說劇作者佯裝以現代手法鞭撻罪惡,實則意在向觀眾進行灌輸。他要求樞密院查封一切劇院,而樞密院則比這小小的建議走得更遠,下令將泰晤士河兩岸的戲院全部拆毀。這項命令確實令人生畏,它意味著全部清除伊麗莎白朝的戲劇。演員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職業竟然就此告終,他們把一腔激憤發泄到那個該死的泥瓦匠身上。
可是,宮內大臣劇團在演出場地上遇到了麻煩。「劇場」戲院的地契即將到期,而地皮的主人賈爾斯·阿萊恩卻並不急於續訂租約。演員們似乎必須另尋露天劇場,但也在考慮有否可能找到一個室內劇場。詹姆斯·伯比奇是在1597年2月去世的,他生前曾認為戲劇的前途或許主要不在於爭取平民觀眾,而在於爭取有教養的紳士,因為平民缺乏欣賞能力,只會嚼香腸、大蒜,任意噓叫、吐痰,紳士們卻能夠欣賞名言妙語、優美的詩句和精到的掌故。李利曾經開設一家私人戲院叫「黑僧」,經營得很不錯,一些小男孩兒在那裡演過幾齣優雅的小戲,深受上流社會的喜愛。劇場的房子包括一個演出廳和幾間作為公寓出租的房間。李利與房東發生了糾紛,人家把大廳轉租給一個義大利擊劍教師。現在擊劍活動停止了,伯比奇便花了一大筆錢買下那大廳,把它改成適合宮內大臣劇團演出的戲院。但是,公寓中的有錢住戶要求樞密院禁止劇團在他們旁邊演戲,這是樞密院求之不得的。眼下,即1597年10月,宮內大臣劇團感到前途未卜,這是不難理解的。誠然,自詹姆斯·伯比奇去世后,賈爾斯·阿萊恩在續租「劇場」戲院那塊地皮的問題上口氣確實有所鬆動。可能是由於詹姆斯·伯比奇的兒子理查作為領銜演員的說服力,賈爾斯·阿萊恩開始鬆口,大家依稀地感到還有一線希望,只是無論怎樣都無法誘使他立下什麼字據,連理查和他的兄弟卡斯伯特主動效勞起草的一份新契約,他也不願意在上面簽字。這時,宮內大臣劇團因為失去了留在這塊地皮上的合法權利,便搬出了「劇場」。所幸的是詹姆斯·伯比奇和約翰·布雷恩約在十年前買下了鄰近的帷幕劇場,只是誰都不願意認為它可以代替原來的基地,因為那座建築物年久失修,缺乏舒適宜人的環境。
倘若伯比奇曾經請求莎士比亞試寫那種新奇的喜劇,寫寫辛辣的諷刺和各種氣質型人物,那麼自從《狗島》事件之後,他可能不再提這件事了。在莎士比亞與伯比奇看來,不去反映當前社會風氣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反映了就有被指控為進行煽動的危險;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威脅著威爾的卻是一部對當局無害的歷史悲劇。他寫《理查二世》,是因為要寫一部關於玫瑰戰爭的史詩,就必然以此為開端。如今,雖說廢黜國君那一幕已被刪節,他這部劇本還是讓安德魯·懷斯拿去出版了。人們讀這部作品並不是為了欣賞作者的文采,而是因為他們在波林勃洛克這個人物身上看到了埃塞克斯的影子。這位憤懣的伯爵周圍那些性急的追隨者,正在今昔兩個歷史時期中尋找相似的事件,而莎士比亞的劇本就是他們的教科書。至於那位替他們說話的劇作家,他襟懷坦蕩,漠然注視著別人硬把自己的作品納入宣傳領域,一心想著此時此刻正可繼續再現那一段偉大歷史,並從霍林斯赫德的《編年史》中尋找關於亨利四世的材料。九_九_藏_書
第二年整個春季,工人們日夜加班,建造倫敦有史以來最漂亮的劇院。演員們胸有成竹,他們要的是圓形的劇院,是一個木頭圓圈兒,所有設施一應俱全:有突出的裙台,幕布遮住一間暗室或書房,上面是廊子或樓座,再上面是樂台,此外還有設計合理的地下室和翻門。這些東西已經使伊麗莎白朝的戲劇成為一種迅速、親切和文辭華麗的藝術形式。演員們急不可待地盼望著新劇院升旗儀式的到來,那旌旗上印著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背負地球的圖案,其格言是:Totus mundus agit histrionem,大意是「全世界是一個舞台」。這座劇院的名字就叫「環球」。
於是,就莎士比亞而言,可告慰的是自己在事業上取得了成就,也積攢了一大筆錢。毫無疑問,他將發現福斯塔夫這個人物受到廣泛的歡迎,宮廷也在向他微笑。據說,因為女王還想看到這位爵士,莎士比亞便接著寫了《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讓福斯塔夫墮入情網。就其本意,他或許希望這個人物到此為止,不願再寫下去了。《亨利五世》是以一場崇高、正義的戰爭為主題,沒有玩世不恭的酒鬼容身之地。莎士比亞很明智地在一場哀婉動人的戲中宣布了他的死訊。《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的福斯塔夫並不討喜;漁色之徒的形象不適合他,而他的風趣機智在更合適的場景中已經用盡了。
本·瓊生雖然指摘莎士比亞缺乏藝術與古典文學的素養,但他顯然是會贊成福斯塔夫的。在他看來,福斯塔夫是個設計尚屬精心但被安插在一出未經精心設計的戲里的人物。他認為莎士比亞的戲缺乏嚴謹的形式——它們到處亂爬,不遵守古人的遺訓;古人要求限制時空,巧妙地集中觀眾的注意力。如有可能,則盡量把故事情節限制在一天和一個場景之中。無論如何不要學莎士比亞,任憑故事情節延續許多年,由一個城市發展到另一個城市,甚至由一國移至另一國。那樣做使觀眾都糊塗了,應接不暇了。這可能就是瓊生給新劇作家的忠告。瓊生與威爾在「美人魚飯館」的魚宴上,或在「三大桶酒店」喝麥酒時,曾經就他們的藝術手法爭論不休。人們說,爭論時瓊生恰似一條西班牙大帆船一般笨重,威爾則宛如一艘英國戰艦那樣敏捷。
這部歷史劇上下篇的背景都是戰爭,是內戰。其中有個桀驁不馴的人物哈里·潘西酷似埃塞克斯,並且也像他一樣喜歡談論自己的榮譽。不過,在劇中滔滔不絕、高談闊論的是福斯塔夫的聲音,而福斯塔夫對榮譽毫無興趣:「榮譽又是什麼?一陣空氣。好聰明的算計!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覺到榮譽沒有?沒有。他聽見榮譽沒有?沒有。那麼榮譽是不能感覺的嗎?嗯,對於死人是不能感覺的。可是它不會和活著的人生存在一起嗎?不。為什麼?譏笑和毀謗不會容許它的存在。這樣說來,我不要什麼榮譽;榮譽不過是一塊銘旌,我的自問自答,也就這樣結束了。」福斯塔夫至少不是一個偽君子。要是打仗,他一定會儘可能發戰爭財的。在埃塞克斯最近兩次遠征期間,葛羅斯特郡曾經發生強行徵兵的事情,福斯塔夫和夏祿法官在教區挖掘兵源也發生在葛羅斯特郡。福斯塔夫要了霉老兒和小公牛二人三鎊錢之後才放他們走。在現實生活中,葛羅斯特的長官要貪婪得多,通常的要價是每條腿五鎊,不然是不會讓你躲過兵役的。
天底下的事難得真像看上去那樣糟糕。樞密院對於戲院的破壞性和煽動性影響的怒火逐漸平息。關於拆除戲院的命令,即便有人曾經https://read•99csw.com認真對待,至少在秋季來臨之前肯定沒有付諸實施,因為1597年10月初各劇場又都響起開場鑼鼓了。國會要開會,整座城市擠滿了人,一個演出旺季即將來臨。10月8日,瓊生與同劇團的另兩名演員從馬歇爾希監獄獲釋。10月11日,他們在玫瑰劇場與海軍大臣劇團在一起。
戲劇的調子變了。人不再是馬洛筆下那種有毛病的龐然大物,而是變成了一個可憐蟲;他做的蠢事一定要受到申斥,這是為了他好。戲院里的新格調應該是諷刺劇。新戲劇家所關心的是眼前的生活,不是已經死亡的羅馬或遠方的維洛那。莎士比亞的天才儘管得到承認,他在有些人的眼中似乎已經屬於前一個時代。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的。假若他、伯比奇、肯普和宮內大臣劇團的其他成員曾經偷偷潛入河岸邊的玫瑰劇場去看海軍大臣劇團在做什麼,那麼他們會發現喬治·查普曼在諸如《趣日的歡樂》(A Humourous Day's Mirth)的喜劇中表演倫敦的時尚而博得觀眾的喝彩;他的人物有老夫少妻中好吃醋的闊老頭兒,宮廷中機智風趣的男子,多愁善感、鬱鬱寡歡的人。當時,humour一詞正變得時髦起來。它不是直接指喜劇,而是與諷刺作家津津樂道的所謂「體液決定脾性」的機械心理學有關。其實它是老掉牙的東西,一些所謂最新潮流往往就是老掉牙的東西。莎士比亞並不相信機械心理學,他是非常現代的,現代到那些追逐時風的人們也不能理解其現代之處。
朝廷分裂為各種派系,像一窩任意狂吠的狗,亂作一團。全國在受到無敵艦隊威脅時那種團結一致、同仇敵愾的精神,頓時化為一股冷嘲熱諷、怨天尤人的情緒。南安普頓的監護人伯利勛爵之死,預示著治國之才擁有高貴風度的那個時代已結束,以新一代治國志士自詡的正是像埃塞克斯那樣的人。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之死——死時全身潰爛,連御醫見了都不免作嘔——又標志著英國人視為榮耀的一段鬥爭歷史的結束。法王亨利四世已屈從於天主教,說巴黎應該望彌撒。至此,英國已經既無真正的盟友又無真正的敵人。於是她便從與西班牙大帆船搏鬥,轉向在一個到處是沼澤的島嶼上鎮壓一群滿身臭氣的村夫。
他們二人都各行其是。莎士比亞放下了歷史劇,重新拾起喜劇:《無事生非》。瓊生改換門庭來到宮內大臣劇團,給了他們《人人脾氣好》(Every Man in His Humour)這部劇本。他竟然背棄了海軍大臣劇團,阿萊恩對此感到十分憤慨,這個劇團即使在發生《狗島》醜聞之後仍歡迎過他。亨斯洛想起那預支的四鎊錢,說他忘恩負義。與瓊生一同鋃鐺入獄而至今忠於海軍大臣劇團的加布里埃爾·斯賓塞找他吵了一架,並在離帷幕劇場不遠的霍克斯頓空地與他利劍相交。瓊生的身材又矮又胖,他的劍也比斯賓塞的短十英寸。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劍穿透了對手的右脅,送了他的命。
性格劇的泰斗當推本·瓊生。他比莎士比亞年輕八歲,並將在埃塞克斯進行所謂海島之行的1597年充分顯示出自己的活力。瓊生自稱出身貴族,卻從未說過自己有什麼家徽。莎士比亞想躋身貴族,主要是瓊生出來嘲笑他,雖然這種嘲笑也是出於善意。瓊生授予自己劇中一個人物一幅家徽,圖案是一隻豬頭,格言是「不無芥末」。他說他父親在瑪麗女王統治期間喪失了全部土地,然後入教會任職,又在兒子出生前一個月溘然長逝。他的母親後來改嫁給一個泥瓦匠,瓊生自己雖然由別人幫補上過威斯敏斯特公學,還是被迫入了繼父的行業學藝。他討厭泥瓦匠的活計,於是便去低地國家打仗,九九藏書自稱曾在兩軍的營壘前按古典的方式殺了一個敵人,並且取得其財產作為合法的戰利品。後來他進入戲劇界,隨一些三流劇團去各地巡迴演出,《西班牙悲劇》中的希埃洛尼莫是他演過的最主要的角色。不過如今他寓居倫敦,在天鵝劇場為彭勃洛克劇團編戲。
瓊生自然是被捕入獄了。但是在過堂時,他要求享受牧師的待遇。這是利用clerk一詞模稜兩可的詞義進行詭辯的老把戲。clerk一詞既可以指牧師,也可以指會讀會寫的人。本·瓊生會寫會讀,因此他就是文書,因此他就是牧師。人們是不能夠絞死一位牧師的,自然,也就不能絞死本·瓊生,但是可以在他的大拇指上烙上一個T字,即Tyburn(泰伯恩刑場)的意思,提醒他倘若再犯刑律定將嚴懲不貸。還可以沒收他的財產,可是本·瓊生與大多數劇作家和詩人一樣,財產都在腦袋裡。
宮內大臣劇團一怒之下,便開始行動,並在他們的對手海軍大臣劇團的玫瑰劇場附近找到了新的場地。那是靠近淑女巷的一塊園子地,他們簽訂了一份契約,聖誕節那天就可以搬過去。資金自然是需要的。伯比奇兄弟二人答應出一半,剩下一半由莎士比亞、海明琪、菲利普斯、波普和肯普五人分攤。這意味著莎士比亞除了是劇團本身的股東之外,還對這座新的劇場擁有十分之一的股份。建造新劇場的合同給了建築大師彼得·斯特里特。但是,他們哪裡去找木料呢?
莎士比亞繼續執著地避免捲入密探或政治活動,此時即將掀開他作為劇作家的生涯中最為光輝的一頁。我們總是把偉大的劇作與偉大的劇場聯繫在一起,如今這將成為事實。人們至少可以爭辯說:賈爾斯·阿萊恩要是同意續訂河岸溝那塊地皮的租約,就不會有新的劇場對新的工作提供的那種刺|激了。不管怎樣,到1598年9月底,宮內大臣劇團對續訂契約顯然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但是他們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灰意懶之後,重新產生了一陣興奮。說來事情也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可以說是帶有伊麗莎白朝的特徵。
隨著西班牙的威脅逐漸消失,平息愛爾蘭的反叛日益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伊麗莎白召集了一次會議,以便決定愛爾蘭總督的人選。出席會議的只有埃塞克斯、諾丁漢、小塞西爾和一名掌璽官。女王希望將這個職位授予威廉·諾利斯爵士,但是埃塞克斯卻主張任命喬治·凱魯爵士,想乘機把自己的這個敵手趕出宮廷。女王否決了他的提議,他便逐漸怒形於色,乾脆扭頭不理女王。女王打了他一記耳光,讓他滾出議事室上弔去。他本相畢露,站起身就要拔劍,只是讓諾丁漢制止了。埃塞克斯指天發誓,說他絕不會容忍這種侮辱,隨即忿然離去。
在斯賓塞筆下的《仙后》時代,英國的宮廷曾經像一座供人崇拜的玫瑰香閨,閨中英俊洒脫的豪俠之士鱗集,他們一個個匍匐在一位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腳下。伊麗莎白一世儘管年事已高,卻始終保持著神秘莫測的女神形象。然而如今這位絕代佳人——上帝保佑——正變得一文不值,至少在年輕貴族眼中已是如此。她依然在施展她那女性的藝術——朝三暮四、變化莫測、狐疑不決、喜怒無常、恩威兼施——但是這樣做非但不再能夠銷魂奪魄,反而令人心煩意亂。她畢竟是個老嫗,瘦削的長臉,參差不齊的黃牙,紅色的發套下掩蓋著灰白、稀疏的頭髮。誠然,她思想敏捷不減當年,即席以拉丁文怒斥一個侮慢的外國使臣,一時傳為佳話。她運用法文和義大利文巧妙熟練,宛如訓練有素的譯員。她依然是一代奇才,勝過英國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君主。論起君王氣概與尊貴的風度,沒有哪位歐洲國君堪與她媲美。但是,她已不再能夠贏得本國以埃塞克斯為首的年輕人的忠心。秉公而論,埃塞克斯即便沒有理由胸懷二心,也是有理由心懷不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