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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病態世界

第十七章 病態世界

我曾經和一個親眼看見他就刑的人談過話,他說他很坦白地供認他的叛逆,請求您寬恕他的罪惡,並表示深切的悔恨。他的一生行事,從來不曾像他臨終的時候那樣得體,他抱著視死如歸的態度,拋棄了他的最寶貴的生命,就像它是不足介意、不值一錢的東西二樣。
詹姆斯在蘇格蘭時曾經嚴厲斥責地方法官失職,未能給予有罪的女巫應得的懲罰。他甚至曾經親自參加陰森可怖的刑訊,將女巫活活折磨死。但是他在英格蘭只是進行一些學術研究,也曾為了探討巫術的神學性問題協助法官盤問嫌疑犯。晚年,他對鬼神的迷信逐漸消失。歷史學家托馬斯·富勒說,他「對於女巫與魔鬼的法術漸漸變得將信將疑,最終斷然斥之為謊言譫語」。但是,詹姆斯早年的關注足以促使地方小法官與百無聊賴的鄉民恣意迫害行為古怪的無辜。整個時代依靠迷信得以興旺。在莎士比亞看來,巫術是戲劇的好素材,適於編入一部嚴肅的悲劇。在瓊生看來,巫術可以用於諸如《女巫的假面劇》之類供宮廷娛樂的劇目,而寫《鍊金術士》那樣嚴肅的喜劇的目的,則在於揶揄那些對任何荒誕無稽的奇迹都深信不疑的人。
《李爾王》與《雅典的泰門》一樣,疾言厲色地斥責忘恩負義之徒。李爾在荒原上發了瘋,從女人身上發現了他但願世人皆墜入其間的那座地獄的象徵:
威爾見到這種碎肉餅是否會垂涎欲滴是值得懷疑的,但是他除了麵包就腌肉或腌魚以外,是否還吃蔬菜之類的東西,這也是值得懷疑的。麵包是很好的粗纖維食品,可是人們越來越喜歡把它做得又白又鬆軟。馬鈴薯雖然已經傳入英國,但是其價格之昂貴使人不敢問津。腌肉中的佐料可以刺|激腸道的蠕動,尤其是冬季。馬背上的顛簸對於肝臟也是一種有益的活動,而且使得人人汗流浹背,見面問候時總是伸出濕漉漉的手。麥酒雖說是頭等飲料,只是誰都感到口乾舌燥,嗜之過度。皮膚從不見太陽,連洗濯沐浴也被認為是有礙健康的陋習,虱蚤之類更是成了人的至親好友。由於甜食過多,齲齒的發病率甚高;今日之牙科或口腔科,昔日是理髮師的業餘手藝。但是就總體而論,莎士比亞時代的飲食與我們今天的飲食是利弊相當的。那時,人們倖免于化學除蟲劑和實驗性化肥之害,沒有罐頭食品,又進行大量的運動。如果我們能夠通過時間老人的安排,將現代那種奇怪的美國式色拉強塞給他們,我想我們是會感到高興的。在他們那個時代,生之秘訣極為簡單,避免幼年早夭就行了。
無論莎士比亞是否營養不良,他在著手寫《李爾王》和《雅典的泰門》時,神經是異常緊張痛苦的。這兩部悲劇有許多共同之處。就其主人公李爾與泰門而言,他們都是幾乎無法表演的角色:喊出所有那些狂言譫語,只怕還沒演完就要中風。這兩出都是悲觀厭世的戲,也都完全脫離劇情地大聲疾呼反對淫|亂行為。莎士比亞倘不是積勞成疾,必然是染上了性病。以下泰門對雅典兩個青樓女子的一番話,清楚地描述了梅毒的某些癥狀:
奧卡姆的剃刀禁止人們增加無絕對必要的實在東西,這是寫小說的有效武器,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應該是為數有限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各種人物多如牛毛,而且時刻都在增加。我的意思是,人們很容易把莎士比亞的悲觀主義和對於縱慾及隱疾的煩惱,與一個特定的對象——黑女子——聯繫在一起;但是假如我們認為威爾的情慾確實極為強烈,那麼他的過失就不是只愛一人而是亂|交了。他愛得無方又過於頻繁。然而,我們從他這一時期寫下的悲劇中發現的,不只是一個非常黑的女子,還有一個黑男子,這似乎表明莎士比亞對於歐洲以外尤其北非某個人物的感情與舉止產read.99csw.com生了興趣。克莉奧佩特拉是女色|誘惑力的最後化身,世人會說:被她俘虜的後果比染上花柳病遠為嚴重。(順便說一句:特別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莎士比亞必然會發現,創造「梅毒」Syphilis一詞的吉羅拉莫·弗拉卡斯托羅,竟然是維洛那這座永恆的戀人之城的一位醫師:1530年他在一首詩中塑造了一個梅毒纏身的牧人,就叫Syphilis。)其嚴重性就是生靈塗炭,王朝覆亡。但此時此刻莎士比亞正站在情慾一邊,地獄多少有點遙遠,有點抽象,沒有表現為下疳和梅毒瘤。
《麥克白》歸根結底也是如此,只是莎士比亞在寫這部悲劇時可以不使邪惡表現為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利用那迷住國王心竅的巫術。這是因為詹姆斯一世也頗為迷戀此道,甚至還曾就此寫過一篇短文——《魔鬼學》。對於老嫗,無論她們是單獨與黑貓居住,還是身上長著許多像哺育精怪的乳|頭一般的贅疣,詹姆斯來到英格蘭以後較他在蘇格蘭時或許更能加以容忍。英格蘭已經開化,他的王位也顯得固若金湯;蘇格蘭仍然處於半野蠻狀態,他在那裡時常會遇到危險,而這危險既潛伏於人世間,又潛伏于超自然界。當詹姆斯一世還只是詹姆斯六世的時候,他對於女巫的態度是令人生畏的,尤其是他似乎握有真憑實據證明:他母親的第三任丈夫,那個滿腹殺機的博思韋爾伯爵,始終試圖以巫術達到弒君的目的。他發現了一具蠟制偶像,上面的標籤寫著:「此乃蘇格蘭王詹姆斯六世,應貴族博思韋爾伯爵弗朗西斯的請求,註定遭受滅頂之災。」有一次詹姆斯乘船去丹麥,發現有人將一些活貓縛在死人的斷關節上拋入海中企圖掀起風浪。魔鬼纏上了他,但是始終不能得逞,這使詹姆斯王更加深信自己是上帝的至親骨肉,受到上帝的庇護。「他是上帝的人!」一個屢受挫折的巫婆以魔鬼的名義驚呼。就此而論,假如有誰說的話可以相信,那必然是魔鬼無疑了。
這種肉餅味道非常濃膩,營養非常豐富——有點過分了。宴席上可能有許多諸如此類又甜又酸的食品而連一片綠色的菜葉都不見。這樣,無論是男是女,個個都吃得腦滿腸肥,最後不得不清腸放血。有許多人患壞血病,說明飲食中缺乏維生素C。
取小牛肉四磅或羊腿肉三磅,投入水中稍煮之後撈出冷卻,剁碎,加豆蔻子半盎司、丁香及豆蔻皮半盎司、桂皮半盎司、胡椒少許,食鹽適量作調料。取熟蛋黃八枚,搗碎后加玫瑰露半品脫、白糖半磅,調成漿狀,拌入碎肉。取橙皮或檸檬皮兩份,切成碎粒,與葡萄乾或棗泥一磅、乾梅半磅拌和,鋪在碎肉上。取多汁蘋果或一冬梨二三枚,切碎后加入肉中。如要外皮酥軟,可另加三四枚蛋黃、少許玫瑰露及大量白糖。
其實她自己干起那回事來,比臭貓和騷馬還要浪得多哩。她們的上半身雖然是女人,下半身卻是淫|盪的妖怪;腰帶以上是屬於天神的,腰帶以下全是屬於魔鬼的。
我們知道,每年11月5日英國兒童焚燒蓋伊的摹擬像,燃放煙火,這是歷史與某種古老的民間儀式重合併將之掩蓋的一個例子。但是,有意思的是英國歷史上發生過無數暗殺君主的圖謀,唯獨這一次竟如此不可磨滅地銘刻在公眾的腦際。詹姆斯向其臣民強調王權受命于天遠較伊麗莎白為甚:君主相當於神,以暴力謀取君主的性命——一如莎士比亞時刻準備在舞台上說明的——是顛倒綱常的瀆神行為。詹姆斯的主教們佈道時雖然每次長達九十分鐘,又不如看戲引人入勝,卻始終不忘聲嘶力竭地說明王權神授的道理。可是如今竟然發生凱茨比的案件,人們幾乎看到神示的世界末日一般的可怖景象撲面而來:他們這位僅以聖油沐浴洗濯的國王被炸上了天。詹斯姆的父親也是被炸上天的,那是他母親去參加舞會留他父親一人在菲爾茲教堂時發生的事。
我叫情哥負心郎,他又怎講?
黑男子的悲劇《奧賽羅》似乎是繼《哈姆萊特》之後創作的那些偉大的黑色形象之中最早的,而且很可能是伊麗莎白在世時創作的。首次記錄在案的演出是在1604年,但是其中https://read.99csw•com一些片斷可以在訛誤甚多的1603年《哈姆萊特》四開盜印本中找到。此外,伊阿古是西班牙人名(義大利文為賈科莫),暗示一個依然是敵人的種族所特有的無恥背叛,而且它在英文中相當於詹姆斯。作者是不至於笨到在詹姆斯繼位不久便以他的名字作為一個馬基雅維利式反派角色的名字的。使我們今天尤為感到興趣以及羞愧的是,一個黑人居然能夠被那些排外的觀眾接受為偉大的領袖。奧賽羅的膚色絲毫不意味著他屬於可以任人奴役的劣等種族。當時,偉大的黑人(或摩爾人,黑皮膚的人通稱摩爾人)到處可見,例如剛果國王派駐羅馬教廷的使臣安東尼奧·曼努埃爾·德·溫思。黑皮膚的基督徒乃至非基督徒都被認為比白皮膚的穆斯林好得多,奧賽羅統率威尼斯大軍去打的就是膚色比他白的穆斯林。
或許因為國王已經把話說盡,戲劇家便懶得再把這位賢明君主如何揭露一宗弒君陰謀的事迹寫成扣人心弦的劇本搬上舞台了。在《麥克白》中,鄧肯的白銀的皮膚及時地鑲上一縷縷黃金的寶血。1606年聖誕節,宮中上演《李爾王》款待賓客。這齣戲難以作為節日喜慶的娛樂活動,人們不知道那位熱衷於尋歡作樂的安妮王后以為如何,也不知道詹姆斯本人有何感受,或許他會發現莎士比亞關於忘恩負義的譫妄幻想撥動了他的心弦。王權神授在第一幕中已是十分響亮的主題,但是就喜歡別人曲意奉迎、不願聽真話而言,李爾太像詹姆斯了,他的悲劇在於他不能容忍表裡如一的誠實人。詹姆斯似乎不可能從中看到任何寓意,因為古代不列顛神話中的國王是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教給現代不列顛貨真價實的國王的。再說,整齣戲無非是新悲劇的一種離奇的試筆,連挖眼珠也搬上了舞台。不過,葛羅斯特關於國家衰微的一席話倒是有一點現實意義:「我們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只有一些陰謀、欺詐、叛逆、紛亂追隨在我們的背後,把我們趕下墳墓里去。」葛羅斯特指的不僅僅是國會炸藥案。但是,劇作家把故事情節編排得如此取決於通過信件揭露謀反事件,他心中想到的只有國會炸藥案。時代賦予他一種戲劇手段,然而關於邪惡卻沒有什麼新東西可以教給他了。
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歸之於作者,始終有如盲人騎瞎馬,但是李爾與泰門二人把墮落與疾病的根源都歸於女人,超越了單純戲劇上的需要。莎士比亞似乎有其自身的癲狂,這種癲狂表現為一時的精神失調,使他將人世視為忘恩負義、偽善狡詐、人倫顛倒(「一條得勢的狗,也可以使人家唯命是從」)的地獄。儘管如此,反覆出現的永恆形象則是淪為情慾的奴隸而不能自拔,以及對於由此產生的令人羞辱的後果感到憤慨和羞愧。凡人俗士是無力排除情慾,避免其惡果的:
淫|盪妖婦克莉奧佩特拉的原型或許依然活著,但是女王克莉奧佩特拉的原型已經死了。她雖已離去,對新王朝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卻超過在位的國王。克莉奧佩特拉的尼羅河也可以是三十年前的泰晤士河。就其反覆無常、狡黠嫉妒、睚眥必報、雍容華貴、年華消逝卻風韻猶存而言,伊麗莎白似乎繼續活在一個出身克拉肯韋爾的摩爾或吉卜賽或皮膚黝黑的煙花女子的軀殼之中。去除一切而只保留其愛國心、力量與辯才,她便是科利奧蘭納斯的母親、被元老們歡呼為「我們的女恩人,羅馬的生命」的伏倫妮婭。同時,詹姆斯作為誰都無法仿效的原型,作為神而不是神話中的人物,他教育他的臣民要尊敬主教,要戒煙。
一名畫師也在尋找庇護人,他問詩人:「您又在吟哦您的大作了嗎?一定又是獻給這位貴人的什麼詩篇了。」莎士比亞的心中無疑是在想著早年寫《維納斯與阿都尼》的往事。但是,那位詩人隨即從劇中消失——我們無須懷疑莎士比亞實際上以何人自居:他就是泰門本人。把自己比作泰門是誇張、發狂、任性的,但也可以視之為作者為了避免陷入精神鬱悒或智力衰退而必須採取的凈化自己感情的舉動。如今是新時代,不是舊時代。兼有詩人、演員、商人身份的莎士比亞已經成為一個引人敲詐的闊佬。樂善好施繁育忘恩負義;放債往往連債款和友誼都一齊失去;性|愛的行為是通向疾病的大門。這部悲劇的基調,就是一個男子受夠了大千世界中的阿九*九*藏*書諛奉承、吮癰舐痔、爾虞我詐以後的感情基調。泰門永遠拋棄了雅典。此刻正是泰門的創造者拋棄倫敦的時候——或許不是永遠拋棄,而是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去享受鄉間的安謐,然後不知不覺地過渡到類似退休那樣的生活。說它類似退休,是因為從未有過哪位作家會真正退休的。
這一切人所共知;但誰也不知怎樣
逃避這個引入下地獄的天堂。
1604年,莎士比亞年滿四十。到這個年齡,是時候探究一下他的健康狀況了;在找不到任何診斷書或藥方的情況下,也大致可以猜到他在那時或那前後身體欠佳。如果說人生在世誰都欠著上帝一條命,那麼勤奮的藝術家更免不了欠著命運之神,時不時會來一場心力交瘁的病患:他創造了如此廣闊的新天地,不可能不損害自己的健康。多年來,莎士比亞始終在驅使自己拚命工作,演戲、寫劇,兼做生意。在我們看來,他實在沒有必要參加某些演出。1603年他便沒在瓊生的《西傑納斯》中擔任角色,他自己的工作也已經夠他忙的了。然而,他的精力顯然相當充沛,這種精力想必來源於他的精神。當他不在倫敦這座地上常年積水、空中家蠅亂飛、疫病不時流行的城市時,他就是騎馬去英國各地巡迴演出,或回斯特拉福照料自己的家庭和產業。他在倫敦只是寄宿在別人家裡,而寄宿生活難得給哪個男子帶來什麼好處。他的酒量不大——傳說他常以「身體不爽」為由,謝絕別人邀他去喝啤酒——但是他的食量有多大也是值得懷疑的。本·瓊生的戲中有大吃大喝的場面,然而威爾的戲中卻沒有垂涎三尺的老饕。福斯塔夫吃得很多,但他只吃閹雞,這是一種有益於健康的高蛋白食品。《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稱讚蘋果和乾酪,但也從未特別提到宴會。威爾的許多劇本給人的印象是:他想到豐盛的食物時更多的是倒胃口而不是食慾大振。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糖」的含義是令人討厭的;《雅典的泰門》則饗人以一盆凈身的熱水;像安東尼那樣的強人,還曾吃過別人寧死不願一顧的肉——或許是類似《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那可怖的人肉餡餅;麥克白在勸酒時說:「來,請放量醉飽吧,願各位胃納健旺,身強力壯!」這句話聽來像是出自伍德豪斯先生之口。
唱楊柳,楊柳,楊柳。
國會炸藥案是天主教徒感到絕望的產物。詹姆斯娶了信奉天主教的女子為後,曾許諾天主教徒信仰自由。後來,他違反諾言,詔令殘酷迫害天主教。羅伯特·凱茨比夥同其他天主教貴族以及那個驃勇的士兵蓋伊·福克斯,一心乘國王、王后、亨利王子、主教、貴族、法官、爵士、鄉紳等人出席新一屆國會開幕之機,將國會大廈炸毀。蓋伊·福克斯在大廈地下室堆放了二十桶炸藥,鋪上了乾柴。此舉是如此荒謬絕倫,人們說起它至今仍心情激動;倘若馬洛在世,他無疑會為此編一出馬基雅維利式的好戲,並且認定其精彩劇情為自古未見。然而,參与密謀的第十三個成員弗朗西斯·特里香,深患天主教貴族將與新教貴族同歸於盡之不公(顯然信奉天主教的王后不在此列,她是外國人),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姐夫蒙特伊戈勛爵,說:「國會中的人將遭到可怕打擊而又無法知道是誰傷害了他們。此信閱畢請即銷毀,免生意外。」蒙特伊戈並未銷毀這封信,他將它送到索爾茲伯里伯爵羅伯特·塞西爾手中。塞西爾儘管身材矮胖、肥頭大耳,卻繼承了乃父的全部機敏,立即呈報國王。國王想起自己生父達恩利勛爵在菲爾茲教堂的遭遇,立即敕令進行搜查。陰謀終於敗露。詹姆斯王在上帝的弼佑下,不僅救了自己的性命,而且也救了整個王國。1606年,倫敦出版了一本小冊子,題為《最新謀九_九_藏_書反事件破案記》。作者雖不是詹姆斯本人,卻提供了關於這一案件的欽定說法。
然而,瓊生的說法令人難以置信。很難想象他會主動請獄卒打開牢門,讓他到裏面去品嘗鐵窗風味,與潮濕的石子及鼠類為伍,說「我樂於與朋友們同甘共苦」。他在《蹩腳詩人》中已經表示了自己對馬斯頓的看法,而查普曼也過於博學多才,精通希臘,令他討厭。他們在一起合作只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友誼。不過,這仍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很像瓊生這種福斯塔夫式大言不慚的人物說的話,是他在霍桑登悠閑自得地呷著酒,看著主人恭恭敬敬地拿著記事簿隨時準備記下他每一句話時說的。這真可謂瓊生的「巧編排」(Ben trovato)。但是,有一段故事他似乎從未提到,即他是如何與凱茨比及其友人共進晚餐,又是如何聽得他們謀划炸毀國會大廈的。
我見異思遷,由你另換情郎。
威爾便是為了健康而節制飲食,也未必會合理進餐。當時,人們對於攝生之道所知甚微,對於維生素更是聞所未聞。這裏不妨抄錄《主婦大全》中一份典型的菜譜,介紹如何配製碎肉餅:
關於詹姆斯,莎士比亞作為宮廷內室侍從,有一件事或許是會有所了解的,即詹姆斯並不相信國王真有用手一觸便能治愈瘰癧的神力。那純粹是羅馬天主教的迷信,他說。但是國王對於那妄稱神跡的惡感,或許是產生於他想到要用手撫摩庶民身上膿瘡的厭噁心情。儘管如此,為了不顯得唐突,他有時還是做出相信自己擁有那種回春之術的姿態。那麼莎士比亞插入這一情節意欲何為呢?是想讓自己的國王對這種裝腔作勢的舉動感到不舒服?是想勸他認真對待這件事?是在運用一切手段編織一段傳統的諂媚插戲?
倘因貪利而讚美醜惡,
詩句當為美善而歌頌,
泰門並沒有染上這種病。作者只是說這位富翁過於天真無邪、寬厚慷慨,終於使自己落得一貧如洗。他的朋友悄悄地離開了他,他自己也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隱士。他對於忘恩負義者的所作所為感到愕然,詛咒他們染上花柳病。其實,咒詛人世間發生瘟疫與地震已經足矣,但是他卻非說這些人因梅毒而喉嚨嘶啞,變成禿子,爛去鼻子。他的心思無端為性病纏繞。
至於本·瓊生,無論他曾經在暗中如何為偵破此案出力,他無疑並不屬於他的朋友威爾那種受詹姆斯寵幸的詩人。由於他妄自尊大,盛氣凌人,編劇時又常常過分尖銳地針砭時政,他總是與當權者格格不入。他曾與查普曼和馬斯頓合寫過一部喜劇,叫《東邊去嘍》。這三個硬湊在一起的搭檔原以為取笑一下蘇格蘭人可以使全劇增色,不料反而引起詹姆斯的不悅。他們把弗吉尼亞殖民地描寫成「只有幾個勤奮的蘇格蘭人居住,或許他們真是散落在整個地球表面」——這是十八世紀的約翰遜喜歡用來傷害那些急於離開故土的蘇格蘭人的譏誚之一。這齣戲還說蘇格蘭人是英格蘭的好朋友,不過只有在他們「出了蘇格蘭來到英格蘭」時才是如此。這種俏皮話的效果非常不佳,當權者的鐵拳也落下來了。儘管如此,這事過去以後許久,瓊生曾到蘇格蘭一游,從倫敦徒步旅行到霍桑登的威廉·德拉蒙的莊園。德拉蒙記下了瓊生告訴他的關於這件事的經過:
詹姆斯·默里爵士向國王控告他在《東邊去嘍》一劇中詆毀蘇格蘭人。他主動要求與這齣戲的其他二位編劇查普曼和馬斯頓一齊坐牢。判決是他們將被割去耳鼻。他們獲釋后,他設宴款待諸親好友,其中包括卡姆登·塞爾登等人。席間,他的老母親舉杯為他慶賀,並且出示一包毒藥,聲稱一旦執行原判,她只能在獄中將此劇毒藥粉混入他的酒中。她表示自己出身並不卑微,一定會先喝下這毒酒。
奧賽羅無疑是莎士比亞後期作品中最值得同情的悲劇人物,當年遠比現在更能博得同情。那時,他在觀眾的心目中是一個男子漢,有著屬於他這個種族的激烈的情慾,不僅是因為受到伊阿古的愚弄才使他心中的嫉妒發展到頂點。伊麗莎白以及詹姆斯時代的人會認為,苔絲狄蒙娜並不完全像奧菲九_九_藏_書利婭那樣無辜可愛。她是威尼斯人,而威尼斯女人個個都被認為是青樓女子;她在使奧賽羅成為自己丈夫時過於無所顧忌,而且她的忤逆也不易得到人們的諒解。她在婚後雖然和藹可親,但是也過於隨便。她的「楊柳歌」第二節顯然是有失體統的:
《麥克白》中的超自然成分,使莎士比亞得以引出一幕幻術啞劇,說明詹姆斯是班柯家族的後裔。當他在盡興發揮其奇妙和神跡的內容時,他在最不合劇情之處插入了一小節華彩段,聲稱國王握有醫治淋巴結核的回春妙術:
《雅典的泰門》中是否也有先朝的遺迹呢?主人公一開始是一個類似南安普頓的貴族,富有、忠厚,也是藝術的保護者。第一幕,一個詩人正等待著向他獻詩,詩句聽起來難免像是出自現實生活中的莎士比亞之手:
這是詩人自己的心聲而不是他筆下的一個人物在說話。禁錮在一首十四行詩中的情感,宛如膿血或熔岩一般,在這兩部悲劇中迸發。
倘若我們真是為莎士比亞的攝生操心,那是由於我們想象他不太注意體力的恢復——常常是匆匆對付一頓便立即繼續工作。待在倫敦就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營養和享福。營養、享受和休息,等退休回到斯特拉福的「新宅」之後自然會有。莎士比亞決心在自己四十多歲成了財東再榮歸故里,他似乎計劃在四十六歲左右實現這個理想。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在倫敦拚命工作,宛如孑然一身浪跡海外殖民地過光棍生活的不列顛人——花一便士買一盤咖喱食品當一餐,貪婪地瞪著那節省下來準備帶回家的錢則算是一份甜食。
事實就是如此。除去那出忸怩地穿上蘇格蘭短裙,繫上毛皮袋的《麥克白》以外,莎士比亞在詹姆斯一世時期所寫的悲劇,往回看多於向周圍看。即便在《麥克白》中,他也想起了埃塞克斯,我們聽到的是埃塞克斯而不是考特被處決的消息:
然而,這齣戲的情節扣人之處,或許是我們這些老於世故的人無法不假思索便輕易接受的:一個十足邪惡的幽靈向一個品格仁厚、高尚的人兜售奸計,而居然能夠得逞。
威爾悠然自得地轉移到了蘇格蘭,與他當年取得羅馬或伊利里亞臨時市民資格一樣自在。就以蘇格蘭為背景的戲而論,迄今尚找不到一出寫得像《麥克白》那樣好;其中麥克德夫的哀嘆:「啊,蘇格蘭,蘇格蘭!」儘管是出自沃里克郡人的手筆,卻始終能夠催得不列顛北部的人落淚。看來詹姆斯王對《麥克白》是滿意的,不過如果1606年夏季宮中是上演這齣戲款待丹麥國王的來訪,那麼劇團或許會識時務地刪節謀殺鄧肯這場戲,因為詹姆斯對於這類事情一向甚為神經過敏,自從1605年11月5日發生國會炸藥案以後尤為如此。
就會降低風雅的聲價。
把癆病的種子播在人們枯乾的骨髓里,讓他們脛骨瘋癱,不能上馬馳驅。嘶啞了律師的喉嚨,讓他不再顛倒黑白,為非分的權利辯護,鼓弄他的如簧之舌。叫那痛斥肉體的情慾、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話的祭司害起滿身的癩病;叫那長著尖銳的鼻子、一味鑽營逐利的傢伙爛去了鼻子;叫那長著一頭捲曲秀髮的光棍變成禿子;叫那不曾受過傷、光會吹牛的戰士也從你們身上受到一些痛苦;讓所有的人都被你們害得身敗名裂。
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祈求著上天,可是害著怪病的人,渾身腫爛,慘不忍睹,一切外科手術無法醫治的,他只要嘴裏念著祈禱,用一枚金章親手掛在他們的頸上,他們便會霍然痊癒,據說他這種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傳永襲罔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