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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姐妹」出走

「十姐妹」出走

好悅心的鳥名——我不禁掀開紙箱蓋兒一角往裡瞅,但見十位「小姐」擠縮一處,十雙黑晶晶的小眼睛瞪著我,膽怯而又乞憐。黃嘴邊兒還沒褪呢,羽毛還沒長全哪,毛根間暴露著粉紅的肉色,如同一群只扎肚|兜兒的光身子小孩兒……
我聽不得「她們」向我傳達的那份兒幽怨,乾脆啟開籠門,將「她們」放飛在陽台上。不消說,從此我更得勤于打掃陽台了……
有天我發現一隻鷂鷹,在附近的樹林上空盤旋。我想——說不定它是被我的「丫頭」們的叫聲引來的,伺機加害於「她們」。於是我趕快回到家裡,找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掛上彩布,在樹林中奔來奔去,揮舞著,大叫著,直至將那蠶食弱小的梟禽驅逐遁去……
原先,鳥籠放在一把椅子上的。陽台下半部是砌嚴的,小時候它們則只能看到一片天空,倒也都甘於做井底之蛙。有一天「她們」就以「她們」的雜訊,提出了開闊視野、高瞻遠矚的要求。於是中午洗過澡后,我將鳥籠掛在晾衣竿上。第一次透過陽台窗望到外面的廣大世界,「她們」真是顯得驚奇極了。「說」了九九藏書一中午,「唱」了一中午。反反覆復「唱」的,在我聽來,彷彿始終是那麼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那時我正寫作,便不免地會有些煩,常到陽台上去沖「她們」喝唬一句。喝唬一句大概能消停五分鐘。於是最後只有關上幾扇門,隔斷「她們」的雜訊,將自己關在最裡邊的小屋。
最初養在一個極小的籠子里,用兩個瓶蓋兒喂它們水和小米。後來妻買回了一個漂亮的夠大的籠子,於是它們「遷」入了新居,好比住在小破房裡的中國老百姓,一步登天搬進了花園洋房。那一天「她們」顯得好高興噢,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一家三口看著「她們」高興,各自心裏也高興……
有一天,我發現「她們」爭爭吵吵、擁擁擠擠地圍住飲水罐兒,銜了水梳理羽毛。我想——哦,「小姐」們是該洗次澡了。便將一個餅乾盒蓋注滿清水,將籠底抽下,將籠子置於盒蓋上,佇立一旁靜觀。「她們」不爭不吵不擁不擠了,一隻只側著頭,矜持地瞪我。我剛一轉身離去,陽台上便濺水聲大作。水珠竟透過九九藏書紗門濺入室內。偷窺之,見「她們」洗得那個歡呢!而且相互梳洗……
於是我一念頓生,成了「十姐妹」的「家長」。
「什麼鳥兒?」
且說那一天我在家對面的小樹林散步,遇見了幾個年輕的民工。其中一個拎著紙盒箱。箱四周扎了許多透氣孔。見著我,拎紙盒箱的自言自語:「這麼大一個北京,竟沒識貨的人!」彷彿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我聽。那模樣,那口吻,使我聯想到受高衙內指使,誘林沖中計的那個賣刀人……
於是便寵出了「她們」的嬌慣毛病。每至中午,倘不為「她們」提供此項服務,陽台上便一片抗議之聲,不予理睬簡直就不可能。「她們」是很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或者可以說很培養我的文明意識——只要我在看著,絕不下水。其實我也不稀罕看。偷窺的行為就那麼一次。女人們洗澡的美妙情形我早已司空見慣了,在電影里……
「賣?」「賣!」「多少錢?」「二十元!」「太小哇。」「這您就外行啦,養鳥兒都得從小養起。」「不好看呀,跟麻雀似的!」「毛長全就好看了,不好看九_九_藏_書能叫『十姐妹』嗎?」
自從陽台上有了「十姐妹」,便熱鬧起來。「小姐」們一會兒「說」一會兒「唱」。「說」時其音細碎一片,吳儂軟語似的,使我聯想到一群上海姑娘聚在一起聊悄悄話兒。「唱」時反倒不那麼動聽了,類乎「喳」的一個單音,此長彼短,自我陶醉。沒一個嗓子強點兒或可出息為歌唱家的。于「她們」正應了那句話——「說的比唱的好聽。」
一天,我發現別人家養著兩隻鸚鵡的籠子里,有一隻「十姐妹」。兩隻鸚鵡都啄「她」,啄得「她」沒處藏沒處躲,緊縮一隅,尾巴擠出在籠外。見了我,便在籠子里「炸」飛起來,叫個不停,其音哀婉。我想,那一定是我的「丫頭」中的一隻,想吃食,想飲水,或想洗澡,誤入了別人家的陽台……
並不雅的些個小東西!
「十姐妹……」
有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了的自己,被十個女兒圍繞著,還有十個女婿侍守一旁——儘管這有悖計劃生育法,而且「十姐妹」也並非就全是「丫頭」,但仍沒妨礙我做了那麼一個很幸福的夢……
於是我將「她」討回,https://read.99csw.com養了幾日,又放飛了……有天早晨,在公園裡,我見到一個張網人,一次用粘網粘住了三隻「十姐妹」。我想那也肯定是我放飛的鳥兒。我將「她們」再次買下,養了幾日,也又放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在人的城市裡,對鳥兒們也是這樣的……
他們中有人答:「鳥兒……」
我問:「什麼?」
自由,在本質上,其實也是人對他人的責任感最完善的擺脫。正如我不可能也不打算每見到別人籠子里的一隻「十姐妹」都買下放飛一樣。在這麼一種社會形態下,若同時沒有法的威懾,沒有宗教對心靈的影響,大多數人,就只有像我養過的「十姐妹」一樣,提高防範的能力,並靠運氣活著了……
我常想起買下「她們」時的情形。不知命運如何,「她們」的那份兒膽怯好可憐的。不愁冷暖不愁饑渴了,就產生了對「居住」條件的高要求。「居住」條件大大改善了,就漸漸滋長了「貴族」習慣,每天還得洗次澡。一旦「貴族」起來了,則又開始嚮往自由了。給予了「她們」一個陽台的自由範圍,最初的喜悅和興奮九-九-藏-書過後,又分明地嚮往起「外面的世界」來……有天它們一溜兒蹲棲在窗格上,靜悄悄的,都很憂傷的樣子,彷彿些個囚徒似的。我幾經猶豫,開了一扇陽台窗。輕風和爽氣撲人,「她們」都扇動起翅膀來……我說:「小姐們,請吧,我還你們自由……」「她們」一隻只從敞開的窗子跳進躍出著,不停地扇翅,一會兒側頭看我,一會兒仰望天空,似有依戀之意……我又說:「想回來時就回來,這扇窗將隨時為你們打開……」我也滿懷著對「她們」的依戀,離開了陽台。半小時后,十隻鳥兒剩下五隻了。一小時后,陽台上一隻鳥兒都不見了,頓時寂靜得使人鬱悒……有幾隻鳥兒飛回來過——吃點兒食,飲點兒水,洗次澡,又飛走……從此,我在早晚散步時,總能聽到「她們」的聲音,自小樹林里傳出。我的「丫頭」們的聲音,我是聽得出來的……
安定且無憂無慮的生活,使「她們」長大得明顯,羽毛日漸豐|滿了,一個個都出落得非麻雀可比了。秀小的頭,魚形的身,頷下和喙根兩側,以及翅膀和尾翼之間,是潔白的絨羽和翅子。若補充些想象看它們,也還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