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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官貼商

貼官貼商

然而「貼」者們為了撈到點好處,明知對方是騙子,也還是要不顧一切地「貼」將上去。騙子身上揩油水,更能顯示其「貼」技之高超。
「因為你實實在在是太美麗了呀!我來到北京許多天啦,沒見過您這麼美麗的姑娘呀!」那種港腔港調,那種涎皮賴臉的樣子,使我欲將菜盤子扣他臉上。
有一次麥克對我說:「你們中國人如今在外國人面前怎麼變得這麼下賤了啊?和外國人認識沒三天,就會提出這樣那樣的請求,想擺脫,卻糾纏住你不放……」
他沒想到我會對他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話,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悅而辭。其後曠日不至,我以為我把他得罪了。他終於還是來了,並誠懇地因那番說過的話向我道歉。
門戶開放,各種各樣的外國人來到中國。「貼」者們又大顯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貼」外國人。此乃「貼」風的第三層次。我看也就到此了。因為「火星人」三年五載內不會駕著飛碟什麼的到中國來。據說「火星人」類似怪物——果真有的話,不論技巧多麼高超的男女「貼」者,見之也必尖叫驚走。「貼」風有層次,「貼」者則分等級。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寫作,父親來叫我,說家中來了一位個子高高的外國人。我到北京后,素少交際,更從未結識過外國人,心中不免十分疑惑。回到家中,果見一外國人靜坐以待——申·麥克,他是我大學時的外國留學生朋友。自從他離開復旦后,我從未見過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到中國來了。想不到他竟從天而降,我們彼此的高興心情,不必贅述。我向父親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瑞典人。」麥克站起身,頭觸到了吊燈罩子,噼里啪啦掉下無數塑料飾穗。他臉倏地紅了,立刻彎腰去撿。他那高個子,彎下去就很困難。
一等的正派地辦事業和正派地經商。
二等的就難免投機牟利。
他這次是到駐中國的一個辦事機構工作的。他從《青年報》上看到介紹我的小文章,才詢問到我的住址的。
某一時期內地穿港服者,留港發者,港腔港調者,港模港樣者,「貼」港客者,假充港客者,著實使我們的社會和生read.99csw.com活熱鬧了一陣子。
我的女伴的臉,早已羞紅得勝似桃花。她的確是位美麗的姑娘,那幾個女「貼」者與之相比愈加顯得俗不可耐。
我們在生活中,不是經常能看到一些人,為了巴結上某某首長,或某某首長的兒子女兒,極盡阿諛奉承,鑽營諂媚,討好賣乖之能事嗎?圖的什麼呢?其中不乏確有所圖者。也有些人,詰之卻並無所圖,僅獲得某種心理安慰而已。彷彿「貼」上了誰誰,自己也便非等閑之輩,身份抬高了似的。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庄碰到這樣一件事:一個外地的司機向人詢問到東單如何行駛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恥地說:「給我兩元錢告訴你,否則不告訴。」
只好曲一膝,跪一膝,像一個高挑兒的外國小姐,正行著屈膝禮時一條腿抽筋了。我忍笑幫他撿。父親冷冷地瞧著他,又冷冷地瞧著我,不知我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認識了這個外國人,而且稱他為「朋友」。父親是怕我出了點名,忘乎所以,犯什麼「國際錯誤」。父親習慣於將「裡通外國」說成「國際錯誤」。對與外國人交往這種事,父親的思想認識仍停滯在「文革」時期,半點也沒「開放」。
榆樹上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肉蟲,我們北方人叫它「貼樹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溝兩側盡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貼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膚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雖去,則皮膚紅腫。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腫止疼。這一點類同水蛭,樣子卻比水蛭更令人討厭。而且它還會變色,在榆樹上為黑色,在楊樹上為白色,在槐樹上為綠色。
三等「貼」者,只有依舊去「貼」港客了。一邊「貼」住不放,一邊又不甘心永遠淪為三等,有俗話說:「騎著馬找馬。」
司機又去問一個小販,小販說:「先買我一條褲衩我再告訴你。」司機長嘆,自言自語:「唉,這還是在首都啊……」
我從書包里翻出自己的作協會員證,放在桌上,說:「我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雖然是小人物,可這家餐廳的服務員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我冷https://read.99csw.com冷地說:「謝謝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
他常說:「別看那些與外國人交往的中國人今天揚揚得意的樣,保不準哪一天又會倒霉,到時候哭都來不及。」麥克將那些被碰掉的塑料穗全部接過去,從容不迫地往吊燈罩上安裝。我見父親那種表情,怕麥克敏感到什麼,又補充介紹道:「在復旦時,我們倆一個宿舍住過呢!」麥克安裝完畢,對父親笑笑,落座,也說:「我和曉聲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在中國交往的第一個朋友。那時還是『四人幫』時期呢,我們的友誼是經過了一些考驗的。」說著轉臉瞧我,意思是問我——對嗎?「正是這樣。」我對他說,也是對父親說。父親「哦,哦……」應著,退出屋去,再未進來。如今,一個中國人能稱一位外國人為自己的朋友,倘若這外國人又是來自所謂西方世界,諸如瑞典這樣一個「富庶國家」,並且還是一位年輕的博士,那麼彷彿便是某些中國人不尋常的榮耀了。
有一次我到北京飯店去訪人,見一脂粉氣十足的妖麗女郎,挽著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歲的醜陋港客,在前廳趨來複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頭,又足蹬一雙特高的高跟鞋,猶如攜著一個患肥胖症的孩子,實在令人「慘不忍睹」,那女郎還傲氣凌人,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富強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鵝黃色來。彷彿被她挽著的是拿破崙。真讓你覺著內地人的臉,被這等男女「貼」者們丟盡了。
其中一個港仔,吐著煙圈,悠悠地說:「我每分鐘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錢啦!」炫耀其有幾個臭錢。
有些中國人,真像「貼樹皮」。其所「貼」之目標,隨時代進展而變化,而轉移。研究其「貼」的層次,頗耐人尋思。先是貼「官」。「某某局長啊?我認識!」「某某司令員啊?他兒子和我是哥兒們!」「某某領導啊?他女兒的同學的妹妹是我愛人的弟弟的小姨子!」七拐八繞,八竿子搭不上的,也總能搭上。搭上了,便「貼」。此真「貼」者。還有假「貼」者,雖也想「貼」,卻毫無機遇,難以接近目標,在人前做出「貼」者語而已,read.99csw.com為表明自己是「貼」著什麼的。
二等「貼」者,就「貼」黑人。
我稱麥克為自己的朋友,不覺得在名分上沾了他什麼光。他視我為朋友,也肯定不會自認為是對我的一種抬舉。他的博士頭銜,在我看來也並不光芒四射。他獲得這學位的論文——《中國古代民歌研究》,還是在大學時我幫他搜集資料,抄寫卡片,互相探討之下完成的。
繼而「貼」港客。港客本也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我們同胞。相「貼」何太急?蓋因港客在「貼」者們眼中都挺有錢。有錢,現今便彷彿是「高等華人」一類了。其實,他們除了比一般內地人有些許錢,究竟「高」在哪兒呢?就錢而論,香港也絕非金銀遍地,香港人也絕非個個都腰纏萬貫。「港客」中冒牌的「經理」、偽裝的「富翁」,心懷叵測到內地來行詐的騙子,近幾年僅披露報端的還少嗎?
以後,他幾乎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家中來做客。他喜歡喝大米棗粥,喜歡吃炸糕,黃瓜罐頭,還喜歡吃餃子。我們就每個月讓他吃上兩頓餃子,更多的日子只以粥相待。
三等者,行詐行騙,不擇手段,要從內地揣兩兜錢回去吃喝玩樂罷了。
「貼」者為男性,不過令人討厭;「貼」者為女性,那就簡直越發令人作嘔了。男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技巧,女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色相。凡「貼」,技巧也罷,色相也罷,總都是無恥一點。恰如饅頭也罷,火燒也罷,總都少不了要用點「面引子」。
在這一點上,頗體現了中國人的國際態度——不搞種族歧視。
一等「貼」者,「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加拿大人、義大利人、瑞典人……
「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呢?我們是……」他摸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名片我也有。二百張。印製精美。我們編輯部為了工作需要,給每個同志印的,也是噴香的。我用手指輕輕一彈,將那張名片彈到地上,說:「你們可不配與我交朋友。」他打量了我一番,見我一身衣服,舊而且土,問:「您是什麼人物哇?」口氣中含著蔑視。
對方一九_九_藏_書怔,旋即說:「真羡慕死你啰,有這麼美麗的一位妻子喲,一看就知道她是位電影演員啦!」
那幾個女「貼」者便口中嘖嘖有聲,表示無限崇拜,一個個眼角盪出風騷來。
其實麥克的話,對某些中國人來說,是算不得什麼侮辱的。他不過說出了一種「下賤」的現象。「貼」外國人者,已不僅是為了錢,為了物,還為了出國。「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們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實乃可敬。
另一個港仔,不時地朝我們的桌上睃視。終於湊過來,沒事找事地與我對火。然後盯著我的女伴,搭訕道:「小姐,可以敬一杯酒啰?」
她紅了臉,正色道:「為什麼?」
還有一次,我在一家飯店與我一位中學語文老師的女兒吃飯,鄰桌有兩個港仔,與幾個內地「摩登」女郎舉杯調笑,做派放肆。
我虎起臉,正色道:「請你別在我家裡侮辱中國人!」
一名服務員小夥子來撤菜盤,我問:「看過電視劇《今夜有暴風雪》嗎?」那幾天正連續播放。回答看過。我說:「我就是原作者。」小夥子笑了,說:「能認識你太高興了,我也喜歡文學,就是寫不好,以後可以去打擾你嗎?」我說:「當然可以。」就從記事本上扯下一頁,寫了我的住址給他。那港仔訥訥地不知再啰唆什麼話好,識趣地退回到他們的桌旁去了。那一夥俗男盪|女停止了調笑,用各種目光注視著我們。我的女伴低聲說:「咱們走吧。」我說:「不,飯還沒吃完呢!你聽著,我出一上聯,看你能不能對——男『貼』者,女『貼』者,男女『貼』者『貼』男女。」她毫無準備,低下頭去。我又說,「聽下聯——紅蒼蠅,綠蒼蠅,紅綠蒼蠅找蒼蠅!」說罷,站了起來。她也立刻站起。我低聲說,「挽著我的手臂,咱們走。」她便順從地挽著我的手臂,與我一塊兒走了出去。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她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低聲說:「你看我是那種女孩子嗎?」我知她絕不會變成像她們那樣,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常想,中國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金錢嗎?為什麼近幾年生活普遍提高了,中國人反而對金錢變得眼紅九*九*藏*書到極點了呢?在十億中國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國人首先被金錢所打倒了?!社會,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貼」港客,比「貼」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實惠。小則打火機、絲|襪、化妝品、假首飾什麼的,大則錄音機、照相機、彩電、錄像機等。只要替他們在內地效了勞,論功行賞,是不難得到的。港客還似乎比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們大方。你要從某某領導某某幹部家拎走一台錄音機?休想!一般情況下,他們是習慣收受而不習慣給予的。「貼」領導幹部者,實「貼」權勢二字也。古今中外,權勢都並非可以白讓人去「貼」的,得「上稅」。以靠攀附上了某種權勢而辦成一般人們辦不成的事的,統計一下,不付出什麼的有幾個?「貼」港客者,實「貼」錢「貼」物也。錢亦物,物亦錢,都是手可觸、目可見的東西,「貼」到了,實實在在。
那天我是推著自行車,帶兒子到北太平庄商場去買東西。兒子要吃冰淇淋,盡數兜中零錢,買了四支。交存車費時,沒了零錢,便用一元向那賣冰淇淋的老太婆兌換。她卻問:「還買幾支?」我說:「一支也不買了,騎車,還帶孩子,拿不了啦。」她說:「沒零錢。」將一元錢還我,不再理我。我說:「我可是剛剛從你這兒買了四支啊!」她只作沒聽見,看也不看我一眼。倒是看自行車那老人,怪通情達理,說:「算啦,走吧,走吧。」又搖首道,「這年頭,人都變成『錢串子』了……」所幸並非人人都變成了「錢串子」。否則,吾國吾民達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會光景也實實在在並不美好。看來,生活水平的提高與民族素質的提高,並不見得就成正比。
「你的眼力不錯。」我冷冷地說,決定今天掃掃這兩個港仔的興。
走到馬路上,走了許久,我一句話未說。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不安地問:「你怎麼了?」我這才說:「聽著,你知我將你當妹妹一樣看待,你就要調到廣州去工作了,那裡這類港客也許更多,那類女孩子也許更多,如果你變得像她們一樣分文不值,一樣下賤,你從此就別再見我了。見了我,我也會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