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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性格化

第八章 性格化

夜裡,失眠的時候,我有點兒反常地長時間地摩搓著手掌。「誰這樣摩搓手掌?」我問自己,但卻想不起來。我只知道,做這個動作的人有一雙瘦小的、冰冷的、汗涔涔的、掌心通紅的手。握住這雙軟軟的、沒有骨頭的手令人十分厭惡。他是誰呢?他是誰?
「這樣就縮小了姿勢的幅度,減小了關節彎曲的角度,軀幹和頭的轉動角度,迫使他將一個大的動作拆分成許多小的組成動作,並且在做這些動作之前還要有所準備。
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在表演的時候我特別喜悅地留意著自己的再體現。
我似乎覺得,我短暫地出離角色並展示出本真的自我,這更加突出了角色的性格特點和我在角色中所獲得的新的形象。在走下舞台之前,我站住不動,重新片刻地進入角色,再行一個愛挑剔的評論家那裝腔作勢的鞠躬禮來向大家告別。
這時,轉過身朝著托爾佐夫的方向,我注意到他手裡拿著手帕,暫時停止了擦拭,屏息不動,從遠處用愛撫的目光注視著我。
19××年×月。
「住進去了。」
「轉身是在最慢的速度下進行的,長時間才轉過來,很長時間,然後又是休息、踏步,為回程做好調整。」
「評論家。」我欠起身來自我介紹說。這時候,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的羅圈腿向前伸了出來,身子向右傾斜得更厲害了。我誇張地、優雅地摘下禮帽,行了一個謙恭禮。然後我坐下來,重新將半個身子藏在壁爐後面,我和壁爐的色調幾乎融成一片了。
「哪一個和你住一起的人?」托爾佐夫追問說。
「你們注意到沒有,」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對我們解釋說,「無論我的眼睛稍微眯起或睜開,無論我的眉毛稍微抬起或放下,我自己從內心裡始終都是那個托爾佐夫,我始終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說話。如果我真患上了針眼並因而眯起了眼睛,我的內心也不會發生變化,我會繼續過著自己自然而正常的生活。為什麼把眼睛稍眯縫起來,我的內心就要改變呢?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是抬眉還是低眉,我都還是我。
「啊呀!你們看他對我做了什麼。這回真是用水也泡不掉了。」
我對自己對待拉赫曼諾夫的這種蠻橫而憎惡的語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的眼神和厚顏無恥的無禮態度而感到吃驚。我的語氣和自信使他發窘。伊萬·普拉托諾維奇找不出該用一種什麼樣的新態度來對我,所以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局促不安起來。
「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是在創造個性和特性這個意義上講,檢查過程中只有納茲瓦諾夫一個人很好地表現了自己。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陷入了沉思,傾聽著內心發生的變化,他注意到,他的心理不由自主地發生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變化,對此他一下子也難以弄清楚。
我過著自己平常的生活,但是有種東西在妨礙著我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它沖淡了我平常的生活。好像給我端上來的不是一杯烈酒,而是有一半被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稀釋了的飲料。這種稀釋的飲料讓我想起一種我所喜歡的味道,但卻只有這種味道的一半或四分之一。我僅僅感覺到自己生活中的氣味和芳香,卻沒有感覺到生活本身。可是,不,這也不太對,因為我不僅感覺到了自己平常的生活,還感覺到了某種在我心裏進行著的另一種生活,但是我還沒有充分地意識到它。我分裂了。我感覺到了平常的生活,但似乎又覺得它陷入了一片霧區。雖然我看了那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卻沒有完全看到,只是大致地、「一般地」看了一下,沒有探究出深入的內在本質。我想了,但沒想出來;我聽了,但沒聽完;我嗅了,但沒徹底嗅到。我的精力和才能有一半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而這種流失減弱和沖淡了我的能量和注意力。我做事總是虎頭蛇尾。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完成似的。但是那片霧好像遮住了我的意識,我還沒有了解更遠處的東西,就已經走神了,分心了。
「如果在年輕的時候腰部可以快速並且自如地轉動五六十度,那麼在年老的時候它們就減小到二十度,並且還要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小心地、有間隔地進行。反之,有的地方就會像針扎似的痛,緊繃起來,或者由於腰肌痛而引起痙攣。
換言之,所有演員——形象的創造者,毫無例外,都應該再體現和性格化。
讓這個化妝師小夥子見鬼去吧。當他還沒過來,還沒把我的臉化成一個陳腐的、臉色蒼白而矯揉造作的淡黃髮男子時,我感到自己正在通往洞悉秘密的道路上。當我逐次穿上這套舊衣服,戴上假髮套並貼上鬍鬚時,我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要是我一個人在屋裡,遠離這個使我分心的環境,可能,我就能弄明白我的那個神秘的陌生人是誰了。但是嘈雜聲和交談聲使我無法凝神靜心,妨礙我去了解孕育在內心中的那個令人不解的東西。
「他老了……就是這樣!」維雲佐夫回答說。
今天托爾佐夫父親般地摟著維雲佐夫一同走進了『馬洛列特科娃公寓』。維雲佐夫心情沮喪,眼睛還帶著淚痕,顯然,他們已經說清了誤會並且和解了。
「您是誰的知心評論家?」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用眼睛盯住我,好像不認識似的,詳細地問。
我覺得起初我沒做出年老的這一規定情境的動作本身,而是簡單地進行外部模仿,做作地表演出這位百歲老婦人以及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向我們描繪出的她的各種動作。但是到了最後我調整好了,演得很起勁,甚至決定照老年人的樣子坐下來,彷彿已經非常累了。
「應該休息一下,」托爾佐夫這樣教我,「應該給出點時間。老人做這一切事情都不快。就這樣。」
我把所有供我挑選的衣服都仔細地看了又看,希望偶然發現一件能夠暗示出我中意的形象的衣服。
今天夜裡我突然醒來並明白了一切。我一直以來所過著的、和自己平常的生活并行著的第二種生活是隱秘的、下意識的。在第二種生活中我完成了找尋那個發霉人的工作,他的衣服是我偶然找到的。
「無知的人也評論。」我申辯說。
這個倡議起初引起了困惑,而後是討論和猜測,最後是全體的興趣和興奮。
從我這兒冒出的是某種吱吱呀呀的尖叫聲而不是哈哈大笑聲,這完全出乎意料。我自己被這種出乎意料驚呆了。看得出,這也深深地影響了托爾佐夫。
「這些演員憑藉其自身特有的表演方式,自己那獨特的、很好地培養出來的、唯有他們才具有的演員的刻板程式而惹人喜歡。正是為了這些表演方式和刻板程式他們才走上舞台,將它們展示給觀眾。再體現對他們有什麼用?性格化對他們有什麼用,既然它們所能展示出的並不是這些演員的長處。
「首先,這是一種對於所做和所感真實性的完全的、真誠的信念,」我回憶起並且明白了當時所經歷的創作感受,「由於這種信念,產生出了對我自己、對所創造出的形象的正確性,對他的動作的真誠性的一種信心。這不是自我迷戀、自高自大的演員所有的那種過分自信,而完全是另一種東西,接近於對自己的正確性的確定。
不僅是維雲佐夫,就連我們大家都忍不住了,我們開始在托爾佐夫解釋出的規定情境中按照老人的樣子做起動作來。房間變成了養老院。
「化不化妝無所謂。問題不在這裏。所要隱藏在其中的這個形象不通過化妝也可以創造出來。不,您要以自己的名義把自己的特點展示給我,哪些特點都行,好的或者不好的,但是要最隱秘的、最內心的特徵,不要隱藏在別人的形象里。您敢這樣做嗎?」托爾佐夫追問我說。
「您呈獻給我們的,」托爾佐夫說,「不是一個形象,而是一個令人誤解的東西。這既不是一個人,不是一隻猴子,也不是一個掃煙囪的人。您的臉弄得不再是臉,而是一塊用來擦畫筆的臟抹布。
「所有這些條件對於您,一個角色的扮演者來說,都是『規定情境』和『神奇的假使』,您必須依照它們開始動作。現在就開始吧,要持續不斷地留意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掂量一下哪些動作是老人可以做到的,哪些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現在稍稍向後靠,好!拿開一隻手,另一隻手,把它們放到膝蓋上。休息一下。完成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如何解釋這種惰性和雙重性?我想,它來自在我的內心中還沒被意識到,然而卻已經確立起來的一種信心,我確信那位土得發霉的先生遲早會活躍起來並來搭救我。「不必找了。再也找不到比發霉的先生更好的形象了。」可能,我內心下意識的聲音這樣說著。這種奇怪的時刻又重複過兩三次。
在另一時刻我注意到自己在用一種非我所習慣的混亂的、毫無節奏的步伐走著,我一下子竟難以將它擺脫。
「就比如說您吧,戈沃爾科夫。您不要以為,上次課檢查勾臉妝和服裝的時候您已經創造出了一個具有特色的靡菲斯特形象,您已經獲得了他的形象並且隱藏在其中了。沒有。這是一個錯誤。https://read.99csw.com您還是那個漂亮的戈沃爾科夫,只不過是穿上了新的衣服,帶著一種新的演員的刻板程式,正如我們用演員的行話所說的那樣,這一次是具有『哥特式的、中世紀的』特徵。
「我們走吧……」他遲疑地說,「那裡早就已經開始了。」
「可是,不,不是這樣。您的刻板程式不是將您引向『演員戈沃爾科夫』,而是『一般地』引向各個國家、各個時代的所有手藝匠式的演員。
「年輕人才會這樣坐下,」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向我解釋說,「想坐就坐,幾乎一下子就坐了下去,沒有經過思考,也沒有做好準備。」
很難了解和找到老人所處的規定情景。但是一旦找到了,在技巧的幫助下就不難將其確定出來。」
「您不喜歡性格化和再體現,您不了解它們,不需要它們,您所呈現出來的東西不值一提。這恰好是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展示在舞台上的東西。
「我折磨您……慢慢地……不停地……」我吱吱呀呀地說。
「這樣一來,」托爾佐夫總結說,「納茲瓦諾夫確實生活在了那個令人厭惡的愛挑剔的評論家的形象中了。要知道,可以不用別人的,而用自己的感覺、情感和本能生活在形象中。就是說,納茲瓦諾夫在愛挑剔的評論家這一形象中給我們展示出來的東西是他自己的感覺。」
「他能夠從所有『一般的』軍人中挑選出士兵一類,並且賦予他們基本的典型特徵。
我感到幸福,因為我明白了怎樣過別人的生活,明白了什麼是再體現和性格化了。
「謊話,您不是評論家,簡直就是個愛挑剔的人。像個虱子、臭蟲。它們和您一樣,不危險,卻讓人無法忍受。」
猶豫片刻后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突然愛護地把我的雙頰捧在自己手心裏,將我攬入懷中,深情地吻了我一下,低聲說:
這場戲在化妝間里仍在繼續。同學們不斷地對我提出新的即興對白,對此我毫不打奔兒地按照所塑造人物的性格敏銳地進行了回答。我彷彿覺得自己是取之不盡的,無論處於何種狀況,我都可以永遠地活在這個角色里。能如此掌控一個形象是多麼幸福啊!
「性格化就是這個用來掩飾演員本身的一個假面具。在這種假面外表下,他可以將自己最隱秘的、最令人感興趣的心靈細節暴露出來。
「假面舞會?外部形象?什麼樣的外部形象?」
大家都趕忙衝過去幫他擦凈,而我彷彿被這一吻燒著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用兩腿做出一種奇怪的動作,在大家的掌聲中用我納茲瓦諾夫自己的步伐跑下台去。
如果老人角色的年輕扮演者能夠仔細思考、理解、掌握這個大而困難的動作的所有這些組成要素,如果他能夠有意識地、忠實地、始終如一地、沒有壓力地、沒有突出地在老人自己所生活的規定情境內開始有效併合理地行動,如果他能夠完成我所指點的東西,也就是按照一個大動作的若干組成部分來做動作,那麼這個年輕人就能將自己置於和老人同樣的條件里,像老人那樣,落入他的節奏和速度之中,這些節奏和速度在塑造老人這一形象時起著巨大的作用,具有最重要的意義。
19××年×月。
真奇怪!這種分裂的狀態不僅沒有妨礙,甚至反倒有助於創作,鼓勵和激發創作。
我的羅圈腿用零亂的步子走到燈跟前。
「試問,如果不隱藏在創作出的形象後面,他敢不敢以自己的名義將這些感覺展示給我們?也許,在他的心裏還有一些種子,從這些種子中能夠生髮出一個新的惡棍?現在就讓他給我們展示一下這個惡棍吧,不改變自己,不化妝也不換衣服。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剎那間不需準備地做出他在自己的講解中所提到的那些形體缺陷,也就是跛腳、癱瘓、駝背、手腳的各種姿勢時,他的那種輕鬆、簡明和自然實在令人驚奇。
「您什麼也不懂,什麼都不會。」托爾佐夫繼續辱罵我。
「會覺得難為情。」我想了一下,承認說。
「然而還有另外一類演員。不要對號入座!你們中間沒有這種演員,因為你們還沒來得及把自己培養成他們。
「那入口處的黑洞呢?」有人問。
尖叫聲和哈哈大笑聲再一次使我喘不過氣來。我先鎮靜下來,然後說:
「當然。」我回答說。
19××年×月。在課開始的時候,我對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說,我用頭腦來理解體驗的過程,也就是在自身培植並培養出那些塑造形象所必需的、隱藏在創作者心靈中的元素。但是對於角色的外部形體體現問題,我還是不清楚。因為如果對自己的身體、嗓音,對自己說話、走路和行為的方式什麼都不做的話,如果找不到與形象相符合的特徵,那就無法傳達出人物的精神生活。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丟失了什麼,卻無法回憶起來,無法找到。這令人十分難受,但同時,如果有一個魔法師願意使我擺脫這種狀態,誰知道呢,也許,我不會同意。
「我認識一位百歲老婦人。她甚至還能夠沿著直線方向跑。但是在此之前,她需要先長時間地調整好自己,原地踏步,揉搓雙腿,並且開始邁著小碎步。這時候,她就像一個一歲小孩那樣,聚精會神地思索著學習邁出自己的第一步。
然而,當我們把動作做得過大,或者把速度做得過快,或者出現其他生理方面的錯誤和不符合順序時,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和伊萬·普拉托諾維奇還要不斷地在這個人或那個人身上捕捉不精確和錯誤的地方。
「怎麼辦?記得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森林》里阿克休莎的未婚夫彼得說過什麼嗎,他告訴自己的未婚妻要怎樣做才能在逃跑的時候不被別人認出來:『把一隻眼睛眯起來,你瞧,這不就成了獨眼龍了。』」
這時候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突然斥責起我來,指出我犯了無數的錯誤。
19××年×月。
「什麼錯誤呢?」我想搞清楚。
在今天的課上托爾佐夫清楚地向我們指出,外部特徵可以憑直覺創造出來,也可以純技術式地、機械地藉助于簡單的外形技巧加以創造。
沒有性格特徵的角色是不存在的。」
「你們注意到沒有,有一些演員,特別是女演員,他們不喜歡再體現,從來都以自己的名義來表演,他們非常喜歡在舞台上顯得美麗、高貴、善良、多愁善感。相反地,你們是否也注意到了,那些有特色的演員,與此不同,他們喜歡扮演壞蛋、畸形人和醜化的角色,因為在這些角色身上有更加分明的輪廓,更加生動的外形,更加大胆和鮮明的形象塑造,而這些更加適於舞台表演,更能銘刻進觀眾的記憶中。
「他敢不敢這麼做呢?」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激將起我來。
「什麼愛挑剔的批評家?」我帶著一種明顯想要侮辱他的慾望反問道。「愛挑剔的批評家——納茲瓦諾夫的房客。我活著,就是為了妨礙他工作。無上快樂!我生活中最崇高的使命。」
我答應了托爾佐夫的請求,一步一步地回憶起在我的日記中詳細地記錄著的那個穿著發霉禮服的人在我心裏的成熟過程。
「您能夠評論什麼?要知道您就是一個無知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責罵我說。
今天的課要來分析和評價我們這些學生在上一次被戲稱為「假面舞會」的課上的表現。
今天在洗漱的時候,我想起,當我生活在愛挑剔的評論家這一形象中時,我並沒有失去我自己,也就是納茲瓦諾夫。
這時候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看著普辛和舒斯托夫,也就是貴族和斯卡洛祖博,他們倆剛剛互相認識,在說著一些蠢話,因為僅憑他們扮演的人物的那點聰明才智,也說不出什麼別的東西來。
「但如果這種幸運的偶然情形不發生呢?那時該怎麼辦?」我向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詢問說。
「是的」,托爾佐夫贊同說,「沒有外部形式,無論是形象的內部特徵,還是內心氣質,都無法傳達給觀眾。外部特徵對角色看不見的、內在的心靈圖畫進行解釋、說明,並由此將它們傳達給觀眾。」
「我相信,從戈沃爾科夫本人身上將會誕生整整一代各具特色的角色。但從演員戈沃爾科夫那裡卻不會誕生任何新的東西,因為作為匠藝的那類刻板程式驚人地有限,而且已經陳舊到極點了。」
今天我們全班都去了劇院大大的服裝儲備間,這些服裝間有的在很高的地方,在休息室上面,而其他的則正好相反,在很低的地方,在觀眾大廳下面的地下室里。
「此外,」他繼續說,「檢查一下,您的兩膝彎成了多少度。差不多有五十度了吧?!而您作為一個老年人,膝蓋的彎曲是不能超過二十度的。不,多了,太多了。再小點,還要小很多。就這樣。現在坐下來吧。」
我走在街上,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停下腳步,呆然不動,想把落入我手心裏來的這個東西徹徹底底地弄明白……也許再過一秒,我就能徹底地明白這一切……可是……十秒鐘過去了,剛剛出現在心裏的那個東西消逝了https://read.99csw.com,我心裏仍舊存在著一個問號。
「每一個學生都需要創造出一個外部形象並將自己隱藏其中。」
但是這還沒完:我遠不能一下子就脫離角色。在回家的路上和走進房間里的時候,我老是注意到,我或是在用角色的步態走路,或是在做著他的動作和行為。
大家都開始用小碎步跑起來,跑到牆邊,長時間地轉過身來。
「搞什麼鬼?」他喊了起來,「到這兒來,離燈光近些。」
「在舞台上可以創造出『一般地』各具特色的形象——商人、軍人、貴族、農民等。通過表面觀察,按照人們被劃分的個別階層,不難觀察出映入人們眼帘的他們的行為方式、舉止和習性。比如說,軍人『一般地』保持身體挺直,走起路來像列隊齊步行進。和其他人走路不同,他們晃動肩膀,為的是使肩章更為耀眼,兩腳發出碰撞聲,使馬刺叮噹作響,說話和咳嗽的聲音很大,以此顯得更加粗魯,等等。農民隨地吐痰,把鼻涕擤到地上,走路笨拙,說話拙劣,發音混淆,用皮襖的前下擺來擦臉等等。
「我請納茲瓦諾夫向我們詳細地講述一下他的愛挑剔的評論家誕生的經過。我們很想知道,這一創造過程是如何完成的。」
但是為什麼現在要這麼小心呢?最困難的已經做完了。您可以一下子就年輕起來,可以變得更靈活些,精神更飽滿些,更有韌性些:改變一下速度和節奏,轉身更勇敢些,要彎曲,幾乎像個年輕人那樣有力地做動作。可是……您的正常手勢的活動幅度只能在十五度到二十度的範圍內。絕對不要越過這個限度,如果越過了,就要非常小心,在另一種節奏下進行,否則就會抽筋。
「這到底是什麼呢?請您試著用詞語定義出來。」
「等到老婦人的雙腿揉得軟了起來,活動開了筋骨,這種動作具有了慣性以後,她已經停不下來了,走動得越來越快,甚至都要跑起來了。當她接近了自己意想中的界線時,已經很難停下來了。然而她到達了界線,站立著身子,就像一台沒有蒸汽的發動機。
「為了更好地向你們解釋性格化和再體現正確的和不正確的道路,我要把在我們這個領域內我們所了解的各種演員的類型做一個簡略的評述。同時我還要引用你們自己在『假面舞會』上展示給我的東西作為佐證。
「現在試著回想一下,」他說,「當您在形象中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時候,您感受到了什麼?」
今天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他上次課上被打斷了的關於「假面舞會」的評論。
「愛挑剔的評論家!」我用一種帶著尖酸刻薄口氣的刺耳的聲音回答說。
「這就是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性格化的一些特質。
「有一些演員,特別是女演員,既不需要性格化,也不需要再體現,因為他們使一切角色都來迎合自己,異常信賴自己的個人魅力。他們把自己的成功僅僅建造在魅力之上。沒有魅力他們就束手無策,就像沒有了頭髮的參孫。
「這是什麼?這是誰?」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突然激動起來。「是我的幻覺還是有個人坐在壁爐後面?搞什麼鬼?這一下全看見了。這是誰啊?啊,是納茲瓦諾夫啊……不,這不是他。」
「另一些演員具有更加敏銳和細心的觀察力,他們能從所有的商人、軍人、貴族、農民中挑選出單獨的一類,也就是說他們能從所有的軍人中區分出士兵,或者近衛軍軍人,或者騎兵,或者步兵以及其他的士兵、軍官和將軍。他們在商人中間能看出小鋪老闆、買賣人和工廠主。他們能從所有的貴族中間認出宮廷的、彼得堡的、外省的、俄國的和外國的貴族等等。他們賦予各類代表者們他們所具有的典型特徵。
「在開始新的、更加困難的轉身任務以前,她要休息好長一會兒,然後又開始長時間表情憂慮、聚精會神、小心提防地原地踏步。
「我們知道,這樣說吧,您對於詩歌和散文中的現代喜劇和悲劇也有一套平民式的刻板程式。但是……無論您怎樣化妝,無論您穿什麼樣的衣服,無論您採用什麼方式和習性,您在舞台上總脫離不開『演員戈沃爾科夫』。相反,您所有的表演方式都使您和他越來越近。
「既然從再體現中你們將變得比生活中的本人更差,那你們還需要再體現做什麼。你們愛角色中的自己勝過愛自己的角色。這是一個錯誤。你們有才能,你們不僅可以展示自己,還可以展示創造出的角色。
「作為他自己。演員們都喜歡那些將他們毀了的傢伙。而評論家……
在屋子裡用零亂而沒有節奏的步伐走了兩三圈以後,我猛然向鏡子里一瞥,已經認不出自己了。從上一次照鏡子到現在,在我自身已經完成了一次重生。
但是周圍的一切都在妨礙著我。坐在我旁邊的戈沃爾科夫已經裝扮成靡菲斯特了。他已經穿上了一套最華麗的黑色西班牙衣服,大家瞧著他,發出讚歎聲。其他的人看著維雲佐夫,簡直都要笑死了,他為了扮成一位老人,就在自己的娃娃臉上畫上形形色|色的皺紋和斑點,活像一幅地圖。舒斯托夫使我在心裏暗自生氣,他竟滿足於一套如此平庸無味的衣服和美男子斯卡洛祖博那大眾化的樣子。不錯,這裏面是有出乎意料的地方,因為誰都不會料想到,在他那普普通通又肥又大的外衣裏面隱藏著勻稱的身體和一雙筆直的腿。普辛想要把自己裝扮成貴族的意圖惹我發笑。當然,這一次他也不會成功的,但是不可否認他儀錶堂堂。在化妝中他還採用了修剪得很好的鬍子,穿上了讓他顯得又高又瘦的高跟鞋,讓人印象深刻。可能是由於高跟鞋的緣故,他走起路來小心翼翼,這使他具有了平常生活中所沒有的一種從容穩健。維謝羅夫斯基那出人意料的大胆裝扮也引來大家的笑聲和讚許。他這樣一個愛蹦蹦跳跳的人,芭蕾舞劇中的舞者和歌劇中的朗誦者,竟想到把自己隱藏在季特·季特奇·布魯斯科夫的長襟禮服之下,他穿著燈籠褲和色彩鮮艷的背心,挺著大肚子,留著「俄國式」的鬍子和髮型。
我挑好的三件套衣服被放在了一邊,鞋子、手套和大禮帽,還有假髮套和鬍子,服裝間管理員答應會給我挑選出來。但是我並未滿足於此,而是繼續找了起來,直到最後時刻,殷勤的服裝間女管理員向我解釋說,她該為晚上的演出做準備了,我才作罷。
遺憾的是,後半堂課被中斷了,因為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又因急事被叫了出去,由伊萬·普拉托諾維奇來接替他和我們一起上我們的「訓練與練習」課。
在托爾佐夫的解釋之後,試驗開始了。
然而,能把這種生活說成和我毫不相干嗎?
「哪一些呢?」
「這不足以解釋這個問題。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純生理上的原因。」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解釋說。
「啊!簡直認不出來!難道真是你?太棒了!好傢夥,真想不到啊!」等等。
「不太對勁!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莫名其妙!他是誰?你裝扮的是誰?」
「由於鹽的沉積,肌肉變硬以及一些隨著歲月的推移而損害人的機體的其他原因,老人的關節就好像沒有上油。它們咔咔作響,被卡住了,就像生了銹的鐵。
每個人都在心裏想著什麼,思考著,寫著,悄悄地畫著,為選擇形象、服裝和化妝做著準備。
這些叫喊聲把我氣瘋了,而那些向我投來的懷疑和不滿的話語則使我大為沮喪。
「在那裡我們看到,一個非常謹慎的、在生活中害怕接近女性的青年,突然變得厚顏無恥,在面具的掩飾下顯露出他在生活中害怕提及的這些隱秘而不為人知的本性和性格特點。
然而我的清醒沒持續多久就又不知去向了,我在失眠中備受折磨,同時又因含糊不清而苦惱不堪。
「您今天是怎麼回事,原諒我這樣說,先生,糾纏不休的!」
當我本性的另一部分活在和我不相干的愛挑剔的評論家的生活中時,我名副其實地成為了自己的觀眾。
「這回你們又陷入了另一種極端,」托爾佐夫糾正我們的錯誤,「在走路的時候你們一直不停地保持著同樣緩慢的速度和節奏,在做動作的時候過於小心。老人不是這樣的。為了用例子說明我的想法,我給你們講一段我記憶中的事情。」
「就是什麼都不會的人才教導別人。」我說著,裝模作樣地坐在燈前的地板上,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站在燈旁。
「怎麼做?很簡單!」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回答說,同時從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用它擦乾上顎和上唇內側。當他好像正在用手帕擦乾嘴唇的時候,已經悄悄地將上唇稍稍抬起了,他把手從嘴上移開,我們就真的看見了兔牙和短小的向上微抬的上唇,上唇之所以能夠保持住上抬的狀態是因為它和牙齒上方乾燥的牙齦粘到一起了。
「還有第三類演員,他們也以技巧和刻板程式見長,但這些並不是演員自己為自己培養出來的,而是從別人那裡模仿來的。他們的性格化和再體現也是根據高程度的規定程式創造出來的。他們知道舉世聞名的劇九九藏書目中的每一個角色應該如何『表演』。這些演員所扮演的所有角色被一成不變地引進了合法的刻板公式中。否則,他們就不可能一年裡差不多扮演三百六十五個角色,每個角色只排演一次,就像在某些外省的劇院里所實行的那樣。
「是啊,是啊,」我和舒斯托夫連聲稱是。「但是如何而且從哪裡得到這種外部的形體特徵呢?」我問。
「如果隱藏在形象後面,就不會難為情嗎?」
「小心點兒,小心點兒,再小心點兒,」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指導我說,「不要忘記,老人的眼睛是昏花的。在把雙手放到扶手上以前,他需要看清楚,弄明白要把手放到哪裡,支撐在什麼上面。好,就這樣,慢點,不然腰肌就會痛。不要忘記,關節已經生鏽了,卡住了。輕些……對,就這樣!……」
「如果他們的美能夠對觀眾產生影響,他們就炫耀它。如果魅力顯露在眼睛里、在臉上、在聲音里、在舉止中,他們就將其呈獻給觀眾,比如,就像威廉米諾娃所做的那樣。
「哎喲喲!瞧這派頭!」我在燈旁躺倒下來,和托爾佐夫賣起俏來。
「是的。知心的評論家,」我用刺耳的聲音解釋說,「您看這支筆……被我咬壞的……是因為氣憤……我這樣從中間咬緊它……它發出破裂聲……顫動著……
「這也是一種應該加以避免的錯誤。要愛上自己的角色。你們是具有創造角色的創造力的。
「還有舉止、動作、行為呢?這都是些什麼?是舞蹈病嗎?您想隱藏到一個老人的有特色的外部形象中去,但是您沒有隱藏好。恰恰相反,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顯和突出地暴露了演員維雲佐夫。因為您的裝模作樣對於您所塑造的老者來說不是典型的,只有對您自己它才是典型的。
「今天我要向你們介紹另一類演員,他們,正相反,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而喜歡性格化和再體現,並且力圖做到這些。
「我們走吧,既然那裡早就開始了。」我模仿著他的話,並沒有動,而是無禮地盯著這個不知所措的交談者。接著是令人尷尬的停頓。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動。顯然,伊萬·普拉托諾維奇想要儘快結束這種局面,因為他不知該怎麼做才好。算他有運氣,這時候小夥子拿著鵝毛筆跑了進來。我把筆奪過來,把它橫夾在兩個嘴唇中間。這樣一來我的嘴就窄成一條縫了,又直又凶,而筆的又細又尖的一端和粗的帶羽毛的另一端則更加強了我整個面部表情的尖刻程度。
我不安而困惑地走出了服裝間,懷揣著一個謎:我穿上這套發霉的衣服會成為誰呢?
甚至當卸去了勾臉妝,脫掉了衣服,沒有了它們的幫助,我用自己本身的自然條件來描繪形象時,這種情況仍在繼續。臉部的線條、身體、動作、嗓音、語氣、發音、手、腳都如此地適合於角色,以至於可以替代掉假髮套、鬍子和灰色的短上衣。有兩三次我偶然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我確信,這不是我,而是他——發霉的愛挑剔的評論家。我開始不用勾臉妝和衣服,就用自己的臉和衣服來表演這個角色。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顯然,小夥子把筆給我拿來了,我跑過去迎他,在門口卻和伊萬·普拉托諾維奇撞了個滿懷。
「貴族走路時總是戴著禮帽、手套和單片眼鏡,說話分不清顫音,喜歡擺弄錶鏈和單片眼鏡的小帶子等等。所有這些都是『一般的』刻板程式,它們看起來彷彿創造出了性格化。它們取自生活,在現實中會遇到它們。但是它們是沒有實質內容的,它們是不典型的。
「在《馴悍記》中我們看到過同樣的刻板程式,只不過當時這些程式不是用來演一個悲劇的,而是一個喜劇的角色。
我們的學生化妝間里充滿了各種叫喊聲,就像在最普通的業餘愛好者演出的戲劇中那樣。
「評論家?」托爾佐夫疑惑不解地說。
「這很好!……非常非常好!」我已經不知羞恥地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挑逗起來了。「蚜蟲是泡不掉的。哪裡有泥潭,哪裡就有蚜蟲……在泥潭裡棲居著魔鬼,還有我。」
我注意到一套普通的現代禮服。這套衣服由一種極好的、我從未見過的布料做成,土灰綠色,已經褪了色,落滿了黴菌和微塵,還摻雜著灰渣。我彷彿覺得,穿著這衣服的人似乎是一個幽靈。當我注視著這套老舊的禮服時,我的心裏產生了某種令人厭惡的、陳腐的、幾乎覺察不出但同時又很可怕的、命中注定的東西。
「情形常常是這樣的,特別是那些有才華的人,他們所塑造形象的外部體現和特徵,是從正確地創造出來的心靈的內在氣質中自行產生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解釋說,「在《我的藝術生活》這本書里列舉了不少這類例子。比如說,易卜生的斯多克芒醫生這個角色。只有建立起正確的角色內心氣質,只有在由與該形象相類似的元素組成正確的內在性格特徵的時候,斯多克芒那神經質的衝動,不協調的步伐,向前伸出的脖子和兩個手指以及這個形象的其他典型動作就不知從哪裡自行出現了。」
「作為誰進去的?」
托爾佐夫對威廉米諾娃說:
走進「馬洛列特科娃客廳」,我沒有一下子就露面。開始我藏在灰色壁爐後面,從那裡稍微露出了自己戴著禮帽的側身輪廓。
片刻之後維雲佐夫一瘸一拐地在屋子裡走了起來,整個身體蜷曲著,像麻痹症患者似的。
「只要想想看,我是怎樣對待您的啊!我非常強烈地喜愛、尊敬和崇拜您。在私人生活中這些情感束縛著我,使我不能充分發揮,不能徹底忘記我是和誰在一起,它們不容許我在您面前肆無忌憚或者放肆起來,不容許我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但是在別人而非自己的外皮下,我對您的態度就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我有一種感覺,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什麼人在和您打交道。我和您一起在看著這個人。這就是為什麼在您靠近我的時候,您那直穿心靈的目光不僅沒有使我發窘,反而慫恿了我。當我厚顏無恥地看著您並且不感到害怕,而是覺得我有權利這樣做的時候我非常高興。可是難道我敢於以自己的名義這樣做嗎?永遠都不敢。但是以別人的名義——就隨便了。既然和您面對面我都能夠如此地感覺自己,那麼對於坐在燈那一側的觀眾,我就更不用拘禮了。」
「什麼樣的都行!你們自己選擇的那個就行,」托爾佐夫解釋說,「商人、農民、軍人、西班牙人、貴族、蚊子、青蛙,想選誰、選什麼都行。服裝間和化妝間會事先得到通知的。你們去那裡選擇衣服、假髮套和粘貼的小東西。」
「他所展現給我們的形象不是一個『一般的』軍人,而是一個軍人士兵。
「為什麼年輕人不用任何預先的準備活動就可以一下子跳起來、轉身、跑起來、起立、坐下,而為什麼老人做不到呢?」
這讓我很高興。
她就像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那樣被無數漂亮的衣服弄得眼花繚亂了。而我,我還沒有搞清自己要裝扮成誰,指望在挑選的時候能有個良機,交上好運。
「有許多演員,他們指靠自己內在天性的魅力。他們也將這種內在天性展示給觀眾。比如,德姆科娃和烏姆諾維赫就相信他們的魅力就在於他們情感深刻,好激動。他們將每一個角色都引入其中,同時把自己最強有力的、最富有戰鬥性的自然本性貫穿入角色之中。
「不對,」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讓他停下來,「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烏賊或者是一個幽靈。不要誇張。」
「瞧見了吧!」托爾佐夫高興起來,「這和在真正的假面舞會上所發生的情形一樣。」
「這樣太朝氣蓬勃了!」托爾佐夫又一次讓他停下來,「您的錯誤在於您沿著幾乎毫無阻力的路線行走,也就是簡單的外部模仿。然而複製並不是創作。這不是一條好的道路。您最好先研究一下老人的特點。那時您就會清楚,應該在自身尋找些什麼。
在這種心神分裂、恍惚不清以及不斷地尋找那個還沒有找到的形象的狀態下,我來到了學校舞台的學生總化妝間。起先我充滿了失望的情緒。原來,把我們領到總化妝間,所有的人就不得不一起換裝和化妝,而不像在大舞台上進行觀摩演出的時候那樣給每個人分別換裝和化妝了。喧嘩、吵鬧和談話聲妨礙我集中注意力,而與此同時我感到,頭一次穿上這套發霉的禮服的時刻,和戴上黃灰色的假髮套、大鬍子等等的時刻一樣,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只有這些時刻能把我在內心裡下意識地尋找的東西暗示給我。我對這一時刻寄託了自己最後的希望。
最後大家都走上學校的舞台去展示給托爾佐夫看。我一個人非常沮喪地坐在化妝間里,絕望地看著鏡子中自己那張平庸無味而矯揉造作的臉。我心裏認為事情已經失敗了,決定不上台展示了,決定脫下衣服,用身旁那綠啦吧唧的令人生厭的油膏卸去臉上的油彩。我已經將它蘸到手指上了,我用手指在臉上蹭著,好把油彩蹭掉……蹭啊蹭啊……所有的顏色都洇了,就像被水浸濕的水彩畫一樣……我的臉上現出read.99csw•com灰黃綠色,正好和衣服的色調相一致……很難分辨出鼻子在哪兒,眼睛在哪兒,嘴唇在哪兒……我先是將這種油膏塗在鬍鬚上,而後又塗遍整個假髮套……頭髮有些地方打上了疙瘩,結成了塊……然後,就像在譫妄中,顫抖著,心臟悸動著,我把自己的眉毛徹底毀了,又在一些部位撒上香粉……用綠色的顏料塗滿雙手,手掌塗成鮮艷的粉紅色……整理好衣服,把領帶弄亂。這一切我都做得很快、很堅定,因為這一次我已經知道了……我要裝扮成誰,我要變成什麼樣子。
這是演員的才能中最重要的特質。
要知道這個愛挑剔的評論家是出自我本人的。我好像分裂了,分成了兩半。一半過著演員的生活,另一半作為觀眾在欣賞著。
重要的是這時我感覺到,我是在老人生理條件下以一個人的方式去做動作,而不是簡單地以一個演員的方式在做戲和滑稽地模仿。
「您瞧,您這個老人已經摔傷了,或者腰部的疼痛已經刺入了身體。」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逮住了我的問題。
「或者假設我被蜜蜂給蜇了,就像我那位漂亮的女熟人一樣,我的嘴歪了。」
「但您是用的相符的表情、舉止和步態嗎?」托爾佐夫又問。
這是一種多麼難受和痛苦的狀態啊!這種狀態整整三天都沒有離開過我,然而關於我在假面舞會上裝扮誰的問題卻毫無進展。
「這是毫無生氣的、墨守成規的傳統。在所有的劇院里都這樣『演』商人和貴族。這不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東西,而是演員的表演程式。
我真的感到幸福,但不是一般的幸福,而是一種新的、顯然是演員所特有的創造的幸福。
「再體現條件下的性格化——這是一個偉大的東西。
「需要這麼做,也需要那麼做,還有許多其他方法,」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向我們解釋說。「但願每個人都能獲得這種外部特徵,可以從自己身上,從別人那裡,從現實的和想象的生活中,憑藉直覺或是從對自己或別人的觀察中,從生活經驗中,從熟人那裡,從油畫、版畫、素描畫、書本、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或者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里獲得——這都無所謂。只要在進行所有這些外部的探尋時不丟掉內在的自我就好。好,我們要做的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一下子想了出來,「下節課我們要舉行一個假面舞會。」……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又一陣迸發出的尖叫聲和哈哈大笑聲使我無法將自己的思想說完。我單腿跪下,為了從近處凝視托爾佐夫。
似乎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為什麼同嘴唇技巧遊戲一起,他的身體、雙腳、雙手、脖子、眼睛甚至是嗓音都自行地在某種程度上違反了自己的慣常狀態,並且具有了和短唇長牙相應的形體特徵。
「是他,就是他!……」我喊了出來,抑制不住那快要使我窒息的快樂。「快點把筆拿過來,我就能上舞台了。」
「已經鑽進他心裏了?」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給出了我所需要的答話。
這就是我在自己的內心裡發現的另一種奇怪的東西。
19××年×月。
聽到所有這些議論和發問卻無言以對,是多麼令人難堪啊!
「這沒什麼。我已經試過不化妝來表演這個愛挑剔的評論家形象了。」我回答說。
「去試試看吧。」
「我們走吧!」我尖酸、蠻橫地模仿他。
「從外表上偽裝自己這並不困難。」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解釋說。「我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我有一個很熟的人,他說話聲音低沉,留著長頭髮,兩鬢和鼻子下面是濃密的鬍子,鼻子下面的鬍子翹著。突然他就把頭髮剪了,鬍子也剃了。於是,原來隱藏在鬍子下面的那張瘦削的臉、短短的下巴和一對招風耳就露了出來。我在一個熟人家裡吃午飯時遇見了他,他變了模樣。我們倆面對面坐著,相互交談。『他使我想起了誰呢?』我問自己,沒有料到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這位愛開玩笑的朋友偽裝了自己的聲音,隱藏了他的低音,用很高的聲調說話。半頓飯的工夫過去了,而我還像和一個新認識的人那樣和他交談著。」
「我感受到了一種十分特別的、什麼都不能和它相比的喜悅,」我精神振奮地回答說,「這與我在觀摩演出的時候在台上喊出『血,伊阿古,血!』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有點相似,甚至可能比那更加強烈。這種感受在幾次練習中也曾有片刻的再現。」
「什麼愛挑剔的評論家,我的朋友?拉赫曼諾夫詢問我說,他被我無恥而銳利的眼光弄得有點兒張皇失措。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吸血鬼那樣吸附在他身上。
這種外形技巧使我們認不出那個普通的、為我們所熟悉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了。我們覺得,在我們面前的好像是那個真正的著名的英國人了。我們覺得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身上的一切都隨著這個傻傻的短嘴唇和兔牙一起發生了變化:發音和嗓音,還有臉、眼睛,甚至是整個舉止方式,步態、雙手和雙腳都變了樣。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心理和內心都好像完全變了樣。然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內心方面卻沒有對自己做什麼。過了幾秒鐘他停止了嘴唇的技巧遊戲,繼續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說話。
「這些不尋常的、完全改變角色扮演者的外形技巧,也可以使嗓音、說話和發音,特別是輔音的發音發生改變。誠然,在改變說話時嗓子需要很好的、正確的訓練。否則就不能長久自在地用非常高或非常低的聲調說話。至於要改變發音,特別是輔音字母的發音,做起來非常簡單:把舌頭向里縮,也就是使它變短一點兒(這時托爾佐夫做出了他所說的動作),這樣你們馬上就會獲得一種特別的說話方式,就像英語的輔音字母發音那樣;或者,相反,把舌頭伸長,將它稍微伸到牙齒的前面(托爾佐夫做了這個動作),那麼你們的發音就會是含混不清、平捲舌不分,經過適當的練習就適合演紈絝少年或者巴利扎米諾夫了。再或者,試著使你的嘴做出另一種不尋常的姿勢,這樣就會形成一種新的說話方式。比如,記得我們大家都認識的那個英國人吧——他的上唇很短,並且有很長的兔門牙。現在請你們讓自己的嘴唇變短,並且更使勁地使牙露在外面。」
「難道由於這種外部的走樣,不僅僅是臉,還有說話,」他用大大改變了的發音繼續說,「我個人的和自然感受的內在方面就應該受到損害嗎?難道我就應該不再是我自己嗎?無論是蜜蜂蜇人,還是人為的嘴歪都不應該對我個人的內心生活產生影響。那麼跛腳(托爾佐夫跛起腳來),或者,比如說,一隻手癱瘓了(這時他的手真的像癱瘓了一樣),駝背(他的背部做出相應的樣子),里八字腳或外八字腳(托爾佐夫這樣又那樣地走了起來),或者,手的位置不對,過分向前或過分向後、在背後面(他馬上將這幾種情況展示了出來),又會怎樣呢?難道所有這些外部的細枝末節會與體驗、交流和體現有關?!」
「你們中間那些有走上這條危險的、幾乎毫無阻礙的道路傾向的人,還是及早提防吧。
「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不具有美麗和迷人的外在或內在的條件。正相反,他們的自身條件是不適合舞台表演的,這就迫使他們把自己隱藏在性格化後面,並在其中找到他們所缺乏的魅力。
「好樣的,棒極了!」
19××年×月。
「如果說威廉米諾娃鍾情于自己的外在才能,那麼德姆科娃和烏姆諾維赫則偏愛自己的內部才能。
「你們為何需要服裝和勾臉妝呢——這些東西只會妨礙你們。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憑著他那外部技術的非凡的逼真、輕鬆、簡明和完美,把嘴往右一撇,進而他的說話和發音也隨之改變了。
「我們希望,這次失敗會使您開竅,並使您最終能夠認真地思考一下您對於我所說的話以及您在學校里所做的事情的輕率態度。
「關於普辛也應該這麼說。他所扮演的貴族不是對於生活而言的『一般』,而是專門對於劇院來說的『一般』。
我們走向舞台,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儘力躲開我的目光。
「您是誰?」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非常好奇地問我。
我向後一傾斜,倒在了椅子上,就像一大袋燕麥從大車上掉到了地上。
在哪裡可以獲得這些技巧呢?就是這個問題開始引起我的好奇心並使我不安。是否需要研究它們、臆造它們?是從生活中獲取,還是偶然地找到?是從書本中讀出,還是從解剖學中發現呢?……
「這樣的性格化不能使您再體現,而只是使您徹底地暴露出來,為您的裝模作樣提供依據。
「否則的話,後果就會非常不好!」
「他所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大胆的藝術創造,所以對此應該詳細地說一說。
「此外,老人的指揮中樞和運動中樞之間的信息傳輸和聯繫也進行得很慢,可以說,不是用特別快車的速度,而是用貨物列車的速度,並且還帶有遲疑和延誤地進行著。因此,老年人行動的節奏和速度是緩慢的、毫無生氣的。
九_九_藏_書「您真是個壞蛋!」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已經難掩憤恨地喊了起來。
「因為每一個演員都需要在舞台上創造形象,而不是簡單地向觀眾展示自己,所以再體現和性格化就成了我們大家必不可少的東西。
不到一刻鐘,戈沃爾科夫就選好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然後離開了。其他人也沒有逗留太久。只有威廉米諾娃和我還沒拿定主意。
維謝羅夫斯基就是這樣隨便地對待自己的任務的。他給我們展示出了所有應該用來塑造季特·季特奇的東西,但是這並不是布魯斯科夫,這也不單純是一個商人,而是在舞台上所謂的『商人』的『一般的』東西。
「停下!停下!您是怎麼搞的!不要這樣一下子就坐下去。」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讓我停下來,我剛垂下身體,想要一下子就依靠到椅背上去。
「這怎麼做呢?」我試圖在自己身上試驗一下托爾佐夫所說的情形。
「一切使觀眾看不到人的天生個性的東西都會讓這些演員感到害怕。
當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給我們講著他生活中的這些例子時,他不易被察覺出地稍微眯起了一隻眼睛,好像剛剛患上了針眼,而另一隻眼睛則睜得異常大,將眉毛稍稍抬起。他所做的這一切,即使站在他身旁的人也幾乎沒有察覺到。然而從這種微小的變化中形成了某種奇怪的東西。他,當然,仍舊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但是……卻變成了你所不能信賴的另外一個人了。在他身上彷彿感覺到並非他所固有的狡詐、狡猾和粗俗。可是一旦他的眼部遊戲停止,馬上就變回了我們那個普通的,討人喜歡的托爾佐夫了。他再稍微眯起眼睛,又顯露出將他的面容改變了的那種偽裝的狡猾。
「我已經向你們講過了那些躲避性格化和再體現,不喜歡性格化和再體現的演員。
沒有辦法,我只好離開,什麼主意都沒有打定,除了那套發霉的禮服以外。
「嚇死人了!」他看到我時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親愛的!這是誰啊?在搞什麼把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什麼永恆者?是您嗎,納茲瓦諾夫?!您裝扮的是誰啊?」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用心地聽完了我的講述以後,又向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請求。
「我沒有注意到它,因為我的注意力被將我整個籠罩其中的更有趣的東西吸引住了。」
這時他發覺從我臉上滴落的油彩把他弄髒了,又說道:
「蚜蟲!」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幾乎大喊起來。
「我們走吧!」拉赫曼諾夫輕聲而又幾乎是羞怯地說。
我開始用各種方法適應如何使膝蓋稍稍彎曲一點兒就能坐下來。為此我不得不彎曲腰部,讓雙手來幫忙,在它們的幫助下找到支點。我用雙手支撐著椅子的扶手,漸漸地彎曲肘部,在雙手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體放到椅子的座位上。
毋庸置疑,我確信我找不到自己在找尋著的那個形象。但是對他的尋覓卻還在繼續著。難怪這幾天我沒有放過街上照相館里的任何一個櫥窗,並且在它們跟前站立許久,凝視著擺放在那裡的照片,我試圖弄明白,照片上的這些人是誰。顯然,我想在它們中間找到我所需要的那個人。可是,試問,為什麼我沒有走進照相館里,沒有細看那一堆堆亂扔著的照片呢?舊書商的大門旁也有成堆的髒兮兮的、落滿灰塵的照片。為什麼不利用這些材料呢?為什麼不去翻看它們呢?然而我懶洋洋地翻看了薄薄的一小疊照片,而後就厭惡地走開了,生怕它們弄髒了手。
「要做到這一點不僅需要極其講究的技巧,而且需要高超的表演天賦。遺憾的是,這種最出色的、也是最寶貴的天賦並不能經常遇到,而在沒有天賦的情況下去追求性格化就很容易誤入歧途,也就是導致虛假和做作。
片刻以後維雲佐夫變得年輕些,還是按著老人的樣子一瘸一拐地走著,步子相當快。
「您的那些做作的方式只會使維雲佐夫更加明顯地暴露出來。它們只屬於您一個人,從任何方面和您想要扮演的那個老者都沒有關係。
「和我住在一起的人。」我吱吱呀呀地說。
「還有另外一個情形。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被蜜蜂給蜇了。她的嘴唇腫了,嘴也變歪了。這不僅使她的外表,而且使她的發音都變得令人分辨不出來了。我偶然在走廊里遇見她,和她說了幾分鐘話,都沒有想到她就是我的那個漂亮熟人。」
「那樣我就敢了。」我確定地說。
在點評完戈沃爾科夫以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開始嚴厲地斥責起維雲佐夫來。他對維雲佐夫的態度明顯地越來越嚴厲了。想必是為了把持住這個任性的年輕人。這樣很好,很有益。
從這一刻起一直到定於三天後舉行的假面舞會開始之前,我感覺自己始終發生著點兒什麼事。我不是平常所感覺的那個我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是單獨一個人了,而是和一個什麼人在一起,我在心裏找尋著他,但是沒找到。不,不對勁兒!
這是憑直覺做出來的。只在我們對這一現象進行了仔細研究和查驗以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才意識到它。不是托爾佐夫自己發現的,而是我們向他解釋的(旁觀者清),所有這些憑藉直覺表現出來的特徵都符合併且補充了這個通過簡單的外形技巧呈現出來的短唇長牙的先生的形象。
「這種大胆是從哪裡來的呢?來自於掩飾他的假面具和服裝。他不敢以自己的名義來做的事情就以別人的名義來做,這樣一來就不用負責任了。
我把大禮帽講究地稍稍歪戴在頭上。我感覺到了曾經很時髦的寬腿褲式樣,它現在已經被磨破穿壞了,我讓腿和腳跟褲子形成的皺褶相協調,把腳尖使勁兒往裡傾斜。這就成了羅圈腿。你是否注意過某些人的羅圈腿?這是多麼糟糕啊!我對這種人有一種厭惡的感覺。由於腿部做出的這種意想不到的姿勢,我變矮了點,步態也變了樣,不是我原來的樣子了。整個身體不知為什麼向右傾斜著。還缺一條手杖。旁邊亂扔著那麼一根,我拿起它,雖然它和我在幻覺中看到的那條不太相符……還缺一隻別在耳朵後面或叼在嘴裏的鵝毛筆。我打發那個裁縫小夥子去取,等他回來的工夫我在房間里來回走著,同時感覺到身體的各個部分和臉上的線條都自然而然地處於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狀態,並且確立了起來。
他說: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著開始了的交談,他對維雲佐夫說:
這還不算。在吃飯的時候,在和女房東和房客們交談的過程中,我也不像我,而像一個愛挑剔的評論家那樣好吹毛求疵,好嘲弄人,好找茬兒。女房東甚至對我說:
我裝扮的是誰?我怎麼能說得定?如果我能夠猜得到,那我就會先說出來我是誰了!
顯然,為了與所創造的外部形象相符合,內心方面也完全變了樣。因為,根據我們的觀察,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所說的話已經不是他的話了,說話改變了他固有的風格,雖然他向我們解釋的思想還是他原本的、真實的思想……
「納茲瓦諾夫。」我謙遜地承認說,像個小姑娘似的垂下眼睛。
「從這個意義上講,舒斯托夫在檢查過程中很好地表現了自己。
只有戈沃爾科夫一個人,像平常那樣,還是那麼冷淡,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現在回想起這個時刻,我對自己當時的大胆和厚顏無恥感到震驚。我竟然挑逗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就像挑逗一個漂亮的女人那樣,甚至還攥緊掌心通紅的手,把那油乎乎的手指伸到了老師的面頰和鼻子上。我想要撫摸他,但他本能而又嫌惡地把我的手推開,並且還打了它一下,我眯縫起眼睛,從縫隙里繼續用目光挑逗他。
最後,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況下,我們好不容易調整好了。
「您認為,您有您的姿勢,您的步態,您的說話方式。不,這對於所有將藝術換成匠藝的演員們來說是普遍的、一成不變的。如果您想要在舞台上用某種方式展示出我們從未見到過的東西,以生活中的本來面目出現在舞台上,就是說,不是作為『演員』,而是作為戈沃爾科夫本人出現在舞台上。這倒會很好,因為戈沃爾科夫本人比演員戈沃爾科夫要有趣得多,有才能得多。把戈沃爾科夫本人展現給我們吧,因為整個一生,在所有的劇院里我們看的都是演員戈沃爾科夫。
如果再為這套常禮服選配上色調一致的帽子、手套、骯髒的布滿灰塵的淺灰色鞋子,如果把勾臉妝和假髮套也弄成和衣服料子的顏色和色調相一致的土灰綠色的、褪了色的模模糊糊的樣子,那就會出現某種不祥的東西……熟悉的東西……?!但這究竟是什麼,我當時還搞不清楚。
19××年×月。
「第三類有特色的演員具有更加敏銳的觀察力。這些人能夠從所有的軍人中,從士兵的所有類別中挑選出某一個伊萬·伊萬諾維奇·伊萬諾夫,並把他個人所特有的、在其他士兵身上不可重複的典型特徵表現出來。這樣的人,毫無疑問,是一個『一般的』軍人,無疑是一個普通士兵,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是伊萬·伊萬諾維奇·伊萬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