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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田孝子祠

文化

小田孝子祠

當然,我承認,來自於傳統世界的NGO並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非政府組織,它們在產權形式和法律地位等方面還存在著相當嚴重的問題,更沒有與現代的政治與經濟制度發生本質的聯繫,或者說,還不是現代社會的制度衍生。但是,就目前而言,這些組織的性質和功能卻是跟現代NGO相似的,完全是民間自組織的產物,屬於「通過志願機制提供公共產品」的組織,具有非營利性、社區性和公益服務性,能為本社區的人們提供付費較少而效果更好的公共產品,跟由政府提供的成本奇高的服務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對於轉型期的中國,尤其難能可貴。開發和利用這些資源,對於農村和農民來說,不僅存在著行為上的傳統慣勢,而且在思維上有很大的親和力,便於引導和操作,非常有利於調動農民的積極性,挖掘農村的自組織潛力。實際上,在古代社會,中國農民長期以來早已適應了政府干涉較少的生活,習慣於自己組織起來滿足社區的需求,雖然經過建國以來全能體制的培育,有了很強的依賴性,但是在目前情況下這種依賴已經沒有了 「靠」的地方,過去滲透到農民家庭的政權形象,已經逐漸化為不斷地要錢、要糧、要命的異己和對立的力量。過去的依賴性,現在在某些情形下已經轉化成某種對現實不滿的懷舊情緒,而就整體而言已經開始消淡了。在現階段,適當地改善農村的政治環境,強有力地抑制導致農民負擔逐年增加的基層政權的自我擴張,農民的自組織能力就會得到復甦,在這種復甦的基礎上,再注入某些現代的理念與制度九-九-藏-書因素,自治或許才能實現。現代理念和制度因素的注入,一方面可以藉助知識分子下鄉從事的鄉村教育和建設,更為關鍵的途徑是通過一部分進城(打工、經商、就學)的農民的返鄉,形成本土的新精英,通過他們的行為,實現這種注入,確切地說,是一種自然的滲入。現時進城的農民寧可在城裡做二等公民,也不願意回鄉發展(比較成功的人更是如此),很大程度上有農村的政治環境過於惡劣、而且日趨惡劣的因素,如果農村的政治環境得到改善,至少可以吸納一部分見過世面的農民返鄉的,形成新的鄉村精英。鄉村精英的存在,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農村自治的依託,失去了這個依託,真正意義上的鄉村自治是無從談起的。
小田孝子祠的廟務管理委員會是由小田村的村民選出的,管委會也組織廟會,安排會餐,施合藥茶,負責廟宇的維修,廟裡也有自己的產業——一個釀酒作坊,每年產生藥酒。跟介山廟不同的是,小田孝子祠還有一個查賬監督小組,廟裡的收支年年公布,所有賬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均由監督小組核准。看來,山鄉的農民也知道權力的制衡,而且運用自如。西江洞村的路會在中國相當多的農村,修路一直是個大問題,也是基層政府向上爭取項目提供的主要公共產品。平江多山,到今天,交通不暢依然是阻礙平江發展的瓶頸,許多山村,至今沒有一條像樣的路,但三墩鄉的西江洞,卻是一個例外。
雖然孝子祠和介山廟供的都是已故但已經成神的醫生,但人們禮神的方式卻大不一樣九_九_藏_書。人們有災有病也上介山廟求介山老爺,但那只是一般性的祈求禱告,與上其他神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但在孝子祠,正殿上很顯眼地擺著一溜很大的簽筒,裏面盛滿了簽。一般的事項如子息、婚姻、財運等當然也可以來求,但孝子祠的簽最主要的還是供求醫問葯之用的。廟裡設有兌簽處。兌簽窗口上貼著兌簽說明,分別標出所求事項與對應的簽號,一般事項都是第1~60號(兌簽時,根據所求事項的不同,同樣的簽號,有不同的判詞),而問病求葯則是第1~132號。最有意思的是,這裏看病分科,有男人科、婦人科、小兒科、眼科等,求到的簽可以依照不同的科從兌簽處換出對症的藥方來。這些藥方,都是當地的有名的中醫以自己多年的經驗開出的驗方,而且廟務管理機構還不斷地根據療效進行調整。廟的外面,就有一個中藥房,取了藥方之後,就可以到藥房抓藥(到別處抓藥當然也可)。在這裏,我們看到的實際上是一個運轉良好的農村醫療系統,周圍的農民付很少的錢(抽籤換藥方時每方付1元),就可以得到雖然粗糙但還算實用的醫療服務,這對於目前缺醫少葯,進城又看不起病的農民來說,無疑是個很受歡迎的系統,在2001年,兌簽處總收入為10652元,等於說,這年一共為四鄉的病人開了10652個藥方,無怪乎廟修繕那麼好,香火併戲樂那麼繁盛。
以上這三個民間組織,都是完全由民間自發形成的。前兩個廟會組織雖然有些宗教色彩,但在實際的運作中,宗教因素已經相當淡,人們不https://read.99csw.com過是借宗教的殼來做自己的事,尤其是小田孝子祠,事實上就是一個農民自己的醫療體系。而路會則一點兒宗教色彩都沒有,完全是為了一村的公共事務而形成的農民自組織團體。應該說,平江的這種類似於現代NGO的民間組織,並不是什麼此地農民群眾的偉大創造,而是傳統農村組織因素的復甦。在中國傳統的農村社會裡,像介山廟會這樣集信仰、娛樂、交易於一體的民間組織是隨處可見的,互助、慈善、自衛之類的組織也相當多,路會實際上就是從那時傳下來的,類似於孝子祠這樣的醫療組織,在某些具有中醫傳統的民間宗教中也是有的。只是自土地改革以來,基層社會被全方位地捲入全能國家體制,這些民間組織統統被掃蕩了,只有像路會這樣的組織,由於山區特別的情況而殘存了下來(國家顧這裏的路,但不修又沒有辦法),其他兩處則都是在全能體制鬆動的情況下,艱難地死灰復燃的。
最後,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的是,對於某些掌握權力的人來說,鄉村自發產生的民間組織,無論這些組織多麼的規矩,他們還是會感到某種莫名的擔心和不安,他們非常擔心一旦沒有黨和政府的領導和參与,這些組織有朝一日會失控,甚至造成對政權的威脅。實際上,這些人一方面在治理上依舊是直接控制的老思路,沒有轉變成現代國家法治化管理的路徑;另一方面,他們其實並沒有意識到,從中國歷史的經驗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作亂的可能性從來都不大,農民只有在極其惡劣的政治環境中,轉化成脫離土地的遊民,動亂才https://read•99csw•com會發生。當前惡劣的鄉村政治,日益強化的行政控制,不僅不能保障農村的穩定,恰是製造遊民的土壤,只有加快進行農村的改造,才能釜底抽薪,消滅危機于無形,而開發利用農村的自組織資源,並將之導入現代國家的法治軌道,應該是一條農村改造的可行之路。
有人認為我雖然提出要利用傳統資源實現農村的自治,但沒有指明開發利用傳統資源的路徑。現在,平江廟會和路會的存在,讓人們看到了這樣一條路,雖然在這路上,我們還需要走很遠。
這個山村出山有一條長達20華里的山路,每年都要修繕一次,所以自清朝的乾隆年間起,村裡就起了一個路會,村民們湊了一擔茶油(一百斤左右),作為修路基金。全村除了鰥寡孤獨之外,每戶輪值一年。輪到誰家,誰家就負責組織全村的勞力出來修路(每戶出一人),修完之後,當值的人家還要組織村裡的長老進行檢查。修路是分段包干,誰家修不好,臉上無光不說,還要返工。檢查合格之後,大家一起到當值的家裡去吃一頓飯(一般都要吃點兒好的),飯由當值者提供。對於當值者來說,他所得到的好處就是可以免費享用一年那一擔作為基金的茶油。在這一年期間,你可以自己享用,也可以用它來生利,但最後還是要湊足完整的一擔,當值完了,就將茶油挑到下一家,如此周而復始。在這期間,幾乎沒有發生過有人家拒絕當值的現象。因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的話,不光是會受到輿論的譴責,而且還有全村一起上他們家吃飯的物質懲罰,所以沒有人承受得起。就這樣年復一年,路會的活https://read•99csw•com動從來沒有間斷過,無論是清朝政府、北洋軍閥還是國民黨政府都不干涉,解放以後,雖然基層政權多有變化,政治運動不斷,但路會的事卻沒有受到太多的干擾,原因很簡單,政府出不起錢來修路,而這條路一年不修,村裡的人就出不了山(土路,每年都會因水毀等原因遭到破壞),而且這種路會又不存在什麼其他背景,小小山村本來就沒有什麼地主或者鄉紳,自然不會因為鄉村精英的興廢而受到影響,路會本身與意識形態也沒有什麼抵觸之處,所以,路會就這麼維持下來了。
現階段的農村改良或者說治理,需不需要汲取傳統的組織資源?關於這個問題前不久北大的姚洋先生還批評我過於浪漫,但是我堅信,像上述我所列舉的民間組織,那裡面蘊藏的自治能量,都是我們改造農村所必須藉助的。僅僅依靠黨和政府,再加上我們這些浮在面上的知識分子,引進西方的自治與民主的理念和操作形式,農村的事情根本辦不好。
孝子祠是我在去平江的杜甫祠的途中發現的。跟殘破的杜甫祠相比,孝子祠可以說是金碧輝煌,大殿的正面,還有一座漂亮的戲台,台上很乾凈,看來一直沒斷過笙歌鑼鼓。在彼處早已實行「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時候(或者為有錢人服務),這裏居然還在貫徹著酬神演戲的古義(當然,實際上還是給人看,殿堂與戲台之間,留有足夠的空間)。孝子祠殿上的主角是麻衣真人。據說此公是個醫生,有年正值瘟疫,他為了治病救人忙得回不了家,等回家一看,老母親已經染病故去,於是醫生悲痛萬分,身穿麻衣跳河自盡。後來,人們就建了孝子祠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