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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給她帶來慰藉和喜悅的小哈利熟睡著,像一個嬰兒似的,小手握成拳頭舉在腦袋邊兒上。女人俯下身來,滿目柔情地看了看兒子,輕輕地把他叫醒。她喜歡看他慢慢醒過來的樣子,看他小聲嘟囔著,然後把他散發著馨香的小身體擁在懷裡。他的臉頰偎依在她的脖子上,好像全身都努著勁兒想重新回到母體。女人用了好久來叫醒兒子,慢慢地讓他從睡夢中醒來,然後穿上襯衣和褲子。「去吧,去叫醒你爸爸。」她對兒子說道。接著,女人走進隔壁的房間,眼前的景象讓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孩子怎麼不見了?難道她離家出走了?她平常總把這個掛在嘴邊——當然,這不能當真。呼,原來她在那兒!她在另一個床上,擁著灰貓沉沉地睡著。「看吧。」女人肯定地說,「你終於累了,就知道會這樣,我一早就知道。」她靜靜地低頭看著女兒被眼淚弄花的小臉。女兒跟這隻貓在一起,她感到愧疚,因為這讓她想起被留在德黑蘭的那隻貓。可當時又能怎麼辦呢?畢竟,他們不可能帶著一隻貓奔波數月,還是只又老又丑的貓。當全家離開時,她還記得,女孩兒的眼淚就像傾盆大雨一樣。這樣的事可是頭一遭,簡直太荒謬了,實在是不合情理。
我聽到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戰爭。因此,即便沒有修道院里那些受苦和流血的人像,沒有那些飽受折磨卻面帶微笑的聖人,結果對我而言可能也是一樣的。假設修道院的畫像里只有令人愉快的樹木、原野和慈祥的面孔,那麼戰爭是否會對人產生更強烈的影響?還是說,我們的性情中本來就存在一種東西,是它讓我們承受不幸和記住悲痛,因此長達數天或數星期之久的歡樂時光才會不如痛苦那麼深刻?這個疑問已經遠遠不是個人問題了。
能在持續的痛苦中挨過那四年,確實是出乎意料的,可是每當回憶起在修道院的日子,我還是會沉浸在悲傷之中。
現在,如果一位雄心壯志的出版商肯發行一本跟《旋轉木馬》(Merry-Go-Round)規格相當的讀物,再邀請一些跟瓦爾特·德拉·梅爾、勞倫斯·比尼恩、艾莉娜·法瓊等水平相當的作者來寫稿,會有可能一敗塗地嗎?
「洗洗臉吧。我們準備喝茶了。」
房間里響起了嗚咽音,還有因恐懼而發出的低促的叫聲。大點兒的女孩子會爬到了小孩們的床上去安慰她們。「她說的是天主教。」她們說,「我們可不信仰這個。」的確,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是新教徒。天主教的小女孩們是受放在枕頭下的念珠、聖像,還有用瓶子裝的聖水保佑的。
很多理由可以解釋母親的這種執念。人們也許會問,一個女人究竟為了滿足什麼樣的需要,才會讓嬰兒從出生幾天後就開始保持「乾淨」,才會每天都花上數個小時將孩子「舉在」便盆上——或是讓其他人來做這件事?答案是,當嬰兒變得「乾淨」后,母親的職責就不存在了。等到自己掌握了對膀胱的控制時,那一刻的自由令我非常欣喜。我喊道:「不,不!我不用便盆,我要大人用的坐便器。」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要別人每天好幾次地盯著我的排泄物看。寶貝哈利很快也「獨立」了,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我的鼓勵。更重要的是,我們當時的確受到了各種疾病的威脅,我們全家在第一個雨季就得了兩次瘧疾。那個時候,人們確實會死於黑尿熱,這種病應該是由瘧疾引發的,其跡象最早見於尿液中。在我的整個童年,血吸蟲病都是一種持續的威脅,同樣,它的跡象之一也是尿中帶血。這些疾病如今只需服用幾顆藥片,可在那個年代卻預示著久病甚至絕症。母親的想象會引發災難——我怎麼可能不明白?我原來可是護士呀!
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閱讀《斯托基公司》(Stalky and Co.),書中對校園暴力有很多描寫。文學作品所闡釋的複雜世界,並不僅限於「它是不公平的」,不過這是另外一回事了。總之,我已經開始用文學的色彩給世界地圖塗色了,這樣做至少有兩個益處:其一是提高自己對人類同胞的認識;其二是藉此了解大千世界里的社會、國家、階級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一本壞書無法告訴你人類社會是什麼樣的,因為它只介紹了作家自己,它也不大了解愛恨、死亡以及其他人類主題;不過,它可以告訴你很多關於某個時期或某個地方的信息——歷史,還有事實、習慣、風俗。而一本好書,則可以兼顧以上兩點。
我躺回床上,看著房頂,屋子裡寂靜一片。是啊,這樣的日子總會結束的,就像已經逝去的昨天和前天。一隻迷路的蜜蜂飛進屋裡,不小心撞在了地板上,發出巨大的嗡嗡聲。我本可以借口說要把它趕出門而再次起床,可我不敢再用石子抵著房門讓它半開著。我平躺在床上,伸展著手臂,以主人的身份感受這個略染寒意的身體,感受心臟和脈搏的跳動,感受血液流動發出的聲音。我蜷起雙腳。我試著動了動手指頭,一個挨一個,發現它們每個都在,都安然無恙。啊,一切都好!我嗅了嗅手指,發現上面還殘留著胡蘿蔔和烤牛肉的味道。蒸布丁用的金黃色糖漿有著濃郁的甜味,我使勁兒聞著,鼻毛被粘得發亮。我的前臂有太陽的味道。當我向那些金色的毛髮吹氣時,它們就變得乖順了,如同溝渠邊上的長草被勁風吹過一樣。一切都是寂靜的,現在是正午時分,灌木叢里沒有一絲響動,一切都沉浸在寧靜之中。
母親的床后掛著在自由百貨買的印花棉布,現在已經開始褪色了。它遮住了一個用石蠟箱子做的書櫃。書櫃里有一本皇家自由醫院的婦產科學手冊,講的是分娩產子的過程。我躺在母親的床上,研究著胎兒的生長階段,看到孕婦的肚子逐漸鼓起,我想象著,孩子就這麼被生了出來。這種共鳴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幾乎都要相信——沒錯,嬰兒確實被生下來了,此刻就躺在床上。這樣的幻想帶有色情的成分,但只是幻想,並沒有實際的身體接觸。這個出現在幻想中的男性是誰呢?是我們這兒的一個男孩,我喜歡他,也在想象著跟他組建一個家庭。
在去大學校——修道院寄宿學校前,我還在其他兩所學校學習過。第一個是緊鄰索爾茲伯里的盧姆巴福帕克公園學校,創辦者是一戶叫作皮奇的人家。當時,我七歲,弟弟四歲,我們一起被送了過去。我被囑咐要照顧好弟弟。不過不僅我喜歡弟弟,大家也都喜歡弟弟。他總是被十歲左右的大女孩照顧著,被她們當成玩偶一樣帶在身邊。這是一個很有素養的學校,經營者是很儒雅的人,也就是「紳士」。我之所以用這個詞,是因為學校的女總管詹姆斯太太常常把它掛在嘴邊。就像俄國知識分子如今稱呼自己為紳士、不屑於談論他們長達數十年的革命和平均主義那樣——「我們家都是紳士和淑女」——詹姆斯太太總是這樣說,似乎每說一句話都要帶上這句。雖然這位英國中產階級成員也面臨著被殖民地的粗魯同化的威脅,但是不同於其他成員那樣自認為高人一等,詹姆斯太太跟那些俄國人的態度是一樣的——他們是文化藝術和音樂藝術的繼承者。詹姆斯太太像吉普賽女人一樣,個頭很大,皮膚很黑,留著一頭黑色直發,就像奧古斯特斯·約翰畫筆下的多蕾莉亞。她親切而隨和。當我寫出跟花鳥有關的兒童練筆時,她就誇我了不起,還拿去展示給大家看。詹姆斯太太會給我梳頭,而腋窩下面和雙腿之間的地方,她讓我自己清洗,因為她對這些事情有些恐懼。她會把我抱在她寬厚的腿上,傷感地哀嘆世界的粗鄙、自己的厄運,還有女總管的身份。當父母來學校看我們時,詹姆斯太太就會把我和弟弟當作自己的教育成果展現給他們。在那裡,我感覺不到絲毫的不悅。我總是沉浸在發現的興奮和喜悅中。一座座美麗的花園遍布在山坡上——如今依然如此,台地、噴泉、水池、樹林,簡直美不勝收,人們到了周末就會從索爾茲伯里驅車來參觀。
此時此刻,我本可以在這裏寫下自己聽到他們做|愛的聲音,寫下自己因此受到的傷害。可是,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這不是事實,我所看到的事實都已經寫在我的筆下了。斯科特太太跟我說話的時候,語氣里從來都只有冰冷和諷刺。那兒也有其他孩子,可我只記住了斯科特太太的女兒南希,因為她總是在各種小事上欺負我。南希向她母親打小報告,說我在學校時總繞到廁所後面看那髒兮兮的后牆,不過這樣的蠢事我從來都沒有做過。斯科特太太不能動手打我——我的母親不會允許她對我動武——但是她打了自己的女兒,和她丈夫一樣。我害怕她真的會打我,因為當我說那不是事實的時候,她並不相信我。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父母,兩人急忙向鎮子趕來(事實上他們的速度並不快)。我做了這件事嗎?不,我沒做。要記住,說謊是不道德的。「說謊要比淘氣糟糕得多。」父母相信我沒有做那種事。弟弟在一旁咯咯地笑著。有趣的是,對於心愛的弟弟,我的記憶是如此之少,我只記得自己曾為他「出頭」對抗壞孩子南希。
1927年,我七歲。那年的一月到六月,我很想家,因為我過得很痛苦。但跟現下學校里醜陋的言語和肉體欺凌事件相比,斯科特太太的冷酷和南希的惡意簡直不值一提。年輕朋友們曾跟我說起那些在聲譽良好的學校里發生的事情,這令我難以置信,並不是說那裡的孩子們殘忍——事實上,大多數孩子都是小惡魔、不受管教,老師們似乎無法阻止欺凌事件的發生。可我想,也許他們並不是無法阻止?不管怎樣,查爾斯王子也說,在高登斯頓那所精英學校就讀時,他的頭曾被人扣在抽水馬桶上。如果那片大地上身份最高貴的人都有此遭遇,那麼普通人就不必奢望自己能有更好的遭遇了。我們是野蠻的民族。
直到幾年前看到美國電視劇《雙峰》,我才見識了這種色情和巫術的混合產物。然而,修道院的小說里卻沒有那種荒誕的智慧。
我討厭斯科特太太,她是個塊頭很大、相貌醜陋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汗臭味。她的丈夫同樣身材魁梧,散發著臭味。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我都沒法擺脫他們。他們的床在游廊上,和我的床只有一窗之隔。我不喜歡我的床,床單是由野貓皮做成的皮毛斗篷和毯子。當時每個人都有皮毛斗篷,因為便宜,只需要相當於一顆子彈的價錢,以及利用鹽和風處理獸皮所需的人工。皮毛斗篷有些味道,雨季時尤其濃重。我床上的這一件處理得極差,聞著有些污濁的氣味。我躺在床上嘗試著把頭往外伸,想要呼吸外面進來的空氣。這時,我聽見斯科特太太正在低聲哭著,說斯科特先生不愛她,而斯科特先生正安慰著她,說自己是愛她的,那個事不過是一個孩子說的。
每個清晨,光線將我喚醒,陽光溫暖地落在我的臉上。我先起身檢查蚊帳下有沒有蜘蛛和甲蟲,然後跳起來,快速將蚊帳打成結收攏。做完這些,我會撲回床上,四肢舒展地仰面躺著,踢開床單。我嗅到了房間里所有怡人的味道。首先是我的身體,它的每個部分都散發著讓人想要親近的獨特香氣。茅草屋頂也有潮濕的芳香或乾草的清香,這得看天氣。房屋椽子上刷過的木榴油已經像肥皂一樣變得堅硬,向外散發著灼烈的煙臭。地上的油毯磨出了洞,散發著油味兒,味道很淡,和遮蓋在臉盆架上的油布一樣。臉盆架下有一個搪瓷桶,裏面裝著的似乎是尿液。我帶著桶悄悄溜出來,然後把裏面的液體順著山丘的土地倒下去。那液體先是冒出黃色的泡泡,繼而下沉,最後倏地一下就幹了。牙膏的味道是潔凈又強烈的。我的鞋子——生皮短筒靴——就像那些毛皮斗篷(kaross)一樣,釋放出一股獸皮的味道,不過我從不允許我的床上出現任何毛皮斗篷,因為它跟野獸實在太相似了。而且,斗篷上的粗野氣味會讓我想起斯科特太太,而這位太太所在的那個地方是我永遠都不願意再想起的。
看到貓咪在那兒,我感到很安心。它是我的夥伴,要是我叫醒它的話,它一定會過來陪我的,它那輕巧的身體會趴到我的肩頭。可我還得繼續躺著,不能動……外面的柴堆旁,男僕正在伐木,斧子緩慢地落下去,一聲一聲,像是鍾錶發出的咔嗒聲。鴿子們安靜了下來。我感覺到眼皮越來越重,決定讓自己清醒一下,於是喝了幾大口濃甜的溫水。裝水的玻璃杯中還冒著氣泡,一個氣泡就是一個小世界。我撿起屋頂掉落的一根茅草,用它追著杯子里的銀色氣泡,直到它們一個個都被戳破,就像被熄滅的生日蠟燭。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看看那個表。半個小時怎麼也快到了吧?我躺在這兒已經夠久的了。我悄悄地瞄了一眼表——不,這絕不可能!它的指針一定是卡住了。我一把抓過來,使勁兒晃了晃。不,指針是走動的,一切都正常,時間真的才過了三分鐘!我立刻發出低吼聲表達不滿;要是母親聽到我的響動,會不會進來呀?我趕忙閉上雙眼,老老實實地躺好,假裝已經睡著了。不過「假裝睡著」是有風險的,因為很容易真的就睡著了,而我又覺得自己還不困。我躺在床上,將全部身心和整條生命都用來聆聽一切風吹草動……一隻飛蟲被困在屋裡,它在另一張床上,當它扇動翅膀時,我似乎聽到空氣里出現了一絲波動——我的貓咪朋友在那兒!我從床上跳下來,俯身靠過去。它正蜷著身體躺著,光滑的灰色皮毛隨著呼吸淺淺地起伏著。它跟我一樣,連呼吸都被關在了這裏。午睡的半個小時總是沒完沒了。我相信它一定能理解午睡的痛苦。我用手指觸了觸它的腳掌,然後向里伸它的腳掌突然繃緊了,像細碎的月光般的爪子戳到了我的肉里,之後放開了。它低低地咕噥了一聲,像是在說我還睡著覺呢。我只能轉身離開,用力地撲到自己的床上,彈簧都被震得響了響。
從能自己穿衣服開始,我就沒讓別九九藏書人幫忙過,而弟弟馬上就要六歲了,卻還在讓別人給他穿衣服。弟弟那時候身體應該是很虛弱的,時不時就會患支氣管炎。他躺在床上,額頭蓋著一條熱毛巾,身旁熱水盆里的冬青和修士用的香膏升騰著水霧。過不了兩年,他就會拒絕「寶貝」的稱呼,身體也會強健起來。
修道院里的氣氛是怎樣的呢?簡言之,「不良」——這是母親最喜歡的一個詞彙。對於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到底知道多少呢?為什麼通過我的「告狀」,她得知的是我們的洗澡次數,而不是那些狠毒的尺子,以及地獄煉火的訓斥呢?當「跳跳虎」把這一切告訴她時,她只是開了個玩笑。她當然知道宿舍里那些殘忍的掛像,因為她早已把這所修道院查了個透。但無論怎樣,她曾經也接受過嚴厲且艱難的教育。
我們也會去制磚的地方參觀。從高聳的白蟻冢上剝下來的泥土,堆放在一處平地上,加入沙子,倒入水,然後黑人男孩們站上去,用雙腳踩踏著。作為白人小孩,我們也站上去手舞足蹈起來。母親鼓勵我們這樣做,因為蒙特梭利說過,小孩子應該玩一玩泥和水。可實際上,我不是很喜歡。很多時候,我只是在扮演取悅母親的角色。我並不喜歡雙腳粘上泥,不喜歡大腿濺到泥,可是我仍跟弟弟以及黑人小孩們一起踩在泥地里。成團的泥漿終於準備妥當,看上去就像糞便。我和弟弟被逗得咯咯笑起來,但從沒把發笑的原因告訴母親。後來,一個制磚的男孩帶來了模具,一個成年人把泥漿放進去,另一個人再把它們接過去扣在成排的稻草上。陽光很快就把它們晒乾了,接著,晒乾的泥漿被送入了燒窯內,孔洞里點燃的火苗,就像烤爐一樣。不久,它們便出窯了——紅色或黃色的磚塊堆放在一起,孩子們在磚塊周圍攀爬,小心地平衡著身體。站在磚塊上,灼|熱的粗糙感直達腳底,於是我們跳下來,再爬上去,一次又一次。母親就在旁邊,滿意地看著我們經歷這樣的體驗。
因為母親,假期生活大事小事不斷。我們接受教導,閱讀歷史、地理和探險故事。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去其他農場做客,當然,他們也會來訪。當各個家庭聚在一起時,家長們會讓孩子們去外面玩,不過那根本不是玩——我們會尾隨動物,然後躲起來觀察它們;我們也會觀察鳥類;我們試著在布滿灰塵的道路上分辨足跡,或者在礁石上尋找含金的礦石。弟弟得到了他的第一支氣槍,每看到一隻鳥,他都會射擊。玩具槍把這群孩子分成了兩隊——男孩們玩射擊,女孩們玩過家家。只有我和弟弟兩個人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去灌木叢里玩。
修女們從來沒有嘗試過「逮住」新教徒女孩,她們沒必要這麼做,因為周圍充滿了這種魔力和神奇。安東尼婭·懷特所著的《五月霜》(Frost in May)就描述了禁忌的誘惑,雖然她所就讀的修道院學校的社會地位似乎更高一些。有時,大多數孩子都會想要成為天主教徒,只是單純地想要成為天主教女孩們的樣子:將手指浸入每個門口的聖水缽中;路過基督像和聖女像時在胸前畫十字,并行屈膝禮;將聖像放在衣袋中;手腕上戴著串念珠。她們總是參加教堂里舉辦的各種特殊活動。大教堂在相當於一個街區的距離之外,每一天,祈禱和做彌撒的鐘聲不止一次響起。修女們的小教堂內也會傳出清脆的叮噹聲。聖母馬利亞的雕像看上去和藹可親、充滿仁慈,很多人常常用架子抬著它走動。架子裝飾著彩色的紙。尤其重要的是,修道院里有的地方禁止我們入內,因而充滿了神秘感。孩子們覺得,這裏的修女有好幾百,可是真實的數字也許還不到50。她們中的大多數,我們從未見過。她們在廚房工作,為我們還有自己準備食物,還要負責打掃修道院的內部建築和地面——這兒沒有黑人仆佣。一些修女每天還要坐車去菜園,她們會在凌晨四點起床,有的甚至更早。如果在夜裡醒來,你可能會聽到甜美而高昂的誦念聖歌的聲音,這聲音就來自修女們的小教堂。外面時常會舉行葬禮。如果苦苦哀求,她們也會允許我們這些新教徒女孩跟著天主教女孩們一起坐車去墓地。到了那兒,我們總會出神地盯著那個棺材:它的外觀是小提琴的樣子,顏色是明亮的白色和粉色,就像蛋糕似的。棺木上還用金色的字跡寫著:哈莫妮卡修女,基督的新婦,願她安息。「可惜她這麼年輕就死了。」其他修女們說。十八、二十歲的年紀被認為還很年輕,這讓我們這些幼小的孩子受到了不小的震驚,因為我們簡直難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也會長到跟這位死去的女孩一樣的歲數。
如今想來,那些年輕女孩應該是死於傷心過度。她們大多來自德國的貧窮鄉村。在經濟方面,這所修道院跟當時的歐洲相差無幾。那個時候,德國還沒有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創傷中恢復過來,經濟狀況因賠款問題而雪上加霜。就像歐洲的許多貧困家庭那樣,一些德國家庭也會把一兩個女孩送去當修女,以減輕撫養她們的負擔。這些女孩們到了數千英裡外的異國他鄉,在這片炙熱的大地上做著繁重的體力活,再見家人的希望非常渺茫。她們唯一的安慰是,雖然自己孤獨地過著離鄉背井的生活,但可以讓遠在故土的家人活得輕鬆一些。記得有一次,我因為生病躺在病房裡,一個修女走進來坐在我的床上(這是違反規定的)。外面響起了祈禱的鐘聲,天空映著火紅的顏色。修女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在胸前不停地畫十字,說很想媽媽。然後她突然跳下床,請求聖母原諒她的行為。她讓我忘記剛剛聽到的話,接著跑出去了。她剛剛十八歲。
1927年年中,我終於從斯科特太太那兒回了家,然後前往修道院的寄宿學校。去學校之前,我被警告說,羅馬天主教徒們會試圖「逮住」我,所以我必須提高警惕。因為新教徒學生多於天主教學生,所以學校慣於向那些擔憂的父母保證,孩子們的靈魂在這兒是安全的。按理說,它跟英國的修道院學校一樣,比一般中學更具大家風範。我結識的許多女性都曾就讀於修道院學校,原因就在於此。這所位於索爾茲伯里的修道院學校名聲也很好,因為人們把它錯誤地比作了那些英國學校。
母親決定送我們去斯科特太太那裡寄宿。這位斯科特太太會讓孩子們留宿在農場,並加以管教,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去埃文代爾的學校讀書。(埃文代爾位於索爾茲伯里郊區,彼時緊鄰鎮邊。)被編入適齡班后,我很快就被點了名,我記得一共被點到兩次。在這個班裡,我發現了成就帶來的喜悅。一開始,那些閱讀材料對我來說非常難,所以,我不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跳讀。尤其有一次,一則刪節版的大人故事講到,有一個男人被漩渦卷進了海里,眼看著就要被淹死,突然他又被海水拋了出來。這則故事用了很多諸如「大漩渦」、「渦流」、「淹沒」以及「迴流」這樣的詞彙。我挨個瞧著它們,可還是因為理解不了而感到挫敗,但我發現可以藉助上下文來理解。很快,這則很難的故事就被我拿下了。還有什麼事能比孩子的發現更讓人感到喜悅的呢?不過,如果說教室里充滿了歡樂的話,那麼,斯科特太太就是一切冰冷和痛苦的代名詞,她跟「親切」一點兒都沾不上邊。
午餐結束后是午休時間。
母親為我提供的諸多讀物中,有一系列關於聖徒的兒童教育故事。比如,「匈牙利的伊麗莎白得到了上天賜予的玫瑰花冠,這讓她的丈夫很羞愧,因為他曾批判過妻子的善行。」讀了這個故事,對善良的渴望充滿了我的全身。就在斯科特太太家房后的空地上,我用向日葵花莖搭了一座教堂,搭建教堂的過程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喜悅和成就感。在我構思著如何建造它時,那些聖女的故事帶著我超越了所有的困擾。乾花莖很輕,是我的三倍高。我一邊搬花莖,一邊在腦子裡想象著,自己正在建造的這座大教堂將得到上帝的祝福,我相信只要竭力去聽,一定能聽到上帝的聲音——所有這一切,將保證我與聖徒們結為友伴。而斯科特太太卻沒有發現這些花莖的用處,她只看到作為燃料的花莖從碼好的柴堆中被抽了出來。如果孩子們滿腦子都是聖徒的故事,那麼他們就會搭建教堂,嚮往著玫瑰花冠和唱詩班。這樣的記憶足夠強大,可以與任何記憶媲美。
除了樹屋,我們也會被帶去農場,看人們如何處理動物的皮肉。新畜棚附近有一塊平地,從牛身上扒下來的皮,有的被掛在樹上等著風乾,有的被切成條狀,浸泡在充滿鹽水的汽油罐子里,但很快又被拖出來掛到樹上。幾個黑人男孩會過來對它們又拉又拽,使它們變得柔軟,以便在農場派上用場——紮成牛軛圍在牛脖子上,或束成馬車和貨車用的巨大中心系馬軸,或做成床和沙發。牛皮風乾后,被繞成小巨石一樣的球體,儲存在小屋裡,以備使用。黑人小孩們也會在新牛皮的內部擦上鹽和脂肪,來回移動和揉搓,這樣經過軟化的牛皮可以製作毛皮斗篷和地毯。
我很聰明,這標志著我的身份——聰明的小傢伙「跳跳虎泰勒」。對我來說,學校的課程沒有任何困難,考試也趣味多多。不過,我並沒有準備就這麼聰明下去,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只是順應天性,實際上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的聰明是母親的延續,它就像我的音樂才能一樣,硬是被拿出來供大家讚歎,或向其他農場主的妻子們誇耀,還是一種贏得獎學金和特殊待遇的手段。
等孩子們都躺到床上,燈就熄滅了,只有那顆聖心前的紅燈還燃燒著,那血珠將整個房間都映成了紅色。負責照管孩子們的修女就站在房間門口,光線被她擋在了身後,她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說:「你們覺得待在床上安全了,就真的安全了嗎?你們以為鑽到了被單下,天主就看不見你們了?那可就想錯了。但你們一定又忍不住會這麼想。你們腦袋瓜里裝著什麼,你們心裏盤算著什麼鬼主意,天主可是都知道的。你們這群壞傢伙,竟然敢不聽從天主,不聽從為了天主的榮耀而照顧你們的修女。要是死了,你們就等著下地獄吧,等著被地獄煉火燃燒吧。沒錯,我就是這麼說的,這話可一點都不假。蟲子會一口一口地吃了你們,不會有盡頭,永遠不會。」她能這樣一口氣說上足足十分鐘左右。接著,她又咒罵了一聲,最終關上了房門,把我們留在了門后。
「不,還不可以。你躺下還不到十五分鐘。」她說完就走了出去。
但不管怎樣,去修道院寄宿學校讀書的不是「跳跳虎」,而是一個嚇壞了的可憐小女孩。
我在盧姆巴福帕克公園學校讀了一個學期,那段時間可能有十億年,甚至更久。不過在整理那兩年的時間碎片時,我不得不承認,的確只有一個學期而已。我只能這麼認為,即便感覺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我可以留在那裡該多好!可是皮奇家破產了。無論是對他們自己,還是對學校里的孩子們來說,這都是一場厄運。離校前還發生了一件事,它體現了這諸多回憶中蘊含的一個主題:為什麼我們會抱著期待?
十億年過去了。永恆過去了。太陽從天空落下,變成了壯麗的日落。這幅景象大家已經習以為常。而我還記得,自己獨自站在那裡,對遠處燃燒著的那片天空心馳神往。我知道,我屬於遠方。我感到傷心又難過。我不屬於這裏,或者說,我不會在這裏駐留太久,我將很快離開,很快——能多快?畢竟每天都看似這麼久,這麼久。
這可不太好。不論是因為氣候,還是因為生活在這樣的高地上,孩子們午後都必須躺到床上去。(我的叛逆可能會成為對我不利的證據。)我懇切地求著母親,甚至哭著求她不要讓我躺下,可她的聲音里只有對我的懷疑。「胡說什麼!你哭哭啼啼的要幹什麼?」母親不知道,我正面臨著「永恆」——她盼著從撫育孩子的間隙中擠出幾分鐘,好給英國那邊寫封信。綠色的窗紗外罩上了橙色窗帘,抵住房門的石子也被撤了下來。「瞧,表就放在這裏。」母親把表放在我床邊的燭台上。因為常常忍受午睡帶來的痛苦,我早就學會了看時間。母親把我的裙子拉過頭頂,又把被單掀起來。我剛鑽進去,她就轉身走開了——她的心早就飛到了信里。看到她暫時將我遺忘,我終於開心地舒了口氣。母親關上她卧室的門,弟弟已經在裏面睡著了,在她關上門的一剎那,我迅速地溜下床,把窗帘拉開,因為我討厭它帶來的悶熱和黑暗。
無論是我們家自己去野餐,還是與其他家庭一起外出野餐,母親都很好地發揮了社交才能。我們開著載滿食物的車,向著灌木叢中的某處空地進發。到了那兒,我們會生起火,烤些香腸和雞蛋,躺在樹下看著月亮升起、給星星起名字。要是有別的孩子在,我們就會一起唱歌,有《小鎮邊的比賽》這樣歡樂的歌,也有《仙納度》這樣悲傷的歌。我們唱的是美國歌,不是英國歌。
回家后,假期的結束似乎離我很遙遠。雖然放假的天數是確定的,大約六個星期,有時只有四個星期,但因為每天都是漫長的,所以一個星期綿延成了時間的海洋。
滿瓶的微溫甜茶搭配著糕點和烤餅——老煙鬼會跟我們一起享用這份美食。時間匆匆地流走了。我家房子那邊傳來敲鑼聲,從中午十二點到一點,男人們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們自早上六七點就已經開始工作。鑼聲是馬車的大螺栓敲擊犁頭所發出的。聽到聲音后,我們開著車回了家。
我說服善良的安東尼婭修女,讓她相信,我之所以逃進病房,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和其他女孩合不來。即便看起來每個人都抱怨我太過早熟,但這並不是我們合不來的唯一原因。我可以用另一個場景來解釋,在特麗薩修女的看護下,十個或十二個小女孩坐在長餐桌周圍,手裡織著粗笨的棕色長襪和短褲。女孩們炫耀https://read.99csw.com著自己的假期生活,紛紛說自己去了德班、開普敦,甚至英格蘭。我也跟她們說了自己最珍視的假期體驗——在廣闊的田地里拔玉米棒,還把玉米粒剝下來做成乳酪點心。我講完后,女孩們彼此交換了嘲弄的眼神。修女立刻誇獎了我的謙虛和節儉,而我只能硬擠出笑容,接著低下了頭,對自己的言行有些懊悔,之後再沒說過一句話。
我的卧室是房子正向的第三個房間,離開農場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這裏。這是一個寬敞的方形房間,有高高的茅草棚頂和粉刷后的牆壁,光線也很充足。清晨從床邊向外望,我看到太陽從鍍金的山巒后騰空而起,然後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到了晚上,我就從這兒看著月亮爬上來,升入空中,又慢慢離開。我常用一顆石子抵住門,讓門開著,這樣就能隨時看到灌木叢那邊的情況——灌木叢就在陡坡向下的幾步之外。因為這件事,我還跟母親起了爭執。「蛇會進來!」她叫道,「蝎子、蚊子……我可不想見到它們!」儘管這樣,我還是會將門開著,我知道蚊帳里是很安全的。而且在持續數月的雨季中,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都服用了奎寧葯。
一個社會人總會樂於講一些跟旁人有關的趣事來取悅另一些人,既然我已經是「社會人」了,自然也是一樣的。我對斯科特太太說,斯科特先生——也就是她的丈夫——跟畢蒂道了晚安,而當時畢蒂只穿了一件襯裙。我的語氣和我的父母一樣——世俗、不以為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算斯科特先生用雙臂環住畢蒂,將他那散發著梨牌香皂味的鬍鬚按壓在畢蒂的耳朵上,也不過是我所渴望得到的那種慈愛罷了。斯科特太太立刻就痛恨起了這個帶來壞消息的使者,接著跟自己的丈夫大吵大鬧起來。
母親疾步地走向表,拿起來檢查。在剛剛過去的幾分鐘里,她剛把克勞克斯利牌信紙和信封鋪開,坐在桌前,讓自己靜下心來。她回想著所有出現在她生活中的場景,斟酌著用什麼樣的詞彙將其中的不可思議傳達給她的朋友——黛西·萊恩,一個在倫敦工作的護士審查員。「這裏一片荒蕪。」母親或許已經決定這樣下筆,「每個星期,我們不得不用馬車把水運上山來好幾次,而且這裏的人居然還在使用油燈!很難想象,你要是看到了這座房子會怎麼說!當然,一切都是暫時的。我們在這一季種植了煙草,馬上就要有一大筆錢了!」
整個假期,母親每天都要召喚我和弟弟(單獨或一起)幾次,為的是教我們一些東西。當她或父親在灌木叢里發現頭骨或骨架,或含金礦石時,她就會把我們叫過去。母親會用沸水煮小鳥或其他動物的骨頭,等肉全部掉下來以後,就教我們認識骨骼的構造。她還會打破雞蛋、拆掉鳥窩,或者把蟻穴切開,給我們看白蟻的花園、育兒室、道路和美術館。她甚至讓我們看蛇蛻下來的皮,以及蜘蛛卵和蛇卵。她也會把花和葉拆開,並讓我們畫下來。
小女孩跟著耶穌和門徒,沿著一條塵土飛揚的路向前走著。平日通往山丘底部的那條路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柔軟的紅色塵土,伴隨著一陣微風,沙粒被輕巧地掀了起來,那些甲蟲、蜈蚣和野兔留下的足跡漸漸地消失了。不過,他們正走著的是一條黃色的岩石路,而且在巴勒斯坦,因為那裡才是耶穌所在的地方,可它乾燥粗糙的路面卻是波斯特有的。小女孩嗅到的不再是非洲、而是別處的氣息。在那裡,陽光散發著古老的氣息,每一方空氣中都流動著古老的故事。克索爾胡曾帶領他的軍隊穿行過一處岩面,不過那是在耶穌降生前幾千年……頭戴條紋髮飾的耶穌跟眾人行走在一條布滿塵土的小路上,赤|裸的雙腳踏在炎熱的石頭上。耶穌對眾人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們說的都是什麼意思呢?在數百年前嗎……小女孩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長大,永遠不會,可是每一天、每一覺都那麼久,那麼長,讓她難以想象……但這還不是永恆,因為永恆意味著更久的時間,意味著無窮無盡。
在十月份到第二年四月份的整個雨季中,我們早晚都會服用奎寧葯。那個時候是亮粉色的巨型藥片,能讓你的耳朵都鳴叫起來。
小女孩睜開眼,她的視線越過母親,怔定地望著房間,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感覺到臉頰處偎依著的貓咪,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她向上看了看母親,然後坐起來,晃了晃腦袋,汗濕的頭髮從臉上挪了開。
「永遠……永遠……」
這兩年間,弟弟一直待在家裡學習函授課程,而且漸漸地,他開始拒絕被叫成「寶貝」或「小豆」,他堅持讓別人叫他的名字「哈利」。同時,他也擁有了一樣與生俱來的東西:強健的體魄。在我的記憶中,哈利最早是一個乖巧的小寶貝,被人抱在腿上,常常是我;後來,他成了一個活潑好動的男孩,踩著踏板車從山丘上衝下去,之後又換成了自行車,鬆開剎車向下猛衝。他會出現在又高又大的樹上的頂端,會像小羚羊似的跑過房頂。跟這片地區的其他白人男孩一樣,他身材修長、健壯結實、皮膚被太陽晒黑了。他的膝蓋總是傷痕纍纍,短褲總會被撕爛。因為從日出到日落,他一直待在太陽下,眼睛被曬得發了炎。
「我才沒有,沒有。」
我接受了學校贈予的一筆助學金。在農場的第三年,我們家陷入了艱難的境地,在短時間內不太可能好轉。父親開始動手建造煙倉,因為靠種玉米已經無法致富。難道裝著假肢的父親不顧自己行動不便,打算在夜裡多次起身,然後走上整整一英里的路,去檢測煙倉里的溫度嗎?
我還記得當時讀過的一些作者和書籍,有約翰·班揚的《兒童聖經故事》和《兒童英語歷史》。在十字軍東征的故事中,薩拉丁被描寫成了一個英國紳士。我也讀到了許多戰爭和戰役,包括克雷西之戰、阿金庫爾戰役、滑鐵盧戰役、克里米亞戰爭。此外也有許多名人傳記,例如拿破崙、本傑明·富蘭克林、傑斐遜、林肯、布魯內爾、塞西爾·羅茲。當然,也有兒童小說,比如《約翰·哈利法克斯先生》、《魯賓孫漂流記》、《瑞士家庭魯濱遜》、《洛波狼》(來自美國,作者為歐內斯特·湯普森·西頓),還有《愛麗絲夢遊仙境》和《愛麗絲鏡中奇遇》、克里斯托弗·羅賓的故事、《黑駿馬》、史蒂文森的《兒童詩歌》、《約克叢林歷險記》,以及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故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比伏牛》,講了一頭死於瘟疫的牛,我想故事應該發生在1896年。如果閱讀時機剛好,那麼這個故事將被每一位小讀者銘記。我也讀了《秘密花園》和《森林愛人》,此外還有各種小故事,它們描繪了冰島、印度、法國、德國等世界各地的孩子們的生活,是關於幸福的孩子們的快樂故事。這相當於小讀者口中的「約翰和貝蒂跟斯波特玩得很愉快」,但我猜,也可以說是挪威孩子們的滑雪、瑞士孩子們的約德爾唱法。
突然,一隻鴿子叫了起來,又有另一隻回應了它。片刻之後,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鴿子的叫聲,山丘下傳來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有隻黑鳥從我的窗前快速地飛過去。我的肚子發出了咯咯的聲音,我用食指戳了戳,可那聲音卻一路跑向了下面……幸好我已經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膀胱了,而且學會了忽視它向我發出的緊急信號:你是否應該帶我去廁所呢?我像一個醫生一樣,雙手向下摸索著,從大腿到膝蓋處。膝蓋附近的某處,如果戳一戳,肩膀後面就會出現扭動的感覺,這兩處是彼此關聯的。除了這一組,身上還有其他相互感應的地方。我一處一處地發現,接著又會忘記它們的位置,所以就得重新定位。「哦,這個在腳踝的正上方」……我仰面躺在床上,將兩條腿彎向自己,用食指在踝骨附近按來按去。沒錯,就是這兒,一按,遠在肋骨下的一個點就會有反應,說不上疼痛,可要是繼續施加力道的話,我的腳踝就會被自己弄疼了。不過,我已經繼續探索別處了,尋找著一個個神秘的感應點。
《兒童報》報道了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的考古發現,似乎有關圖坦卡蒙法老(Tut-an-Khamun)或奈費爾提蒂王后(Nefertiti)的陵墓,而這些都在兒童電視節目上播放。和現在一樣,那個時候,人們認為孩子們應該加以保護,遠離恐怖。可是也和現在一樣,我們當時並沒有得到保護。那些聲音一刻不停地在我們的耳邊縈繞:塹壕戰、炸彈、照明彈、彈片、彈坑;有的士兵就在那些彈坑中溺亡;淤泥能夠吞噬馬匹,更不要說那些士兵;傷病員被送往皇家自由醫院;有的傷員肺部充滿毒氣;跟母親相愛的那位年輕醫生溺亡了;帶刺的鐵絲網和無人地帶;蒙斯天使;戰地醫院;因「怯懦」而被射殺的士兵……凡此種種,無休無止。這聲音有的來自父親,有的來自母親,有的來自我們家的訪客。這究竟有什麼用呢?人們雖然維持著《兒童報》和《旋轉木馬》的溫柔和理性,可是《新聞》(the News)卻披露著眼下發生的事實,而且大人們還在不停地說啊說,說著那件在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戰爭。只要訪客是男性,他們交談的話題就會很快轉移到塹壕戰上。不,那個時候相異於現在的地方,並不是兒童暴力、色情或性|虐待,而是那時的大人們非但沒有遷就孩子們,反而期待孩子們去遷就自己。我不記得父母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這太為難你了」。是的,的確沒有,他們只是在我衝破禁忌或類似的東西時,高興地祝賀我。你不得不對《旋轉木馬》和兒童電視節目的老套玩笑進行比較,這樣就能看出如今的生活是多麼的不堪!
有趣的是,孩子們都會通過反抗來保護自己,但方式不一樣。我總是頂撞母親,後來還頂撞了父親。可弟弟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他總是禮貌地微笑著,無論是當母親讓他吃這個、穿那個,讓他這樣或那樣思考,讓他把其他農場上的孩子當成俗人看待,還是當母親要他以為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二流國家」的時候,他總是微笑地回應。不過,即便弟弟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那也是在母親規劃的範疇之內。弟弟去了魯扎維學校讀書,這是一所仿照英式化管理模式的預備學校;後來他還加入了海軍,雖然他自己並不想這麼做。直到結婚,他才算自己做了個重大決定。現在看來,我認為弟弟當時做出的所有反應都是本能的消極抵抗。
我聽到「男孩兒」端著茶進入了我父母的房間,於是我知道,他們倆已經起床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免得他們又來催我。我下身穿著棉質扎腿短褲,上身穿一條棉布裙子(有時是繡花的麵粉袋做成的),還有一件自由緊身背心。
在修道院時,我曾有一整年都躲在病房裡。我真的病了,感染了B-Coli菌(當時的通用叫法,這是一種腎部感染,患者會發高燒)。我總是打報告去病房,雖然我的癥狀模糊,卻被要求待在病床上。母親把這看成我「身體纖弱」的跡象。而我呢,當時只知道自己很想家,卻不知道吸引我去病房的是安東尼婭修女。她是一個仁慈且親切的女人,如母親一般照料著我和所有其他的病人。這些假想的疾病既有好處也有壞處。首先,我因為「身體纖弱」暫時逃離了母親的固執——她執意認為我是很聰明的,「就像過去的我一樣」,而且還總拿我向鄰居們炫耀。我知道,電話剛掛斷,或者我們家的車剛開走,這些鄰居就會嘲弄起來:「哼,她以為她是誰啊?」可是比鄰居們更糟糕的是母親那旺盛的精力帶給我的壓力。她堅決要我做個聰明的孩子——如果我數學考了七十分,那麼下次就要考滿分,這樣,我會很快得到獎學金,然後去英格蘭讀書。其次,母親請了醫生給我治病、讓我吃藥,而我只能接受。父親說,這感覺就像是回望覆蓋在無人地帶的冷霧,甚至是毒氣雲。疾病無孔不入。為什麼醫生總是按照母親說的話去做呢?因為母親要求醫生們把她當成同行看待,「我是倫敦皇家自由醫院的護士。」她懂得的知識跟那些護士一樣多,甚至更多。我總是被帶去哈金斯醫生那兒,有些檢驗還需要用到導尿管。現在我知道自己當時患的是膀胱炎,但在那個時候,即便是最輕微的炎症,都會被當成某種重病的徵兆。當時我一想到導尿管就會尖叫起來,因此醫生們給我注射了麻醉劑。
給我們教書的修女都是接受過教育的女性,(她們中)至少有一個是納粹成員,穆里爾·斯帕克在她的自傳中也寫到了這所修道院的修女。負責教授音樂的是瑪格麗特修女,她對我很友善。(我母親一直堅信我是個音樂神童。)瑪格麗特修女知道我母親本來可以在音樂上有所建樹,她會靜靜地聽我母親說自己受挫的雄心抱負。在那裡的四年,她教了我音階知識和練習曲,還告訴我許多偉大的音樂家,以及他們戰勝困難的故事。她從未暗示過,我並沒有音樂天賦。修道院里有一位帕特里克修女,據其他修女說,她來自九九藏書愛爾蘭,是一個真正的淑女,可是為了天主的愛,她放棄了一切。這位帕特里克修女又高又瘦,面容精緻優雅,為人冷淡,談吐卻很詼諧,可有時也很刻薄。她偶爾會引用一句某個名人說的法語或拉丁語,可她又說,「不過我想,你們應該沒聽過他」,接著就嘆了口氣。
這個巨大的「拷問房」里,有五歲到十一歲的孩子們。
當時,西碧爾·索恩迪克(Sybil Thorndike)正在南羅得西亞巡演,她扮演麥克白夫人。大孩子們會被帶去一睹她的風采。按照計劃,我也是要去的,可是當天下午,馬利亞·皮奇從度假的英格蘭回來了。因為她來了,我就不能去了。她是一個大女孩,約莫十二歲。她向我走來,禮貌地說「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她:「我沒關係,你不要放在心上。」可怎麼能沒關係呢?在內心裡,我已經受到了世間最大的屈辱和傷害。那個有錢的馬利亞·皮奇剛剛從英格蘭回來——英格蘭遙不可及的形象已經樹立在我的腦海中——憑什麼就有權去見西碧爾·索恩迪克?不公平……不公平……這件事讓我感到憤恨。如今我倒很想知道,當時那種強烈的不公平感究竟來自哪裡?當時我才七歲。據說兒童的不公平感是「與生俱來」的,是來自愛的背叛。可我的感受並不僅限於此,我所感知到的,是來自社會的不公正。對我來說,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那次經歷帶來的失望,就好像世間所有的冷漠都匯聚在了那一點上。這種不公正感無疑來自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父親:無論我醒著還是睡著,他的聲音都在我耳邊,低語著戰爭、遭遇背叛的士兵、政府的蠢鈍邪惡以及腐敗,還有遭遇背叛的公允和信仰。
「可是我不想躺著啦,我可以起床了嗎?」
看到自己的孩子跑在滿是蛇的灌木叢里,母親非常希望能夠用上自己的那些知識和技能。「你的鞋跑哪兒去了?泥土裡可都是骯髒的病菌。帽子怎麼沒了?你會中暑的。吃了奎寧葯了嗎?你又想得瘧疾嗎?你們要是不聽我的,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那所房子和大花園被拆除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當路過那兒時,我的心中總是湧起一絲不適。我會扭過頭,不去看它。在埃文代爾學校讀書時,我成績出色。如今那所學校還在,而且還是當初的模樣。
父親勇敢地對抗著木腿帶來的不便。當我看見利文斯通上尉只在安全和平坦的地方行走時,我才恍然意識到,父親是多麼努力地應對自己的假肢。他會下到深深的礦井裡——把身軀窩在一個桶中,那條僵硬的腿伸在外面,他會敲敲井壁,讓桶旋轉起來。他的聲音從井下傳來:「等等,別動!」礦井上方的放線盤就會停止放線,桶的旋轉也會隨之變慢,接著他又向深處去了。他也會拖著木腿在剛剛犁好的田地里行走,而他腳邊都是巨大的石塊。他還會駕駛著那部舊車去任何地方,穿過草地、灌木叢、崎嶇的地方,而這些地方並沒有修好的道路。當他後來成了一個淘金狂的時候,他甚至會帶上探錘和探測杖跋涉數英里尋找金礦。他的這些行為終於讓他病倒了。
書的世界才是我的樂園和宿命。可到了修道院,我必須努力爭取才能得償所願。學校的圖書館里有許多房間,房間里裝著滿滿的書,都頂到了天花板那麼高。所有的書都用牛皮紙仔細包裹著,書脊上是用墨水寫的書名和作者名。我覺得自己就像走進了一個藏寶洞,可圖書館的修女們卻不相信,一個八歲的孩子已經讀過《霧都孤兒》《名利場》。她們堅持認為,我必須獲得父母的批准才能閱讀這類「不適合的」書籍。因此,我在一封家信中寫道:「我很好,希望你們也都好。獅子和老虎怎麼樣了?波佩圖阿修女說,我必須得到你們的批准才能讀書,距離放假只有四個星期零三天零七個小時了,告訴哈利我愛他。」在等待回信期間,修女們督促我多讀文學作品——堆滿了兩個長長的書架。若要對孕育出這些小說的道德氛圍進行描述,「不良」這個詞已經無法勝任。
日落時分,農場上哞哞的叫聲此起彼伏,牛群從灌木地區被趕進牛欄。早些時候,在幾英里之外的庫杜地區有豹子出沒。我們家離開農場前,人們還在艾夏爾高地發現過豹子的蹤影。有時,農場主會打電話來,說豹子叼走了一個牲口。這裏也有巨蟒,小牛是它們的美食。雖然這裏的牛野性難馴,絲毫沒有英格蘭動物的順從,但是在夜裡還是會被圈進牛欄。到了清晨,人們就開始擠牛奶,一頭奶牛是不夠的,要五六頭才夠——當然不是那些瘦高的、有角的駝背牛。聽說英格蘭的奶牛,乳|房竟然能觸到地面,而且每一頭奶牛的奶量能供應好幾戶人家。這些縈繞在耳邊的話語將英格蘭描繪成了一個物資豐富的天堂,但是聆聽一些旅行見聞可以讓你免受這些話語的影響。人們口中的英格蘭綠草如茵,鮮花朵朵,奶牛像貓咪一樣溫馴——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如何讓大家明白,白人們在態度上是不一致的?這是寫這本傳記所面臨的困難之一。母親擔心工人們的不良飲食習慣,讓他們嘗試著食用我家菜園裡種的蔬菜,勸他們多攝入維生素,但他們都不吃捲心菜、生菜、菠菜和番茄。如今,這些蔬菜都已被所有黑人接受。工人們的開胃品來自灌木叢和各種植物,每星期還要釀造一次營養充分的啤酒。不過,他們殺牛吃肉的頻率是一月一次。通常,他們的食物都是當季的玉米粉,或是未經加工過的、黃色的好東西,比如玉米糊、花生、豆子。這樣的食譜在今天也許會受到營養家們的讚揚,不過在那時卻剛好相反,因為肉類少得可憐。
錶盤上顯示,剛剛才過去五分鐘。我被痛苦扼住了咽喉,眼前的事實令我感到恐懼。斯科特太太說,永恆「不過是兩個學期,僅此而已」。聽到這句話時,我的父母就像往常那樣,饒有意味地望著我,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後來,我去了修道院,再次背井離鄉……永恆地。母親從兒童版的《新約全書》中為我們讀道:永恆,是指永遠不會結束的時間。
不過,我們的房子里確實會有蛇進來,母親也不止一次地射殺過它們。事實上,我所長大的這個地方是世界上蛇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這裏的蛇都有毒,有些還會致命。那麼多年裡,我一直都光腿走在灌木叢中,甚至還常常光著腳,但我從來沒有被蛇咬過。很明顯,雖然我們很怕蛇,可它們更怕我們。我們不可能忘記毒蛇的威脅,因為我們一直都在被灌輸這一點:走路時要提高警惕、不要連看都不看就把手放在樹枝上、絕不能隨意爬樹、吹氣蝰喜歡躺在溫暖的小路和大道上且爬行速度不快……要記住,記住,記住。可是真正令我感到恐懼的是昆蟲。它們數量多、種類雜、個頭大,有黑色的長著角的昆蟲,也有細長的、抖動身體的攻擊型昆蟲,蜘蛛在夜裡織好網,然後從上面垂懸到你的眼前,也會潛伏進你的生皮短筒靴(veldschoen)里,還會從地上的孔洞里看你蹲下來小便。當我回首這段過往時,那些美麗卻致命的毒蛇總能讓我發出讚歎,甚至心生喜愛;可想到那些無害的昆蟲,我的身體就會打起戰來——可見,人類思想中確實存在著不合理的一面。
早餐過後,我可能會去房間里看會兒書,或者跟著母親學習,學……總之會學習一些東西。我和弟弟去學校上學后,母親就停止講授她那些精彩的課程。但即便如此,她也從來都沒有錯過任何一次教導我們的機會——對此,如今我心懷感激,也很想把這份心情講給母親聽。
弟弟總是跟父親去山下的田地,當然我也經常跟去。父親坐在圓木或大石頭上,看著男僕們用鋤頭翻地、搓玉米棒、拔花生,看著他們將滿載著黑亮葵花籽的巨大而扁平的向日葵花盤砍下來。大多數男僕都穿著破布衣服,有的只纏著腰布,也有的穿著破舊背心和短褲,短褲是用穆薩沙樹上剝下來的粉色樹皮圍成的。他們一邊鋤地一邊聊天,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在用大棒子給花生脫粒,或壓扁向日葵以擠出葵花籽的時候,他們還會唱起歌。工頭老煙鬼過來跟我的父親坐在一起時,他的兩個跟班小青年就恭敬地站在他身後,很有可能就是半個上午。老煙鬼跟父親剛剛結束一個話題,就又說起可能會下雨,然後又說有必要新建一個牛欄,或挖開一個新溝渠從農場群落那邊引水過來,還會聊到那位荷蘭助理的不足——可惜那個荷蘭人幹了沒多久,因為原住民都特別憎恨他——接著他們又開始了哲學探討。非洲人說話語速緩慢,中間會有長時間停頓,時不時說上一句「是啊……」。老煙鬼則說「是呀……」他語速緩慢地跟父親交流了一會兒,又說「是呀……」父親則說道:「對,就是這樣。」老煙鬼有時是坐在原木上,有時乾脆蹲坐在那兒,並用前臂壓在膝蓋上保持平衡——我和弟弟也學了他這個姿勢,但感覺不舒服,因為我們骨子裡帶著歐洲人四肢僵硬的基因。父親坐著,那條木腿向前伸著,他將帽檐壓低到眼睛上方,以躲開強光的照射。他們談論著「生命」和「死亡」,也經常說起「帕祖魯大老闆」(或是「上面的大老闆」,即上帝),猜想「他」會有什麼樣的旨意。
父母在警告我天主教徒會「逮住」我的時候,並沒有預料到這件事,我很清楚這一點,我知道他們肯定會因此感到震驚。不過,父母的話確實讓我提高了警惕,畢竟,一個人可以選擇信且存疑。我不知道這樣恐怖的訓話持續了多久。在修道院學校的第一個學期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於我把其他的事情都忘了。我僅僅記得自己躺在床上,看著那個像新鮮肉排的巨大心臟向外滴的血,我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在動,我相信自己真的能看見血細細地流下來,但我非常清楚這不是真的。小孩子們——當時我已經八歲,屬於中間年齡——常常會在睡夢中哭出聲來。有時,某個小孩會在睡夢中爬下床,在各個床之間來回走動,稍大點兒的孩子就會輕輕地將她引回到床上去。有時,夢遊的小孩會固執地想要躺到旁邊的床上,因為那裡有一個溫柔的小姐姐,等她真的爬上去睡著了,小姐姐就會輕輕地換到她那張床上去。對於這些事,修女們完全不知情。第二天早晨,許多床上都會留下髒兮兮的尿跡。孩子們當然會受到修女們的責罵和處罰——天主教小孩反覆說「萬福馬利亞」,我們則是被警告和威脅。
與此同時,戰爭的話題沒日沒夜地進行著。有時,山丘上的這座房子里擠滿了穿著制服的人,但都是死人。當然,這兒也有因戰鬥致殘的士兵。有一位利文斯通先生,他跟父親一樣裝了木腿,但他對假肢的控制遠不如我的父親靈活。還有一位麥考利先生,他的肚子前面安了一塊鐵板,以防腸子流出來——大家是這麼說的。在穆里的屋子裡,一個堅忍的女人正暗自傷心,她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死在了塹壕戰中,現在只有一個兒子還在她身邊,代替他死去的父親和兄弟照顧她。夏托克家裡有一張照片,是個可愛的男孩,戰爭時期,一枚魚雷擊中了一艘船,船被炸了個洞,而這個孩子就是從這個洞里被吸入大海淹死的。有時,看到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談論起戰爭,我就會想要跑出去,如果父親恰好看到我的動作,他就會大喊:「沒錯,這就是那個大忌諱!這就是『一戰』!這就是它的真相!」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我寫了一首關於日落的散文詩,有很長一大段。後來,我的母親把它寄給了《羅得西亞先驅報》,成了我的第一份出版文字。當時我對這件事的複雜感覺跟現在一樣:既驕傲于自己的文字得以出版,也感到心神不寧,因為這些文字是我私密情感的流露,卻要被其他人拿去閱讀和分享,驕傲和怨恨的情緒正在我的心中交織。母親告訴我,拉特先生誇讚了我,說我很聰明,小小年紀就在報紙上發表作品。可是我卻暗暗發誓,下次再想寫「散文詩」,我會把它當成自己的秘密。
母親當時非常擔心我們吃不飽。如今,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竟會吃掉那麼多食物。如果白色的蛋泥或燒焦的麵包被剩下,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父親就會面露悲痛,讓我們想一想那些還在挨餓的印度孩子。至於非洲大地上的孩子們也在忍飢挨餓,或者從我家窗口能望見的那些農場群落里,也有挨餓或營養不良的孩子,似乎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
陸海空百貨商店目錄左右著我們的穿衣打扮。在寒冷的天氣,教養良好的女孩們都會穿上自由緊身背心,背心下的小環用來鉤住吊襪和長襪的邊沿。不|穿長襪時,背心容易向上皺起,女孩們的肚皮就會被小環刮出紅痕。終於有一天,我拒絕穿這個背心。我對父母說不,我不要穿這個背心,再也不要穿了。在這次抗議中,我為自己和弟弟贏得了勝利——弟弟那時還穿戴著緊身腹帶,以防寒氣入侵肝臟,而我很久之前就已經拒絕了它。父母讓我們戴布帽——帽子的內襯是紅色網眼織物,碎片垂掛在背後,以避免陽光直射到我們的脊柱。我的態度是:不,不,不!我才不要。我大叫道:「根本就沒人戴帽子!」——事實的確如此,那些農場主和他們的妻子都沒有把頭部遮住,女人們可能只在外出拜訪時才戴帽子。母親對我說:戴上緊身腹帶,不然你會染上致命的風寒;穿上自由緊身背心,要不就難有良好的儀態;戴上有紅色襯裡的帽子,不然你會中暑。(對於帽子的看法,母親和陸海空百貨商店的觀點似乎一直都是正確的。)總之,母親的苦苦勸導都落了空。就在最近(1992年),我拜訪了倫敦的一位皮膚科專家。他告訴我,那些在澳大利亞、南非和辛巴威喜歡暴晒的白人們,為他提供了大部分收入來源。
她沒有觸摸自己的女兒,只是很快地說了一句:「起床啦,你睡了足有半個小時啦。」她的語氣中似乎充滿了遺憾,夾雜九九藏書著還未退卻的思緒。
1890年,「探險縱隊」組建成立。就在第二年,帕特里克修女院長和其他五個修女騎馬來到了這片殖民地上,而且很快就建起了醫院。此後她們就被稱為慈善修女。事實的確如此,因為當時的記載中就有這樣的信息。帕特里克修女還建立了多米尼加修道院。她非常受人敬仰,人們提起她和其他幾個修女時總是充滿敬畏。我到了那兒之後,也發現了這一點。我想,那時候康斯坦莎修女和博納文圖拉修女還活著,她們就像那些無處不在的聖母雕像一樣,默默地影響著人們。她們都是活潑而大胆的年輕女子,而後來擔任管理職務的修女們則是另外一個樣子。
關於被尺子打手掌這件事,學校里流傳著許多老套的傳聞。我們一群女孩子討論著如何用肥皂洗手掌,說到了之前有個小孩被尺子打掉了手,後來又安了一隻假手。在這樣的學校里,一件事情一旦發生,那麼就意味著它永遠地發生了。不過,對我們而言,最大的傷害不過是在手掌留下紅印,因為修女們無權對我們身上的其他部位動粗。情況本來也許更糟,但是沒有。我不記得發生過欺凌事件,恰恰相反,年齡大的孩子對待稍小的孩子總是很溫柔。這些小孩子們當然也有自己的痛苦。
前段時間乘車穿過慕尼黑近郊的時候,我在路上目睹了一個又一個駭人的基督受難雕像:它們分散在路旁,在涓涓細流中,也在林子里、曠野上、花園中。這些雕像讓我想起了兒時修道院里用來教化我們的畫像,它們每一個都呈現了流血和磨難的景象。修女們幾乎都來自德國南部,而德國是希特勒所在的國家。我在巴基斯坦城市白沙瓦的時候,什葉派穆斯林正在舉行慶祝儀式,祭奠死於1500年前的先知穆罕默德的兩個孫子——哈桑和海珊。我看到一條條街道上,成群的年輕男子或奔跑,或身形搖晃。他們在用沉重的鏈條或鞭子抽打自己,眼神因疼痛而變得茫然或震驚。最終,他們倒在了地上,被沿街早有準備的救護車救了進去。我的想法或許陳腐,但我覺得,人類這個種族的確是出了大問題。
在我旁邊的床上,攏起的蚊帳里傳出震顫的聲音——原來貓在做夢,它的牙齒髮出逗趣的聲音。它在夢裡面追逐著什麼嗎?就像夢見追逐野兔或家兔時,狗也會興奮地吠叫出聲。家裡的獅子在哪兒?老虎又在哪兒呢?此刻,它們兩個正躲在游廊的陰影里睡覺。乖巧的寶貝哈利在隔壁睡覺。父親也躺在椅子里享受著午餐后的小睡。男僕還在用斧子砍著木頭,睏倦地熬著時間。母親在給黛西阿姨寫信,黛西阿姨也經常從倫敦給我寫信,送我禮物,她是我的教母,所以還經常送給我跟耶穌有關的書籍。正是從這位阿姨送的故事書里,我讀到了頭戴條紋髮飾的耶穌和眾人走在黃沙中……數百年前,幾世紀前。
我有個疑問——當然,確實很奇怪——我在修道院里待了四年,在這四年裡也度過了很多假期,而且它們一旦開始就似乎永遠不會結束。假期里我擁有許多快樂的體驗,比如外出野餐、全家出遊,還有貓和狗的陪伴,也抱了小嬰兒,我還跟弟弟在灌木叢里走了一整天,還曾熬夜看星星……儘管有這麼多的歡樂時光,可是黑暗和痛苦卻更強大,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一年又一年地過去……
此刻,母親看著這個頑皮的孩子蹲在床上,臉上帶著淚痕,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她皺了皺眉頭,心裏不太舒服:旁邊的房間里,乖巧的小兒子沒有任何脾氣就睡著了,可眼前這個孩子卻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在給她上刑似的。雖然這麼想,可母親還是帶著輕快的語氣說:「你怎麼又胡言亂語了?」她把孩子按回床上,一手掀起被單,「你要是再折騰的話,身體會燒起來的。」
不過因為我住在蚊帳裏面,一切都還好。
「哦,很遺憾,你的確睡著了。」母親得意地說。
寄宿的學生幾乎都是農場主的女兒,但我很快發現,這些女孩和我並不一樣,倒是和鎮子里走讀的女孩有著更多的共同點。她們對灌木叢一無所知,甚至好像還有些怕它,也不學習務農方面的知識。從修道院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如何讓母雞抱窩、照管雞和兔子、給貓狗殺蟲、淘金、從礁石上取樣、做飯、縫衣、使用牛奶分離器、攪拌黃油、坐在吊桶里下礦井、做奶油乳酪和姜酒、在材料上畫鋼印圖案、做紙型、踩灌木杆做的高蹺、開車、把鴿子和珍珠雞射下來烹飪、腌蛋——除了這些,我還會許多其他的事。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由衷地感到快樂,而我生命中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夠帶給我比這更大的快樂。這是一種真正的快樂,一種屬於孩子的快樂——能夠自己動手做一些事情,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為家庭做貢獻,知道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受到重視的人。
「這是電視,瞧……」
當時,我們對修女們的私生活做著無知的猜測。而今天,也許五六歲的孩子都會頗有見識地談論女同性戀這個話題。修女們一星期洗一次澡,洗澡時身上裹著白布,整個過程中,那塊木板都卡在浴盆上。看她們這麼難為自己,我們這些孩子倒是得到了一些安慰。她們從不在鏡子里看自己。她們的頭髮被剃光了。她們很少會換內衣。我們知道修女們穿的是什麼,因為晾衣繩上掛了一大排白衣服。嗶嘰袍子下面堆疊著一層層的背心、短褲和襯裙,袍子上面又是另一件黑色的罩袍,還有打褶的頭巾,然後是黑白兩副面紗。修女們的氣味真是太難聞了。
不過,那個時代還沒有壞書。之後的三四年裡,從倫敦寄到農場的書籍種類和數目都令人嘆為觀止。我們先寫信索取,大概花一個月時間,訂單會到達倫敦。書籍只能經由海運送來,大概需要三個星期——從港口運上開往索爾茲伯里的火車,再由另一列火車運往班基特,最後需要我們從車站取回來。
醫院的病房很明亮,我躺在潔白的床上,聽著外面響起巨大的祈禱鐘聲,屋裡的牆壁上只有一幅小巧的聖母像。我在病床上不停地讀著書。如果出現某些病情惡化的跡象,母親就會讓心有埋怨的丈夫駕車過來。她在病房裡對我查看一番后,會叫醫生進來。去醫院就診……醫生來出診——雖然大家一直忙碌著,但總是虛驚一場。與此同時,我在學校的生活也時不時地中斷。若說我對哪些事情心懷恐懼——用戲劇化的形式來表達,即母親聲音中突然迸發出的激動,還有來自死亡、醫院以及身體羸弱的威脅。
「媽媽,媽媽,我還不困呀,我真的不困。」
父親遭受著疾病的威脅,這就像一股暗流似的,在那些年裡揮之不去。木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經常生病,當錫諾亞的醫生給父親看過病後,我聽到母親和醫生在低聲交談。「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卧病在床一年的人很快就康復呢?」「你說他有炮彈休克症嗎?」
正在給英國寫信的女人手中的筆停在空中。她面露微笑,思緒飄得很遠,想著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倫敦的街道擁擠而又嘈雜,她和好朋友黛西在一起。黛西的個頭不高,性格活潑逗趣,還沒有結婚——和許多女孩一樣,她的愛人在塹壕戰中犧牲了。女人內疚地覺著自己沒能盡享生活的樂趣。屋裡,她正跟黛西坐在旺盛的爐火前,吃著巧克力或從余火里烤出的栗子。
那時發生的一件小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然在我的整個童年,也發生過其他類似的事。那天,就像別人做過的那樣,我和弟弟叫「男孩兒」給我們把鞋拿來——鞋就在當時的那個房間里,父親突然怒吼了一聲。對父親來說,這種情況的確非常少見。他高聲說,母親怎麼就敢這樣寵著我們,還讓我們放肆地叫一個成年人「男孩兒」?難道她不知道這樣下去的話,兩個孩子就會變得四體不勤、驕縱任性?總之,他絕對不會接受、也不會任由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父親很少會發號施令,唯獨這件事。整個童年時期,我都看到父親在跟母親抗議,他所流露出的情緒中,悲傷多過憤怒。父親抗議的是母親對待僕人的方式——她會要求一個男僕去房外的灌木里站著想明白,怎樣準確無誤地按順序擺好餐具是多麼重要,讓他想清楚下次如何在梳妝台上布置牙刷和鏡子。從很早以前開始,母親的聲音中就升騰起一種絕望的情緒(白人太太們的情緒),她對自己和家庭的認識都取決於英國的中產階級標準。「看在上帝分兒上,」父親情緒非常激動,可是在看到我母親的痛苦神態后又放緩了語氣,「難道你沒發現嗎?這太荒謬了。」「哦,不過這是他們的工作,難道不是嗎?」
我求母親再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雖然她已經是一個母親,但是我的這個請求一定是讓她感到了為難。「求你了,媽媽,求求你,我一定會幫忙照顧的。」「可是我們養不起。」母親說。這樣的對話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後來她又說:「你爸爸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可是他當時明明還那麼年輕啊。我對嬰兒的強烈渴望中,混雜著我的思家情緒。我確信這種強烈的渴望,是想要彌補那些也許我們在出生時就失去了的美好。可當我傷感地想著再不會有別的小嬰兒時,我突然意識到,「寶貝哈利」對我和母親而言都曾是一樣的寶貝啊。此後,無論是在這個地區的哪裡,我只要看到嬰兒或小孩都會喜歡得不得了,也不願意離開他們,我會懇求大人們讓我帶回家。我對嬰兒的這種熱情在我們那兒成了個大笑話——當然是善意的那種。「你們家的丫頭這麼喜歡小孩,她真是太有意思啦。」
家裡本來無法負擔我的校服費用,但有了資助,它們被堆放在了家裡的椅子和床上:嗶嘰和羊毛呢材質的深棕色褶皺束腰外衣、淺橙色棉罩衫、棕色彈性腰帶、裝飾著棕橙色絲帶的白色巴拿馬式草帽、一件棕色輕便短上衣、深棕色短褲,還有許多背心和橙色短襪。只是瞧一瞧這堆行頭,就讓人感到壓抑,不過幸好假期剛剛開始,時間還有的是。
母親常常給我們讀小飛俠彼得·潘的故事,講到「彼得飛了回來,卻發現窗子被關著,於是又飛走了」,她的嗓音突然就變了。「不要放在心上啦,我的老太婆。」父親趕忙安慰她,「這並沒有那麼糟糕。」但對母親來說,這確實很糟糕。她構想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會發生。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孩子們身上,尤其是她的寶貝兒子身上。可是呢,她的寶貝突然之間好像變得不在意她了。
我們吃的食物……花樣繁多。午餐可是一件大事,沒有肉的情況絕對少見,因為那時,除了有特殊飲食習慣的人,沒有誰能放棄吃肉。餐桌上有烤牛肉和土豆,或者牛排和牛腰餅、燉菜或肉餡土豆餅,還有從水井旁的菜園裡摘來的五六種蔬菜,以及大塊的布丁和芝士。
我在那所修道院里待了四年,或者也可以說是永遠。那個時候,我總是伴隨著清晨的鐘聲起床,不相信自己能夠熬過這漫長的一天。好不容易熬過了,另一天又開始了,接著又是一天。想家的情緒狠狠拽住了我,就像是一場疾病。對,就是疾病。六十多歲的時候,我曾被悲傷壓垮,當時我想,天啊,我曾度過了怎樣的童年啊,可我卻記不起它到底有多糟。在修道院時,我渴望的是什麼呢?是家。我想回家,想要我的母親、父親和弟弟(他八歲之前沒離開過家),我想要我的狗和貓,我想靠近灌木叢里的鳥兒和其他動物。我想……我渴望……我盼望著這種痛苦可以結束。可我無法相信它會結束。我曾跟其他人交流過彼此的記憶,這些人在七歲時曾被送入英格蘭的學校讀書,他們中也有人像我一樣記得這種痛苦。現在一定有無數回憶錄和自傳可以做證,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入學校的孩子們,曾承受過怎樣的痛苦。我們都知道,把孩子送進寄宿學校是一件可怕的事。儘管如此,有些人在七八歲時就被送入學校,對自己所承受過的痛苦也記得一清二楚,如今卻對自己的孩子做著同樣的事情。這多少透露出人性中很重要的一些東西,或者說,英國人個性中的一些東西。
為什麼我會在斯科特太太那兒待了兩個學期呢?也許是他們想讓孩子們保守學校的秘密吧。再者,那裡一直存在著「我們很窮」、「我們的生活很不如意」的壓力——意思就是說,「我們」無能為力。讀了「黑綿羊,咩咩叫」,我和小時候的吉卜林產生了共鳴。母親也曾產生過這樣的共鳴,可是在我哭泣的時候,她沒有擁抱我,也沒有說「哦,我的小寶貝,我可憐的寶貝」。我只好自己抬高手臂來擋住毆打——事實上沒有人打我,有的只是冰冷的、帶著諷刺的言語。
吃晚餐時,孩子們必須吃下雞蛋、麵包、黃油,以及一塊布丁。「把你的食物吃完!」「可我不想吃了。」「你當然而且必須吃完。」「我不餓了。」「你當然還餓。」
這些小說情節如出一轍:
下午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充實,母親會教授些知識,或者以其他的方式加強我們對外界的認識。房子後面有一個樹屋,是將厚木板作為平台放在穆薩沙樹里搭建而成的。「快來我們的樹屋,快上來呀!」我們大聲喊著父親。他努力地挪動著那條不太靈便的腿,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站上了第一層平台。緊接著,母親也上來了。她給我們講著英格蘭的生活,聲音里溢滿悲傷。父親忍不住打斷她的話:「別這麼哀怨啦,我的老太婆。你要知道,英格蘭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啊。」接下來,父親會跟我們說起另一個英格蘭,那裡有乞丐,失業的退伍軍人在賣著火柴,還有那些頭腦並不靈光的「聰明年輕人」在縱情歡樂,毫不在乎戰亡的士兵和找不到工作的士兵。當然,父親也會跟我們說起他在戰爭爆發前度過的美好時光,那時候他也曾參加各種競賽,也曾整夜不眠地跳舞。https://read.99csw.com
母親整個上午都在忙碌,主要是為丈夫、兩個孩子和她自己縫製衣服。她向來都聰明幹練。有時,她也會製作食物,比如果醬和瓶裝水果,且常常自己發明一些食物的做法,比如把牛吃的葫蘆肉加工成蜜餞水果。她還會把發酵的姜水裝進成排的汽油罐,釀出幾十瓶薑汁啤酒。除了這些,母親也像其他農婦一樣自創了以玉米(當時還不叫「甜玉米」)為原料的食譜。那時的人們都很窮,或者說生活節儉,都在儘可能地省錢。正因為如此,對於利用自己栽種的蔬菜製作食物這一點,女人們向來都非常自豪。阿根廷與南部非洲種植著相同的農作物——南瓜、玉米、豆子、土豆、番茄、胡椒,還有洋蔥。後來有幸去了阿根廷,我見到了同樣別出心裁的食物。我們吃的綠色玉米或拌有芝士醬,或配以油煎餅和牛奶布丁,或配以土豆和南瓜煮成羹湯。玉米粉做的蛋糕和薄餅,也被添加進各式粥品和麵包中。南瓜的做法不下十種,嫩花生也被加入到燉菜里,花生醬更是所有蔬菜和麵包的絕配。
與此同時,我和弟弟就在一旁觀察著小鳥、變色龍、蜥蜴、螞蟻,偶爾也會堆小草房。我們還會在蟻丘上跑來跑去地玩鬧,常常嚇到躺在灌木叢中躲避熱浪的野兔。
「我沒睡覺。」
有一個房間下方是大片的灌木叢,一路蔓延到艾夏爾高地。在這個房間里,身著新棉質裙子的母親、穿著農場卡其服的父親,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在享用英國味兒十足的早餐:粥、熏肉、雞蛋、香腸、炸麵包、炸番茄、烤麵包、黃油、果醬、茶,以及當季的木瓜,還有橘子。
斯科特先生受雇於勞斯先生——那位擁有木材租約的先生。母親將兩個孩子送去了伐木場,讓我們跟畢蒂小住了一段時間。她從來沒有錯過任何能給孩子們帶來有益體驗的機會,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進了帳篷。四周環繞著雄偉挺拔的大樹,樹上落滿了蟬。這些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地被砍掉了,它們將成為煙倉和礦爐里的燃料。
天啊,女人驚訝地發現,居然已經三點鐘了。必須趕緊叫醒孩子們,不然他們兩個晚上又該不睡覺了。多麗絲那丫頭可能還醒著,她可真是個易哭易怒的孩子,但說不定也睡著了呢。身邊的所有生靈都在歇息,沒有任何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女人享受了很安靜的獨處時間。她的丈夫在摺疊長椅里熟睡著,鼾聲清淺而均勻。兩條狗伸直了四肢睡在外面,大大小小的貓兒們也在睡覺,其中一隻蜷縮在「老虎」的肚子那兒。
我攤開手臂平躺在床上,眼睛緊緊盯著黃色屋頂(似乎離我很遠)下的空間,腦子裡想著永遠不會結束的時間。永遠不會結束,永遠不……我屏住呼吸。永遠不會結束,永遠……我的腦子似乎搖晃起來,只想著那些慢下來的時間,那些永遠不會結束的時間。有那麼幾秒鐘,我突然好像到了那兒——太好了,它在這兒,我找到了它……我突然感到筋疲力盡。怎麼也該到起床時間了吧?可鍾錶顯示才過去十分鐘。不經意間,我憤怒地大喊出了聲,嚇得自己趕忙用雙手捂住了嘴,可是已經沒有用了,因為母親已經聽到聲音闖進來了。「怎麼啦?你喊什麼?」「表壞了。」我哭著說,「它不動了。」
當我走進父母的房間時,父親正在用厚重的皮帶子往殘肢上綁木腿;母親已經穿上了哈羅茲的絲綢襯衣,此刻正在為她的寶貝兒子穿衣服。房間里,從自由百貨買來的窗帘色彩如新,粉飾過的牆壁閃耀奪目,黃色的茅草屋頂正散發出新鮮的氣息。但多年後,整座房子所在的山丘只剩下一片凌亂。
憤怒的情緒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憂鬱。這會兒,小女孩的腋窩冒著汗,頭髮也被汗水打濕了,她覺得自己沾滿水汽的臉頰往下沉了一沉。她猛地跳了起來,走向另外一張床。可還沒等她到那兒,沒等她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衝動、小心翼翼地把身體蜷在小灰貓的周圍,這隻貓就向她發出了抗議的叫聲,別打擾我睡覺。可是小女孩仍然一下下地輕撫著它,臉頰貼著貓咪。貓嗚嗚地喘著氣,小孩的臉也隨之起伏著,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嗚嗚聲突然停止了,下一秒又響起來,又停止了……房外,兩隻鴿子正在聊著天,咕……咕……咕咕。另一邊,男僕的斧子慢慢地落了下去,舉起又落下,一下,一下……
修道院的主體建築附有側翼,鑲嵌著大理石碎屑。走過碎石路面時,大人們會感覺腳不太舒服,而對一個孩子來說,每一步都像是在沙灘上的巨石之間攀爬,處處都是冒險。通往女生宿舍的樓梯很陡峭,每一級都差不多有大腿那麼高,小傢伙們得四肢並用向上爬,下樓時則是一級一級地蹦跳著下來,因為扶手高過了我們的頭。我能夠真正走下樓梯的那天,以及跑過碎石路面的那天,都是我通往成人之路的標記。宿舍(位於運動室上方)、飯廳、教室、病房——這就是孩子們對修道院的全部了解。整座建築的大多數地方禁止孩子們入內,看起來就像是發生鬼故事的地方——在一個個巨大陰暗的房間里,到處都是身著黑色或白色長袍的修女,她們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修女們也住在宿舍里,不過我們知道,她們的床被白色的帘子分隔成了獨立卧室,像盒子似的。
修女們凈講些地獄煉火和不死蟲的故事。我們淘氣時,她們還會拿尺子打我們的手掌。各種瑣碎的規定,多得數不清,雖然我已經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但記得這些規定曾令我們在私下裡嘲弄那些修女——我們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蔑視那些管理宿舍的修女,拿她們的口音逗樂,並說「要不是腦子不靈,她們就能去教書了」。大部分規定都跟清潔有關——不是要我們必須清洗,而是不許我們清洗。對這些女人來說,保持清潔就是對魔鬼發出邀請信。洗手時必須把袖子放下來,只能洗到腕部;只有臉部可以用塗滿了肥皂的毛巾擦洗;如果眼睛被刺|激到了,必須求天主保佑解除疼痛。一星期里,我們只能洗一次澡。浴室的牆上倚著一塊木板。修女們說,好孩子在洗澡的時候都要鑽進那塊木板。那塊木板上給頭部留了個洞,兩端搭在浴缸上,洗澡的時候,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可是沒有人願意穿這個。因為一星期只能換一次內衣,我們身上都發臭了。孩子們寫的全部信件都要經修女過目。在給母親寫信時,我把浴室里的規定寫了進去。修女讀了我的信,說我是叛徒,說我內心邪惡,讓我另寫一封。後來在期中假期時,我告了修女們的狀,於是母親提出了強烈抗議——之後,我們得到了寬限,一星期可以洗兩次澡、換兩次內衣。但即便這樣,我們身上還是帶著臭味。我們只能穿上髒兮兮的短褲和短襪。「虛空。」阿米莉亞(或布倫希爾德)修女說,「一切都是虛空。你們不應該太關注自己的身體。」
游廊的茅草棚下雖然陰涼,但還微微發著熱。喝茶的時候,全家人就坐在游廊上,吃著薑餅、酥餅、小蛋糕、大蛋糕和烤餅,配以黃油和果醬。「只有先吃烤餅,才能再吃蛋糕。」這被稱為紀律和自製。趴在地上的狗朝著食物嗅著鼻子,貓兒們也向裝著牛奶的碟子聚攏過來。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從房間里端出一碟牛奶,給她特別的朋友小灰貓品嘗。她坐在地板上,瞧著貓咪舔牛奶,只見粉色的小舌頭一卷,就舔進去一整口。它喵喵叫著,表達著謝意,接著坐下舔了舔毛髮,讓自己精神起來。這一切結束后,它走向了其他成員。
我愛上了一群男孩中的一個,現在已經忘記具體是誰了,但我記得那時自己會夢見他。我在樹屋的平台附近折了段樹枝,用繃帶把它紮好,接著將繃帶弄濕,嘴裏還小聲念叨著男孩的名字。現在我知道了,這種表白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安慰。我覺得愛上一個莽撞的男孩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自己在試圖運用魔法,我自己卻不知道它是魔法,況且我的父母也都是理性的人。是本能指引著我對環境善加利用,指引著我通過這種可能已經流傳了數百萬年的魔法,去對自身以外的世界施加影響。對於我當時的做法,想必任何一個巫師都能明白。
這些小說並不像圖書館的修女們所認為的那麼引人入勝。在這之前,我從沒聽說過降神會和撒旦。可是在修道院的四年裡,我卻被督促著閱讀這些小說。如今當我問天主教的朋友們時,他們表示對這類書籍一無所知。或許當時,某些虔誠信奉神靈的英國圖書館正在精簡圖書,當整理到這些書籍時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些書浪費了也挺可惜的……有啦!就把它們送給那些非洲的異教分子吧!」
一個單純的年輕男子或姑娘,偶然碰到了一個老成持重的人,通常是一位女性。她衣著考究,年齡稍長,一顰一笑都吸引著這個男子或姑娘加入組織。接著,這個新入會者就被邀請到一棟鄉間別墅,屋子裡全是見多識廣的老人,他們的神情中透露著一絲神秘。這時,感到疑惑的小夥子或姑娘發現自己置身於損毀的教堂或森林空地上,眼前正進行著降神會、桌靈轉或者一些神秘的儀式。突然——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選擇!左手邊的路指向撒旦教,而右手邊的路通往繁重的修行,只適合愚蠢和膽小的人。
那時,我們全家都在艾倫·亞歷山大·米恩的筆下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就好像我們從未離開過英格蘭一樣。父親是「屹耳」,弟弟是「小豆」,母親是「袋鼠媽媽」,而我呢,就是那個胖胖的、活潑好動的「跳跳虎」。我的跳跳虎身份沒有變過,直到後來離開羅得西亞。綽號這種東西,總能強有力地把人打回原形。我後來又成了「跳跳虎泰勒」、「跳跳虎威茲德姆」、「跳跳虎萊辛」,最後這個綽號比其他的還不靠譜。再後來,我被人叫作「跳跳虎同志」。我這個角色是個急性子,愛開玩笑,笨手笨腳,不會讓氣氛冷場——換句話說,要學會自嘲、認錯、扮丑、承認自己無能。這是一個外向的角色。在這個角色下,真實的自我得到了保護,「跳跳虎」只是「女主人」性格的一個體現,那個健康活潑的「跳跳虎」總是活力十足。
「小傢伙們的宿舍」是一個長房間,屋頂很高,床與床頭尾相接,排成三排,總共有二十四張床。兩側有成排的高窗。在這個大房間里,或者說大廳,白天光線很好,且味道清新,到了夜晚卻是另一番景象——裏面放著一張小桌子,孩子們不得不繞著它走;桌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聖物,蛋糕上擱著糖霜做的人像;桌子上方是一幅男人的巨像,他的頭散發著光芒,就像暴風雨後射出的光芒,他儀態莊嚴,手指正指著自己鼓脹的心臟,心臟還在滴著血。供桌對面的牆壁上也掛著一幅男人的巨像,他的頭上夾著一個用濱棗(很像生長在小丘上的那種)做成的大花冠,花冠上有一二英寸長的黑色毛刺,鮮血正順著毛刺從他的面部流下。還有其他一些掛像,比如一個亂箭穿身的男人,箭頭像豪豬刺似的向外猙獰著,每一個傷口都在流著血。在另一張畫像上,一個女人手裡托著一個盤子,裏面是兩塊配以紅色果醬的牛奶凍,可細看下卻是她被切下來的乳|房。還有一張畫上是一個將要被烤死的女人,她面含笑容地站在那兒,下方的火焰就像巫婆的長指甲一樣捲曲在她的周圍。
去第一所學校前,我一直在閱讀——可究竟讀了多久?似乎不太好說,畢竟我對時間的處理向來很隨性。不過我確實知道,在我從煙盒上拼讀出「香煙」這個詞的時候,我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而且沒過多久,我就已經開始閱讀書櫃里的那些書了,雖然只是讀了其中簡單的部分。那些書都是經典著作,每本都套著深紅色的皮革,裏面是薄如皮膚的紙頁,頁邊被鑲成了金色。斯科特、史蒂文森、吉卜林、蘭姆、狄更斯……我蜷縮在倉庫游廊的一角,身下的床鋪上是很滑的糧食袋子,聞起來有玉米粉的甜味。這裏沒有貓。我快速地閱覽著《山的故事》,跳過了一半。我還讀了《叢林故事》《霧都孤兒》。我以略讀的方式,讀了一本又一本。後來,我發現父母在閱讀《年輕的來訪者》時又哭又笑,得知作者比我大兩歲后,我也懷著崇敬的心情讀了起來。可是我對書中的某些詞彙不太理解,比如「井心」,什麼是井心?是心掉在了井裡嗎?難道心不疼嗎?的確,生活在神秘的大人世界里,只有開心、沒有疼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遠處有一座綠色山丘,沒有一處城牆環繞。」為什麼這首讚美詩要強調沒有城牆呢?許多謎題和疑問纏著我,但最重要的是,探索帶來的樂趣,或者說閱讀這件事本身帶來的樂趣,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當然,我們並不只有大人閱讀的書籍,兒童圖書和兒童報紙也會從倫敦郵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