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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片都曾出現在我的日日夜夜,
那一年,我寫了兩部糟糕的見習小說。
他在兩年後加入了一場戰爭,不久命喪北非。
有一位旅行推銷員稱,索爾茲伯里的電話局正在為姑娘們提供工作機會。我知道只要有任何異議,父母都會跟我斷絕關係。於是,我搭上麥考利先生的車去了索爾茲伯里。作為對這趟旅途的貢獻,我一路上都跟他打趣,這可是「跳跳虎」的強項。抵達目的地后,我走進了電話局。儘管沒經過任何入職程序,但我還是立刻就從經營電話局的兩位年輕紳士那兒得到了這份工作。我沒有經驗,但他們卻認為我能行。再者,他們也並沒能從其他姑娘中收到足夠多的求職書。之後,我從《先驅報》上的廣告中聯繫上了一個住處,搬進了一位寡婦的房子——我在《瑪莎·奎斯特》中提過這一點。
「我不要!我不要成為戰爭的受難者。」
運動賽(gymkhanas)里,一匹匹駿馬飛馳而過,沃特金斯家的男孩和我正站在圍欄旁邊。他凝視著我,而我的眼神卻略過他,落在了那位可望而不可及的愛人身上。此刻,那個無可挑剔的紳士正留心聽著僱主妻子的話。這位夫人是一名溫和愁苦的中年女性,她愛上了這個男人——父親也這麼說。可是這會兒,他正不由自主地在把目光投向那位苗條的金髮女騎手。那位女騎手移開了臉,在幾步之外的地方倚靠著圍欄,等待下一場比賽的開始。拖著馬鞭離開的時候,她朝他冷淡地笑了一下。這一幕就這樣留在了我的腦海中,它被命名為「愛的喜劇」。我想,這可以算是一幅畫家戈雅的諷刺畫。
想必每一個姑娘都寫過類似於這樣的信:「我愛你,請帶我離開這兒吧。」「我承認,你的信讓我有點吃驚。」(虛偽!騙人!)「我承認自己對你的感情比友誼更溫馨一些,但你年紀尚輕。」
踩過去,
儘管受到了勞倫斯的影響,但我自己寫的東西根本沒法讀第二遍。我撕碎了千言萬字,繼續練起了短篇寫作。
父母回到家后,我只看了母親一眼就已經明白,這七十二隻小雞也就令我一個人激動了而已。雞媽媽帶著小雞爬過山丘的岩石頂時,會抬眼警惕著老鷹……我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也總會想,假如我當時晚醒了哪怕十分鐘,情況又會如何呢?
接下來……「你想成為一名獸醫嗎?」一位剛從英格蘭過來的年輕男人這樣問道,我開玩笑說自己對彎角羚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結果,我因自己的玩笑話吃了苦頭,因為他邀請我參觀了一場極其噁心的手術——我決定為讀者們略去那些細節。我意識到,如果這就是獸醫的工作,那這份職業,我可接受不了。不過,我本可以成為一名獸醫,或一名醫生。我甚至可以成為護士長,畢竟我和我的母親一樣能幹。最好的情況是,我能成為一位農場主。懷著強烈的渴望,我也在私下裡暗想過,如果幸運之神眷顧我,讓我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物理學家、時代的冒險家,那麼我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舉動。
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裡,我突然醒了過來,發現蠟燭已經熄滅了,只有燈光照著屋頂、白色的牆壁,還有雞蛋。我急忙沖向雞蛋,它們已經發涼,但還沒有變得冰冷。我把蠟燭點起來,把軟墊覆蓋在了雞蛋上。它們死了嗎?只能等它們孵化出來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正在那時,我接到了從索爾茲https://read.99csw.com伯里打進來的電話——父親病得很重,也許會死,而我只能堅守在家裡。就像頻繁宣布這些消息時一樣,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戲劇性的色彩……但我沒有在聽,也聽不下去,災難不該拿來如此頻繁地宣布。
在我和弟弟看來,沃特金斯家的房子一直都充滿了魔力。它坐落在一堆花崗岩小丘中,室內總是很熱或很冷。當暴風雨襲來的時候,火球會沿著游廊一路彈跳,直到「叮」地一聲消失在電話里。那個年代,這些球形閃電的存在還沒有被科學所認同。有一次,弟弟在那兒時恰好趕上了暴風雨的天氣。「就像小足球似的,」弟弟說,「它們像一切彈跳的東西。」但沃特金斯家的男孩對閃電和農場都不感興趣,我根據自己的情況推想——他要的只是逃離,只是不再受限於這些童年的情景。
一同坐著的還有我的父親,那個遭遇背叛的男人。他多年以來所說的話正在成為現實,但他不必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歷史正在為他說。他曾說,瞧著吧,德國人會重新回到凡爾賽宮。可沒人聽他的話,也沒人聽其他老兵的話,就像現在沒人在聽丘吉爾說什麼,但他卻知道人們需要什麼……我們還看到了史蒂芬·金·霍爾的《時事通訊》(Newsletter),裏面披露了不少真相。
那一年,我學會了快速打字,當然還有速記。
這首詩叫《戰爭之後》,但似乎改為《戰爭之前》更貼切。
在田地的邊緣,我倚著一棵樹站著。這片土地上的煙草沒能收穫,但這種作物正在為其他農場主帶來財富。我望著眼前暴烈紅艷的落日,使勁兒想著西班牙,就好像我已經到了那個國度。我為什麼不能去呢?當時正有一支英國勁旅在為挽救民主而戰鬥,如果我試一試的話,也許就可以去英格蘭,就可以……可我的車費從哪裡來?我才十七歲,他們也不可能讓我去……我讀過的一些書中,法國、俄國、塞爾維亞的女性會開救護車、當護士、經營戰地醫院,我的母親也對過去的皇家自由醫院無限懷念——所有這些都發酵成了夾雜著憂鬱的快樂情緒,成了青年人吸收的天然食物。狂熱之情是戰爭釀造的有毒食物,它讓人痛苦,但又暗自驕傲。這也是一名老兵的另一面。
在索爾茲伯里醫院,母親穿戴著精緻的帽子和手套,她坐著,把手提包平放在大腿上。正對她的是坐在桌子后的護士長。一個女孩正悶不吭聲地望著這兩個處於對峙狀態中的女士,暗自嘲笑著。她既希望自己能被留下來,又希望被拒絕。
葉落了,
悲傷的韻律,哀傷的輓歌……
許多個夜晚,我曾坐著聽無線電里傳來的紐約新聞,還有希特勒的咆哮和叫嚷,以及一些德國人高聲的響應:勝利!勝利!我感到害怕。那個男人的身份、聲音幾不可察地撥動著我的神經,以至於別人的勸解對我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你怎麼啦?那個人離我們有數千英里遠呢!」
除了希特勒,還有衣索比亞的墨索里尼。在我父母看來,西班牙的那場戰鬥正是歐洲戰爭的端由。
孵化結束的那天終於來了。我坐在那兒,眼睛緊盯著雞蛋,這是一個關鍵九-九-藏-書時刻,時間從沒有過得如此之慢——確切地說是成熟的時間。這間小屋子裡似乎充滿了寒冷的空氣,就像流動的冷水一樣……突然,一顆雞蛋上出現了一小塊粗糙,這就意味著……我把它拿到耳邊,聽到裏面的小雞一下下敲打的聲音。我喜極而泣,同時也安下心來。一隻丑兮兮的小雞撲騰著出殼了,身上干透后變得可愛起來。那邊又跳出來一隻……不消片刻,破碎的蛋殼上爬滿了濕漉漉的小丑怪,在蛋殼之間,那些渾身干透了的小雞正抖動著。我跑出去找到那隻最老、最有經驗的母雞,然後把它放進了圍欄。那圍欄中早就放好了一個鋪墊著稻草和羽毛的巢箱。當我取出幾十隻小雞,並把它們一個個放進巢箱的時候,那隻母雞似乎還摸不著頭腦。突然,它的腦子啟動了開關,只見它咯咯地叫起來,邁著優美的步子走向那群小雞,成了它們的媽媽。我又找來了三隻母親,重複了一遍步驟。
那是我最後一年作為灌木叢的「一部分」而存在,作為灌木叢生靈中的「一部分」而存在。儘管後來的歲月里我走過許多街道和小鎮,但那兒才是最讓我自在的地方。那也是我最後一年作為農場女孩而動手做一切事情——那時的工藝早已遠去,如今所有的農場都擁有了像樣的電飯鍋和煤氣灶、電燈、自來水和冰箱。
我的血就是它們的……
這是最為簡單的信條,只要以一個用途多樣的文本作為依據,結合邏輯推理,就可以實現——例如藉由《聖經》或占星家就能證明。如今,我彷彿仍可以聽到父親喋喋不休的憤怒抱怨,那是一個病患和失敗者的聲音。我彷彿仍可以看見母親垂著眼睛坐在那裡,用手指撥弄著耳邊的灰白頭髮,身體僵直著;父親則好像在強忍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幾乎要從那張破敗老舊的椅子里跳出去,隨便逃向哪裡都好,只要不再禁錮在母親的噩夢裡——日益病重的丈夫,粗魯敵對的女兒,禮貌疏離的兒子。
孵化器放在房子最末端的小屋子裡。破舊的窗子和畸形的門不斷地在漏著寒氣,茅草屋頂就像蓋住了一個冰冷的水池。孵化器下面有一個蠟燭燈籠,通過管道不斷地向雞蛋輸送著熱量,這些蛋再過五天就能孵出小雞了。假如蠟燭熄滅了會怎麼樣呢?我能預見火焰會偏倒,繼而洶湧地竄入管道里——如果真的發生了,那麼小雞們就會死在殼裡,而我則成了七十二條小生命的謀殺犯。我用毯子包裹了門檻和窗檯。此刻,從未被拒之門外的狗們嗚嗚低吟等待著,而覺得自己受到傷害的貓們則在喵嗚叫著發脾氣。房間里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而我幾乎一直都守在這裏。我躺在床上讀著書,時不時抬起眼確認蠟燭依然在燃燒。萬一蠟燭用完了呢?或者柴火用完了呢?我在孵化器旁放了一個襯有舊軟墊的肥皂盒,到時就可以把孵化出來的小雞轉移到裏面。室外的養雞場里,那些還沒察覺到自己未來命運的母雞還在追著公雞到處亂跑。每隔三四個小時,我會用溫水把雞蛋打濕,幻想著裏面的胚胎(當然,我知道很醜)。母雞總會翻動著雞蛋,確認自己的大腳爪將所有的雞蛋全部拂過,一個沒落下。此刻的我也這樣做著,並且還長久地凝視著它們,似乎未來就取決於裏面的七十二隻小雞。
當時也有一些英國猶太人散發的煽動性小冊子。對英國的上層階級而言,這一派很有吸引力,因為他https://read.99csw.com們稱失蹤的以色列一族去了英國,說我們是上帝的選民(不是猶太人嗎?他們只是弄錯了,僅此而已。)還說上帝已經選中了我們去統治世界,而大英帝國正在做的就是履行這個神祇。善惡大決戰已經提上了日程,很快,耶路撒冷就會出現七百萬具屍體,俄國和德國將結為同盟,而英國和美國的軍隊則化身為邪惡的代表,與上帝決戰。
看到朋友的女兒舉止粗魯時,我會站在朋友的一方,心裏升騰起憤怒,開始討厭起那個女孩……可是等等,看到女孩生氣地低垂著雙眼,冷淡地緊繃著嘴唇,我問自己,你忘了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嗎?……於是我就會對可憐的朋友說,你沒注意到嗎?她覺得你在威脅她,因為你對她太強勢了,她害怕被吞噬。「什麼,我怎麼會威脅她?」的確,我們中很少有人會認為自己強勢,儘管有一個脆弱的小生命正僅憑著一絲運氣漂浮在暴虐的大海中。於我而言,威脅我的並不是父母的強勢,而是他們的脆弱。
未來的其它可能性也正在積極地湧向我。母親說我應該做一名護士,就像她一樣。我開車送她去了索爾茲伯里,父親則被獨自留在家裡待了一整天。我當時已經得到了駕駛執照。十六歲生日時,我一個人開車去了班基特警察局。到了那兒,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新來的英國南非警察坐進了我的副駕駛位。「開到那兒去。」他下指令說。我沿著一條叢林路向前開了五十碼。「停,」他說,「掉頭開回去。」我按指令完成了動作。「現在開回警察局。」瞧,這就是駕駛考試。警察已經對農場主的孩子們見怪不怪了,知道他們早已有了多年的駕駛經驗,只等著參加一場考試,很多時候甚至沒開出幾碼就拿到了駕駛執照。
「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那樣的夥伴!」
深色的葉脈隨腳步綻破,
每一片我的手指都認得,
那一年,我還有了一位愛慕者,就像姑娘們常做的那樣,我無情地利用了他。他跟我同歲,是沃特金斯家的大孩子,長得很胖,性情遲緩、可愛親切。如今,我真希望自己沒有陷入那痛苦的愛情之中。每逢去舞會和賽馬場的時候,他都陪伴著我。母親因為我可能會嫁給這個男孩而倍感苦惱,因為他所處的社會地位比我母親所期待的低了太多。
那一年,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場偉大的愛情。他在近旁的一處農場當助理,二十五歲。他跟其他助理全然不同,內向、自重,態度中流露出一分神秘。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從不無所顧忌地表達想法。他從英國訂閱報紙,聽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儘管不能挑剔片區里人們的舉止和習俗,可他偶然說出的隻言片語總能引起農場主和他們妻子猜疑的目光。他個頭很高,長相英俊,皮膚呈深色,就像地中海橄欖油似的,在游廊里閑聊時,人們說他有那麼點像焦油刷。他們看不慣這位冷漠陰鬱的男人,這體現在那些竊竊私語里:「瞧他的眼睛……他的頭髮……指甲。」不用說,這種做法引起了我的強烈的保護欲,因此更愛他了。那一年裡,每當去灌木叢打鴿子或珍珠雞的時候,我都處在戀愛的恍惚中。落日的餘暉從水塘里絨絨的粉色草葉上滑過,鴿子熱情地咕咕叫著,一切都將我帶入了……我的愛情夢想也許缺少那些真實體驗所能提供的細節,但它們仍然是強烈的,幾乎讓我致病。
說實話,九*九*藏*書當時我已經在創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用的正是那台從約翰內斯堡寄來的大型打字機。這是一部造作又浮夸的短篇諷刺小說,內容是對紈絝子弟的取笑,雖然我也只是瞥見過那些白人青年的做派。然而過不了一年,我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他們虛榮做作、享有特權,跟黑人們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當時並不具備寫這部小說的知識,後來我因為羞憤而把它撕碎了。接著我又創作了另一部小說,在恍惚的狀態下非常快地完成了。這一次我的靈感來自華茲華斯,他的小說簡直無處不在。我心中有些忐忑,一是因為他的韻律限制了我,二是因為我知道他的作品不大可能是最佳的樣本。
那時我寫了一封不可原諒的信。我在信里說:「所有人都愚蠢且抱有成見,但我並不在意他的膚色。」他的回信含蓄且得體,說他竟然不知道片區里的人們已經總結出他並非他們中的一員。事情過去之後的許多年裡,我都羞愧難當,可又有什麼用呢?事實是,我在事情發生時就已經非常羞愧了。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苦難,一半是因為社交時遭遇的尷尬,一半是因為自己似乎永遠都桎梏于年幼的無能之中。無論怎樣,這種情況總會以某一種形式伴隨一生。「你難道是說……」中年或剛過中年以及進入老年的女士也許會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一個人會跟五年前的自己一樣愚蠢?」
那一年,村子大廳里舉辦了不少舞會。突然之間,許多新生代的年輕人從方圓幾英里之外的地方驅車到了班基特跳舞,在那兒,發條留聲機里流轉出三十年代的迷醉音樂。因為我太笨拙,男友又太害羞,所以都沒能跳舞。我們兩個只是站在留聲機旁,給它搖滿發條,放上唱片,瞧著眼前比我們稍長的年輕男女引導著對方,僵硬地倚在對方的臂彎中。平日里,這些年輕男人每分每秒都穿著破舊卡其襯衫和短褲,此刻他們穿的也是難堪的西服。跟他們不同,在這間塵土飛揚的醜陋大廳里,姑娘們就像冰激凌一樣閃耀著。當時流行的樣式是縐紗和綢緞布料的裙子,白色、淡藍色、粉色最為常見,裁有斜紋,每一處弧線都平緩柔滑,胸前露出的V字型部分被遮以珠寶配飾,更有大胆一點的設計會將後背衣料裁剪至腰部,脖頸處系著的珠寶就懸垂到了那裡。這些年輕人的父母有的在郵局工作,有的開著車庫,有的父母是店鋪的經營者、車站的工作者,還有一些是農場主。
我開啟記憶模式對1937年做了描述。
如今,那所老式的房子已經被「列入了保護清單」,這是因為拆除了許多老房子后,當局突然想到,恐怕很快就會沒有東西能讓人們回想起舊日時光。包括辛巴威一些最荒蠻和落後的地方在內都在新建房屋,這些房屋的設計靈感(相似程度不大)來自英格蘭的茅草屋——緊實的小房子,配有拘謹的小窗和極小的屋頂窗,沒有游廊、庇蔭處、掩蔽的通道。沒有一位作家能想出還有什麼跟「生活本身」一樣無情,殘酷的諷刺家卻每天都想得出來。
母親說,我的身體結實得像頭牛,當然,頭腦也很聰明,雖然沒有什麼證明書可以證實,但不要緊,而且年齡小也不是問題。那位護士長並不怎麼待見倫敦皇家自由醫院護士的屈就,而且她也預見到我會成為一名違紀的、不聽話的護士。
我已經喜歡上了這戶人家,尤其是那個寶寶。對賈斯柏,我充滿感激。在我看來,我的床伴就像一隻糾纏不休的小狗或小貓,需要我的愛撫九*九*藏*書和輕拍。至於女主人,她對我而言再不是那個穿著農婦裙、留著辮子的單純「少女」。不管怎麼說,在那一年多的時間里,當她心滿意足地以主婦的姿態坐在沙發里、低著眉眼做女紅時,難道不是我在替她做所有的事情嗎?
因為父親生病,鄰居們載著我父母去了索爾茲伯里,而我則被留在了農場。家裡的一個孵化器里裝滿了雞蛋,即將孵出小雞。父母一直無助地說不能把我一個人留在農場,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可他們還是走了。獨自留在這個就像是我的另一層皮膚似的房子里,我的心中溢滿了勝利的喜悅。外面是冬日嚴寒下干硬而塵土飛揚的高地草原,灌木叢化身成了幽靈,清晨的石子會讓你的腳底發麻,你的雙手也會變得粗厚和笨拙。
有時,我們會並肩坐在一起,聽索爾茲伯里來的巡迴演奏會。會場同樣是在那座大廳里,但配上了椅子。儘管覺得這個表演會粗濫笨拙,但我閉口不談自己的想法,因為它在他的眼裡精彩絕倫。同樣,他也參加了北非戰場去對抗隆美爾,也在戰爭打響后不久便丟了性命。
整整一年裡,父親的糖尿病都處在危情之中。那時,我會載著他和母親從糟糕的道路上行駛而過,開往索爾茲伯里。他的身影進入了醫院,我就坐在樹下的車裡等待數個鐘頭。那時候,折磨父親的不僅有糖尿病,還有隨之而來的併發症。雖然現在病情已經好轉很多,可仍然不容樂觀。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情……相較各國的重大事件,它稱不上大事,可我仍然會時時想起,並且,它的影響在不斷擴大。原因在於,我們不僅會回顧那掌管著生命進程的精確時刻,也會回顧那刻薄又殘酷的偶發事件。
很多年以後,我在候機廳里見到了她和她的丈夫賈斯柏,當時他們兩個相對而坐。她已然是一位年老的少女,灰白的辮子上裝飾著冠狀頭飾,眼睛一直注視著丈夫,她的丈夫儼然成了一個巨大而可怕的脂肪堆。從前,他一直以恩賜的態度對待她,可眼下,她正帶著溫和且真誠的笑意對他說:「親愛的,該吃藥了。藥片在你口袋裡……你能夠到嗎?需要我幫你拿嗎?」
就像曾經放棄信仰、學校,離開家去當保姆一樣,我的生命中迎來了新的突變——我準備回家寫一部小說。這些變化,或者說「轉變」,其實並不唐突,它們只不過是在視野之外緩慢發生的新的物質或感覺積累的結果,不同於前一種處於主導地位的物質和感覺。
與此同時,人人文庫出版社正在為我提供更好的讀本——書籍一捆捆到了車站,再裝進郵袋中送到我這裏。在拆開包裹時,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我渴望看到新興的文學作品。我讀了很多,尤其是大衛·赫伯特·勞倫斯的小說。可他的文字肉|欲感太足,對英格蘭或義大利的再現也太過直白和強烈,因此在閱讀《亞倫的杖》(Aaron's Rod)以及《彩虹》(The Rainbow)時,我好像真的置身在了那些地方,彷彿看到了義大利「兇猛的」山巒,進入了英格蘭的藍鈴花叢。這些對我並無益處,它們自成一體,太過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