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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有什麼事能夠吸引到我們這些不成熟的南羅得西亞人,那就是這些難民每時每刻都在談論政治和意識形態。雖然我們這些人,尤其是農區的人也都在談論政治,可我們卻從未想到過政府的反常行為,也沒想到過公司會摻進政治里。在他們看來,這些移民在思想上的忠誠至關重要。他們將自己那未被我們知曉的身份全都對我們說了出來。「瞧,我是一個相信弗洛伊德的人。」「我信仰馬克思和列寧主義。」「第三帝國!」「青年!」這些人從未停止過討論和爭吵,他們的報復活動秘密且倨傲,有時也會布滿血腥。
「真是無知啊!作為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人,要是沒讀過弗洛伊德、青年、阿德勒、克萊恩,第三帝國,那必然就無從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主要影響因素。」
「哪有什麼種族偏見。要是讓他有了足夠的錢開運輸公司,只怕他會把每個人都吸干。」
「可我母親就是這麼叫我的啊,我的姐姐、朋友們都這麼叫我。所以您為什麼就不呢,巴斯?」
「它可不只是一本好書,而是一本真正的書籍。在這世界上,這樣的書也就只有六本而已。」
「不,不會,」庫爾特說,「在這類事情上我從來都是很負責任的。」
庫爾特正坐在一張椅子里沉思,這椅子對他來說太小了。他身形很高,身材結實卻不肥胖,膚色深,有些像綠色或銅色。他的身體曲線柔滑,面色沉重,臉頰長,長著一個寬厚的扁鼻子,厚重的眉骨下是一對專註的黑色小眼珠。他的頭髮修剪得很短,難看的腦殼顯露出了形狀。儘管外貌難看,他卻很有些吸引力。他在維也納出生和長大。雖然他本人不太認同,不過我們卻一致認為他的祖先里必定有蒙古人。那個年代的人們可能會說:「某某人一定有蒙古血統。」當然前提是他們並非「進步人士」。這是因為我們這些進步人士還尚未用「基因」一詞來替代「血統」,這也給討論帶來了不少困難。以斯帖自然不會有什麼困擾,因為她對政治沒什麼興趣。她會帶著沉靜卻深情的笑容,朝丈夫若有所思地說道:「想想看,蒙古人在你們的土地上可是入侵了好幾個世紀呢!所以有蒙古血統的人肯定少不了,就像你、我和維京人這樣。」
這之後人們都在談論「大家庭」的話題,這比大家在歐洲享受的事情好很多。
「我確定,姑娘們一定不怎麼好過。」以斯帖回應道。此時的她也許正在縫紉或編織,可卻會停下手裡的活,朝他露出笑顏。跟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向來都溫和而又關切。如此種種,只可能是因為愛情。其他人都覺得庫爾特很惱人,或者說完全就讓人接受不了。不過在她看來,這個卡利班卻是某種美好的化身,這也是她為什麼會嫁給這個男人的原因。她在叫他的名字「庫爾特」時會把中間的字音也發出來,而頑固不化的殖民者大多會稱呼他為「庫特」,正像把哥特弗萊德叫成「戈弗雷」一樣。
《野草在歌唱》的終版手稿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完成的,它經過幾個人的過目,其中包括以斯帖和庫爾特。這兩人都不怎麼喜歡它,以斯帖認為這本書沒有為種族關係描繪出美好的圖景,庫爾特討厭它是用英語寫成的——他同約瑟夫·康拉德觀點一致,認為這種語言不適宜寫小說,只有法語才具備足夠的清晰度。總之這本書沒有得到一個人的好話,同志們和朋友們都不斷地告訴我應該如何對它進行改寫。我相信,任何一個寫作初手所面對的最強敵人便是自己親愛的朋友們。大多數人都有想當作家的願望,而這個可憐的野心家所交託給他們的故事卻絕不是他們想要的素材。在如今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可能會成為某一類型的理論家。不消說,同志們一定是反對的,而基於同樣的原因,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以斯帖也表示了不贊成。
「可我並沒除掉他們的名字啊。我當時並不在這裏,我不過才比你早到了幾個月而已。」
以斯帖來自英國的鄉村小鎮。如果說她有什麼敵人或對手,那一定就是庫爾特,反之亦然。一個輕鬆活潑、明白事理,一個面容沉重、飽經折磨——任誰瞧見了這一對兒都勢必會感嘆造物主的不可思議。以斯帖做著一份老師的工作,可生活卻捉襟見肘,這是因為她把大部分工資都寄給了還在故土的病弱母親。庫爾特並沒有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他在公共工程部任職。作為一位博士,他一直在準備應對希特勒對歐洲施加的殘酷暴行。倘若沒有發生戰爭,他的人生肯定是要在大學或報業中度過的,他也會在咖啡館里跟人談天說地。事實上,從十二歲開始,他大多時候都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一言蔽之,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在當時來說,「知識分子」這個詞彙可要比平常更能令人動容。
「怎麼不可能?對我們卡菲爾人來說是有可能的,我們通常都沒有父親。我母親的兄弟是一個廚子,他在一個議員的家裡當廚子。我母親非法住在他家房子後端的一個房間里。廚子的一位朋友使她懷了孕。一個丈夫?這要求太高了,她有一個住處就已經很好。對一個卡菲爾女性而言,倒並不是說她不該要一個合法的住處,可她既想要丈夫又想要住read•99csw.com處就有些過分了。」
「我了解咱們這個時代思想運動的實際意義。」
「哦,親愛的,」聽到這段對話轉述出來時,以斯帖說,「不是,說真的,這可太離譜了,你沒這麼告訴他嗎?」
「真抱歉,」她輕輕地說,「我總是記不住。」在懸垂著綠色蕨子葉的游廊里,這個漂亮纖弱的英國女人正筆直地站著,衣著得體,戴著一副厚重的園藝手套。她一邊踏著輕盈的步子邁入了房間,一邊說著:「瞧呀,親愛的,我們有客人來了。」
「他怎麼能夠記得住呢?」以斯帖問道。
以斯帖又拿起了針線活,神情愧疚卻也堅定。她並非遊手好閒的人,我們卻都是手拿香煙的人。在煙霧繚繞中,我們思忖著理想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可能出現在平凡的索爾茲伯里,它必須要在歐洲,在維也納。我們都希望自己能夠出現在這些地方,同其他高貴生物一道過著高貴的生活。
「可我們沒錢。」
「這畢竟是人的天性嘛!」吉恩說道。
「這我沒法反駁這件事,對嗎?」
「他可沒法學我的樣子,」西蒙回應道,「到那時,我應該已經在以色列了。」
「他們在你的辦公室說了什麼嗎?」
「可是,庫爾特,一本好書難免會招致誤讀。」
「穆薩就跟我在公社裡的一位朋友別無二致。他叫沃爾夫岡,骨子裡是個懷疑論者。他堅持說自己是那個孩子的生父,由此毀了我們的公社。在那之前,我們都認定孩子會屬於我們大家,而不會有自己的父親。」
「別叫我巴斯,那是種侮辱。我一直不都在告訴你嗎,如果把一個人的名字說短或者歪曲,那就是缺乏最基本的尊重。」
「他怎麼說?」
以斯帖和庫爾特兩人誰都不會來參加會議,因為前者覺得政治會議很幼稚,後者認為這些會議都不成熟。無論怎樣,庫爾特常會來我們的公寓。我意識到,有些人是忍受不了孤獨的,哪怕一小時都不行。以斯帖卻不同,閱讀和園藝總能讓她覺得快樂。對我來說,無人打擾的清晨彌足珍貴,可它總會被庫爾特闖入。如果剛好出現了另一個跟他同樣痛苦的人,我也許會把他們二人留在那兒,關上門,然後把大理石廚房檯面當成辦公桌,站在它旁邊工作。
「以斯帖,別用『血統』那個詞,求你了。」
「我也不是自己選的『以斯帖』這個名字,也沒人徵求過我的意見啊。」
「你是說,如果兩個男人愛上了同一個姑娘,或者說兩個姑娘愛上了同一個男人,那麼這一切都算得其樂融融?」
「我會讓你成為總理,你不可能會比現在這個總理更糟。」
有一個人很值得在此一說——
「不,我是指,要從長遠的角度學習到,良善和大度終究是好的。」
以斯帖說:「我想,你們把那種狀態維持了那麼久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等等,庫特,」一個名叫吉恩的姑娘問道,「你當真是說,你們都會跟彼此混睡在一起,而且也沒人存在嫉妒心理?」
我們都從意識形態的角度思考著他這句話。
庫爾特上下晃動著腿,他那大且粗實的手指生氣地叩擊著。他的雙眼凝視著牆壁,或是在憑空看著自己那隱形的理想。「你不懂。我們都熱愛彼此,所以即便那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們也會寬容對方。」
「我認為,把你叫成『穆薩』根本就是在侮辱你。」
「既然你可以把我叫作庫爾特,對我本人和我的語言示以尊重。那麼你為什麼就不能稱呼這個男人的本名呢?」這裏指的是廚子,「他叫穆梵蒂斯,說吧!」
「我倒不這麼想。你只要能在宵禁前及時回到家不就可以了嘛。」
「戰爭並沒有歷時多久。」作為一個初學者的吉恩插|進了話,「我敢說,這樣的理想生活能讓我沉浸一兩年。你們那時候對自己一定很滿意吧。你們有做過分析嗎?」
「獨立」、「黑人總統」、「黑人總理」……這些只能是三十四年以後的事。
「以斯帖,我會把你的想法轉達給他,之後再把他的話告訴你。」
「《哈姆雷特》,這裏面的主人公擁有偉大的心靈,周遭的環境對他來說太過偏狹了。再下一本是《沒有個性的人》,你當然沒聽說過了。」
「我動手能力很差。」庫爾特承認道,他覺得自己很自卑。
「可他們中也有一些人叫著聖經中的名字,那全是極漂亮的名字呀。」以斯帖這樣說道,她以審美而非宗教理由認可了這些名字。
「你對穆薩說過公社的事情嗎?」
至於談到「公社」話題,他又會有這樣的言論:「以斯帖,你不會理解。有時候你的話語里洋溢著持重練達的風格,於是我就會心想『啊,沒錯,她理解了。』可事實上呢,你卻並沒有理解。跟你說吧,那些女人對理想的生活都有一種信仰。當我們士氣低落的時候,常常是她們在激勵著我們。我們之所以能遠離誘惑也是因為她們。在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掛心裙子和口紅那類小事。」
後來,他不再信仰馬克思主義,變成了一名無政府主義者。他把妻子和四個孩子留在了活動房屋,獨自去了巴黎,成了一個流浪漢。在一家咖啡館里,他又看到了一位中產階級的英國姑娘——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場惡作劇。他們兩個一起過上了艱辛的乞討生活:每天早晨要跟其他乞丐相匯合,一同去探索展覽和貿易會的哪個地方會有免費小吃,哪個慈善機構在發放免費餐食,以及如何在不引起警察注意的情況下把從商店裡偷來的貨物進行兌換。他苦惱于自己的諸多精力都耗費在了這些事情上,他的那位姑娘也同樣如此。不過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書寫自己的那本隱形書籍。後來,那位姑娘宣布說自己懷孕了,並且提議要把九-九-藏-書孩子也培養成一個流浪漢。這種想法很符合邏輯,因為是他讓她相信了流浪是唯一誠實的生活方式。將人格的完整性拋卻不談,他帶著姑娘一起去了英格蘭小鎮。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小屋裡,他們很快有了四個孩子。這一家人的生活都依賴於社會保障金。
與此同時,同志們都平靜地露出了諷刺的微笑——未來站在他們這一邊。
「為什麼呢?」
「你錯了,從長遠來說並不是這樣。」
「因為只要我們想,我們就有權力在這個國家成為一無所用的人。」
「可您是我的老闆,是一個白人。因此說,無論您把我叫作什麼,它都不會。」(「所以你看,」在轉述這段對話時,庫爾特也許會這樣說,「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邏輯性。」「你也許該把它講給查爾斯·奧利?他也許當場就會信服。」)
「那個男人啊,」庫爾特在我們面前沉吟著,「應該去做總理,真遺憾他只是一位司機。我總會這麼告訴他。」
「那孩子長得跟他很像。」
「是的,沒錯,巴斯。」
「不,我相信你是一個高尚而又大度的人。」
同往常一樣,他們兩個正坐在灌木區的一處樹蔭下。庫爾特讓以斯帖常備些熱瓶茶水和足量的三明治,因為穆薩經常吃不飽飯。庫爾特吃一個三明治能扛餓很久,他會看著穆薩吃光三明治、冷肉、乳酪和水果。「我要把它帶給我的朋友,」穆薩說著便把剩下的食物包裹了起來,「巴斯,你有許多錢,可我的朋友們卻飢腸轆轆。巴斯,我不會為了取悅你就變得高貴和大度。什麼是『大度』?我了解這個詞嗎?我只知道,它對白人有益。」
「即便讀了,你也可能理解不了。接下來是司湯達所著的《論愛情》,你這個年紀讀它還太早。」
索爾茲伯里周邊曾有許多郊區遭到匆忙遺棄,後來在戰爭期間卻迅速地發展成了小鎮。這處新郊就是其中之一,它突兀地矗立在非洲大草原上,正在迅速地交織著街巷,主路旁有一條狹窄的柏油道路,它的路況很差,通往烏姆塔利的方向。這處郊區看起來太過簡易,就像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一樣。當我1956年開車路過這裏時,那些價格便宜的小房子都已經被圍在了花園裡。在剛建成的時候,這些盒裝的房子都成排地佇立在鐵絲圍成的柵欄里,它們的周圍是荒蕪的生土。主路旁是柵欄的棄物和建築廢墟,從轉彎的那刻開始,你幾乎馬上就會看到一座色彩斑斕的花園,包裹在鐵柵欄里的它就好像花束一樣,這裏坐落著以斯帖和庫爾特的房子。通向那座房子的紅磚小路非常乾淨,馬齒莧和百里香已經在這裏安營紮寨,玫瑰、紫雪花、美人蕉、茉莉和夾竹桃更是團簇成堆。前方的游廊只能隱約望見,它的台階上擺滿了植物盆栽,木椽上懸挂著門帘似的蕨子。這兒的住房全都一個模樣,內部都有兩個屋子,前後屋子分別是客廳和卧室,再後面還有個小廚房,它緊挨著一個迷你游廊。房屋前面的游廊寬闊成蔭,簡直可以算作第三個房間。客廳擺件齊全,桌椅都是土著人的手藝,地板上面鋪著蘆席,印花大窗帘上寫著「英格蘭,英國」。每個平面上幾乎都擺放著一瓶瓶優雅的花朵。屋內的牆壁上掛著英國水彩畫,還有從維也納的畫廊里弄來的布勒哲爾畫作的複製品。
「他怎麼說?」
不過,記憶向來是偉大的喜劇編劇。數十年過後,那件在曾經令人感到痛苦甚至恐懼的事情很可能只會讓人感到愚蠢。我只能提醒自己,這些以幽默方式描述的論據或事件很可能會以身體暴力來收尾。我在懷疑,我的好友馬克是否真的會攻擊我的另一位好友阿比,只因為後者將其稱為典型的知識分子?(人們又不禁要問,那麼他們當時究竟為何打鬥呢?)蘇聯科學家李森科是斯大林的門徒,繼承了其後天習得的性格特徵(「路線」要求與命題相一致)。我不敢相信,在同這位科學家相關的一場講座上,就因為一群「托派分子」對「路線」發出了挑戰,結果導致大廳之外發生了暴力事件,兩位年輕人被帶到了急診室。我也不敢相信,吉恩(一名倫敦的共產黨人)寧可完全放棄脫離政治也不願跟開普敦的瑪麗亞共處一室,原因竟然是瑪麗亞曾說,所有在南非的白人家族「血統」里都有黑人的印記,吉恩指責她帶有種族偏見。(遭到反對的只是「血統」這一用詞,而不是事實本身。)
「可他的身份文件上卻是『希林』。」
「穆薩變成多倫那樣可沒什麼好處,因為那人是個大騙子。」哥特弗萊德說。
「他說,『巴斯,你曉得一個黑人永遠成不了總理。我們的頭部形狀不對,我們的腦殼裡沒那麼多智慧能讓我們當上總理。』他還是把我叫成巴斯,讓我心煩。我對他說,『好吧,我允許你以這樣的方式侮辱我。不是針對我一個人而言,而是把我看成壓迫群體中的一個代表。你有權利表現得刻薄。擁有負面情緒和破壞性衝動是你們這些受壓迫人民的基本權利,我對此表示支持。』」
後來,以斯帖恰如其分地成了一位女校長。她想讓庫爾特離開工程部,全心投入到他的書里。實際上他一直都在忙於此書,正如他自己所說,「它全在我的腦子裡」。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想娶你們這兒的姑娘呢,巴斯?」
「那麼你父親怎麼叫你呢?重要的是你可從來都沒提起過你的父親。」
所謂「真正書籍」的書單時常都在發生變化。
大家都知道,一定會有某種思想意識救他於水火。沒錯,事實證明女人和孩子會毒害人格的完整性。他又把這個家棄之於不顧,開始在一個組織做起了行政工作。這樣的組織有很多,都為原來的歐洲帝國分支提供一些九-九-藏-書建議。他的老闆是一名黑人女性,作為女權主義者,她獨自帶大了四個孩子,因為孩子的父親們把她和孩子都拋棄了。他搬去跟她住在一起,他尋找到了自己的命運。有些時候,他還會造訪歐洲。那麼,他的大作進展如何呢?他會沉靜地注視著你,目光里充滿了對文學人生唯利是圖的蔑視:「我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呢?它待在原地很安全。」
他坐在那兒咧嘴笑著,庫爾特則在為自己辯護。
對此,哥特弗萊德會評論說:「那不過是小資派的理想主義罷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四歲!好吧,我認為這才是遠古人乾的事。」
「你必須要明白!我們已經成功了!這是重點!過去那些年我們都在過著理想的生活,同志們的生活!名副其實的同志們!」說到這裏,他會用責備的目光看一眼哥特弗萊德,或是其他任何一位剛好就在附近的共產黨人典範。「我們分享一切,一切!除了衣服之外,我們沒有任何私人物品。我們可以擁有一件夾克、一條褲子、兩件襯衫、一套運動衫和一些內衣,這就是全部東西。我們還分享食物、金錢和書籍。」說到這兒,他會從容地遞給我們所有人一個揚揚得意的眼神。
穆薩約莫有二十五歲,個頭極高,身材瘦削,總是焦躁不安,活力無限。他的生活精彩紛呈,危險難定,有時還跟罪惡挂鉤。「無論怎樣,」以斯帖說,「你不能指望受到那些虐待的人還可以有什麼良好品行。」穆薩頭腦聰明,他是個不錯的機械師,很受工程部重視。「他不是個糟糕的蠻德,」庫爾特的領導也許會這樣評價穆薩,「不過有言在先,你最好還是盯著點他。」
「爆胎的時候,你連個輪胎都不會換。你都不知道火花塞在哪裡。要是車子遭遇了故障,而我又恰好不在現場,那麼你就只能坐等別人來幫你。」
灌木區里,鴿子在歌唱,鳥兒飛來走去,鸚鵡也湊著熱鬧,黑白兩色的螞蟻已經動身,它們彼此相伴著,在瘋狂地奔跑著尋找碎屑。就在這兒,庫爾特將自己的完美書籍全盤告訴了穆薩,它在他的頭腦中無盡延展著,就像熱天里的一朵積雨雲。
「多倫不是個議員嗎?」
「公共工程部並不是我的真正歸屬。」庫爾特也許會這樣聲明。他自有其獨特的飲茶方式,在用痛苦的目光長久凝視過觸不可及的理想后,他會一口喝掉半杯茶,繼而用陰鬱厭惡的眼神瞧著茶杯,直到我再給它蓄滿水。「真的,這種瑣碎的工作並不適合我,而且我也沒法去裝假。」
「那麼您又擅長什麼呢,巴斯?我們要是一起工作的話,我還得告訴您問題出在哪裡。表演場上昨天爆掉的管道怎麼樣了?」
「我在一些事上確實不太靈光。」
「在他看來,所有的白人都很有錢。我想,他的野心可不是一般的大。他打算開一家載重運輸公司,規模要跟哈米什·多倫公司一樣。」
「它是一場災難。」庫爾特憂傷地說,「在那孩子出生后,夢想就死了。」
「可總會有法律限制的,從來如此。」
「你們這些人真是不可原諒,歷史不會饒恕你們。」
「真奇怪,像你這樣敏感的人竟然不懂這麼簡單的道理。」
「只要你不打算跟這兒的姑娘結婚,」庫爾特試著開玩笑道,「誰又能反對呢?」
「沒錯,你只能承認。不過,時間將會治愈你的問題。」
「要是那個可惡的騙子來參加我們的會議,那你們就可以不把我算作成員了。」西蒙說道。
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的頭腦中有最完美的書籍,可這些書卻永遠不能付諸文字,它們只得遠離世俗的視線和受到污染的人類思想。
哥特弗萊德說,庫爾特不過是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受的真正教育不過是來自維也納咖啡館里的那些言談,等後來住進維也納的公社和理想型集體以後,他所遵從的意識想法則來自某個接過弗洛伊德衣缽的心理學天才。每次在與人交談,確切地說是在演獨角戲的時候,庫爾特總能提起他在公社裡度過的那些歲月。坐在椅子里的時候,他會把身體向前傾出,似乎像是要急迫地抓住某個還未明朗的想法,不過他卻只能被自己的骨骼、軀體和物質生活的負擔壓制在這個極其易損的無關痛癢的椅子里。他的思想絕不在我們的層次範圍左右——哪可能會在呢?要知道他這個人所追求的是某個一旦抓住就可以永遠持有的真理,如同抓住了大頭針晃動的末端一樣。「別動!我已經告訴過你,不是嗎?」庫爾特是個無法靜坐不動的人,他坐著的時候總要抖來抖去,一邊頓足,一邊還會用手指叩擊椅臂。
「他說,他認為我們太落後了。在他的同胞里每個孩子都有一個以上的父母,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沒錯,庫爾特給我們大家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以斯帖邊說邊在穿針引線,或者點數著針腳。
「都是哪幾本呢?」我對此很好奇。
現在,我們全都致力於人類的現實可能性。
「聽你說話的方式,就好像那孩子是你的一樣。」吉恩回應著。
「他會說,他不過是在效仿我們。」
「是的,是的,這真是事實。只不過自從那些姑娘里有一個生了孩子以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大家都吵了起來,而且戀人們忽然都回到屋裡鎖上了門。那可真可怕,可怕極了。」
這場戰爭將全世界都捲入了進去,不同的人也都有了不同的體驗。那麼,這些人可能會擁有什麼樣的共同點呢?身為士兵,可能會在義大利、緬甸或斯大林格勒殺出一條血路,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難民、戰俘、被鐵蹄或蹂躪或征服的平民也都經歷著各自的體驗。與此同時,距離戰場數幾千英里之遠的人們難道就在安全距離外觀望嗎?沒https://read.99csw.com錯,他們確實擁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大家全都處於活躍和紛亂的狀態中,都在跟他人相抵觸,即便彼此可能並沒有機會見面。回首往昔,我的第一觀感就是,「人們不大可能與彼此產生衝突」。這會讓我立刻覺得興高采烈、充滿能量。那麼,當時的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嗎?答案是肯定的,而且發生頻率也很高。
「對白人來說,我可能會更糟。我會變得很可怕。」
「那麼你也會支持白人擁有負面和破壞性的情緒嗎?就在上個星期,我因為醉酒在地方法庭上被他們罰了2英鎊,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錢啊。」
「我為什麼要關心長遠的事情呢?巴斯,我不想為了取悅你而成為一個總理。我想自己經營運輸司機的業務,等我兄弟從監獄里出來了就可以為我工作。不過,我一貧如洗。而你呢,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業務,因為你的錢夠多。你本可以開一家運輸公司,只可惜你比我還笨。」
「以斯帖堅持要我把書付諸紙上。」庫爾特責備道。
「他靠運輸公司賺錢。」
「這不可能,穆薩木拉。」
「不,不,以斯帖。我告訴過他,人類本身都未開化,白人和黑人都一樣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他說自己寧可像白人一樣,雖然尚未開化,可卻更有錢。他想從我們這裏借些錢開運輸公司。」
「但那並非他的本名。你根本不明白一個人的名字有多麼重要。你們這些人只管除掉他們的真實姓名,然後隨便把他們叫成某個東西,比如『六便士』、『三便士』、『先令』,還有『黑鳥』。」
「當然了,這就是其中的全部要義。費舍爾教授會分析我們所有人。」
聽到這兒,以斯帖挑了挑眉。
「但這些名字並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以斯帖,你一定得記住,這很重要。」
「可仍舊會有一兩個人心痛。」以斯帖沉吟著。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可是,庫爾特,」以斯帖輕聲地說,「任何人都可能會告訴你,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直至第一個寶寶的出生。你的費舍爾教授肯定是知道的吧?」
他由西班牙的耶穌會撫養長大,註定會成為一位神職人員,不過卻成了一名馬克思主義者,而且就如同身為神學院學生時一樣心意純粹且堅定不移。他娶了一位英國姑娘,說服她與自己共同在西南部的活動房屋和貧困狀態中生活,他們有四個孩子。他說,倫敦會毀了妻子的真我。他們一家靠社會保障金度日。在薩默賽特郡和德文郡的迷人小鎮上,他會跟其他革命分子們在酒吧和酒館里探討法律條目。或者,他也會在倫敦跟文學同行們進行討論。與此同時,他也在腦中寫作他的書。他會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你,問道:「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為什麼要強求呢?」
成熟也許就意味著一個人懂得了以聳肩和微笑應答,但只有時光的生硬摩擦才會推波助瀾。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似乎庫爾特和以斯帖的結合都是一場超現實的戰爭範例,甚至連對他們的拜訪都成為了一種提醒,因為儘管以斯帖的花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天堂,可從那兒卻能夠望見附近皇家空軍軍營的高大圍牆。在看到那處圍牆時,每個人的心臟都難免要緊縮一下。要知道,我們的圍牆大多低矮且雜亂,要麼用鐵絲纏繞在就近的樹上(用剪下來的橡皮輪胎遮蓋),要麼就綁在粗糙的樹樁上。可這種圍牆卻完全不同,其做工相當嚴謹。把目光投向它的時候,你難免要聯想到非洲大陸上的其他空軍軍營,想到在那圍牆之後遭到監視的那些身著灰藍色制服的男人,他們中沒有幾個人是情願來到這兒的。看到它,你也會不得不想起戰爭。
「那麼他真是孩子的生父?」
「那樣的生活美極了。」庫爾特一邊長吟著,一邊注視著推土機衝撞樹木、撕裂大地、翻出一堆石頭,好給正在擴散的郊區清理出灌木地:「我們已經證明,生活中可以沒有財產和所有權。」
他們兩人很多時候都會待在一起,要麼在索爾茲伯里開車兜圈子,或者乾脆就沿著通往小鎮外的各條道路去旅行。這些旅行並非都必不可少。這倆人經常會在灌木區停下來,長時間地探討哲學問題。當然了,他們肯定是在遠離馬路的地方,因為但凡這種煽動性活動被人發現,他們兩個的工作就要丟了。實際上,庫爾特已經得到過警告,他對蠻德的態度是不可接受的。
以斯帖嘗試了若干策略,希望讓庫爾特把他自己的書寫下來。
「至少我是很願意去捧讀它的。」以斯帖說。
你可能要問,難道庫爾特不需要工作嗎?在公共工程部,他的工作場所主要就是街道,他負責查看路面狀況,監督維修過程,或者檢查表演場、下水道等及其他公共娛樂設施。因此說,他不會經常待在辦公室里。
等到戰爭結束時,數千名難民都不再絕望悲傷、缺衣少食,他們都轉身變成了生意人、農場主、進口商和建築者,經營起了運輸公司,還開始在樂隊里演奏……每個人都身懷本領,這是殖民地的光榮。不過呢,庫爾特並沒有離開他的工程部。「我可不打算把生命都浪費在賺錢上。」他說道,這工夫以斯帖正深情地凝視著他。「就說一點吧,一個人應該讀許多書,可是一輩子卻沒有那麼久。你讀過××嗎?」通常情況下,我沒讀過。
「我沒有父親。」
「我認為這一點毋庸置疑,就是說你們寧可固執地親自體驗所有的愚蠢,卻不願從我們的錯誤中學習。」
「如果你們不比我們優秀,那為什麼還要讓黑人而非我們掌權呢?」
以斯帖是花園的主人,她在清晨上班前和晚上下班后都會打理一下花園。當我們去拜訪她,站在磚路上的時候,只見花園深處一陣擾動過後,以斯帖從波https://read.99csw.com浪般的綠色草甸中站起了身,身旁的花朵在左右搖曳。「哦,真高興你們能來,請進吧。」她面帶微笑,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接過一隻穩住她的手,嘴裏表達著感謝,說這是自己最需要的幫助。她先上了游廊的台階,呼喚著「先令,請給我們來些茶」。聽到她的話,庫爾特的責備聲已經響起:「親愛的以斯帖,請叫對他的名字吧。」
「接下來是?」
「你們這些白人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一片靜默。
「去學習怎麼成為高尚的人嗎?成為那該死的寬容大度的人?」
「他為什麼就應該知道呢?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只關心整個人類的現實可能性。我們廢除了私有財產,而且也已經完全將其終結!可一個孩子卻突然出生了,哎唷!就是這樣。孩子的出生並非只關乎父母,還關係到整個世界和人類社會。」他停頓了下來,看了看自己的聽眾們。其中一些人眼裡閃動著情緒,另一些人則一點兒都沒有。「我們熱愛彼此,信任彼此。可隨著『啪』的一聲,一個孩子誕生了,一切也都隨之結束了!」
「現在,現在,同志們,大家有沒有看出種族偏見的苗頭?我們是否問過那些參會的白人,他們有沒有跟警方發生糾葛呢?」
「八個。儘管有很多人都想加入進來,但不是什麼人都合適的。」
「是的,它至少維持了三年。而且別忘了,戰爭……」
「並不是說我完全沒有在工作,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政府部門裡沒人會賣力工作,我這也只是在適應你們這裏的習慣罷了。再說,我的領導還對我不屑一顧。雖然以斯帖認為這隻是我的想象,可我告訴她,『事實就是這樣,以斯帖,你心懷仁慈,又成長於英國的庇佑環境,對生活而言,這並非是最好的準備。你並不知道邪惡為何物,可我卻已經看透了那個男人,而且他也知道。當我把涉及道路或其他胡言亂語的文件呈交給他的時候,他甚至在還沒打開它時就已經在竊笑了。『你昨晚什麼時候睡的覺?』這樣問過我后,他就像講了個笑話似的獨自笑了出來。『你是不會相信的,』我這樣應道,「在你生活的這個國家,人人都在十點前入睡。可這世上也有些人是不屑於睡覺的,他們更喜歡徹夜長談或者只是思考。」這時只見他把文件打開,冷笑了一聲,「裏面的柱狀圖不對,把它拿回去重做一遍再交給我,我們可以再細說,」他得勝一般地合上了文件,朝我扔了過來,「瞧,這就是我的日子。一想到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我就絕望透了。」
「它已經很完美了,為什麼要拿去出版呢?為了讓那些傻瓜們誤解嗎?」
「也可以沒有妒忌,我們不允許自己有嫉妒心理。」
穆薩是一個標杆式的人物,如果我們想知道黑人對任何一個話題的想法——要是可以這麼說(誰知道呢?也許要等到本書出版的時候吧)——我們就會讓庫爾特去問穆薩。這樣的想法既跟政治無關,而且也不開明。想要知道黑人的確切想法時,我們就去請教查爾斯·莫辛格。查爾斯對穆薩這一代新人感到很不可思議,不贊成他們對嚴肅問題的不敬,同時穆薩則認為查爾斯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老傻瓜。我們邀請穆薩一起加入到討論中來,可卻遭到了他的拒絕。「巴斯,」他對庫爾特說,「你我二人在灌木區討論倒沒什麼,畢竟那兒只有螞蟻和變色龍。但我要是出入詹姆士大道上的高大建築物,那可就不是小麻煩了。那麼一來,我得觸犯多少條法律啊?」
「是希特勒。」他咕噥了一聲,悲切的目光凝視著她,眼裡充滿了故事。對於這樣的目光,她向來都敢於迎視。「可我並不是希特勒,對嗎?」她會這麼說。
「你是說,對你們進行分析的就只有一個人?敢問你們公社裡一共有多少人?」
「穆薩木拉認為我們就是遠古人。他記得自己曾咬過母親的乳|房,因為她奶水不夠。他說健康的乳|房有奶水,不健康的則沒有。」
「就因為生活受挫,所以你才會喝醉。」庫爾特說。
「他當時已經四歲了,他們母乳餵養的時間比我們都久。」
「要是那有用的話,為什麼你現在還為公共工程部工作呢?」
「第一本當屬《堂吉訶德》。」
「我打心裏覺得,它是個不凡的成就。」以斯帖堅持著,她朝我們看了一眼,「可我覺得費舍爾教授本應該顧及些人們想要擁有孩子的想法。」
偶爾,穆薩也許會問出口,「關於這個,還有更新鮮的事嗎?」(無意識、壓抑、亂|倫、身份、品質各異的胸乳,甚至還有集體無意識。)「我個頭這麼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了,」他這麼說著就比畫出了手,距離其五英寸的下方,螞蟻們正在地面上搬運著比自己體積要大的蛋糕屑。「我沒有父親,所以我沒法殺了他。作為白人,你得有個父親,這樣你就可以討厭他。要是我也有父親的話,我就可以擁有更多自己的食物,因為不必再把它們都給我的母親、妹妹和朋友。不,只有白人才享有這一切。你們有錢,也有父親。」
庫爾特並沒有把書寫下來,而且也不願意跟我們討論它。他也許會將書中巍峨而又奇特的宅邸描述出來,可卻並不歡迎他人的評論。不過,他會把所有事情都講給一個人聽。庫爾特本人並不開車,他很可能是殖民地上唯一一個不開車的白人。他坦率地說自己不會是一個好司機,因為他無法將注意力放在路況上。有鑒於此,公共工程部給他配了一個司機。根據通行證或者說斯圖帕上的信息顯示,這個男人名叫約書亞。庫爾特堅持從這個男人口中知道了他的本名是「穆薩木拉」,此後就一直這麼稱呼他。
「生命啊,」庫爾特說,「必定會經歷痛苦,正是分娩的劇痛在推動人類向真實的人性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