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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森來自羅馬尼亞,他是一個戰爭難民,在親戚的一家進出口公司里工作。這麼說吧,我如今很希望自己不必說他曾是一個共產黨人。左翼圖書俱樂部不過是他暫時的精神家園,因為它太過溫順。他遇見了一名「新女性」多蘿西。在1930年代的索爾茲伯里,這個瘦黑的姑娘實在算得上異類,她常穿著綠色的亞麻衣服、刺繡襯衫,頭上盤著假髻。她有一對誠懇的藍色小眼睛,在那聰明卻又平凡的臉蛋兩側懸著巨大的漂亮耳飾。她是個非常好的老師,時常會有家長來質問她為什麼她要教給孩子們這些進步思想。她的廉價香煙裝在一個昂貴的琥珀製品和銀色的煙斗里。這兩人之前的愛情令人們為之震驚。在這個時期,「自由戀愛」勢必終結傳統道德的偽善,可它還尚未在索爾茲伯里紮下根。這個英俊的男青年就像一個小兔般,金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凝視著真理。那個學究氣的姑娘喜歡戀愛,卻拒絕婚姻,惹惱了自己的母親。他有不少女友,本有可能跟其中的哪個共赴婚姻的酷刑。看到我——彼時我還沒跟弗朗克結婚——掛起了畫家奧古斯·約翰的複製品畫作,他一把從牆上扯下來撕成兩半。他的這種行為倒不是出於審美,而是因為他覺得一個洗衣婆不應該臣服於藝術。當我正讀著有趣的林語堂的文章時,他又從我的手裡奪過去,因為長征已經把瑪士撒拉中國歷史廢除,從此以後就只會書寫農民的故事。開普敦的藝術家情人曾贈給了我一幅珍貴的日本畫真品,我把它掛在了牆上。看到這樣一幅畫后,他說,擁有妓|女——也就是遭到剝削的女人畫像應該令我感到難為情。後來,等我請他代為照看的時候,他把它毀掉了。
哥特弗萊德還在做著兩份工作,這使得他勞累過度。更重要的一點是,漫長的等待讓他泄了氣。此外和我一樣,他總是睡過頭,時常感到疲倦。我們跟朋友們結伴去了維多利亞堡的辛巴威參觀,這個國家在四十年後因這片廢墟而得名。
在餐廳里,這個女人坐到了丈夫對面,身旁的嬰兒車裡是她的寶寶。她身著一件白色長褲和格紋襯衫,黃色的頭髮盤成了一個髮髻。她的丈夫年輕英俊,身上帶著股官員氣,也許他是才剛退伍回來。在推著嬰兒車離開餐廳時,這個女人朝我倏地遞出了同志式的微笑。
我把這個劇本展示給了多蘿西和內森·策爾特。這二人向來都不贊成我在意識形態上的文字,但也並非如此絕對,畢竟他們確實很喜歡我在十八歲時即興創作的一個小隨筆。在交回我短篇故事的同時,他們會說:「很抱歉這麼說,不過你的這部作品讓我們兩個都很失望。」在我的原稿上,我也會發現一個夾帶的註解,「第三段文字暗示說,非洲人是迷信的。這會成為我們敵人的攻擊依據。」至於我所創作的鼓動性劇本,它得到的評論是:「我們認為面具這東西太保守了。」
索爾茲伯里彼時有1萬名白人,黑人有10萬名,看起來這10萬人所抱有的志向都很一致,那就是可以在白人家裡工作。起碼,這意味他們能夠在城區里有一個合法住處,能夠有飯吃,有地方睡,還能掙點小錢。
內森創辦了一個雜誌(我會投些烹飪貼士和短篇故事給它),他還試著從一些頗感驚奇的商人邀來了廣告。「我為什麼要在一個提倡廢除我財產的雜誌上登廣告呢?」「哦,得啦,為什麼不呢,那樣一來你就可以不用交所得稅啦。」
被送進手術室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躺在臨終卧榻上的感受就應該跟這差不多。使我產生這樣想法的倒並非是這場手術本身,而是一些其他的因素——我被剃掉了毛髮,像屍體似的被捆縛著,頭髮也被一個年輕護士束在了我的視線外。這名十八歲的護士就像兩個月大的嬰兒一樣新鮮和豐|滿,這也讓我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十九世紀的小說會把二十八歲的女人說成是老女人。
大小會議、大事小情、流言蜚語、交談對話……對於發生的一切事情,他都會如實地記錄和加以註解。我們常說在內森的筆記里,每一個音節和事實都可以找到,不過他所做出的闡釋和轉述則是一派胡言,因為他對發生的事九-九-藏-書情一竅不通。
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忠於哥特弗萊德。每個女人都該有一次經典的戀愛經歷,而彼時的我正是如此。他是廣播公司的老闆,在某種程度上比大多數鎮民更實至名歸。他會在午後沿著樹下路目不斜視地朝我家走來,心裏清楚街道兩邊的窗帘都在抖動著。我們閑話文學,開心大笑,做|愛的同時還要留心聽著會不會有別人進來,畢竟拜訪的事很常見——其中一次是我的母親,另一次是內森。在這時候,我的情人就躲在衣櫃里,聽到我撒謊,他笑得連柜子都跟著抖了起來。這種關係在我們任何一方看來都是稱心如意的,不過我卻羞於承認當時自己墜入了愛河。這種情況嚇壞了我:我原本計劃要儘快離開殖民地,去倫敦開始新的生活,可這一計劃如今卻逐步讓位於想要嫁給這個男人的需要。不過,他會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我對此不太相信,然而頭腦中卻有兩個分裂的思想在交匯,這種情況也出現在了他——我那心懷愧疚的情人身上。「你瘋了,」他說,「馬上停下來。」人們——女人們可能會輕鬆地說:「我們都受控于生物規律」,可只有通過這樣的體驗才能了解這話有多無情。「我又有了一個孩子。」自然之力這樣對我說。
內森非常慷慨,他會給每一位向他提出請求的人布施,也會教育自家僕人的孩子。在北羅得西亞成為了尚比亞后,他去那裡跟印第安人和非洲人一起建立了合作社,儘管資金和經驗全都由他自己提供,可他卻給了這些人等額的股份。令內森大為驚訝而又難過的是,這些人把他騙了,合作社也倒閉了。去了英格蘭后我曾經歷了一段捉襟見肘的貧困時光,當時我請求自己認識的一位富人借100英鎊給我,卻得到了一封措辭考究的道歉信,他說自己很珍視與我的友誼,不願意失去它,他沒有借錢給我。彼時,錢財極少的內森卻在回信中給我送來了100英鎊。我在倫敦時曾與策爾特家通了一年左右的信件,它們都不過是嘰嘰喳喳的日常內容,就像西爾維婭·普拉斯那樣,儘管在信中隱藏了隻言片語,但是卻把現況都作了彙報。
對於這新的曙光,我也有過親身體驗。1947年的6、7月份,正值隆冬時節,天氣乾燥寒冷,塵土飛揚。一天早晨,我看到寶寶的臉和手臂上,很快連他的雙腿和全身上下都出現了紅斑,而且幾乎一下子就化成了膿。他才八個月大,之前沒生過什麼病。一個剛畢業的代理醫生來到我們家,他說:「讓你們瞧瞧它有多神奇吧。」只見他拿出了一個普通的瓶子,把裏面的青霉素藥液塗抹在寶寶全身。「我幾小時內就會回來查看。老實說,我還從沒見過這麼有效的藥物。」我的寶寶還在咕噥著,他一定被化膿的地方折磨得很痛苦。在這之後……奇迹真的出現了,膿水並沒有再冒出來,而且竟然變幹了。這時醫生又回來了,他向這邊走著,目光已經落在了寶寶的身上。等到終於看清了寶寶,他勝利地笑出了聲,一把抱起寶寶,跑到游廊上來回跳起了舞。「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能明白我們見證了什麼嗎?我們從此告別疾病了。瘧疾已經終止,黃熱病……血吸蟲病……霍亂……性病……肺結核……讓它們四下逃竄吧。你能相信嗎!我有時候會感到不可思議,可這確實是真的。」他又一次給寶寶塗滿了藥液。「我說過會發生奇迹的吧?一會兒我會再過來的。」黃昏時分,寶寶發紅的皮膚上出現了干痂。那位醫生衝進來,幾乎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我在非洲人的醫院里使用了它,他們說這是一個魔術,我也這麼認為。」到了第二天早上,痂片已經脫落,寶寶的皮膚變成了乾淨的粉色。在不到24小時內,這一切竟都完成了。
對於多蘿西堅持己見的表現方式我們都能理解,而且也會把它解釋給內森聽,畢竟他有時會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謝謝你們,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有時候這個女人的經期能持續三個半星期。」多蘿西不能忍受自己的家裡出現任何洋食物,尤其是大蒜和香草九九藏書。內森會帶著鯡魚過來,教我如何處理它們,還會順路來就著黑麵包吃鯡魚肉,還會把大蒜都撒上去。等回到自己家后,他就會對多蘿西說,「不了,謝謝,我吃過了。多蘿西,你跟哈蒂一起吃冷牛肉吧。」
內森為「南羅得西亞工黨」和「種族關係」工作,而且還很賣力。查爾斯·奧利會給自己的敵人寫些污穢不堪的匿名信,在信里對瑪斯多普夫人進行攻擊。這時候,內森就會親自去把這件事爭辯個是非曲直。鎮子上的人感到很不安,在他們面前的是這樣一個激|情的外來人。這個男人會說,「儘管你們不贊成社會主義,可有一天你們會了解它是唯一可行的方案。所謂『文化』,它的基礎就是基督教精神,而你們要做的就是使這種態度和基督教精神達成一致。」
內森愛上了我,於是我們之間就有了這樣的對話。「我發現自己在生理上被你吸引了,可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是愛上了你,這完全是兩碼事。」「好的,我保證自己不會那麼想。」「不過我還是需要說清楚自己的心意。如果我們在同一時間出現在鎮子的同一個地方,而你我身邊又都沒哥特弗萊德和多蘿西,那麼我可不敢說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沒關係,內森,幸好我敢說。」「什麼意思?你是說……哦,我當然理解!你愛極了哥特弗萊德,所以不可能會對他不忠。的確,任何人一看就明白。」
走進起居室后,我意識到這便是我理想中的家,也可以說是其中之一——另一處是位於西班牙格拉納達的殿堂。這是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的變化。提到自己的夢想殿堂,人們自然不會在意租金,常識性以及適用度的問題。房子的主室如同會堂一般寬闊且幽深,挑高的拱形天花板上覆蓋著茅草屋頂,地面上鋪就著石板,上方擱置著一個巨大的壁爐,一側的窗口都向外開著,從那兒可以望見小丘和灌木。我是在與此相似的房子里長大的,只是眼前這個要更為宏偉和堅固,它不太可能會向白蟻所屈服。如同馬切凱荷的那座旅館一樣,這兒的卧室區是獨立的,所有的卧室在游廊圍成的空間里分成了兩列。也就是在這兒,我看著別人從山丘下給哥特弗萊德牽來了一匹馬,黑人馬夫把勇敢的寶寶彼得遞給了哥特弗萊德。彼得向後倚在他父親的身上,他手裡緊抓著馬鞍的前端,小臉上交織著興奮和害怕的神情,因為喜悅和驚慌大聲叫嚷著。然後,男人和他的寶寶騎著馬小跑進了樹林里。
這是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完全屬於我們的房子,我想,這就是促使我們又一次搬家的原因。它和常規住房一樣,有兩個房間和前後游廊,而且附帶了一個可供寶寶娛樂的花園,裏面還有棵藍花楹樹。房內靠後的一個屋子是「男孩兒」的住處,我們的新僕人布克就住這兒。「沒有僕人」這種事儘管微不足道,但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他們家沒有僕人。」這種話一旦傳開,那些人就會來懇求:「行行好吧,求您了,巴斯,求您了,太太……」
「白人的這種愚見導致了他們自己的傾覆。」這樣的話如今說起來倒很容易,但在當時而言,對我們這些少數人來說「白人至上主義」似乎是無可戰勝的。就在不久前,那種由不可能性所激發出的喜悅、興奮和活力,曾讓我們取笑他人,比方說查爾斯·奧利;也曾讓我們笑鬧著傳閱《先驅報》的簡報,因為上面寫著:「土著人的胃並不適宜歐洲飲食,對他們而言,綠色蔬菜只會引發胃部不適以及……」事實上,彼時的我們情緒低落。要從這種愚見中走出去,逃離出去,那就意味著……
也許是因為脫離了共產主義團體,內森開始變得優柔寡斷,開始向社會民主黨和統治階級的獻媚者妥協。不過他總會來參加會議,在街上相遇時,他還會跟我們搭話:「叛徒內森向你們問好啦,星期四來吃晚飯好嗎?」內森很欣賞哥特弗萊德,更確切地說是他的頭腦。這個出身自布加勒斯特某個貧民窟的可憐男孩永遠也無法原諒那位柏林的闊少爺,甚至到了年紀很大的時候,他還在說:「他以前竟然會在穿衣時戴著髮網,我見到過。」我對此接應說:「可是內森,那已經成了過去啦。你忘了嗎?」「髮網,跳跳虎,那是髮網啊。」直到在去世之前,他都在堅持稱呼我為「跳跳虎」。對於這一稱呼,我自從離開了羅得西亞后就再沒有應過read•99csw•com。「內森,為什麼你偏要這麼叫我?我不喜歡。」「可我並不討厭它。」他冷靜理智地說道。
也許是因為在經歷過如此眾多的驚懼之後我們變得太過消極,又或許是因為世上的每個人都對好消息翹首以盼著,所以「青霉素」這項醫學新發現的消息才會讓人們興奮不已。那段時光的記憶中,這一個最為深刻,其原因在於當時的電台上似乎每隔一個頻道就在播報「瘧疾,蟲傳染疾病,梅毒即將得到治愈」。我們甚至還組織那些得勝的醫生進行了一場公開講演,這讓我們聯想起自己曾理所當然地認為每一次召開的會議都將座無虛席。
布克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他會在上午九點前把房子清理乾淨,烹飪的手藝也是一學就會。我們覺得不能讓他的天賦白白浪費掉,所以付錢供他讀了夜校。我們想象著,他在兩三年之內會成為一位簿記員或辦事員,賺的錢要比我們現在所支付的薪水多得多。不過,他卻拒絕了所有想讓他變好的意圖。布克二十一歲,對他而言,似乎從我們這裏得到這份工作就已經是頂好的運氣了。那他為什麼還要去讀夜校呢?作為一個頂級舞者,他玩得很開心,並且還交了一個漂亮的女友。在他面前,這些誠摯的白人都抱持著傳教士般的想法。他想從我們這兒獲得更高的薪水,可我們已經給他開出了比常量更高的報酬,還讓他保證不泄密給其他僕人,他自然照做了。我們這次又遭到了其他家庭的抱怨,他們說也就只有我們會花錢給這些厚臉皮的蠻德人。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他們都說這種事只有那些曾在黑人居住區里組織過黨會的人幹得出來。我們感到驚奇和沮喪,因為這種會議一直都在被視作危險、暴動和變革的象徵。「在參加黑人居住區的黨代會時,人們沒說一句要革命的話,也沒人說你不能聽取黑人的任何想法,只要你實際地跟他們交談一下就會知道。」對於這些驚懼的人來說,這樣的話完全沒什麼作用。他們從不跟黑人交談,只是把他們當作僕人使喚而已。
「那隻能說抱歉了,」內森應道,「生而為人,我在這一問題上保有權利。我相信萬事萬物都應該誠實,在男女關係上更是如此。」
在我術后休息期間,一位經由羅斯醫生做過手術的年輕女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怒斥猶太人,尤其是尚在病房裡的羅斯醫生。這位保守的羅得西亞婦女罵的那些下流話,我此前從來都沒有聽過。二十來個女人躺在各自的床上,靜靜地聽著她咆哮。後來一名護士告訴她,說她曾對羅斯醫生說了些「壞話」。她得知后很尷尬,羅斯醫生進來巡防時,她對他說道:「抱歉,我對您失禮了。」醫生嚴肅地說,從麻藥中尚未完全清醒過來的病人常常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接著便走了。要是說本來就有這些想法的話,她為什麼還會選擇一個猶太醫生呢?這個女人並不知道自己的體內竟存在著這樣令人作嘔的東西,就像那沾滿了霍亂菌的糞便。
我們在團體里確實討論過這件事,還一致告訴內森說,他的做法很殘忍,因此跟社會主義者並不沾邊。「沒人會做出這碼子事。」哥特弗萊德拖長了調子說道,聽起來倒一點也不像個社會主義者,而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氣。
他這個人從來都不笑。不對,他還是會笑的,只不過向來都透露出諷刺、憤怒、輕蔑或戰慄的哀傷……這是無可避免的。「哦,還有什麼?」
至於這兩種音符……我創作了一個劇本,開頭引入用的便是如此兩個音符。我希望,在我耳邊揮散不去的東西能夠以某種方式被哪位作曲家所聽到。這個劇本情節簡單易懂,是不加掩飾的宣傳鼓動作品。那時,多家報刊上同時發表過一個漫畫形象:一個黑人,而非黑鬼、外國佬、黑傢伙或卡菲爾人,體現了最為惡毒的種族刻板印象。它在報紙中連續出現了數周,甚至數年之久。我把這個劇本在深層次上與蘭德金礦的背景進行了結合——裏面的主角是一位礦工,他和夥伴們都帶著這個黑人漫畫形象中的面具,這些人共同發動了一次罷工。(蘭德礦山的罷工向來都會受到無情的鎮壓和懲處。)劇本的情節並不複雜:礦主是一個野蠻的工頭,在對這個人進行反抗的時候,他們的面具鬆動了。等到最終屈服后,他們復又把面具緊了一緊。礦主https://read.99csw.com站在一處呻|吟著,想要把他們的面具都撬開。就像展示給遊客的那樣,祖魯人的戰鬥舞形象得到了優化,顯得很馴服。劇情最初所設置的就是這樣的舞蹈,可它在最後卻肆意地演變成了發生在礦山深處的礦工和衛兵之間的戰鬥,終於礦工臉上的面具鬆動、脫落,全都消失不見了。麻煩的是我需要一個音樂家,可我卻連一個都不認識,當然我指的並非是非洲音樂家。我把劇本的初稿帶去了英格蘭,可該劇的背景卻是浸淫著種族態度的南非,甚至都並非是南羅得西亞。把它寄給了布萊希特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在信中表示自己很喜歡這個劇本,不過他眼下正因為表現主義、形式主義以及相似的惡行遭到黨的批判,因此他無法拿這樣一個劇本怎麼辦。
在那個年代,辛巴威——那片廢墟——應該是由阿拉伯人所建的。我爬上俯瞰著這片廢墟的山丘,找到一塊石頭坐下。我看見哥特弗萊德騎著馬走向遠方。樹蔭下的車子中,籃子里的寶寶已經睡著,那位空軍成員也在睡覺。午後的大草原一片靜寂,只能聽見鴿子的咕咕聲,還有蟬和蟋蟀的叫聲。在這些之外,有一種聲音此後便一直讓我難以忘懷——從下面的某個地方,或許是某個在我視野之外的小屋裡,又或許是有人坐著的樹木下傳出了兩個敲鼓的音符聲,先是一個高音響起,繼而是一個低音,停頓后二者又彙集到一起。這些音符並不存在於鋼琴的琴鍵中,它們之間的音程也不是一個歐洲人所耳熟的。如同兩滴雨珠在掉落一般,只聽見「叭、叭」兩聲過後,一切回歸了平靜,繼而「叭叭」的聲音再度響起,繼而又是一片寂靜。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久,一直都未停歇。沒過多久,這片廢墟、景色、石堆連同那充斥著午後雲朵的炙熱天空所營造的薄霧一起似乎都融入了這兩種不斷重複的音符之中。幾小時后,我爬下了山丘。我看到車裡的年輕人手腳四仰地熟睡著,面色因天熱的關係有些泛紅。我的寶寶還在籃子里睡著覺,網兜捆縛得很緊,上面還三三兩兩的停落著蒼蠅……此時,那兩種音符的聲音尚未停歇。
多蘿西沒一絲活力,頭疼和偏頭痛沒一刻讓她消停過,有時一折磨起來就是幾個星期,她還時常會生些其他的病。而且她常常都感到不快樂,因為內森在為公司的事情跑遍了羅得西亞的南北部和尼亞薩蘭。內森在最初愛上多蘿西的時候就曾宣稱說,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愛某個人,他決心去多嘗試幾次,不過也只是當他自己墜入愛河的時候。他常常會對多蘿西重申這一條原則,無論是在出行前,還是回來后。
大約在這個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被向後拉扯著的痛苦。醫生說我的子宮出現了后傾現象,需要縫合起來,同時還說應該將我的闌尾割除,因為它對我沒什麼用,並且建議等到「將我打開」以後,對輸卵管施行結紮。對此,他給了我48小時的考慮時間。哥特弗萊德說我也許還會再婚,還會想要跟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可他一點都不理解,這才是麻煩所在。我心下瞭然,等到我進入更年期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愛過了許多次,而每次都要生下一個孩子。我最深處的天性並不與我站在一邊,它同自然之力相謀。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我會成為「住在鞋型房子里的老婦人」,而眼前剛好有機會可以讓我避開這一可能性。令我感到疑惑的是,羅斯醫生竟然好像看見了事態發展的可能性。這位好心腸的有家室的猶太人幾乎難以同意,一個女人在捨棄了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后竟要馬不停蹄地再將它重演一遍。至於他的動機是什麼,我完全沒有在意。在我的一生中,這或許就是我所做過的最為明智的決定。那被我所深深埋葬了的自我保護本能正在發揮效用。我沒有想過這會給我的性生活帶來不便,原因在於一旦得到機會,我的性生活就會令我滿意。
跟內森最初相遇時我才十九歲,那時的他是一個異常俊美的年輕人,對人性和女人都有著狂熱的愛。後來,年老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瑪士撒拉那樣的人,他仍然夢想著在獲得自由的辛巴威建立一個理想化的公社。那些被他提名為「志同道合人士」的九_九_藏_書人們早就覺得,我們之間並無任何相同之處。內森這個人並不太好寫,因為他這個人吧——用一個詞形容來說就是「荒謬」,可這樣的用詞卻讓我一如既往地感到很愧疚,畢竟內森是個非常慷慨和善良的人。「見鬼,哥特弗萊德,」我也許會哀嘆著說,「不,我不要去吃晚飯,他那個人太討厭了。」「是啊,的確,」哥特弗萊德說,「的確是這樣,可我們兩個必須一起去。」
我想象著,他在《群魔》一書中扮演了個次要角色:深夜裡基里洛夫正獨自坐著,這時響起了敲門聲。「請進,內森。」雖然這樣說著,可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幾乎沒注意他的客人。而此時,這位客人也正置身於深沉的情感之中。「內森,有什麼事嗎?你吃過東西了沒有?碗櫥里還有些麵包。」「不,不,不必了,我不能吃,」內森一邊說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打開了碗櫥,盯著麵包瞧了瞧,接著又把它關上了。「基里洛夫,我……我在街上走了一整晚。」「月光挺明亮的,」基里洛夫接話說。「我早看到了。內森,你覺得月亮上有沒有住著人呢?如果有的話,那兒會不會也像這裏一樣都是可憐蟲和罪犯?你怎麼想?」「不,不,」內森低聲地說著,流著眼淚,「我剛想明白,我要來說的也是這個。要不了多久,生活就會變得美好!犯罪……殘忍……都將結束,再不會有貧窮和飢餓的孩子。」「你這麼認為嗎?我也常這麼想,」基里洛夫夢囈般地說道。「基里洛夫,」內森一邊把淡啤酒倒進髒兮兮的杯子里,一邊說著,「我真高興,真高興啊……」
我並沒告訴哥特弗萊德,他很可能會變得尖刻、暴躁,還可能會受到來自其他男人的威脅。我們的同伴中有一位來自英國皇家空軍的男青年,他還在等著回家。這個青年出身自倫敦東區的一個工人階級大家庭,他很樂於幫助我家寶寶,而且也提供了許多便利。我對他說,我看見那個年輕女人像貓一樣舔遍了自己寶寶的全身。可他卻問道:「用水洗洗不是更容易嗎?」
我們想,內森每天的工作時間可能會有18個小時,這是因為他娶的不只是多蘿西(結婚時已經懷孕),還有她的母親。「多蘿西跟自己的母親結了婚,」在D.H.勞倫斯的輔助下,我們以此來形容這種關係。每天早上九點,哈蒂(這個昵稱很配她)都會來到她女兒的家裡,一待就是一天。多蘿西跟她的母親優雅地吸著煙,手裡支著長長的琥珀煙斗。此時,坐在母親對面的多蘿西正苦笑著,她的身體因為心懷怨恨和壓抑而綳得很緊,而我對此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哈蒂活力十足,她身形高大,嗓門兒也大,喝起杜松子酒和藥酒來很是厲害。因為遺傳的關係,多蘿西的酒量也不小。哈蒂對內森的態度從來都很粗暴,例如她會說:「多蘿西嫁了猶太人只是為了惹我心煩。」我們告訴內森,他應該把她趕出去,叫她別在每個清醒的時刻都賴在他家裡。不過內森卻說,即便真的要把她趕出去那也是多蘿西的事,而不該由他去做。在我們這些人里,有三個女人從來沒有「反抗過母親」,雖然這種儀式對於精神上的自我救贖是很有必要的。我們心知那些只能依靠女兒生活的母親所需的是一份工作和自己的生活,這樣的想法雖然沒錯,不過她們畢竟是另一個年代的人。無論怎麼做,女兒們都不會太好過:倘若真的像我一樣「反抗」了母親,那她們就會覺得自己刻薄無情。可要是不呢,她們就會變得像是被汽車前燈晃了神的兔子。
天氣變得非常炎熱。一天下午,哥特弗萊德出去騎馬,我帶著寶寶在游廊里坐著。我把光溜溜的他靠在肩頭,只給他簡單地蓋了塊薄紗。寶寶已經睡著了,我也打著盹兒。睜開眼睛后,我望進了一間敞開著房門的卧室,一個半裸的年輕女人正蹲伏著,她的下方是一個約莫四個月大的光著身子的男寶寶。她的黃髮鬆散地披在肩頭,綠色的眼睛時不時地與我相視著。如同母貓在舔舐著小貓、雌性豹子在舔舐幼獸似的,她緩慢地舔過了寶寶的胳膊,雙腿,肚子,接著又把他翻過了身,繼續舔了他的背部和小屁股。這一切結束后,她將濃厚的頭髮向後一甩,接著向我一笑,露出了白皙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