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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夢醒時分的政治動作與趨向 知變的趨勢,求變的開始

第三章 夢醒時分的政治動作與趨向

知變的趨勢,求變的開始

總而言之,在甲午剛過後的一段時間里,好像一陣驚雷閃過,不知所措的鳴蟬一齊失了聲,頑固派的聲音頓時稀少了。不是沒有頑固派存在,也不是這些人不想發表他們的政見,而是他們一時不知說什麼或者怎麼說才好。正式的變法還沒有開始,是不是觸犯了他們的既得利益還得等等看看。更何況從掌握實權的「鐵娘子」西王母(維新派這樣稱呼慈禧),到名震一時的地方大員都表示過中國需要改變,那麼,即使心裏再茫然失措,再不情願和看不慣,也只好迫於情勢而知趣地三緘其口了。
在《馬關條約》換約當天,光緒首先在張之洞要求再戰的奏摺上發出了希望革故鼎新的信號,他沉痛地批道:「嗣後我君臣上下,唯其堅苦一心,痛除積弊,于練兵籌餉兩大端實力研求、亟籌興革。毋生懈志,毋騖虛名,毋忽遠圖,毋沿積習,務期事事核實,以收自強之效。朕于內外諸臣有厚望焉。」接著,又部分地採納胡燏棻、康有為等人的意見,發布施行修鐵路、鑄鈔幣、開礦產、立學堂等十四項新政的上諭,要求各省「悉心籌劃,酌度辦法,限文到一月之內,分晰復奏」。
再看看滿朝文武和地方督撫。這段時間,大臣們上書表達對時局看法的很多,程度不同地要求朝廷革弊更新。有像張之洞、胡燏棻九_九_藏_書、陳熾這樣直接要求變法自強的,雖然內容上只是洋務運動的擴展。還有些只表示要某幾個方面革新更張的,像榮祿之於兵備和武學考試,嚴修要求開經濟特科,信恪請開礦務等等。連公認的頑固派徐桐,也有一折要求「興利裁費」。對光緒那十四項新政的上諭,各省督撫的復奏雖然根據各省情況沒有人同意全部鋪開,但執根本反對意見人卻也一個沒有。其他的京官,像張元濟、汪大燮、夏曾佑等人議政于陶然亭者有之,平居扼腕嘆惜者亦有之。當康有為也變成京官之後,空氣更為高漲,羅振玉回憶說,自康有為入都之後,「遂如春雷之啟蟄,海上志士,歡聲雷動,雖謹厚者亦如飲狂葯」。
皇帝的變化是最顯眼的,在損師喪地,國運大衰的政治前景下,帝室神秘的面紗再也罩不住那高高在上而又焦慮無助的心靈。熟讀書史的年輕皇帝,眼睜睜看著前代一個個亡國之君的下場似乎就要重演,一直生活在超級「女強人」陰影之下的懦弱皇帝,突然之間,愛新覺羅家族不甘無所作為的基因開始起作用,「乖孩子」有點不聽話了,他要自己做點事情,以改變清朝,改變中國,也改變他自己。在光緒幾次向西太後傳遞了不願做亡國之君的信息后,也在看馮桂芬《校芬廬抗議read.99csw.com》的西太后終於答應放權。得到口頭授權的光緒帝一面如饑似渴地纏著懂西學的大臣問東問西,拚命地要求總理衙門將他所知道的可憐的西學、「東學」的書籍送進宮來。一面向臣下放出銳意變法的空氣。「自日一戰而後,中國割地賠款,蒙莫大之恥厚。光緒帝方如夢之初覺,慨然以發憤自強為己任。故中日戰前與戰後之光緒帝不啻判若二人也。」多次出過洋的張蔭桓,屢受召見,張向有「曉然歐美富強之機」的名聲,「每為皇上講述,上喜聞之」。時任總理衙章京的張元濟回憶說:「光緒喜歡看新書,常常寫條子到總理衙門要書,這件事都由我經手辦理。那時候黃遵憲做了一部日本國志,光緒指名要這部書看,也是由我取來送進去的。」
梁啟超曾對當時全國的保守派官僚作了這樣的分析,他說這些人可以分為數種類:「其一懵然不知有所謂五洲者,告以外國國名,猶不相信,語以外患之危急,則曰此漢奸之危言聳聽耳,此一種也。其二則亦知外患之可憂矣,然自顧已七八十之老翁矣,風燭殘年,但求此一二年之無事,以後雖天翻地覆,而非吾身之所及見矣,此又一種也。其三以為即使吾及身而遇亡國之事,而小朝廷一日尚在,則吾之富貴一日尚在,今若改革之論一倡,九-九-藏-書則吾目前已失舞弊之憑藉,且自顧老朽不能任新政,必見退黜,故出死力以爭之,終不以他年之大害,易目前之小利,此又一種也。」這種分析除了有點刻薄和誇張外,應該說還是有道理的,反對維新的頑固派,已少有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立場全由利益走向而定(儒家理想主義精神,已轉由倡新學者來繼承),所以,頑固派雖多,但底氣非常不足,因為連他們自己也清楚,他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在牟一己之私。如果不是因特殊的政治情勢而導致了西太后倒向頑固派,反對新政的人實際上連個像樣的領軍人物也推不出來。
戊戌維新期間,嚴復在給光緒的上書中說:「近歲以來,薄海嗷嗷,扼腕叩胸,知與不知,莫不爭言變法,甚且謂中國若長此終古,不復改圖,將土地有分裂之憂,臣民有奴虜之患,民情如是,天意可知矣。」此話多少有點為動「聖聽」的渲染和誇張,但確實也道出了甲午之後中國政壇上的某種政治情景。說「知與不知,莫不爭言變法」可能不太準確,但至少言變的聲音要大大多於說不變的語論。無論立場的進步與落後,開明與保守,有甲午慘敗的事實在眼前,不管怎樣,誰也說不出現狀不錯的自我安慰。只要有心干政,就總會覺得中國是需改變點什麼了。那些冬烘、頑愚的人read.99csw.com們雖不樂意改變現狀,但迫於亡國的壓力,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求變呼聲面前,也不便於直截了當地出面唱反調,所以,在這段時間里,各式各樣的求變呼聲才是社會輿論(至少是士人輿論)的主基調。
從另一個角度說,到了這個時候,中國執保守態度的士大夫雖然還相當多,但他們中的頑固派再也不能像當年倭仁輩一樣,理直氣壯地提出一大套反對變革的意見。他們既缺乏理論,更缺乏自信。他們的領軍人物或者像剛毅那樣,信口胡言,說出的話除他自己誰也不信;或者像徐桐那樣取阿Q主義,避諱不見,避諱不談。所以,他們也確實說不出什麼來,反對革新,只好從權術與陰謀上措手。
光緒的變化顯然非同小可,自道光以來,幾代君主面對外部世界強大的壓力,雖然沒有一位自甘沉淪,但也沒有一位能像光緒那樣悉力鑽究西學,講求新法,光緒皇帝堪稱是滿清歷代帝王中最懂西學的,而且還是自覺自愿地接受近代原則並按此原則生活的皇帝。張元濟的回憶曾提到這樣的一件事:「甲午戰爭后,中國承認朝鮮獨立,我們放一個公使到朝鮮去,國書由總理衙起草。國書的稿子將大清國大皇帝高一格寫,朝鮮國王低一格寫,光緒用硃筆批在旁邊,說我們已承認朝鮮獨立,不應當低一格寫,斥責總理衙門大臣思read.99csw.com想腐敗。」一次當翁同龢與光緒談及外國人入覲禮儀時,光緒認為可以不按中國傳統,其車馬可允其入禁門。結果翁倒是有點躊躇,說是「不侍請而先予,恐非禮也」。梁啟超、譚嗣同,還包括康有為都不是皇權主義者,譚嗣同甚至對皇權十分反感。但都被光緒的人格,嚴格說來是被光緒由舊轉新的轉變所感動,結果成為光緒堅定的擁戴者。
再看在野士紳。湖南的名紳王先謙、葉德輝等人,幾乎是人人公認的頑固派,但此時對於在湖南興辦洋務,都是支持的,對於興辦輪船公司,還投股參加。王先謙稱《時務報》「為目前不可不看之報」,特意購之發給嶽麓書院諸生看。湖南辦時務學堂並聘梁啟超當總教司,長沙士紳大多舉手贊成,王先謙尤其熱情,「亦稱美焉」。梁啟超初至之時,學堂公宴,王先謙「並謂須特加熱鬧,議于曾忠襄祠,張宴唱戲,並請各紳以陪之」。浙江著名學者孫治讓以公車上書「浙人無與者,竊以為吾鄉之大厚」。並願與「中土志士力持保種保教之念,即無所建樹,亦冀以精神願力鼓動以脫浪,以力挽氣運」。關中大儒劉光,「以講學之儒而治洋務」,改圖求新,孜孜不倦。而像前面提到的張宗祥、蔣方震這樣的千方百計求新知的下層士人,一時間不知凡幾,變化比較快,態度也比較積極的大多為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