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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維新的陷阱 難產的交班:歸政及其他

第五章 維新的陷阱

難產的交班:歸政及其他

但是,事情涉及她能否繼續掌權的「原則問題」,她半步都不讓。她一面靠親信大臣的彈壓,一面靠寶廷、張之洞這些清流黨的巧舌如簧,再退一步說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還是將物議壓了下去。不過,通過這場風波,也讓朝臣們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了西太后攬權的慾望和決心。
但是,也存在這樣一種情況,老皇帝出於各種原因,還沒有死就提前把皇位讓給兒子,自己去做太上皇。趙武靈王是出於一種理想主義,而唐高祖和唐明皇則是出於無奈。清代的乾隆居然是出於他的誓言,他發誓不超過他爺爺康熙的在位年限,因此退居太上皇。
對維新變法來說,最可悲的事是隨著光緒親政這幾年的磕磕碰碰,光緒與他的「皇爸爸」之間已經開始出現裂痕(這種情況是必然,只要有二元體制,就必有不和與矛盾,除非有一人是木頭),在西太后眼裡,光緒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不聽話,越來越礙眼。而且,在光緒周圍由於政務的需要,也開始出現一批朝臣,這些人開始被稱為「帝黨」。顯然,這種情況是西太后所不願看到的,因為她從中依稀看到了一旦她全部失權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遠景。更為令西太后難堪的是,幾年歸政,她滿心讓光緒出醜的計劃並沒有實現,大家都明白真正行使權力的實際上是她,因此,九*九*藏*書事情辦得不好,大家嘴上不說,可心裏都想著壞事的緣由必定是她的牽制和掣肘。特別是甲午戰爭的失敗,輿論將罪過一方面歸於李鴻章,而另一方面就怪罪於她西太后,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甲午戰爭后,兩江總督劉坤一奉召進京,她忍不住對劉發牢騷說:「我賞李鴻章內帑銀二十萬作軍餉,言者遂謂我存銀數百萬,不思我存銀何用?前代后妃多顧外家,我外家衣食粗足,誰不知之。」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本年生辰原飭內外諸臣不許上禮,爾何竟至過費。」當劉坤一勸她不要聽信宦官的話時,「語未畢,太后諭曰:『我不似漢太后,聽信十常侍輩,爾可放心,但言官說我主和,抑制皇上不敢主戰,史臣書之,何以對天下後世?」』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當時朝中輿論對西太后貪財好貨,借壽聚斂,不恤國難,大開壽慶,以及信用宦官,抑制光緒種種倒行逆施已經很不滿了。不僅有御史高燮曾、安維峻的上奏,還有大批官吏的腹誹,連劉坤一也在婉勸西太后不要寵信太監(實際上等於指責她),無怪乎西太后要大光其火,不等劉把話說完就打斷滔滔自我辯解。當然,這些輿論有出自開明者一方,也有出自頑固派的一方,更有那些純然看重傳統義理之人。但不管怎麼說,經過近六年的親政摩擦,尤其是甲午戰爭中的政務read.99csw.com糾紛,一方面輿論對西太后徹底交權的壓力更大了,另一方面帝后也開始真正出現了矛盾的裂痕。在甲午戰爭期間,因軍費短缺,光緒曾請西太后暫停頤和園工程;而西太后則將光緒的二妃(珍、瑾)降為貴人,還以顏色。這一切都為日後到來的變法政治,蒙上了不祥的陰影。
儘管只是交出了處理瑣碎事務的權力,她還是可以照樣在奏摺上批「懿旨」,但離開紫禁城和臣工奏摺上出現另一個人的批語還是令她十分不快。「一日榮祿侍西后看官內扎花,西后問此花我扎,你看好不好,榮謂后不獨扎花好,西后即謂我亦只可扎花」。無限的惆悵和感慨,當著親信榮祿隨著這一聲長嘆,「我亦只可扎花」都發了出來。
西太后與光緒之間,從表面上看有點像清以前的漢族政權的太后臨朝,但實際又不是,因為漢族政權沒有什麼皇帝親政不親政的問題,但清朝卻有幼君成年(十六歲)必須親政的嚴格制度規定,這是滿清的祖制。西太後面對長大成人的光緒,既像是臨朝稱制的漢家太后,又有點像當了太上皇但仍不肯放權的乾隆。此時的西太后,其心態其實與太后的身份並不相符,倒像是執政的老皇帝。親裁政務三十幾年,突然之間要交權,心有不甘其實很正常。
儒家經典《周禮》為了維護宗法封建制度,規定了「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九九藏書幼」的繼承製度。然而,東周以後,宗法封建制度就變得殘破不全從而變形了。因此。這一制度很難再不走樣地執行下去。嫡長子不再承負西周時代的大宗的意義,或者至少這種意義已經淡化。所以對他們的能力、德行諸方面的要求就突出起來,老國君的喜好也往往成為決定性的因素。
至於老皇帝死得太早而嗣君年幼無法親理政事的情況,在清朝之前有太后臨朝的慣例,在清朝則由攝政王或輔政大臣來代行「君職」。如果是太后臨朝,因為這是一種非制度化行為,沒有什麼歸政不歸政的問題,除非野心極大如武則天,可以乾脆做了女皇,其餘的早晚會將決定權交給兒子,而所謂的攝政王和輔政本身就不是君王,除非想篡位,否則也不存在賴住權柄不放的問題。
傳統王朝每逢新老交替,總要大拆大換,改弦更張,俗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子信任的寵臣,往往是兒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只要一朝大權在握總要有一班新人袍笏登場,一些新政出台。什麼「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對於皇權來說那都是兒戲。如果前任已入黃泉,眼不見心不煩,倒也沒事,只是倒霉了那些沒有隨老皇帝于地下的寵臣們。可是如果老的還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政策被「篡改」,自己政績被人享用,自己信任的人七零八落,這口氣又怎能咽得下?如果是後來人以實力逼https://read.99csw.com宮奪的權,當然也只好容忍,但對方並沒有實力,全由自己把權交出去,然後再任憑後來人在自己開出的田地上折騰,叫人怎麼能心甘情願呢?西太后從1889年光緒親政大典之後,面臨的就是最後的一種情況。
但是儘管如此,「凡鳥偏從末世來」,西太后畢竟沒有像武則天那樣做女皇的魄力,她也不敢公然不讓光緒親政。太后臨朝,雖然漢家朝廷習以為常,但清朝卻從無先例,也就是說,在制度上,她的權力沒有絲毫的合法性依據。所以,她一方面死死抓住權力不放,一方面又要不斷放出空氣,好像她自己也不願意這麼做。再三聲稱「垂簾聽政之舉,本屬一時權宜」,「一俟嗣皇帝學有成,即行歸政」。甲午戰敗后,一次與光緒同在養心殿召見翁同穌,居然假惺惺地表示:「熱河時,肅順似篡位,吾徇王大臣之請,一時糊塗,允其垂簾。」雖然一肚皮不情願,她還是得讓光緒「大婚」,親自為之操辦「親政大典」,然後自己無限戀棧地離開紫禁城,住進了頤和園。
我們前面說過,西太后是一位政治野心極強,權力欲極旺盛的女人。秉政以來她的政治才能所帶來的所謂「同光中興」的政績,水漲船高般地煽旺了她的權力欲。為了把持權力,甚至她的親兒子她也不放手交權。同治死後,為了能繼續垂簾,她不惜讓她親兒子絕嗣,偏要立一個與兒子平九-九-藏-書輩的人當皇帝,她好接著當太后。這件事很快就引起了朝野的議論紛紛。再加上同治皇后阿魯特氏以「不得寵于慈禧皇太后,穆宗(同治)崩,慈禧皇太后訓責備至。后本已慟極,誓以身殉,遂不復食,至是崩。距穆宗之崩未百日也」。一時間,居然沸沸揚揚,竟有御史借給同治後上謚號的名義,說三道四。到了給同治下葬的時候,前御史(時任吏部主事)吳可讀居然「自清隨赴襄禮。還次薊州,宿廢寺,自縊未絕,仰藥死,於懷中得遺疏,則請為穆宗立嗣也」。以尸諫的方式表示抗議。
在實際的皇位繼承中,常常出現這樣的局面,老皇帝在自己尚年富力強時,就預先選定太子,安排專人培養教育乃至專人輔佑(這種太子可能是嫡長子,也可能不是),往往老皇帝尚未現老相,而太子卻已成年,有的甚至聚攏了一定勢力。這樣一來,儲君與現君之間,雖然是兒子與老子的關係,也不免隱然出現權力之爭。即使並無真正的衝突,雙方也會十分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釀成骨肉相殘的權力衝突。漢武帝與衛太子之間的悲劇,是老子處理掉了兒子,也有兒子逼宮弄死老子的,如齊桓公困死別官。
在中國傳統社會裡,政權的繼承和交接是一個大難題,它困擾著幾乎每一個朝代,造成無數的逼宮、奪嫡的骨肉相殘的慘劇,而且,只要掌權的先一輩一息尚存,和平交接就幾乎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