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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一節

1997

第一節

正明見此想到一計,讓人往戲台上面和兩側掛上紅布,紅布上書「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市級勞動模範,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省級勞動模範,向致富能手雷東寶致敬」等字樣。所有來看戲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為了更加渲染節日氣氛,春節前三天,還花大價錢買來村人幾乎只在電視里見識過的巨大煙火,在空闊的場地上放給所有的人看。
楊巡搖頭:「我以前發誓堅決不做具體經營,現在怎麼忽然犯渾了呢,我剛剛才忽然想到,這種經營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資產卻沒翻番,這筆買賣不值當。」「性價比不高?」「對。我剛才在想,這點兒死利潤,太虧待我這一年半的辛苦。我想乾脆一些,把商場承包出去。」
「好。可看起來小雷家他們負債很高啊,我想著都替他們受不了壓力。」
一會兒商場封存完畢,車子去家裡接上楊速妻子毛毛,加緊上路。天色已經墨黑,遠近有焰火呼嘯上天。四個人吃著東西,聊著天,車子開得飛快,時間也過得飛快,兩兄弟輪換著開,倒也不累。上車前楊巡提醒任遐邇別說剛才討論的放棄商場經營的事,他不想讓大弟難堪,大弟已經努力了,只是限於資質,沒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幫忙的話就好了,老四腦袋不錯,可惜浮滑。
正明笑道:「屁股決定腦袋,項總坐廠長位置上,不用管銷售,他更多考慮的是技術和設備,再說他本身性格里也像書記說的愛好鑽研,人這性子要是這樣的吧,沒東西鑽的時候,手癢心癢。」
雷東寶答應,又與項東討論今年的計劃,但沒說幾句,就被正明又是電話來,又是人親自來地催著去市裡應酬一個飯局。項東很無奈,只得放行。
宋運輝建議有些事可以讓他們東海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同志來做,他會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願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樣。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運輝吵嘴,可宋運輝實在太深,她吵不起來,反而吵得自己沒勁,感覺自己是無理取鬧。她有意惹宋運輝生氣,可人家涵養太好,即使他身心疲憊,也會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讓她開笑為止,弄得她有時候只好對宋運輝解釋,吵架是發泄的一種,是解決問題的捷徑,可宋運輝硬說他跟深愛的人吵不起來,他願意妥協,有什麼辦法?梁思申聞言當然感動,可是心裏卻為沒吵出來而憋悶。
這下輪到雷東寶吃驚:「你不知道?你沒看戲台上掛的條幅?我們還上市百強了呢。嘖嘖,你也太不關心了。」
「書記,真的只再要一年時間?」
在場三個都沒料到楊巡說起楊邐來一點都不客氣,大家都驚訝地看著楊巡,卻連楊速都沒表態。四個人又各自說了會兒話,這才下山去幾個稍近的親戚家吃飯。有厚厚的紅包開路,誰會對楊家兄弟不客氣?大概只有楊邐才不屑。
但他沒明確跟正明說。正明與項東心裏有矛盾,他若支持了正明的觀點,正明就會攀爬一把,認為他支持了正明這個人,更會壓到項東頭上去。項東本身就是個外鄉人,在小雷家的社會基礎薄弱,他作為老大,須得搞好內部平衡。他記得以前宋運輝曾提醒他關注內部人事平衡,他當時不以為然,現在企業大了,看來還真得走國營企業那一套。
小雷家的這個春節過得熱鬧非凡。
任遐邇本來聽楊巡一本正經地說著,一直覺得有理,沒想到楊巡後面冒出這麼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經了。為什麼不告訴老二?」
「說啥話。」雷東寶從幾件禮物中挑出一封領帶,遞給項東,「這是去縣裡開表彰會分來的,參加的一人一條,我的送你。你看看領帶包裝上面寫的是什麼。」
任遐邇自認,她反正是做不到的。一邊是商場可以預期的利潤,而另一邊是楊巡結束商場束縛投入到其他未知領域。這需要楊巡冒多大的風險,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決定。她看看身邊指揮若定的丈夫,心裏更是佩服。
「思申,我想燒些菜,燒柱香。祭一祭。你不相信迷信吧?」
「啊,怎麼回事?」任遐邇吃驚,這事兒楊巡沒跟他提起過。
不僅家裡,整個社會都瀰漫著不安和悼念。但這一天,滬深兩市卻雙雙以紅盤報收。
楊巡道:「雷書記那車子,太噱了。」
「好人啊,他怎麼去了呢?香港還沒回歸呢。」宋季山見兒媳驚異地看著他們兩個,忙解釋道:「小輝不知道跟你提起沒有,要沒有鄧小平,那就等於沒有我們一家的出頭日子。我們能平反,小輝能讀書,都仗著鄧小平一句話。」
宋季山夫婦不大放心。梁思申一餐飯的時間里,滿耳朵都是「白貓黑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改革開放」等等。她沒想到,平時看似不聲不響,對外界漠不關心的公公婆婆竟然九-九-藏-書也有被時事打中的時候。
但這一個春節,梁父沒與宋運輝單獨認真交談一句。
項東看著雷東寶的車子絕塵而去,心裏很是不舒服,他本來想今天軟磨硬泡一步一步地誘導雷東寶答應走科技發展之路的,可是正明這個白臉救火似的硬把人搶走,讓他心裏想了好久的計劃之說到一半。一年之計在於春,他本來想早點取得雷東寶的支持,早點可以據此安排今年工作,而不用什麼再等上一年。可是雷東寶忙,看上去也不重視。
當然又是分發年貨,這回雷東寶還是去忠富那兒親自走一趟。雷東寶還是沒說確切數量,只說比去年多要一倍。他只要看一眼便知,忠富的豬場也擴了規模。就跟雷霆下面的各家實業一樣,因為去年下半年市道轉好,產量全面恢復,出口更是欣欣向榮。因此他決定今年的豬肉多發一倍,還用兩輛車裝來透亮金龍魚色拉油,給全部村民全部工人都發,讓每個人下班回家的車把上都掛滿年貨。
「財務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們得趕夜路,冷。」
毛毛道:「農村現在太富了,一個村子都這麼富。」
「好漢不提當年勇。」楊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還是楊速一路沒事,嘴巴閑著也是閑著,他又不可能學兩個女的一路吃個不停,就給她們講當年發生的那些有關紅帽子的來龍去脈。那種事兒,連任遐邇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毛毛,兩人都跟聽傳奇一樣。
梁思申在美國安頓外公、媽媽、宋引等一行的時候,從電話里得知,爸爸元旦在香港過。爸爸這一舉動太明顯,梁思申再掩耳盜鈴都無法不將爸爸與梁大的關係濃墨重彩地聯繫一下。她忍不住問媽媽,爸爸有沒有做什麼違法勾當,媽媽否認。甚至連時常冷嘲熱諷的外公都幫著否認。梁思申不得不再次告訴自己,爸爸是個有原則有堅持的人,為了自由婚姻可以與權威的爺爺抗爭那麼多年。爸爸也從來教她為人必須正直有操守,她從小在爸爸媽媽的諄諄教誨下長大,于情于理,都沒理由懷疑爸爸。可是,她還有獨立思考。爸爸去香港過元旦,這行為太反常。
梁父回去后沒幾天,梁思申晚上接到爸爸一個電話,然後很快又接到丈夫的電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再過一會兒,一個同事打她手機,問她是不是真的,她震驚之餘,卻不敢回答。她立刻爬上互聯網,搜尋有關欣喜,研判經濟動向,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睡。
任遐邇點頭,原來是這樣。難為楊巡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是如他在他媽媽墳前絮叨的一樣,一個人把爹媽大哥三個角色都佔了。不說自己連兒子都還沒養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時候就挑起重擔,難怪……把他壓得矮矮的。
「老二性格裏面缺點靈活,守成容易……你說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說楊速的不足。
才到臘八,雷東寶就指示叫來兩家戲班對台唱戲。那兩家戲班為了把對方壓下去,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你唱得響,我比你更響;你跳得歡,我比你跳得更歡。小雷家三通一平的地皮有些還沒蓋上房子,正好讓兩家戲班子大顯身手。不僅小雷家全體不用上班的男女都擁去聽戲,連四鄰八鄉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那些人看到好戲的同時,都對小雷家的發達議論不休。
「派頭那麼大幹什麼,他們要看見我開賓士,以後吃飯得換更高級的,紅包得送更大號的。跟我有仇的心裏不舒服,弄不好弄個查稅什麼的玩玩我,我哪兒奉陪得起。做人實在一點吧。我還是開老車,新車……遐邇,你現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開新車。」
一等宋運輝終於出現,她才有機會發作,拉他進卧室閉門訴了半天苦。但是訴苦有什麼用?完了又得全身擔上。想起可可上幼兒園前……不,還是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兒園,天哪,她抓狂。
「車上能冷到哪兒去。」楊巡只是接了衣服,卻不肯穿,手指著忙碌的人們。道:「你看,歐洲街卻不要我們操一點點心,就跟你封財務室一樣快。」
車子到銅廠,雷東寶從後備箱取出幾件禮物,直取辦公室。進門見項東在打電話,他與欠身的項東握個手,就將禮物扔項東桌上,後面急急跟進來的司機幫雷東寶將茶倒好,這才退下。項東看著司機心裏不喜歡,但那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快快結束電話,忙笑道:「書記最近很忙,實在不得已才打電話給書記約時間,對不起。」
雷東寶志得意滿地旋風式地刮出忠富養豬場時,這回再沒提忠富回去的話。相比眼下跟著小雷家突飛猛進的發展一起與時俱進的紅偉、正明們,眼前的忠富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現在小雷家與忠富一樣身份的還有誰穿忠富今天穿的那種餅乾格子羊毛衫?現在都是他雷東寶今天穿的雞心領羊毛衫。忠富身上也已蕩然無存小https://read.99csw.com雷家的銳氣和勃發的鬥志。用機關工作人員常說的話,忠富現在似乎滿足於小富即安。當然,忠富的豬場今年規模是上去了,但是相比小雷家大躍進式的發展,忠富豬場擴大的規模小得可憐。
她還想到春節后大多數時間泡在北京的宋運輝。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麼,要政策!他現在已經與單純的技術脫離得要多遠有多遠。她無法不想到老徐攜家帶口造訪錦雲里時候,宋運輝對待老徐的肉麻態度。她不免也想到宋運輝在同事面前,在楊巡等人面前的態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樣?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卻越發沒良心地深挖細掘。她發現,其實……其實她的丈夫也是個普通官僚。
「可我們周圍已經有公司要麼資金鏈綳不住,要麼人才培育跟不上攤子鋪開,倒閉好幾家了。」
雷東寶想到,當年的四大金剛,最保守的士根被他排斥了,而次保守的忠富則是自己退出。忠富當年如果不退出,會不會遭遇士根的處境?也或者說忠富當年退出時候,已經想到他以後必然無法適應小雷家的大發展?雷東寶覺得,不能排除這一可能。因此他沒必要再邀請忠富回去,免得不能好合好散。但對忠富這個人仍是心懷好感。
雷霆現在有錢,雷霆現在也有名。不僅雷東寶個人各項先進榮譽加身,雷霆也是市縣出口創匯先進企業,領導因此對雷霆無限青睞。雷東寶當然要讓村民一起感受雷霆的先進雷霆的發達。
任遐邇驚異,看楊巡半天,才道:「你想從商場脫身?其實你放手一點,把商場的經營交給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著建材市場二期嗎?」
項東見上面寫著「全縣工業工作會議暨全縣工業二十強企業、企業家表彰大會」幾十個字。笑道:「我們上二十強了?」
項東的嘴翕張兩下,道:「如果以後辦公室定期通報重大事件就好了,我是外鄉人,與大家混得少,消息不靈。」
梁思申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如果晚上我又回不來吃飯,爸媽幫我也說一聲,我們都感謝他。今天這個大日子,金融市場一定很動蕩,我們會很忙,晚上爸媽別等我吃飯。」
「這事我知道,紅偉跟我提起過。他的意思是這樣的產品比較難做出口,一個客戶常常要談好多次才能敲定一筆單子。他希望我跟你談談,不要逼他。」
「老二膽小。他知道腦袋不如我,不會來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後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噼里啪啦打鍵盤算賬,算完找我算賬,操心都操到點子上。商場找到合適接收人之前,我還是不跟他講。還有,他對商場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項愛一項,以前不捨得甩手歐洲街,現在肯定是不捨得甩手商場。」
「你不是外鄉人的問題,你是清高了些。領帶上的這個會議,縣裡說話很明確,去年沒爭來百強縣,今年一定要狠狠加把油,任務主要落在我們這些二十強身上。我要求縣裡資金支持,有資金才有規模,有規模才有產值。縣裡同意,月度工作會議上已經討論。今年你的任務還是很重。」
楊巡當然率一行人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東寶家門庭若市,楊巡只夠得著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出來雷東寶家,旁邊就是士根家,楊巡不屑地看一眼,帶大家去給紅偉、正明拜年。在紅偉家中吃頓飯,一行四個風塵僕僕地上路回家。
項東道:「書記,市場是有限的,如果被人佔了先機,後面擠進去就費勁了。還有研發工作需要時間金錢。我們現在產值高利潤薄,這些利潤拿來研發,無疑是杯水車薪。沒有研發,只好做大路貨。大路貨競爭激烈,為了賣出去,只好競相壓價。壓價的結果是利潤更薄,更沒法支撐研發投入。路子越走越窄,惡性循環。現在業內已經有幾家企業開始研製和生產高端產品,時不我待啊,新產品的開發需要周期,不是想開發就開發的,我們必須加速跟上才行。但是最好現在請史總開始慢慢傾向性地接有點技術含量的單子,讓我們的技術人員有事做,有練手的機會,不要荒廢手藝。這事最好書記跟史總說,我跟史總說了沒用。」
再有,外公赴美后,她才知道原來外公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閑雜小事。而現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別人去做,家中無數對外的雜事都落在她頭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麼的忙,想找個人埋怨幾句,宋運輝卻一直不見人影。她心頭積累的火氣越來越大,每天卻還得和顏悅色對付上老下小,包括對兩個保姆都不能用重話。
但雷東寶心裏卻認同正明的說法,項東喜歡鑽研,同樣設備過來,他總有辦法稍作改造,一下就提升了加工能力,雖然這加工能力目前還派不上用場。可他就是喜歡花力氣弄,包括研製新產品,即使工作那麼忙,https://read.99csw.com項東都沒放棄,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做,沒讓那些技術員荒廢手藝。因此雷東寶決定先把項東的要求擱一擱,當務之急,他坐在雷霆老大的位置上不能不考慮到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先想盡辦法從政府手中摟來錢,這不是作為下面一個工廠負責人的項東能考慮到的,他不能被項東牽走思路。
周末時候,梁思申才得再見寶貝可可。因為外公去了美國,梁思申平日里上班照看不了可可,倆夫妻總是不放心讓保姆照料。再加現在宋引去了滅國,不再需要接送。因此宋運輝力勸父母留在上海,幫助照顧可可。宋季山夫婦雖然不是很願意再一次離鄉背井,可是又著實擔心孫子的安危,只好留下。錦雲里又熱鬧了起來。
梁思申回到上海第一件事,是給爸爸電話,告訴梁大等人在香港面對的風險。但沒等她說完,爸爸就告訴她,他親自去香港看后,覺得梁大和李力都少年老成,操作穩健。而且他也不可能有那麼大權力批給梁大大筆貸款,梁大更無可能轉移那麼多人民幣出去香港。爸爸還微責她過於操心,不如把擔憂放到梁大那邊去,指導梁大暢遊國際金融海洋。聽爸爸如此言之鑿鑿,梁思申擔了好幾天的心又放下了,她生氣自己多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到爸媽頭上去。
他不認為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生產的附加產品有出路,他希望雷東寶認識到這一點,利潤微薄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國內國外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打擊這麼微薄的利潤。小廠做低附加產品或許有利,因為小廠調頭快,隨時可以讓產品改頭換面。但是現在雷霆這麼大的家業也不爭氣地只生產低附加產品,那就跟龐然大物一般的驢子一樣,只會吃草不會吃肉,放到深山老林的結果就是黔驢技窮,最後只有被老虎吃了一途。
任遐邇道:「有事讓司機開一下很方便,你們倆的車總有一輛是閑著的。」毛毛卻是很嚮往,但不敢說,她怕楊巡。
因此,她能悠然地啃著帶給可可吃的小熊餅乾,給宋運輝打電話報平安,聽可可在電話里對她咿咿呀呀地「說話」。分別才幾天,她對可可是那麼的牽腸掛肚,恨不得將心肝掏給兒子,恨不得當晚就飛回去看一眼兒子。由此想到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更釋然。從小至今,她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呢。
可事情卻一直沒完。春暖花開,錦雲里院子里的香櫞樹。橘子樹掛滿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時候,她爸爸從遙遠的美國邁阿密打來電話,說他已經病退到了美國。梁思申想到爸爸春節時候的乾咳,想爸爸也該好好休息了。可心裏卻又隱隱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再斥自己不該疑神疑鬼都沒用,她直覺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絲風聲,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對她的重大隱瞞,以及那些隱瞞的實際內容,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當然不一樣,完全不同的經營方式。」
雷東寶上車,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後座,正明坐在前面扭過頭來笑問:「書記,項總又提出要改變產品結構吧。」
但任遐邇心裏卻被楊巡的這個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來,商場經營得那麼好,換誰都應無限驕傲,在未來的日子里再培土加基,會更加鞏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楊巡說的也在理,就性價比而言,他應該把心思花在更賺錢的領域。而且商場作為一個服務性行業,則是要不停變革更新的,顧客的腳是活的,商場的經營不進則退,沒有中間路線,也就是沒有守成一說。可將商場經營權交給別人,在商場正走向頂峰的時候,卻叫人如何割捨得下?
任遐邇道:「他們新上任項目那麼多,用的是自有資金,還是貸款?」
「一小半自有資金,一大半貸款。我問了下,他們的流動資金也全是用的貸款。」
才閉門上路,四個人憋不住,幾乎同時開口說話。
「是的,我也知道這樣的單子談下來不容易,但這樣單子的客戶卻比較穩定。較高端產品的客戶需要的是能保質保量的廠家,這樣的廠家因為各種門檻較高,外商並不容易找到。我們如果第一次合作能滿足要求,他們以後會認定我們。既然我們現在有好的設備,我們只要再耐心一點,一定能積累越來越多這樣的客戶。」
大年三十的下午,楊巡站在店堂一樓看大伙兒收拾的收拾,貼封條的貼封條,而楊速則是跑上跑下親自監督,以確保他們兄弟兩個春節兩天回老家的時候,關門的商場安全方面不出問題。楊巡一眼看到任遐邇大約已經封好財務室,他上去好玩地拍拍穿得像只土司麵包的任遐邇,這是他喜歡的遊戲,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富有彈性的手感后,笑道:「你動作倒是快。」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慈眉善目的公公婆婆等著她吃飯,她以為這事對他倆關係不大,就坐下時候隨口說了句:「昨晚已經挺晚九-九-藏-書了,傳來消息,鄧小平逝世了。」
她最擔心的還有,以梁大對國際金融的無知,以梁大在國內暢行無阻發展出的目空一切性格,這種人有本事在香港玩兒投機嗎?市面上把九七回歸視為利好,傳言香港彈丸之地,土地有限,回歸后流入香港人口將成香港房價有力支撐,梁大就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念叨了。可梁思申早在89年的同樣彈丸之地日本也聽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也是鼓吹土地是不可再生資源,土地只會越來越少,與香港現在的那些輿論如出一轍。日本炒地發展到最畸形的時候,一個東京市的地價可以買下整個美國,但是最後怎麼樣?日本至今沒有恢復元氣,日本的房價至今已經跌掉75%。老牌金融人士以旁觀之心進入炒作,梁大卻是全身心繫於炒作,梁思申最怕梁大賭紅雙眼,成了最後一個接棒手。在群狼環伺之地,梁大接最後一棒幾乎不可避免,萬一爸爸真與梁大有個什麼,會出現什麼結果?梁思申不寒而慄。
楊巡道:「我還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暫時我手裡沒有個撐得起整個商場的管理人員,我又要脫身搞發展,只好做個取捨。這事還不急,我們回頭規劃一下,再說。」
回頭一想,還確實有好多日子沒去銅廠,除了忙,還因為項東這人實在是讓人省心,不說把事情都管得有條不紊,還很少提過額要求。但雷東寶並不覺得這是管理中的粗疏,他一向認為,任用一個人嘛,先得收服那人的心,以後就得放手讓那人盡量自由發揮。他才不會永遠壓在上頭做指揮,比起項東,他的技術太差了。
因此他們的時間非常緊張,明天下午就得啟程回去,大年初一,幾個年輕人當然也沒什麼忌諱,抓緊上山去給楊母上墳。楊巡像是跟母親說話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將各自妻子介紹一番,又報告老三今年暑假畢業,可能在美國找工作不回來。老四改換五星級賓館工作,兄弟兩個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環境,怕更增添老四虛榮。
楊巡忽然道:「春節後去買兩輛車,你們兩個把車學了,一人一輛方便些。老二,這回買捷達怎麼樣,看上去比桑塔納厚實。」
任遐邇不僅掌著印把子,還掌著錢袋子,知道楊巡實力,就不再反對。但心裏奇怪楊巡為什麼忽然提出買車。她這個做會計的心思細密,將聊天的蛛絲馬跡救出來理上一遍,終於找到苗頭,但不吱聲,等到家門一關,先問清楚這事:「你是不是下定決心不管商場了?」
楊速道:「我說了吧,他們肯定得拿我們的車子說事。」
楊巡總結性發言:「好車壞車反正都是四個輪子,我們又不是買不起賓士,我看他們是燒錢。你們別看他們攤子那麼大,別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們登峰出的電線,現在電線價格跟以前怎麼比,我剛才不是問了紅偉產量嗎?我基本上能算出他們集團一年掙多少,他們賺的是辛苦錢,去年全部收入加起來不會比我們好。」
梁思申春節后好多日子都沒見到丈夫,宋運輝大多數日子在北京泡著。但見不到丈夫只是小煩心事,她更心煩的是她的寶貝可可。韋春紅來電說她家寶寶會說幾句話了,問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來。可可至今除了會說「媽媽」兩個字,其他,任他們如何挑逗,他自巋然不動。梁思申很懷疑會不會因為人多嘴雜,多種語言搞得可可小腦袋適應不過來,反而不知道跟誰的語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語,外公的國語、上海話、英語車輪大戰,保姆的上海話,她爸媽的家鄉話,宋運輝爸媽的另一種家鄉話。連她都應付不過來,何況可可?但有什麼辦法,公婆兩個和保姆的普通話逼不出來,難道只能任可可閉嘴不說了?還有未來可可需要的英語環境呢?她為此心煩得要死。
雷東寶只是道:「小項……肯鑽。」
「小雷家這幾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借點兒錢是小意思,再說他們現在排場大,借的是國家的錢。即使有事,國家還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們的性質是村集體。借個人錢才是風險,個人借錢也是風險,反正是弄死個體戶。」楊巡不以為然道。
雷東寶笑道:「你幹啥,搶什麼好處去還是怎的?」當著項東的面,雷東寶還算是克制,沒說什麼吃屎趕熱乎之類的粗話。
不過總算有個電話與吃喝玩樂無關,是項東打來的。項東家遠,他準備提早幾天回家,希望雷東寶這兩天之內找個時間與他做一次詳談。項東還說,他此前已經把要求向正明提出,但正明似乎至今沒有幫他安排。雷東寶回想了一下,正明沒跟他提起過項東約見,他估計與正明對項東早已有之的不滿有關。雷東寶當即答應十分鐘后銅廠談話。
任遐邇道:「也是,你去忙別的事情時候,商場重大決策還都你分心來決定的,總要你分心照顧這一塊不現實。可是承包read.99csw.com給人……我以前沒想到過,有些接收障礙。我們商場現在賺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是的,今天電視上應該會有公告。」梁思申說話時候竟見婆婆的眼圈紅了。
「開車在國外是最基本技藝,學會開車方便許多。東寶書記一輛賓士,我們一樣價錢,每人整一輛小的,呵呵。」
任遐邇笑道:「誰讓你個體戶跟我們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唱對台戲呢?」毛毛跟著一起笑。
楊速笑道:「我們四輛加起來都不如他的。」
任遐邇道:「原來我們婚禮上見的那個胖子書記的事業做得那麼大。」
「那都是些拿到錢亂花的主兒,拿來的錢先買司機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東寶書記,以前那誰,商場以前的股東就是那做派。哪像我們錢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后,運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錢,三分之二靠借來的錢,就造商場時候借錢最多,當中出了點亂子,那次差點砸死我。借錢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從哪兒砸下來的亂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錢,不能先借錢來用著再說。這寶貴經驗我傳女不傳男的哦,你看我連老二都不告訴。」
「書記請等一下。」項東起身將辦公室門關上,才道,「書記,我正準備跟你談這件事。去年一年,銅廠產值很好,利潤也翻番,但我們利潤率不高。原因是我們的產品方向有問題。我們現在生產的都是技術附加值很低、但批量很大的產品,尤其是外貿產品,利潤少得可憐。我們去年中期曾經研發新產品,但是接來的外貿單子還是低附加值的。我曾經跟史總溝通,希望他接外貿單子時候有所側重,盡量挑選高附加的接……」
但宋季山夫婦都驚呆了:「鄧……鄧小平?」
「對,看了小雷家的發展,心裏急。以前他們已經成規模時候,我還在跑東北賣電線,後來慢慢讓我追上,變成他們不如我。但你看他們去年一年的發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麼?我不怕他們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著商場不上進了。既然不守著商場,我們也沒必要養個司機學小雷家擺排場,還是自己學車吧,你以後進出銀行也方便些。既然你買了,不給毛毛買,說不過去。」
雷東寶的手機不時叫響,沒辦法,越是年底越是忙碌,從元旦起到春節,夜夜都已經被各色應酬預定。每到下午起,就是此起彼伏的電話,確定吃飯唱歌。
楊速道:「現在已經好了,過去個體戶連工商執照都不給批,大哥為這個還給抓進去坐幾天牢。」
雷東寶道:「我們耐心不起來。我們等於同上面有交易,他們給政策,我們做成績,我們要迅速擴大產值,迅速創匯,還要迅速提升形象。事分輕重緩急,這件事我看你緩緩,等我們今年的擴張結束,政府能提供的貸款支持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走我們自己的路子。」
四個人直到凌晨四點才到老家。老家屋子雖然已經委託老鄉先過來幫忙打掃,可他們到的時候還是得從車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鋪個睡覺的被窩出來。睡下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便是任遐邇此時也感覺到,他們這麼忙碌這麼抓緊,就是因為被商場捆住了手腳,限死了時間。商場這個服務性行業是基本上沒有休息時間的,春節初一初二的兩天休息還是楊巡為了回老家割肉決定的,比之尋建祥管市場都不如。
楊巡看到任遐邇鬼頭鬼腦地看著自己,心裏被看得發毛起來,追著問她到底想什麼,任遐邇就是不說,卻一直鬼頭鬼腦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裏更加沒底,吵鬧著又要節約用水,合用浴缸。這是任遐邇最羞於答應的,卻是楊巡最樂此不疲的。兩人都忘了一路勞累,打打鬧鬧個沒完。
項東心想,最長一年,再拖一年還是這樣的話,他個人先耗不起。但他打算年後回來繼續找雷東寶談。
「壓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錢,就怕借不到錢。」
「壓力很大啊。」任遐邇脫口說出,這是她的本行,「他們製造型企業掙的是辛苦錢,借那麼多錢得要很大胆魄。」
「哦,對,我知道。不過那時候我還小。」
春節時候,梁思申力邀爸爸來上海過節。今年的春節相較去年冷清了許多,梁父的身體也挺不好,即使天天在暖氣室里獃著,還時時乾咳,可據說在省醫院全身檢查又表明沒事。梁父自己倒是看得很開,跟女兒說年紀大了,小病小痛難免,梁思申卻是硬押著爸爸去看梁凡介紹的好醫生,梁父只得一切行動聽女兒。檢查下來還真沒大病,但血葯血糖等值都接近臨界,醫生讓梁父注意保養。宋運輝也通過關係聯繫到以為中醫,幾貼濃濃的湯藥下去,梁父的咳嗽緩解不少。梁父來到上海后,一個朋友都不聯絡,只安安心心呆在錦雲里安享女兒女婿的安排。
雷東寶笑道:「媽的,還手癢心癢呢,你道是鑽什麼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