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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鐵疙瘩的融化

第八章

鐵疙瘩的融化

應該說,這個教訓非常深刻,至今沒有過很好的總結。
1911年12月21日,新任四川都督尹昌衡設計捕捉趙爾豐,在都督府前將其斬首。此時攝影術早已發明多年,並進入中國。所以,趙爾豐被處死臨刑前還留下了一張照片。一個鬚髮皆白的清瘦老人,正被人摁住,要他跪下。這是他的生命消失於這個世界的前一刻,那張照片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並不驚恐,卻顯出無奈與蒼涼。這是為個人,還是為國家?應該是兩者都兼而有之吧。
趙爾豐這樣的人,事業的高峰卻因清朝的崩潰而人亡政息。接下來的民國時期,川邊藏區經歷了更多的動蕩,中央與西藏的關係一再惡化,兩者間的矛盾也漸次上升為國族矛盾了——至少是被噶廈政府方面的一些人上升為國族矛盾了。
細讀晚清史料,破除了過去讀二手書被灌輸的錯誤印象。
文海替達賴喇嘛代上的謝恩折中,並沒有包含試圖改變與振作的新內容,只說:「此次奉到諭旨,大眾生靈聽聞之下,莫不歡欣鼓舞。我達賴喇嘛同護法……僧俗番官等,在於布達拉山釋迦佛前擺設供獻,望闕焚香,三跪九叩,敬謝天恩。」
當然,更可嘆者是西藏。時代巨潮的衝擊下,這個閉鎖千年的社會依然沒有覺悟而行動者,仍然意圖以舊的方法維繫其統治,以舊的方法處理周邊種種事態。
更可惜者,是藏政改革。
時人和後世對趙爾豐的評價各式各樣,歧義的產生是他過於殘酷的鐵血手段。但沒有人否定他在短短几年間改土歸流的巨大功業。重要原因,還是在於這是順大勢而為的結果。
本來張蔭棠關於改革西藏政治與社會的構想是很好的,而且,他也頗為細緻地處理著九-九-藏-書與噶廈政府的關係,種種舉措雖未及施行,但其主張與態度卻受到西藏僧俗貴族的歡迎,或者說,至少沒有引起他們的強烈抵制。但他又很快離任,繼續進行藏政改革的駐藏大臣聯豫,一方面繼承了張氏的改革思路,另一方面,卻以朝廷命官自居而高高在上,又時時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文化優越感,使得與藏方關係日益緊張。本來是富國強兵的舉措——包括增強噶廈政府與軍隊能力的改革,卻被藏方所抵制,最後與西藏地方政教兩方面的最高領袖十三世達賴喇嘛弄得勢不兩立,不通音問,川軍入藏后,又不知節制,軍紀敗壞,耀武揚威,而致達賴第二次從拉薩出走,從數年前的堅決抗英者一變而投入英國人的懷抱。
1911年12月8日上午9點,軍政府在成都東校場外進行閱兵。中途發生兵變,檢閱台上的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倉皇逃離。亂兵從校場中蜂擁而出,在成都城內四處搶劫,「一時遍地皆盜,草木皆兵。其被劫情形,自一而再,自再而三,甚至有被搶五六次者」。其慘狀據說自張獻忠屠川以來未曾有過,「錦繡成都,遂變為野蠻世界矣」。
讀晚清史,不只是趙爾豐這樣的當事人,就是作為讀者的我,也常被這種蒼涼貫透身心。
西藏地方政府控制瞻對三十余年,從瞻對地面搜刮的稅賦早已超過當年征服貢布郎加所耗軍費,但此時,清廷還是從四川調白銀十六萬兩作為賠償。
一片混亂中,趙爾豐又被人請出來,以「卸任四川總督」名義出面刊發布告,維持秩序。
只是,變革太晚,幾個能臣即便有所作為,也難挽清朝大廈傾倒。
只是,這樣的改革來得實在太晚了read.99csw.com一些。
瞻對,這個鐵疙瘩就這樣融化了。
而當時的上諭中,還有這樣的要求:「飭文海就近與達賴約定善後辦法。」折中卻並未回應。只有送禮是知道的,折中說:「今備叩謝天恩哈達及佛尊、珊瑚珠一串」,這哈達、佛像和珊瑚珠三樣,是達賴喇嘛的禮物,此外還有以護法名義送的哈達和護心鏡。
很容易嗎?
印象之一,是說那時候清廷進行的都是假改革,做樣子給人看的。但看晚清與治藏有關的這些人,趙爾豐、張蔭棠、聯豫,他們是要搞真改革的,而且在短短几年中,在清朝國力最為衰弱的時候,真還身體力行,做了不少事情。做了從雍正朝以來就想做而一直沒有做到的事情。在國力最孱弱時,做了國力最強盛時未能做到的事情。
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只有一個答案:勢。大勢所趨。
回程往成都赴任路上,趙爾豐把歷來忠於清廷的明正土司也廢了。
有清一代,康熙雍正兩朝設置川邊各土司,將這些土司納入四川管轄。也是自雍正朝起,土司間為擴大實力,互相爭奪村落人口,便時有戰亂。始作俑者中,便有瞻對土司。乾隆一朝,又出兵瞻對,繼而兩次用兵大小金川,從此,改土歸流的改與不改,就成為清朝治理藏區一個重大而糾結不清的問題。直到近兩百年後,方才塵埃落定,由趙氏主導,大刀闊斧,幾年之間,便將川邊各土司改流殆盡。
四川隨即成立「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
我一直想知道趙爾豐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但存世的文字中卻很少有他形象的直接描繪。先是看到一則材料,是說他平巴塘後攻鄉城桑披寺,持續了半年之久,戰事最為緊張危急時九九藏書,趙爾豐一頭半白的頭髮,一夜之間全數變白了。再後來,想起幾年前讀過陳渠珍《艽野塵夢》中有對趙爾豐形象的描寫。翻出書來,果然有此一段:「是日,余隨隊出迎,候甚久,始見大隊由對河高山疾馳而下。有指最後一乘馬者,衣得勝褂,系紫戰裙即是趙爾豐。既過橋,全軍敬禮,爾豐飛馳而過,略不瞻顧。諦視之,茲貌與昔在成都時迥殊。蓋爾豐署川督時,鬚髮間白,視之僅五十許人也,今則霜雪盈頭,鬚髮皆白矣。官兵守候久,朔風凜冽,猶戰慄不可支,爾豐年已七旬,戎裝坐馬上,寒風吹衣,肌肉畢現,略無縮瑟之感。」
太容易了!前面的那些瞻對故事,都那麼曲折多變,那麼富於戲劇性,那麼枝節橫生,那麼不可思議,那樣轟轟烈烈,那樣以一隅僻地一次次震動朝廷,死傷那麼多士兵百姓,那麼多朝廷命官丟官喪命,就這樣,不費一兵一彈就收回瞻對了?真的收歸了!
這個教訓就是,治藏文略,有好的動機,有好的構想,但實施過程中卻出現種種問題。偏狹的地方主義與民族主義固然是一個巨大的障礙,但主導的一方本就佔著巨大的優勢,故其執行者的行事風格與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便成為決定事情成敗與效果優劣的關鍵。
趙爾豐為1846年生人。陳渠珍在察木多見到他,時在1909年,這時趙爾豐六十多歲,馬上長途驅馳,矯健如此,其形象躍然紙上。趙爾豐前往收復瞻對,輕騎疾進,也該是這樣的形象吧。陳渠珍同文還說,趙爾豐所率邊軍,「雖為舊式軍隊,然隨爾豐轉戰入邊極久,勇敢善戰,其軍官兵體力甚強,日行百二十里以為常」。
看中國歷史,於國計民生都有利的改革,總是不能在read.99csw.com最容易實行時進行,原因無非是官僚機構的怠惰和利益集團的反對。最後,終於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可是,已經太晚了。嘩啦啦,大廈傾倒了。
事關瞻對一地的歸屬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史料有載,趙爾豐率軍進駐瞻對,一路沒有受到駐瞻對藏軍任何抵抗。趙爾豐到達中瞻對,命令駐瞻對藏官巴登郎加五日內回藏。巴登郎加沒有抗拒,只說五天時間不夠他處理善後事務。趙爾豐允准又展限五日。巴登郎加於宣統三年五月二十二日起程離開瞻對。
清廷接了這樣的摺子,自不滿意。別的不說,起碼得保證一下藏官返回瞻對后不「挾嫌抱怨,愈肆苛虐」吧。文海等又與噶廈政府幾經交涉,兩月後,才「遞來約章一紙,原載五條,譯語間有支離」,其實意思也很簡單,「大意約束番官,不準侵擾苛虐,亦屬遵旨辦理」。也就是說,你要我這樣保證一下,我拗你不過,也就隨你的意思保證一下罷了。
然後,趙爾豐又率兵南下去了瞻對,驅逐駐瞻對藏官藏軍,將被噶廈政府佔據幾十年的瞻對地方收歸四川。
1911年8月2日,趙爾豐回到成都,這時,作為辛亥革命前奏的四川保路運動正如火如荼,局面逐漸失控,不久武昌城頭一聲槍響,辛亥革命爆發,各省紛紛獨立。11月22日趙爾豐與四川咨議局議長、保路運動領袖之一的蒲殿俊等簽訂了《四川獨立條約》。根據該條約,趙爾豐將民政託付咨議局議長蒲殿俊,軍事託付駐軍司令朱慶瀾,他本人則準備帶兵回任川滇邊務大臣。
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清廷將提倡收回瞻對的鹿傳霖開缺,「瞻對地方,仍著賞還達賴喇嘛管理,毋庸改土歸流」。次年三月,駐藏大臣文海代達賴喇嘛九-九-藏-書上奏,感謝皇上賞還瞻對。奏文中這樣說,「……蒙大皇帝聖明洞悉,將總督鹿傳霖開缺,商上地土差法三項並不更改,仍復賞還」。賞還是一事,更重要的是,地、土、差法這三項並不更改。地是地盤,有地盤就有後面兩項:有土,有人。土即田地,有田地就有糧食與有限的賦稅。有人,就有人支差。差,就是各種勞役。在那個社會結構下,百姓都對官家有著服勞役的義務。幫官家種地,幫官家放牧,幫官家修建那些宏偉碉房,幫官家送信,更要出兵差,幫官家打仗。地、土、差三項,早已達到土地與人民可以承受的極限。如果沒有新的社會結構,沒有新的生產方式與生產組織方式,不要說社會進步,就是簡單的財富積聚,都已無新的可能。
趙爾豐驅逐了駐瞻對藏官,委任米增湘為瞻對委員,將瞻對設為懷柔縣。后因與河北省懷柔縣重名,又改縣名為瞻化。我們記得,瞻對在藏語中是鐵疙瘩的意思,那麼,瞻化這個漢語名字,在趙爾豐心目中,有將這個兩百余年來在清廷眼中堅硬無比的鐵疙瘩終於融化的意思嗎?
四川總督鹿傳霖用兵瞻對鎮壓了撒拉雍珠等領導的農奴起義后,主張將瞻對收歸川屬。鹿收回瞻對的方案,不是再分封新的土司,而是通過改土歸流,進行社會政治結構的變革。其最終目的,是建立有效的行政體制,發展教育,提高生產力,以防止英國人染指積弱積貧的藏區地方。雖然這個方案最終因為不思進取的清廷大員如恭壽、文海等的反對而流產,但對這種變革的指向,如果噶廈政府對時代大勢稍有敏感,自然會受到足夠的刺|激。但從噶廈政府的反應與應對來看,他們的處理方式一如從前,其間透露的新信息,的確是被完全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