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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睡覺 一

睜大眼睛睡覺

深夜三時,我的堂哥出現了。在無人的街心堂哥的身影有點類似於覓食的夜行動物。我走到堂哥的面前,他抬起頭,愣了一下,後退了一小步。堂哥盯著我,很緩慢地笑了。堂哥把我重新打量了一遍,雙手在我的肩膀上很重地拍了兩下。我突然有點想哭,但立即就忍住了。堂哥掏出香煙,我們在深夜三時的路邊點煙,大口大口地吸。我們的耳邊是疾速而駛的小汽車,「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
九年了,南京漂亮了。我進去的時候南京橫著的是水泥,豎著的還是水泥。九年的工夫南京就變漂亮了。灰溜溜的南京成了彩色的南京,慢吞吞的南京成了迅速的南京。我站在新街口,心情棒極了。那時候新街口只有金陵飯店,它一柱擎天,而現在,金陵飯店凹陷在一大堆建築物中間。樓高了,人就變矮了,但我們的目光學會了仰望與遠眺。夕陽很好,它在漢中路的最西頭。夕陽是多麼的大,多麼的扁,多麼的艷。九年了,夕陽被粉刷一新。
堂哥從上衣的內側掏出一把現金,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對我說:「走,陪你花點錢去。」
可我身邊的女孩子們越來越傲慢了。她們仗著胸前的一對乳|房完全蔑視了我的焦慮。我不能怪她們。要怪只能怪我的父親。這個賣鹹魚的小販子居然把他的買賣做到我的學校來了。他動不動就以「家長」的身份竄到我們學校的膳管科,讓我們的食堂「只進」他的貨。這個榆木腦袋的男人居然賄賂起我們的科長來了。我們的科長是什麼人?人家是預備黨員,當天下午我們的科長就把一千塊錢連同鹹魚氣味一起送到校長室去了。什麼樣的黨員你不能賄賂?你偏偏要賄賂預備黨員?臭鹹魚的氣味瀰漫了我的校園。我的臉面被那個榆木腦袋的男人丟盡了。父親把一身的鹹魚氣味留給了我,這讓我抬不起頭來。你說女孩子們在我的面前如何能不傲慢?你說女孩子們的乳|房如何能低下它們的頭?我的太陽變成了一輪咸太陽。
堂哥不在家九九藏書。只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我的堂嫂我認識,這個女人我倒是沒有見過。小孩很機警地盯著我,而女人則開始詢問我的名字。我眨了幾下眼睛,很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不起我的名字。我笑笑,說:「我找姜二。」小孩抱著女人的大腿,十分機靈地從女人的襠部伸出腦袋,大聲說:「我爸爸打麻將去了。」這孩子不錯,將來是個幹警察的料。我從小孩的臉上看到堂哥與女人的混雜神情。堂哥換老婆了。生活真是好,連堂哥這樣的鳥男人也換老婆了。那會兒只有藝術家們才可以以舊換新的。堂哥在打麻將,這很好。打麻將的人一下場子肯定回家。我可以等他。我有時間。在我看來一個小時與兩個小時完全等同一個跳蚤與兩個跳蚤。時間算什麼?人家法官在法庭上一把就給了我九年。有時間這東西陪我,我就不白活。剛到採石場的時候時間還給過我一次尊嚴,有一個下關來的傢伙居然在我的上風放屁,把氣味都弄到我這邊來了。我警告他,我九年,你兩年,下次放屁的時候看看風向。弄得這小子就跟女大學生似的,——時間這東西大部分情況下對我還是不錯的。
凌晨六點,一定是凌晨六點,我突然醒來了。在採石場呆過的人身體就是時鐘,北京時間最終都會成為我們身體內部的生理感應。勞改是什麼?勞改是一項藉助於時間來懲治人類的科學活動,被勞改過的人全都會成為時間,時間的機件。六點整,我一骨碌就起床了,我用熟練、迅速而又專業的動作穿好衣褲,整理好床單、棉被,隨後端坐床沿,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我用最短暫的時間做好這一切,卻在腳邊意外地發現了一隻臉盆。它濁氣逼人,洋溢著嘔吐物的腐爛氣味。這股氣味提醒了我,我喝酒了。是的,我喝酒了。這個發現嚇了我一大跳,——我怎麼會喝酒的?我自由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腦袋疼得厲害,它空得像一隻酒瓶。我小心地打開檯燈,開燈的時候我恐怖極read.99csw.com了。九年當中許許多多的夢都是這樣的,開關「啪」地一下,燈亮了,而我的夢也就醒了,耳邊隨後就響起了起床的號聲。但是這一次沒有。燈亮之後四周依然靜悄悄的,可我仍舊不能肯定這不是夢。我把手伸進臉盆,用指頭摳出一塊嘔吐物,塞進了嘴裏。我一陣乾嘔。這陣乾嘔證實了我的處境。這不是夢。夢不可能比現實更噁心。
兩個漂亮的小姐坐到我們的身邊來了。一個坐在了堂哥的腿上,一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我不希望在這種時候有人來打攪我們的好時光。我打了一個酒嗝,順手就把她推開了。這個毛丫頭也太經不起推了,一屁股居然坐在了地上。她尖叫了一聲,隨後就圍上來三四個人。堂哥連忙站起身,張開雙臂把來人擋在了一旁。他在和他們耳語。圍上來的人看了我幾眼,點了點頭,散到一邊去了。堂哥重新坐到我的對面,笑了笑,說:
我站在路燈底下,與我的身影共度良宵。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這種變化關係很像青春期的某種生理動態。它讓人愉快,卻又無從著落。大學一年級的那個春天我老是被這種感覺牽著走。在我無從著落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每一個姑娘都那麼嬌好迷人。這怎麼可能?可她們就是毫無根據地瞎漂亮。為此我專門請教了我的堂哥,這傢伙一反常態,順口就蹦出了兩句文雅的話,第一句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句則是「生命之樹常青」。這兩句話被堂哥弄得跟生理衛生術語似的,直接涉及到我身體內部的某種隱秘。我變得焦慮而又熱烈。在我兀自充血、伸長的時候,太陽是新的,而生命之樹是綠的。
我把被子蒙在臉上,卻睡不進去。我在努力,就是睡不進去。我儘力了。有福不會享可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這東西賤。人不能有願望。所有的願望都是空的,不是願望懸置,就是你懸置,就像你跳起來摘樹上的果子,要麼兩手空空,要麼九九藏書兩腳空空。我睡不進去,只好第二次起床,耐了性子把床上的一切重新整理乾淨,我望著我的床,長嘆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一陣后怕。自由讓我手足無措。有一個剎那我突然產生了回到採石場去的念頭,自由的日子一起向我襲來,它們像水,像海,洶湧在我的四周。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一種心安理得之後的焦灼,一種大功告成之後的無所適從。我把疊好的被子連同床單、褥子、枕頭一起提起來,在空中掄了兩圈,最後扔在了床上。床上一片混亂。我就弄不懂自由為什麼會呈現出如此醜陋與零落的局面。我在屋子裡快速地遊盪,最終推開了窗戶,我就想對著黎明大叫一聲:「給我來支煙吧,給我來杯酒吧!」
乾嘔完了,我茫然四顧。床單被理得很平整,被子的四隻角也方方正正的。我走上去,一把扯亂了棉被。我扒光自己,鑽進被窩,我得美美地睡上一個回頭覺。掖好被窩,我仔細詳盡地體驗著這份安心的幸福與踏實的無聊。在採石場的時候,回頭覺是我的最大奢望,那個年近七十的老賊是這麼說的:「二房妻,回頭覺。」他用這兩句話概括了男人的美好人生。那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什麼時候才能睡上一個回頭覺啊。它就在眼前。
「你知道個屁。現在是1999年了。」
堂哥真是傻。他以為我在採石場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採石場是什麼地方?這個世界上的事,什麼都要在採石場結束,然後,再從採石場開始。我只是不喜歡讓人敗了我的興緻。我得靜靜地抽飽了,靜靜地喝飽了。煙酒是男人的鋪墊、基礎,誰也別想打我的岔。我自由了,誰也別想打攪我。
現在是黃昏,我又回到了南京。我要說,漢中路最西頭的不是落日,而是初生的太陽。我的一天業已從黃昏開始,我的日出正在黃昏款款而上,你瞧瞧西邊的日出是多麼的美。她是妹妹。
我終於發現了她。在鼓樓廣場至科技賓館的那條路上,我發現了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歸九*九*藏*書納出她經過這段路口的時間規律。但是不行。她像狐狸一樣蹤跡不定;偶爾,她還像蛇那樣回回頭。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在我跟蹤過的女孩當中,她是最閃爍的一隻狐狸,她是最柔媚的一條蛇。當她出現的時候,我悄悄跟上去,與她並肩而行。我們一起順著斜坡向下滑行,我感覺得到空氣的精妙顫動。我用餘光瞄著她,風從迎面撲過來,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齊耳短髮被風托起,露出她明凈的額與半透明的耳廓。我決定行動。我一次又一次地準備行動,但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行動。羞於啟齒使我的勇氣最終成了嘲弄自己的笑柄。為此我精疲力竭。我最終選擇了一種最優雅、最得體的方式,我到新華書店抄了一首詩與一段樂譜,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我發明了一首最動聽的歌。我要把這首歌獻給我的狐狸,我的蛇。
我決定去找我的堂哥,家我是不想回了。九年裡頭我的父母沒有到採石場看過我一次,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聞他們身上的鹹魚味了。我扔掉煙頭,深深咳了一口痰,吐完了我就去找我的堂哥。一個佩紅袖箍的老頭走到我的身邊,指著地面扯下一張小紙片,說:「兩塊。」我含著痰,很迷人地對他微笑。我感謝他,南京不是煙缸和痰盂。我把痰咽下去,躬下腰撿起地上的煙屁股,丟在他的鐵簸箕裡頭。我的心情好極了。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我摸了摸老頭的腮,還有脖子,很迷人地對他微笑。他的身上一點鹹魚的氣味都沒有。
「現在是1999年了。」
我說:「我知道,現在是1999年。」
我開始逃課。大街上的女孩子又多又好。我在自行車上跟蹤自行車上的女孩。她們的頭髮,她們的腳脖子,她們踩動自行車臀部的線條所呈現出來的替換關係,她們的氣味,這一切都讓我痴迷。有時候,一個出色的女孩子能決定一條大街的狀況,在她經過的時候,街心的空氣會無比精妙地顫動起來,而她一拐彎,大街就重新回歸到https://read.99csw.com先前的樣子,破舊、混亂、骯髒不堪。我跟在她們的身後,她們渾然不覺。這是多麼令人沉醉,多麼令人心碎!
睡吧,睡吧。
小姐為我們端來了煙和酒。煙,還有酒。它們既是一種享受,也還是一種自由。我們一支一支地吸,一口一口地喝。它們給了我為所欲為的好感受。在採石場,我們時常為一支煙或一口酒而鬥智斗勇,我們為它出拳,我們為它流血。而現在,煙在巴結我,酒在巴結我。它們讓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活躍起來了。煙和酒是我們的滋補,男人離不開它們。我一手夾煙,一手執瓶,就了煙喝酒,就了酒吸煙。活著好,自由更好。煙和酒很快就讓我的感受力回到各自的器官上去了。我以為它們死了,它們沒有。它們在我的體內,年輕、活躍,還是那麼貪。為香煙乾杯,為酒精幹杯。我的身邊沒有警察,沒有眼睛,明天上午沒有起床號逼我起床。幸福的血液在往我的頭上沖,我感到一陣酥麻。真他媽想哭。神仙也不過這樣。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她又一次出現在鼓樓廣場。我跟上去,行至科技賓館的時候我突然加速,然後,在她的身後握緊了剎車。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她顯然注意到我了,有些吃驚。我立即從懷裡取出那首歌,丟在她的車簍裡頭。她撿起來,側著腦袋,鼻尖亮晶晶的。只看了幾秒鐘她就微笑了:「給我的?」我像藝術家那樣點了點頭。「詩是好詩,」她說,「音樂也是好音樂。」她把歌譜放回到我的車簍里,一邊蹬車一邊回過頭來對我說:「不過伯拉姆斯從來沒有給徐志摩譜過曲。」
我傻坐在坐墊上,羞愧難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這種愚蠢透頂的事,只有一種解釋,一個人在單相思的時候腦子裡面全是屎。紅燈第二次閃亮了,我回過神來,勇猛地沖了上去。整條路上響起了汽車的剎車聲。滿世界都在剎車。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車輪滾滾。都他媽給我停下來。都他媽給我退回去。
堂哥瞄了我一眼,只是笑,兀自搖了幾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