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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睡覺 二

睜大眼睛睡覺

一上街我的心情就變樣了。大街讓人愉快。事實上,街不是由人流與車流構成的,構成大街最本質的元素應當是商品。大街只不過是商品的倉庫,一種陳列的、袒露的、誘人的商品庫。通過貨幣交換,使商品直接變成我們的生理感受。就說煙和酒吧,在付錢之後,煙就成了過癮,而酒則成了醉。我把錢捂在口袋裡,時刻準備著把它們兌換成我的酩酊,我的醉,我的過把癮。我走一段,在下等酒館里坐一段,然後再走一段,再在下等酒館里坐一段。我的手上整天夾著地產的劣質香煙,它陪伴著我,直至我的舌尖完全麻木。我用兩三天的時間把南京走了一大半,看看商品,看看櫥窗,看看紅綠燈。就這麼看看,這樣的日子不也挺好么。
馬杆不能喝。我越是勸他少喝他越是不肯。這頓酒我們喝得痛快極了。我們在一起回憶兒時的歡樂時光。我們把能回憶起來的同學全回憶起來了,我們還回憶起許多老師,他們的口頭禪,他們的習慣動作,他們心中最偏愛的女同學。馬杆的記憶力真是好得驚人,當初讀書的時候他就是我們中的狀元。大考小考永遠是第一,他不是在回憶,而是把我帶到了兒時,他把我們同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全拉回來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馬杆後來是喝多了,上第二瓶酒的時候馬杆的舌頭已經不利索了。但是我的兄弟馬杆仗義,他堅持要把第二瓶酒打開來。我捂住他的手,他又把我的手掰開了。他的指頭上有了酒的力氣。馬杆說:「你不知道,兄弟我有話要對你說。」馬杆的舌頭不利索了,但是,不利索的舌頭說出來的才是心裡話。馬杆的眼睛已經直了,他望著我。他的雙眼布滿了液汁,全是酒。很傷心的光芒在他的眼眶裡四處閃爍。這樣的目光讓我害怕,我不知道這頓酒勾起了馬杆怎樣的傷心往事。我知道他喝多了。但馬杆痛心的樣子令我心碎。我說:「馬杆。」馬杆拉緊我的手,淚水終於溢出眼眶了。馬杆失聲說:「兄弟我對不起你read.99csw.com。」我的酒也已經上來了。我不能明白馬杆在我的面前做錯過了什麼。馬杆盯著他面前的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馬杆說,我一直恨你。馬杆說,自從你救了我的命,這個世上我最怕見到的人就是你。馬杆說,我總覺得在你面前抬不起頭來。馬杆說,你救了我之後,我最怕的就是考試,每一張試卷的最後一道考題我都不敢做,生怕考到你的前面去。馬杆把腦袋伸到我的筷子這邊,輕聲說,——你說我原來的成績是多好,我如何能甘心?馬杆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地敲在桌面上,酒蹦出來,濺了一桌子。馬杆大聲喊道,可你從來不領我的情!馬杆說,初一的兩個學期剛滿我去求我的媽媽,我再也不能呆在那個學校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馬杆一把抓住我的手,大聲說:「你說我那時候怎麼那麼不懂事,你說我還是人嗎?」
我沒有料到會碰上馬杆。在珠江路,這條著名的電子街,我已經是第二次步行穿越了。這條東西向的大街上充滿了電腦、軟體、光碟。它們和我沒有關係。它們屬於高智商,高科技。吸引我的是那些電影光碟的包裝紙。在一些隱蔽的地方,我總能看到一些三|級|片,包裝紙上那些肥碩的乳|房與滾圓的臀部讓我心花怒放。最讓人心潮澎湃的要數女人們的表情,她們的眼睛像嘴巴一樣閉著,而嘴巴卻像眼睛那樣瞪得老大。這種反常的閉合關係展現了一種絕對的狂放與旁若無人的肆無忌憚。我知道,那種瞬時的高級感受叫高潮,是煙和酒所無法擬就的勝境。我沒有勇氣長久地凝視女人,當然,我更沒有機會看到女人們如此快活。在珠江路的電子商店就不一樣了。我不是看女人,更不是窺陰,而是買東西。干任何事情都這樣,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借口,你不僅心想事成,而且心平氣和。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只好先開口,把這個問題岔開去。開口之後我卻發現自己實在無話可說。我的舌頭現在九-九-藏-書笨得厲害,每一顆牙齒好像全變成了鎖。我只好抽煙,喝酒,笑。我突然想起來了,馬杆這小子只和我們同過一年學,升初二的那一年說不見就不見了。我說:「你後來生病了吧,怎麼就沒有了?」馬杆沒有接我的話茬,抽了一口煙,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在等他的回話。這時候他的手機卻響了。馬杆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放在耳邊靜靜地聽,剛聽了幾下馬杆的臉上就恍然大悟了,好像記起了什麼要緊的事,馬杆把手機伸到我的面前,對我說:「不好意思了。你瞧瞧。」馬杆一臉的苦笑,說,「你瞧瞧,——明天,明天我正式請你。明天你無論如何得給我這個面子。」
堂哥借了我五百塊錢,五張百元現鈔。他向我保證,只要我悠著點,花完這筆錢之前他一定幫我找到一份差事。找差事是一個很體面的說法,說到底就是找個地方混點錢,混口飯。我得先有個能吃上飯的地方。我把堂哥借給我的五百塊錢握在手上,像捻撲克牌一樣捻成扇形,久久地凝視它們。我的心情不是被這筆錢弄好了,恰恰相反,我的心情在往下走。百元現鈔的正面是一組人物頭像,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他們緊鎖眉頭,緊閉雙目。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畫面上的四位巨人只有毛澤東的一隻耳朵,其餘的都在透視的盲點上。你不要問那些看不見的耳朵在傾聽什麼,那不關你們的事。你應該關注四位巨人的眼睛。一般說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目光隱含了貨幣的功能或命運。我望著錢,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自由。自由的只是我的軀殼,別的全被錢捏在掌心裏。我的心情開始暗淡,我的心情像百元現鈔上四位領袖的表情一樣,沉重起來了,憂慮起來了。第一代職業革命家的表情當然就是貨幣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馬杆這時候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拿起了他的小皮包。他從小皮包里取出兩沓人民幣,新嶄嶄的兩萬。他把兩九_九_藏_書沓現金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說:「你收下。」我說:「馬杆,」馬杆的眼睛已經紅了,說:「你收下。」我說:「馬杆!」馬杆說:「求求你,你收下。」我們就這麼對視,後來馬杆就走到我的身邊來了,說:「你讓我心裡頭好受一點,求求你,你收下,你還要我做什麼?我求你了。」我急忙伸出手,拿起來了。我知道馬杆要幹什麼,我要再不拿起來我就沒臉見我的仗義兄弟了。馬杆笑起來,他笑得又傻又丑又仗義。馬杆說:「我看得出,你現在需要。」
「我是馬杆哪!」他終於按捺不住了,這樣大聲叫道。我想我的臉上一定太麻木了,弄得酒吧里的小姐一起對著我們這邊側目而視。
馬杆在「嘉年華」訂了包間。就我們兩個,馬杆還是為我訂了一套包間。我知道馬杆的意思,也就不攔他了。馬杆叫了許多菜,七葷八素攤了一桌子。馬杆這小子仗義,剛倒上第一杯酒他就站起來了,叫了我一聲「哥」。馬杆說:「哥,兄弟我敬你這一杯。」馬杆這樣讓我很不自在,我不習慣他這樣。但馬杆的這聲「哥」讓我感動,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麼些年了,從來沒人拿我當七斤八兩,從來沒人把我往心裏去過。這份感動真讓我猝不及防,我的眼淚都汪出來了。馬杆這小子仗義。我真想找把刀來放點血給我的兄弟看看。但小姐這時候進來了,為我們換煙缸。我抹了一把臉,說:「我們兄弟在這兒喝,你就別礙眼了。」小姐出去之後我用瓷碗換掉了酒杯,說:「兄弟。」我現在的舌頭實在是笨得厲害。我真他媽想哭。我們仰起脖子就把碗里的酒灌到肚子里去了。
我的肩膀被人很重地拍了一下。我吃驚地回過頭,一個男人正對著我微笑。這傢伙又高大又健壯,西服筆挺,皮鞋鋥亮,業已發福的身體顯得氣宇軒昂,從頭到腳一副款爺的樣子。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有派頭的朋友。他一定是認錯人了。他一口卻報出了我的名字。接下來就熱情得要命。他把我往後拉九九藏書,一直拽到他的大班桌前,幾乎是把我摁在他的大班椅上的。他掏出高級香煙,又是點火又是泡茶。我一邊機警地和他周旋,一邊用力回憶。想不起來。他不像在採石場呆過的樣子,皮膚不像。但是他熱情,這就讓我越來越不踏實了。採石場的經驗告訴我,沒有來路的熱情比沒有來路的仇恨往往還要麻煩。好幾次我都想問了,卻又問不出口。我只好堆著笑,放慢了動作抽煙,喝茶,等待某一個機會。寒暄完了,他就站起身來,拉著我去了酒吧。
「我?」我拿起馬杆的高級香煙,開始點煙。「——怎麼說呢,」我說,「先從學校出來,後來去了南方,錢是掙了幾個,可又全賠了。」我在鏡子裏面遠遠地看了自己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嗨。」
我端起酒杯,喝去了一大半杯。我再也沒有想到我還做過這樣了不起的事。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我覺得我有點像VCD光碟上的包裝女郎,因為穿了一雙襪子就不算全|裸了。我突然害羞起來,竟有些手足無措了。幸虧我處驚不亂,我伸出杯子碰了碰馬杆的酒杯,說,「多少年了,我都忘了。真的忘了。——不提這事了。」
馬杆這小子仗義。今生今世能交上馬杆這樣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我喝多了,但我不糊塗。能交上馬杆這樣仗義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深夜十點半鍾,我揣著馬杆給我的兩萬塊錢回家。計程車在堂哥家旁邊的路燈底下停下來,我下了車,四五個男人正圍在路燈下面下象棋。我走上去,一人發了一支香煙,執紅棋的男人抬起頭,我把煙遞到他的面前,說:「抽。」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說不抽。我說:「抽!」他又瞄了我一眼,站起身接煙。我大聲地對他說:「交這樣的朋友值不值?」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拿眼睛去看別人。我看了看四周,告訴他們每一位,「值啊,」我說,「值!」
我們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喝。馬杆這小子真是趕上了,口袋裡有了錢,一舉一動就有些呼風喚雨的樣子。他https://read.99csw•com越是拿我當人,他就越是有個人樣。遠處的牆面上有一面鏡子,照著馬杆筆挺的背影與我的正面。鏡子真是個壞東西,它能將當事人一古腦兒送到當事人的視覺空間去。我在鏡子里的模樣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小子是馬杆。我記起來了。他原來的長相我可是一點也記不清了,可是眉眼那一把的的確確是那個意思。我笑起來,端起了酒杯,罵了他一句。這小子現在真是出息了。我又罵了一句,我只會用罵聲來表達我對一個成功者的羡慕。
我想不起來。我能肯定的只有一點,這傢伙是我的初中同學,那一陣子我們經常到東郊去游泳。我們之所以選擇那兒,是因為那兒常死人。紫霞湖的深水下面有一種神秘的顏色與詭異的力量,那真是一個誘人的好地方。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是我的救——」
下午的酒吧和小姐們的表情一樣冷漠。小姐們很慵懶地走到我們的面前,問了這男人一兩句,又很慵懶地走了。他把玩著他的打火機,突然就不說話了。他的熱情與興奮一眨眼的工夫就從臉上消失了,換成一臉追憶的模樣。他在追憶的時候臉上掛上了誠懇的表情,也許還有些痛苦。後來他十分突兀地伸出了他的手,摁在了我的左手背上。我一陣緊張。悄悄將右手在褲兜里握成了拳頭。他在我的左手背上拍了幾下,一個人兀自點頭。這時候小姐送上來兩紮啤酒,他端起大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是大一口。「要不是你當初把我從水裡撈上來,我哪裡有今天?」他仰起脖子又是一大口,說,「我早就成了紫霞湖的鬼了。」
「你現在在哪兒混?」
除了看光碟,我當然也會到賣電腦的地方看看。電腦是新奇的。那些組裝電腦的小夥子們裝完了電腦就開始輸入程序。他們的十根指頭像鳥類的翅膀一樣對著鍵盤撲拉拉地飛動。隨著指頭的急速紛飛,屏幕上的彩色圖案和英文字母們魚貫而出,同時又稍縱即逝。此情此景簡直深不可測。它激起了我的無限崇敬。
「不提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