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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睡覺 三

睜大眼睛睡覺

「為錢還是為女人?」
我是被人從女廁所里揪出來的。我的右手上還握著皮鞋,鞋跟上粘著血和玻璃屑。電影已經終止了,電影院里燈火通明。我被人反扭著,拽進了電影院。一個陌生的女人衝到我的面前,用她的女式皮鞋對準我的腦門就是兩下,隨後她就暈倒在地了。我知道我出血了,但是不疼。我感覺不到疼。混亂之中我的鎮定簡直讓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在四處張望。然而血在流,血模糊了我的雙眼。血色的人群正在分流。在血色的人群中我終於發現了我的狐狸,她夾在人縫裡,從容地向安全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捋耳邊的頭髮。又冷漠,又傲慢。我知道我弄錯人了。我衝著她大叫了一聲。她似乎沒有聽見,她一點都不知道圍繞著她都發生了多麼大的事。她一無所知的樣子讓我心碎,讓我欲哭無淚。我又大叫了一聲,她已經捋著頭髮走出邊門了。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濃,我聽見那個男人還在喊:「我看不見啦!」這個可憐的男人實在是冤,今天碰上我也算他撞上鬼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今天下午都發生了什麼。我也看不見了,除了一股一股的殷紅,我的的確確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又一次出現了。她的身影又一次回報了我的耐心與渴望。這個世界因為墨鏡而變得古怪,一切都藍悠悠的,而我的狐狸也藍悠悠的,她出現了,我的狐狸像夜行的精靈,在半個月亮的照耀之下款款獨行。事實上,現在是午後,秋日的陽光黃金一般燦爛。既然墨鏡使太陽帶上了月亮的痕迹,我的跟蹤也就愈發不可遏止。我喜歡這樣,日常生活因為一副墨鏡而不再日常,它像神話一樣夢幻,像夢幻一樣迷人。這樣的感受令我眩暈,它是多麼地激動人心!
「為什麼動手了?」
我走進電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了。銀幕上演職人員的名單正在向上滾動。我摘下墨https://read.99csw•com鏡,靜下心來慢慢地找她。我沒有成功。不過這沒有關係。我知道她在我的身邊,這比起站在鼓樓廣場上大海撈針不知要踏實多少倍。我貼著牆,走到第一排去,一排一排地向後找。我總能找到她的。在我走到最後一排的時候,驚心動魄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驚心動魄的事情就發生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了。她斜躺在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的懷裡,胸前的衣襟全敞開來了,男人的手插在裡頭,她的上衣十分無恥地呈現出男人手指的蠕動狀況。而她居然閉著眼睛,無比醜陋地用張大的嘴巴呼吸。她怎麼能這樣,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可以在大街上讓我無地自容,但是,她不可以對那個男人這樣!只要她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可她為什麼要這樣!我的血一下子就熱了。我傻站在那兒,又急又恨。我明白了什麼叫妒火中燒,這不是比喻,是確確實實的一團火,它們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紙包不住火,紙同樣包不住我。我被點燃了。紙成了火。只要我還沒有成為灰燼,為了她,我只能燃燒到底。我脫下皮鞋,躡手躡腳地貓到他們的身後去,一把勾住了男人的下巴,閉上眼我就用鞋跟給了他一下。又一下。出乎意料的是,我聽到了玻璃的破碎聲。就在我奪路而逃的時候,我聽到了男人的失聲叫喊:「我眼睛看不見啦,我的眼睛看不見啦!」
回去的路上我請堂哥涮了一頓四川火鍋。而我現在的心情就是一盆火鍋,七葷八素在我的心情裡頭直轉悠。對堂哥我算是五體投地了。我在老闆面前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我自己的,堂哥說瓢,我就畫葫蘆。堂哥不僅為我找到了一個拿人換錢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堂哥幫我把脖梗子豎直了。堂哥說得對,呆了九年,「不算鍍金,也算是鍍了一層鐵了」,人家老闆是怎九_九_藏_書麼說的?「差不多是一個博士」呢。蝦有蝦路,魚有魚路,母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等穿上制服,我得先把「那個意思」找回來。「那個意思」,我懂。
我們並沒有所謂的過去。所謂過去,其實就是我們怎麼說。生活這東西在骨子裡頭有點像小學生所做的填空題,以「今天」作為臨界,不停地用自己的昨天填補自己的明天,明天有多少,相應地來說,昨天也就有多少。填對了你就得分,填錯了你就失分。所以,當「銀色年代」夜總會的老闆問我「過去干過什麼」時,我用標準的立正姿勢回答了他的提問:
「勞改犯。」
「年輕。腦子慢,拳頭快。」
我幹得不錯。當天晚上我就證明給我的老闆看了,他給我的這份工錢是值得的。大約在十二點過後,五號台與十三號台終於爭執起來了。四男四女對四男五女。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夜總會差不多是天堂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到了天堂人們還要打架。那麼多的男人到這裏來把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們帶出去了,他們那樣多好,我看在眼裡都浮想聯翩。午夜時分男人的力氣應該使在女人的身上,絕對不應該在男人的身上瞎折騰。但是他們不。他們擼起了袖子。我走上去,插在他們的中間,摁住了五號台上的男人,我甚至還堆上了笑,說:「兄弟,我剛從山上下來,捧一碗飯不容易,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回過頭來再握住十三號男人的手腕,請求他不要逼我,我可不想再到山上去了。我反覆強調「山上」,這是我得以成功的基本舉措。某些時候,你羞於啟齒的東西往往正是你的價值之所在,威儀之所在,凌厲之所在,力量之所在,一句話,成功之所在。處理完畢,我就回到吧台那邊去了。挺了挺胸。乾咳了兩聲。把雙手背在身後。分腿而立。我領會到了老闆所說的「那個意思」了。「那個意思https://read.99csw.com」運行在我的周身,氣息通暢,酣暢淋漓。尊嚴是我頭上的短髮,堅硬、有力、筆直。我真想衝到衛生間去偷著大笑。但我沒有。我繃住了。我多麼希望馬杆就在身邊,此時此地,他望著我,他心目中的「恩人」是多麼偉岸,多麼威嚴,站得像標槍一樣直。
但我並不著急。我知道,末日其實是有明天的。今天是末日,明天也是,而後天還是。著什麼急呢?我穿著警服,兩隻手背在身後,分腿而立。在夜總會,我是「今天」最體面的旁觀者。我用制服維護著「今天」。
「九年。」
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狐狸,我的蛇。跟蹤在繼續。惱羞成怒永遠不能成為放棄的理由,相反,惱羞成怒激勵了我,我為此而激|情四溢。我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想念我的狐狸,我的蛇。她在我的幻想里步行,騎自行車,偶爾還回回頭。她籠罩了我。我為她而焦慮,她讓我魂不守舍。惟一不同的是,我非常害怕被她認出來,幸虧天冷了,我用風衣上的連衣帽裹住了我的腦袋,戴上墨鏡,這種高度藝術化的方法成功地掩蓋了「詞曲作者」的本來面目。我站在鼓樓廣場,仔細地看,耐心地等。
我抬起頭,我的兄弟馬杆正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著我。我一抬頭他那種目光就沒有了,換成了客氣的微笑。老實說,我怕他看不起我。馬杆是這個世上最拿我當人的人,我怕他看不起我。馬杆是有臉面的人,對我這樣好,我真的不想對他說這些,但馬杆上次對我掏了心窩子,我不對他掏心窩子就不是東西。馬杆拿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那麼一下,這一碰我心裏的石頭就落了地了。馬杆很豪爽地說:「——嗨,喝。」接下來馬杆就開始談他的生意。我聽不懂他的生意,但我和馬杆除了談生意就只剩下兒時的那些事了。那個話題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說了。我們談了很久,可說話總不如前幾次痛九*九*藏*書快。分手的時候我有些難過,說不上來。
「我動手了。」
老闆所說的制服看上去更像一套警服,事實上,也許就是一套警服。我的身高一米七八,在採石場扛過九年石頭,這套警服穿在我的身上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一個警察。堂哥說得對,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脫。福來了你只要站在那兒,它會撅起四隻蹄子拼了老命向你狂奔。這才幾天?我已經由一個囚犯成長為夜總會的看門人了,而看上去更像一個共和國衛士。我在鏡子裡頭凝視著自己,鏡子里的警察正不怒而威地監視著這個世界。我居然會有這一天。我的天。
「幾年?」
但有一點我欺騙了我的老闆,我被警察抓到局子裡頭並不是因為我腦子慢,拳頭快。是因為女人。
我找到飯碗了。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告訴馬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讓他為我高興。應當說我的運氣不錯,老闆在飲料房的內側給我擱了一張床,我告訴老闆,下半夜的保安也歸我了。我替老闆省了一分工錢,他為我解決了住處,可以說兩全其美。更關鍵的是,我喜歡我的工作,夜總會的每一個夜晚都是這樣瘋狂,音樂在不要命地響,而客人們在不要命地跳,他們的那種樣子總是使我想起剛從牢里放出來的那一天,就好像明天這個世界就沒有了,就好像再不狂歡這個世界就到了盡頭了,撈到一點是一點,抓住一把是一把。沒有明天。他們就是懂得生活的人,男男女女全繚繞在一起,男人的襠部痛苦得要命,一挺一挺的,而女人們的臀部則快活得不知所以,跟著男人的節奏一撅一撅的。他們是出了水的黃鱔與泥鰍,用致命的扭動打發最後的日子。他們感染著我。這是末日。末日的慶典必須是身體的狂喜與痛楚。沒有明天。
馬杆正在接電話。在我向他走近的時候他甚至不經意地瞄了我一眼。他顯然沒有認出我來,接著談他的生意去了。但read.99csw•com馬杆突然側過了腦袋,手持話筒直愣愣地盯著我。他放下電話,站起身,嘴巴保持著最後一個字的口型。我說:「忙呢。」馬杆沒有說話,挪出大班椅來示意我坐。馬杆很客氣,但不如前兩次熱情。我說:「馬杆,我們喝點去。」馬杆後來笑了,說:「你在幹警察?」我沒有回答,把他拉到上一次來過的酒吧。我們還坐在上一次坐過的位子,但是掉了個個。我想讓馬杆在鏡子里看看我的背影。馬杆是這個世上最拿我當人的人。兄弟拿我當人,我就不能讓他失望。為了馬杆,我也得有一個最體面的樣子。我們靜坐了一會兒,馬杆沒有前兩次熱情。這讓我有點兒說不上來。我給馬杆倒上酒,說:「馬杆,兄弟我騙了你。」我低下腦袋,不想看馬杆的眼睛。我說,「馬杆,兄弟我不是警察,我是夜總會看門的。」我說,「我坐了九年牢,前些日子剛剛放出來。」我說,「兄弟我騙了你。」
她沒有向東。她的車輪順著鼓樓廣場的大斜坡向南滑行。我追蹤了很久她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是,臨近大華電影院的時候她放慢了車速,緩緩越過了馬路。她存好自行車,一個人走到大華電影院里去了。這樣也好。這也許正是我所希望的,她看電影,而我可以在某一個角落裡靜靜地看她。每個人都有自己想看的電影,每個人都可以倚仗黑暗而夢想成真。
這位謝了頂的老闆留下了我。他十分滿意地掏出了他的香煙,遞給堂哥一根,自己又點了一根。堂哥有些不放心,說話時的口氣就有了試探的性質,堂哥說:「就這麼定了?」謝了頂的老闆歪在了大班椅上,說:「我三弟讀完博士用了十年,他九年,差不多是一個博士了。知識我尊重不起,但人才不能放過。」老闆走上來,撮起指尖拽了拽我的短頭髮,關照說,「別留長,回頭給你添一套制服,臉上繃著點,就是那個意思了。——頭髮再長你也長不過人家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