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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睡覺 四

睜大眼睛睡覺

大龍頭讓兩個姑娘先「歇會兒」,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開始了他的語重心長。他批評我「九年的大學算是白上了」,後來就反問我,「你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你還能失去什麼?」最後大龍頭在我的身上拍了兩下,說,「不能虧自己,千萬不能虧自己。」
我說:「我沒虧我自己。」
但是堂哥堅持。他把我帶給堂嫂與侄子的禮物如數碼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還要不要?」我把禮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說:「知道了。」
大龍頭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早說嘛,你挑。隨便挑。」
「剛剛。」
我承認我特別在意小三子。我們並沒有說過話。我在採石場發過誓,不允許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面前犯賤。不過誓言總是可疑的,我們發誓是因為我們做不到。誓言歷來就是違背自身意願的可恥衝動。我不想和小三子黏糊並不是因為誓言,而是我自慚形穢。我擔心在小三子的面前丟人現眼。小三子的個頭很矮,但是模樣好。最關鍵的是,我覺得她的名字好。這個名字與她的模樣高度吻合,叫在嘴裏像家裡的妹妹。
我鑽進汽車,在大龍頭的身邊坐下來。大龍頭關照我把汽車的大門重關一遍。我做完了,大龍頭就示意我自己拿煙,他的玉溪牌香煙口味純正,而他的防風打火機吐著噴氣式火苗,像騰空而去的運載火箭。只要和大龍頭呆在一起,你的內心就會湧起很高級的感受。
但是我覺得我們不是在賓士牌汽車裡面。汽車把我們和這個世界隔開來了,有一剎那我都產生了錯覺,我們又回到採石場去了。我們在月光下面,蹲在宿舍的角落偷著吸煙。大龍頭長我十多歲,但大龍頭特別看得起我,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遞給我一支高級香煙。當然,只要他需要,我的兩隻拳頭有時候也歸他用。
大龍頭真是個騙子。進了桑拿房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個了不起的騙子。他是偉人。他毫不費勁就把這個世界全騙了。
「都這樣,」大龍頭笑停當了,說,「開始都這樣。」
「你得了什麼病?」
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吧台,說:「我請你喝點什麼。」大龍頭把雙手插|進褲兜,說:「不在這兒喝。」大龍頭說完這句話便用下巴示意門外,對我說,「我們車裡說說話。」我說,「我值班呢。」大龍頭扛著肩膀笑了笑。「這是哪兒對哪兒。」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徑自往門外走。我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剛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邊,一個男人走到她的身邊,對她耳語了一些什麼,小姐在轉燈底下瞥了一眼大龍頭的背影,九-九-藏-書紫紅色的嘴唇動了幾下,那個男人就很失望地走開了。這個短暫的過程在夜總會的煙霧之中尤其顯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龍頭已經在黑色賓士車裡點香煙了,他點煙的時候下巴翹在那兒,被駕駛室里的燈光照亮了。偉人的臉上全有一個偉大的下巴。
平安無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某個暗處,這樣,我就可以靜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時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帶走的小姐,有時候就不回來了,而更多的時候她會在十一點過後默默無聲地返回這兒,直至第二撥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這樣地努力工作讓我有點難受,那些男人絕大部分實在是太丑了,他們就是運來一火車的現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點,她還是出類拔萃。我每天站在那裡收門票,其實只是一個借口。我總想看看她。我喜歡看她邁著懶散的步伐走過我的身邊,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冷漠,只有見到陌生姐妹的時候她才會懶懶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暫,剛笑了二分之一,就沒了,但笑起來的時候下唇的兩側會渦出兩個對稱的小酒渦,你弄不懂她的小酒渦里到底是甜蜜還是傷懷。她的甜蜜你無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憂傷。一切都那麼惘然。
「有數。」我說。我當然有數,我絕對不會給他說出去的。
「什麼時候出來的?」大龍頭側過臉來問。
大龍頭沒讓我下車,他直接把汽車開到桑拿房去了。他堅持要讓我「快活快活」。離開夜總會的時候我感覺到大龍頭的汽車不是一輛車,而是一條船,要想離開你只有往水裡跳。我說:「還是讓我回去吧,我端上一隻飯碗不容易。」大龍頭把臉上的微笑歪到我這邊,自語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回到包間之後大龍頭點上一根煙。大龍頭的目光經過桑拿變得迷濛起來了,像酒後。他用迷濛的眼光望著我,突然欠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膝蓋。大龍頭大聲說:「你幫過我,我得謝你。」
「你怎麼就沒有了?我還以為你死了。」我擦了擦臉上的汗說。
命運註定了今夜不得安寧。我站在羅馬柱旁邊的旁邊,無精打采,也許還有些心懷鬼胎。而大龍頭已經坐在我們夜總會了。只不過他沒有注意我,我也沒有注意他。夜總會本來就是一個誰也不會注意誰的地方。後來大龍頭站起身來了,帶著一個小姐,正準備離開。在他路過羅馬柱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認為這一定是某種神秘力量的暗示與安排,所謂離地三尺有神靈。一束紅光正照在他的後背,他的肩部被照九-九-藏-書得方方正正的,像扛著兩道肩章的將軍。我們的目光剛一碰上我們就彼此認出對方來了,大龍頭站在對面,歪著嘴,笑得又壞又帥。這傢伙過去就這樣,動不動就把又壞又帥的笑容歪在嘴邊。看到大龍頭我實在是高興,我都忘了我穿著制服了,開心得兩隻手直搓。在大龍頭的面前我是不能擺譜的。
採石場有採石場的規矩,一般來說,我們之間是等級森嚴的。年限長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當官的,撈錢的,他們是貴族,他們到了哪裡都是貴族。而拳頭上生風的則是警察。最受氣的要數小偷小摸的鼠輩,那些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的無賴,那些硬把自己的雞|巴與舌頭往女人身上亂塞的傢伙,那些討女學生便宜的人民教師,那些賭棍。——這些人最多。多數人所構成的群體只能叫大眾,他們必須受到控制,否則要他們做什麼?否則要貴族與警察做什麼?但是,這隻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領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幾個乞丐在手裡使喚,他們走到哪裡都要帶著他們至高無上的下巴,比方說大龍頭。大龍頭是個騙子,這樣的人做我們的領袖我們從心眼裡表示愛戴。
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就打起了響指。兩下。而兩個姑娘就走進來了。我慌忙用浴巾蓋住下身,脫口說:「幹什麼?你們幹什麼?」大龍頭的那一聲大笑就在這個時候發出來了。兩個姑娘也笑,其中一個說,「捂在那兒做什麼?那裡又不是銀行。」這話一出口大龍頭又笑,軟塌塌的雞|巴都被他笑得縮回去了。我說,「這不行,我不習慣這樣。」
大龍頭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一次躺下去了。我也躺下來,但我不敢像大龍頭那樣,我是側躺著的。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可以立即站起來。可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像桑拿房裡的蒸汽,散開了,遊動了。我想起了1995年的那個冬夜。那是一個雪夜。那個雪夜的白光現在正閃耀在我的面前。
「我怎麼能死?」大龍頭腹部的肥肉一同笑起來。他的雞|巴軟塌塌的,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像一節空心的腸子。大龍頭閉著眼說:「我保外就醫去了。」
「今晚我請你嫖。」
大約是深夜兩點,大龍頭突然把我推醒了。我正在做夢,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在電影院里溫存。我老是做這樣的夢,這樣的夢總以內褲里的一塌糊塗收場,像上帝潑過來的一盆冷水,無一例外。我驚醒了,但我的下身還沒有醒,它在奔騰。一股暖流極有節奏地傳遍了我的下身。大龍頭對著我的腦袋耳語了一句什麼,我九-九-藏-書沒有聽明白。大龍頭卻把一樣東西遞到了我的手上。很硬,很暖和。他一定把這個東西握在手裡握了半夜了。我拿到眼皮底下,是一把雪亮的小鋼刀。我驚了一下,抬起頭,木門的縫隙里一片白亮。我知道下雪了,而鐵窗上的鐵欄杆也格外地醒目,它們橫平豎直,堅硬而又冰冷地分割了夜空里的寒光。大龍頭面色嚴峻地看著我,隨後開始脫衣服。脫|光了之後他就把後背對準了我。我不知道要幹什麼,愣在那兒。大龍頭猛地回過身來,把手伸到我的襯衣裡頭,在我的背脊上比劃了一個部位,壓低了聲音厲聲說:「割一刀,割深一點!」我幾乎懵了,手持鋼刀不知所措。大龍頭一把從我的手上奪過小刀,把它頂在我的脖子上,咬著牙說:「割,割深一點!」我只能照辦。我把小鋼刀的尖刃刺進大龍頭的肉里,他的身體一下收緊了,我知道,他的嘴巴一定張開了,張到了極限。我看見一口又一口的熱氣從他的嘴裏哈了出來。但是,有息無聲。大龍頭輕聲說:「往下拉,用勁,拉一寸長。」我只好發力。我不知道拉了有多長,由於發力過猛,那個口子比他要求的可能要長得多。血出來了。我看見大龍頭的血液黑乎乎地往下沖。大龍頭背著手,把一個指甲大小的小紙球塞到了我的手上,說:「塞進去。塞到傷口裡去。」我就塞進去。塞完了,大龍頭又一次把手遞了過來。是一隻小瓶子。他命令我:「倒上去。」我倒出了一瓶子粉末。一股極濃的藥味瀰漫在大雪之夜。
大龍頭挪到他的床邊,躺下來,他的嘴巴像火車那樣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我鑽進被窩。鑽進被窩之後我產生了大夢初醒的感覺。我把手伸到襠里。那裡冰涼。我的手上黏黏的。那是大龍頭的血,我的精|液。
小三子來過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悵然若失。
夜總會的生意要到九點半鍾之後才能好起來。閑著無聊,我就幫著收收門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們是不用買票的,她們是夜總會的財神奶奶。我們對她們以禮相待。不過今天我沒有站到門口去,我的心情相當不好。我的腦子裡洋溢著揮之不去的鹹魚氣味,它讓我沮喪。我一個人站在羅馬柱的旁邊,格外留意起小三子來了。
「有數。」大龍頭最後關照我說。
大龍頭指了指我的身體,嚴肅地說:「我是說你不要虧了這一百六十斤。」
大龍頭的臉上馬馬虎虎的,說:「這是哪兒對哪兒。」
大龍頭沒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邊的小姐打發九九藏書走了。他叉開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兩下,拍最後一把的時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溝里,順著臀部的動人弧線從下往上摳。隨後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開了。
「我得了什麼病?」大龍頭懶懶地睜開眼睛,再把眼珠子懶懶地移向我,歪著嘴巴又笑了,說,「這要看你想得什麼病。」大龍頭慢騰騰地說,「我的肺里有結核,再不走要傳染你們的。你想想,X光把我肺部上的香煙錫箔給照出來了,那是多大的一塊陰影。這是科學。」大龍頭站起身,開始往外走。大龍頭自言自語地嘟噥說:「不相信醫生可是不行的,不相信科學那怎麼可以?」大龍頭說,「醫學儀器可不是我大龍頭,人家是不騙人的。——你看見儀器坐牢沒有?沒有。科學我們還是應該相信的。」
「謝什麼。」我很客氣地說。
我坐在那兒,不動。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我想起了小三子。我有些蠢蠢欲動。沒有什麼比蠢蠢欲動更讓人躍躍欲試了。我笑笑,說:「我不喜歡這兩個姑娘。」
這傢伙把我也騙了,這傢伙把這個世界全騙了。他是偉人。不服不行。「你瞧瞧,我現在全有了,——採石場有什麼獃頭?」大龍頭光著身子向我豎起了一根指頭,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千年的光陰不能等。」這是一句歌詞,我在夜總會裡聽一個丫頭唱過,下一句我記不起來了,但大龍頭記得。大龍頭幾乎是唱著說下面那一句的,「明天又是好日子,逢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大龍頭在第二天照樣和我們一起出工了。臉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微笑越發山高水深了。我不停地偷看他。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痕迹。甚至沒有痛。但是大龍頭不住地咳嗽。好幾次他都把腰弓下去了。我覺得他應當忍住,他的後背經不起那樣咳嗽的。當天晚上大龍頭終於不行了。他開始發燒。他的前額燙得像我們的龜|頭。天一亮大龍頭就被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大龍頭赤|裸著身子躺在長木凳子上,蒸汽籠罩著我們。燈泡的橘黃色光芒照耀著本色木板,而蒸汽也變成橘黃色的了。大龍頭的嘴裏不停地發出一些聲音,那些聲音特別地滿足,特別地心安理得。大約十來分鐘的樣子,大龍頭轉過了身子,趴在那兒,含含糊糊地說,他的後背有些癢,讓我替他抓抓。他說話的時候下巴擱在木板上,腦袋一抬一抬的,像無緣無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面前,還沒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讓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後背上的長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邊,凹進去一塊,差不多能放進去一根指頭。那個凹進去的read•99csw.com長疤放出光滑卻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這個長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說:「這可是你自己讓我乾的,是你逼著我乾的!」大龍頭撐了兩支胳膊,坐起來,慢聲慢氣地說:「你以為我怪你了?」大龍頭歪著嘴巴笑了笑,斜仰著頭看了看我,「我沒有怪你。」大龍頭說完這句話就開始用目光從上到下打量我,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我的襠部,凝視著我。他的目光讓我體會到襠部的脆弱。他看著我的東西,我看著他的禿頂。他要敢對我的東西下毒手,我就砸爛他的天靈蓋。但大龍頭站起來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幫著我少坐了六年牢。」大龍頭重新看著我的眼睛,「我怎麼會怪你。」
我喜歡和騙子打交道。對騙子我歷來就崇拜有加。他們的身上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說,我用想象替他們罩上了一種神秘的、智慧的光芒。還有一點也是至關重要的,在騙子面前,我不擔心失去什麼。除了白天的太陽與夜晚的月亮,我一無所有。我不擔心有誰把我的太陽騙到他們家冰箱里去。
我把兩隻封好的信封丟給了堂哥,讓他轉交給我的父母。這兩萬塊錢放在我的身上已經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銀行的。可是銀行門口的那個保安瞄了我好幾眼,弄得我很不踏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看我。我在大廳里閑晃了幾步,到底還是出來了。我猶豫了好幾天,最後還是下了鐵心,我救了馬杆一條命,馬杆肯給我兩萬,我的父母給了我一條命,給他們兩萬似乎也是應該的。這樣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這筆錢抱在手上,總是心裏的一件事。我現在好歹也有個吃飯的地方了,日子還長,掙錢的日子就更長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們丟在了電視機上。他不會問,我也不會說。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他也想不到是兩萬塊錢的。可我弄不懂堂哥為什麼逼著我去看我的父母。這樣的談話讓人不愉快。我想說,賣鹹魚的沒有什麼好貨,即使他們是我的父母。賣鹹魚的人都有一種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對,但不要得罪賣鹹魚的。他可以把一輩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們看來,你們都是賣鮮魚的。「我賣鹹魚,你賣鮮魚,看看誰熬得過誰!」我的父母動不動就這樣說,他用這種方式威脅所有的人。在鹹魚面前,職業即性格,職業即命運。他們就是鹹魚,即使死得比冰塊還要硬,他們也會張大他們的嘴巴,瞪圓他們的眼睛,對著每一個路人虎視眈眈。對他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離鹹魚的氣味遠一點。想吃鹹魚,你可以在買鮮魚的時候順帶一把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