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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評審時代 垃圾生產機器的動力分析

二、評審時代

垃圾生產機器的動力分析

我們的高等院校,幾乎所有的評估指標,都跟所謂的科研成果挂鉤。儘管教育行政部門的領導據說已經是海歸當家,但所拿出來的評估體系,卻基本上是自說自話的封閉體系,科研成果只看數量不看質量,而且基本上由教育行政部門主導。只要有了數量,那麼學校就可以從教育行政部門得到各種好處,不僅博士點、碩士點、一級學科等等標誌學校「檔次」的東西,需要科研成果數量來支撐,還有一些由我們的學官們自己炮製出來的名堂,什麼重點學科啦,學科研究基地啦,精品課程啦等等,評上評下,除了必要的「攻關」之外,也主要看學校的成果數量。各個高校對教師制訂各種考核指標,甚至逼著研究生必須在「核心期刊」上發文章,大搞土法鍊鋼,小土群遍地開花,主要就是為了拼數量。
不明就裡的人,乍一進中國的教育界,估計多半會瘋掉,他怎麼也不會明白,為什麼一方面有那麼多農村的兒童因貧困上不了學,兒童的義務教育還要依賴海內外的善款,一方面政府卻大把大把地向高校撒錢,一個精品課,要給50萬,一個人文課題上千萬,上億,甚至十數億,而且做的都是無用功。
眼下,人文社會科學界有「三多」,文章多、專著多、課題多。老師、學生、海龜和土鱉,大家一起忙活,一眼望去,真是鬱鬱蔥蔥,繁榮得很。不過,這個九_九_藏_書景象,就跟閻錫山時代,山西的某知縣為了應付老閻的綠化工作檢查,滿山插樹枝一樣,當時看著養眼,過後就都被老百姓撿去當柴燒了,不,確切地說,我們這些成果是要被收廢品的撿去送到造紙廠化紙漿的,比插的樹枝本錢更大,利用價值也稍高一點。
我所服務的單位,負責科研的領導是個很有學術信念的學者,但是不幸的是,按照現在的學術評價體系,他每年要獎勵的年輕人中,恰是那些根本不做學問的人,而真正埋下頭來做學問的人,受的都是懲罰。他告訴我,每年的年終總結要發獎的時候,他都像吃了蒼蠅似的。其實,這位仁兄的不快是小事,嚴重的是,如果這種局面還在繼續下去,我擔心我們這些所謂的學者最終都會變成蒼蠅,只有噁心別人的份了。
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沒有人特意製造垃圾的,垃圾實際上是生活和生產的特殊排泄物。如果有人故意製造垃圾的話,那麼我們首先要問的是他的動機是什麼?是誰在後面提供給這種機器做這種無用之物的動力?顯然,除了極個別特別自戀的人之外,絕大多數學術垃圾的製造者其實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是大家知道了還要埋頭從事這種「中國製造」,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這是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的提倡甚至要求。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國家的人文社會科學界https://read•99csw.com,功用是非常明確的。由於真理是已經給定的,所以大家能做的主要是介紹和闡釋真理,可是給定的真理相當明晰,所以,介紹和闡釋的工作量必然有限,所以實際上大家做的事情,主要是闡釋和解釋上面的方針政策,由於方針政策總是變,害得學者也只好跟著變來變去,很是影響形象;好在我們這個學界還有另外一項功能,那就是教化,這個功能很古老,自董仲舒時代就已經開始施展,但在新中國,已經古為今用、舊瓶裝新酒了,為了這個功能,人文社會科學所有的學科,教材都是按照幾個既定的真理式的口號編寫的,一大批人類靈魂工程師,與其說是在傳授知識,不如說是在灌輸教條;人文社會科學的第三項功能是做匕首和投槍,打擊或者反擊敵人。按道理說,匕首和投槍原是領袖對文藝的要求,可是因為敵人比較狡猾,經常借學術和理論來攻擊我們,如果一色用文藝來反擊,不符合兵來將擋、水來土囤的原則,所以,學界有用武之地了。筆者曾經混跡于近代史學界,為了飯碗計,弄過一段義和團研究。當我回顧和爬梳建國以來的義和團研究論文的時候,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有好長時間,我們的學者寫文章的時候比較喜歡用的一個符號是驚嘆號,比較喜歡用的一句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比較喜九_九_藏_書歡攻擊的一個對象是美國。由此悟到,原來我們的學者其實不是在做研究,而是在舞刀弄棒,或者是放土銃,既對著境外的反動勢力,也對著身邊的赫魯曉夫(其實是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的同事)。
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學界垃圾生產的動力源,就是有關的行政部門。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中央政府手裡的錢越多,這種動力就越是強大,目前,已經強大到了可以吞噬一切的地步。
不過,現實政治上的道理,儘管有理,也往往是短見的。1958年的全民的「大躍進」,其實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以糧為綱和以鋼為綱,對於一個落後國家來說,並沒有什麼大錯,快速地在中國建設一個人間的天堂,其實也是非常誘人的一件事情,況且,當年的畝產萬斤和土法鍊鋼,都是得到大科學家證實的事情。可是,結果呢,卻餓死了人。今天如果我們繼續生產這些毫無知識增量、甚至根本不叫知識的科研成果,而且由國家機器倡導,加大投入誘導,最後,人是餓不死了,但餓死的是學術。
當然,後來世界變了,中國也變了。意識形態的誠信不知怎麼逐漸褪了色,人們再闡釋真理或者解釋政策的時候,在進行教化的時候,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飯碗,為了自家頭上那教授的頭銜,和這個頭銜給他們帶來的榮耀和光輝。至於匕首、投槍加土銃,就更是沒有多少用武之地https://read•99csw•com了,因為大家都咸與維新,與時俱進,對內對外都不搞運動了,自然帶驚嘆號的學術大批判就發動不起來了。當然,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也在變,不僅長官土鱉換海龜,而且思想之躍進,令人目不暇接。學官們手中有權,口袋裡有錢,腳開始不著地,在現代化的大路上實行跨越式發展。最明顯的是大家突然之間對「大」字感了興趣(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度很流行的舒馬赫的《小是美好的》都忘了),競相跳起了大字舞,在實行了大擴張、大升級之後,高校又實現了大合併,一個大城市,十幾個高校合併在一起,大學生見面用不著問是哪個學校的,只問是哪個校區的就行了。當大字舞跳進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時候,我們發現,大課題、大項目連同大手筆出現了。風氣所及,剛回國的海歸們也迅速地被感染,跟著一起大吹肥皂泡、跳大字舞,一個豆腐塊的介紹文章可以說成是專論,沒有出版的論文可以吹成是專著,研究人員變成了研究員,會員變成了院士,甚至敢到人民大會堂開慶祝會(有了海歸的加入,學界的舞姿果然更加優美,帶了洋味了)。到了這個時候,愚鈍如筆者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知識生產」的功能,悄悄地變了,從傳統的闡釋、教化和戰鬥,變成了製造熱鬧,而且是大熱鬧。
命題作文要我談「知識生產機器」,委實是強人所為read•99csw•com。當下,筆者所服務的高等教育界,滿眼看去,凈是些製造垃圾的機器和這些機器造出來的垃圾,久而久之,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不僅鼻子都習慣了,連眼睛都麻木了。
當然,也許有人會說,大家看重數量,可能是由於學術成果的質量不好評定。不過,我們的學官們對數量的偏好,其實一點都不是由於學術成果質量評估的困難。從根上說,是他們對學術垃圾情有獨鍾。不信的話,大家可以看一看高校的人文社會科學課題,尤其是重大課題,那些在211、985工程名下動輒資金上百萬的課題,有多少是意識形態的宣傳,有多少是大而空的無病呻|吟,不是「世界」就是「全球」,非「戰略」即「規劃」,這些東西當然都是各個學校的教授和研究人員編出來的,但只有這樣的東西,才入得了學官的法眼,否則,就通不過。
熱鬧不是胡鬧,熱鬧對於當下的政治局面的確是有用的。熱鬧是用數字和一堆成果堆出來的,我們刻薄一點說人家是垃圾,但人家自己完全可以自我辯解說就是科研成果。有數字有成果就意味著事業的繁榮,數字出官,標志著學官的政績,可以讓他們在每年的總結上,洋洋洒洒地列出一大堆比去年、比上任更多的成就來,更可以讓他們陞官。正因為如此,所以不管對這種現代版的高等教育「大躍進」,學者們有多少意見,教育行政部門還是好官照做,躍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