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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其他古典文藝

《紅樓夢》與其他古典文藝

(二)如二十六回寫黛玉在瀟湘館長嘆,念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在窗外聽見,笑道:「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後文寶玉藉著紫鵑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
(一)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寶玉說:「真是好文章,你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下文就引《西廂》:「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急了,然而後來也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所以寶玉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兩個人都在發《西廂》迷哩。
《紅樓》源本《西廂》,誠然不錯,但尤其直接受了影響的,為明代的白話長篇小說《金瓶梅》。(當然,《水滸》也有些關係。)近人闞鐸有《紅樓夢抉微》一書,專就這點立說,亦不免有附會處,但某些地方卻被他說著了,如《紅樓夢》敘秦氏死後買棺一節幾全襲用《金瓶梅》李瓶兒之文。read.99csw.com
我總覺得《紅樓夢》所以成為中國自有文字以來第一部的奇書,不僅僅在它的「獨創」上,而且在它的並眾長為一長,合眾妙為一妙「集大成」這一點上。
在「脂評」里也有兩條明說《紅樓夢》《金瓶梅》的關係的。(一)即在第十三回買棺一段上,脂庚本眉評:「寫個個皆到,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壺奧。」(二)第二十八回,馮紫英、薛蟠等飲酒一節,脂硯齋甲戌本眉評:「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這跟脂庚本第二十四回倪二醉遇賈芸一段眉批很相似。彼文雲:「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這些顯然都是作者自己滿意的口氣。《水滸》、《金瓶梅》《紅樓夢》三巨著實為一脈相連的。《紅樓》與《金瓶梅》的關係則尤為密切,在這裏不暇https://read.99csw.com詳說了。
更得力于《楚辭》。第十七回寫蘅蕪苑(今本作院):
《紅樓夢》在中國小說中首屈一指,稱為空前並非過譽,但即極偉大的著作亦不能前無所承、破空而起。我嘗說它最能發揮近代國語(北京語)的特長,超越明代諸小說若《水滸》、《西遊》等書而大大地進了一步。除這開創性的優點外,作者必有所承。他又受了些什麼古典文藝的影響呢?要回答這問題也很有興味的。我覺得他至少受了下列各書的影響。在古代詩文跟近古戲曲小說里各有兩部。當然也不限於這四部書,我認為對《紅樓夢》曾發生最大的影響的有這四部書罷了。
(三)第四十九迴文字較長,節引于下:
活用《西廂》成句已極微妙委宛之能事。這可謂無一處不大引特引其《西廂記》了。卻還不止此。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read•99csw.com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當然,《紅樓夢》既為話本小說,更應有它直接系統的承受。它脫胎于近古的白話小說和戲曲。就戲曲看,雖引《荊釵》、《還魂》、《虎囊彈》等劇,最特出的要算《西廂記》,引用也最廣泛,幾乎成為寶、黛二人日常談情的口頭語了。
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回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笑道:「這原問的好,他的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方知緣故,因九九藏書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書中有些境界描寫,實暗從《西廂》脫胎換骨的。脂硯齋曾經指出,這兒也引兩條。(一)第二十五回:「寶玉……只妝著看花兒,這裏瞧瞧,那裡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幹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裡,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脂硯齋評曰:「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隔花」句出《西廂》「寺警」折)(二)同回下文敘紅玉事,「展眼過了一日」。脂評,「必雲展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此句出「賴簡」折)
《紅樓夢》第一得力于《莊子》。寶玉喜歡讀《南華經》,並戲續了一節,見本書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回。這是顯而易見的。脂硯齋乾隆庚辰評本(此書現藏北京大學,下簡稱脂庚)read.99csw•com在二十二回「山木自寇」、「源泉自盜」下都有注,作者自己注的。又如第六十三回邢岫煙述說妙玉「贊文是《莊子》的好」。書中人的話,當然也代表了作者的意見。
這把《楚辭》芳芬的境界給具體化了。隨後寶玉又說了許多香草的名字,而總結為「《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
尤可注意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誄》,是本書里最精心結撰的一篇前駢體后騷體的古典文,可窺見作者的文學造詣。此文名為誄晴雯,實誄黛玉,在本書的重要可知。這文脂庚本有注,亦出作者之手。主要的共十八條,卻八引《離騷》、《楚辭》,六引《莊子》,已得十四條,約佔全數百分之八十。借這個數目字來表示《紅樓》作者得力于什麼古書,再明白沒有了。
這兩條評評得真不錯,他說「知乎?」好比問著咱們,「你們知道么?」但他又怎麼會知呢?這很奇怪。我近來頗疑脂硯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不然,作者作書時的心理,旁人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