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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送走這些人,哥哥小心地問:「生意就成了?」
鐵手笑了:「但鋼牙你已經醉了。」
然後,鐵手來了,說幾車料都已經備好。他留了鐵手在家裡吃飯。他還用李老闆對他說話那種口吻對鐵手說:「吃肉,吃飯,但我不請你喝酒。喝酒誤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更不能喝酒。跟我一起等司機們來。」
他想說幾句抱歉的話,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更秋兄弟當然也找上門來,照例是老二開口,而且,一開口就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當然是問為什麼不給他們活干:「你那幾車料,我們家一趟就拉了,還找那麼多人幹什麼?」
於是,五萬塊錢很輕鬆地就落進了他的口袋。
他停下腳步,反問:「你有多少?」
哥哥說:「也不是一定要蓋一座新房子,這房子還可以住。我以前說人家都蓋新房子,是想讓你也做點事情。你不像我,是有本事有心氣的,不能補輪胎補一輩子。」
幾兄弟動手拉他去喝酒,他有些真切也有些誇張地叫道:「哎喲,我的腰!」提起這個茬,弄得這幾個傢伙臉上浮起了慚愧的顏色。他這才扶著腰慢慢站起來,跟他們去了。哥哥跟著跑到院門口,叮囑不要喝得太多了。
天黑不久,刀子臉就其他司機們前後腳來了。拉加澤里寫了一張條子給刀子臉,說:「五輛車一起過關。」他又轉臉對其它人說,「過了關,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臉一車給我一萬,我上下打點,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辦理吧。」
他又說:「昨天我太冒失了。」
「他們那錢賺得擔驚受怕,怕被警察抓住,掙到手的錢又飛了,怕一不小心就玩到監獄里去了。」
在雙江口鎮上,來往的木頭販子,卡車司機,凡是要過關的人,都會打聽,檢查站上的那些人誰誰在什麼時候當班。沒指標的,需要內線,有指標的,也多多少少會超出指標,需要人高抬貴手。就算是指標手續全部合法,也擔心過關的時候被挑刺,被刁難,即便什麼關係沒有,也希望遇上一個性情溫合,好說話的主。這也是雙江口鎮上茶館里,旅館酒席上,小吃店飯桌上最經常的話題。
「所以,你的財運來了。」本佳還給他攔了一輛往縣林場去裝料的車回機村去。縣林場是伐木場撤出機村之後由縣政府建立起來的,就在過了機村九-九-藏-書,往峽谷更深處去,往覺爾郎方向去的地方。為此,還從機村開始修築了一條簡易的林區公路。據說,這條公路是依照著規劃中的覺爾郎風景區的設計圖修的。縣上的幹部下來講,將來,再修往覺爾郎風景區的路,只要稍稍拓寬一點,就可以行駛遊客乘座的旅遊大巴了。縣林業局的人所以來機村講這些話,因為新公路要佔去機村十幾畝莊稼地,還要從幾戶人家背後的山坡上通過。公路會斬斷了從高遠處的山脈一瀉而下的「氣」,壞了這些房子的風水,對這種情形,老百姓是很不高興的。但是,機村人也願意有一個美好未來。對於機村人來說,惟一可以看作美好未來目標,就是那個規劃中的覺爾郎風景區。差不多每個機村人都知道上面那個規劃。知道有一天,通往省城的公路將不再從雙江口鎮子那裡上山,而要從機村經過,然後,一條隧道將穿過大山的腹部,使覺爾郎峽谷封閉至今,讓所有人視為畏途的那些懸崖將不再是天塹。那時,那些懸崖前會豎起高高的觀光電梯。只消幾分鐘時間,電梯就升到懸崖頂端,讓遊客從高處天神一樣俯瞰這個美麗的峽谷。看峽谷里的美麗湖水,奔跑的鹿群,還有古王國的廢墟。機村人甚至聽說,有個設計師甚至設想把那架觀光電梯設計成一座佛塔的形狀。這樣一來,覺爾郎峽谷除了自然景觀與古代遺迹,這座世界第一的佛塔本身就成為了世界第一的人造景觀。沒有機村人不在盼望那個計劃的實現。他們盼來過一些規劃中的東西,比如水電站、拖拉機和人民公社這樣的東西,也有一些東西只是傳說,而沒有真正出現。比如六十年代機村森林大火時傳說中要派來滅火的轟炸機,比如農業機械化,再比如曾經傳說過一陣的,一所大學要把機村變成一個綜合性的農場兼實驗基地。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規劃呢?因為十幾年前,一個會跳朝鮮族舞蹈的大學老師當過一任工作組長,他在機村山上採到過幾種野草,說用這些野草跟麥子嫁接可以培養出高產的良種。這個組長還是唯一一個去過覺爾郎峽谷的幹部,他說,那個峽谷是一個科學寶庫。現在,機村人還傳說,當年那個大學老師就是將來風景區管理局的局長。
「我進來九*九*藏*書了。」
「對,就像清潔值日。」本佳把聽錄音的耳機摘下來,「問題是,誰能進到這間屋子。」
「真的。」
「你的木頭生意跟更秋兄弟不一樣。」
李老闆揮揮手說:「你都知道自己錯了,我還生什麼氣呢?你是個聰明人,該幹什麼就趕緊去干吧。」
這話倒是真的,更秋幾兄弟,還有機村的好些人,都曾被警察抓去,但一般在拘留所關上幾天就回來了。只有他們家老四,因濫砍亂伐罪,判了兩年,也不用坐牢,監外執行。這是老百姓發財必然要付出的代價。而且,並不十分認真的法律讓他們付出的代價比預估得要小。倒是採伐和運輸木材的過程充滿了更大的風險。在這個小小村莊里,有一個人砍樹時,被木頭撞碎了肩膀,殘了;一個司機在半夜裡連人連車翻進深深的峽谷,車和人都沒有再回到村子里來。拉加澤里去省城回來,特意讓刀子臉停車看了看那個地方。在峽谷深處,荒草中還依稀可見卡車藍色的碎片,而在路邊,機村人為亡人豎立的招魂幡已經褪盡了顏色,被風撕扯得絲絲縷縷,再過一段時間,就什麼都沒有了。刀子臉往峽谷里灑了一瓶酒,拉加澤里點燃兩支煙,香火一樣插在路邊鬆軟的浮土裡。
照例,老魏是可以不必去他們家的。老魏先去的那幾家,都是在機村能說上話的。但老魏說:「我得去,要是有時間,每一家都應該去。修路也要影響到這家人,我得去。」
哥哥連連表示沒有什麼困難。
鐵手就大笑:「反正都是這個價,下次你也不用四處跑,我來替你辦。」
拉加澤里回到村裡,再也不用叫人放話出去了。馬上就有人找上來,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頭。他看了幾處,依據材質定了等級跟價錢。而且,他也跟那些木頭老闆一樣,隨身的包裡帶了一根捲尺與一本材積表。捲尺量了木頭的長度和截口的直徑,不用摁計算器,一翻那本材積表,上面已經有現成答案了。不用半天時間,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這就是五車料了。其中兩車是鐵手的。分手時,鐵手緊追著問:「鋼牙,告訴我下次你要多少?」
李老闆這才重重地把茶杯墩在桌上,口氣卻平靜:「你就受不得一點委屈?知不知道老子坐了多少年牢?」
當然,更讓機村人無https://read.99csw.com話可說的是,已經是縣委書記的老魏親自帶人來到村裡。他沒有馬上開會。他讓跟來的人呆在廣場上。自己只帶著秘書,這家人吃碗茶,那家人喝點酒,幾家人走下來,他才對林業局長說:「你可以開會了。」
回家吃飯時,有車的司機們就自己上門來了。先是刀子臉上門來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運輸事務,拉加澤里卻懶懶地說:「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鄉里鄉親的,我們也不該把別人的財路都算計完了。」
就這樣把他們堵回去了。
「那就好,修車店的生意也不能天天停著,以後,我給你每個立方加價十塊!」
「成了。」
李老闆又抱著他那架二胡拉起了一支悲切的曲子。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耀眼,拉加澤里看不見李老闆的臉,只是在那好像可以觸摸的一簇簇光線背後,看到他拉琴的影子。拉加澤里想像不出來,這個那麼有來頭,讓那麼多人羡慕不已的人,拉出的琴聲卻如此在寂寞悲苦。仔細想想,他真的從沒見過李老闆眉宇之間有過真正高興的神情。在檢查站,他本來只是想跟本佳聯繫一下過關的時間。本佳不說話,只是朝牆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張本周的值班時刻表。他笑了:「就這麼明明白白地寫著?」
老魏說:「那些木頭都是十多年前大火燒過的,再不伐下來,爛在山裡也可惜了。縣裡給幹部發工資,給老百姓辦事,也需要錢哪!但我們的原則是,只砍伐過火林木。」
這笑聲使拉加澤里心裏充滿了溫暖。他說:「鐵手,我不常在村裡,哥哥蓋房子時你要幫忙啊。」
拉加澤里豎起手指舉到唇邊:「既然是神仙,名字還是不說為好。」
拉加澤里說:「就像學校里學生做清潔值日一樣。」
老魏說拍拍他的頭:「小鬼,我在機村時,你還沒有生出來吧。」
拉加澤里滿臉堆笑:「小生意,幫朋友一點忙,人家不想張揚,我就是跑跑腿罷了。沒有大單,怎麼敢跟你們開口。」這話說得幾兄弟臉上立即就鬆動了。他們並不特別在乎這樣的生意,他們在乎的有人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拉加澤里話鋒一轉,「再說,那件案子的風頭不是還沒過去嗎?以後,我真能有什麼生意了,還能不請你們幫忙。」
老魏來到會場還對手下的那些幹部感嘆:「我們的老百九九藏書姓真是好說話!」林業局長眨眨眼,沒有說話,他遇到的麻煩事情多了,沒有感覺到有一個老百姓是好說話的,同樣,除了老魏這樣的老幹部,在機村人眼中,今天的幹部,也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但無論如何,這條路修成了。路一修成,縣屬林場順利建立起來,因為有了那個林場,才有了雙江口的木材檢查站。正因為如此,機村人也才大面積地幹了上盜伐林木的營生。在這個縣,沒有林場,也沒有檢查站的地方,即便有大片森林,盜伐木材的人一下就被發現了。但在機村,林場的生產是盜伐的最好掩護,而且,不管什麼來路的木頭,只要經過檢查站,在一張卡片上敲上個藍色印章,就是合法的木頭了。
這一說,全家人都笑了。總是憂心忡忡的哥哥,總要抱怨什麼的嫂子,還有一回到家裡就想離開的自己,都笑了。連平常影子一樣存在著的母親也不明所以地看看這個,看看這個,張開沒牙的嘴,笑了。
其實,拉加澤里等的也就是這句話:「真的?」
那天,老魏還對哥哥說:「有什麼困難,就對政府提出來。雖說政府也困難,但總比老百姓好過多了。」
拉加澤里記得,老魏也去了他們家。
這個價錢不是太公道,但想到可以毫無風險通過關口,最終還是有錢可賺,大家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他對李老闆說:「老王說的是真的。」
老魏像在自己家一樣坐下來,端著茶碗,話說得語重心長:「這條路不光是砍樹,也算是為將來開發風景區的前期準備。」
老三脾氣最爆,還要追問一句:「他媽是哪路神仙,把這麼好的差事交給你辦?」
拉加澤里想,哥哥其實並不真懂得縣委書記的這句話,但僅僅只是堂堂縣委書記親自來做說服工作這件事,就讓他感動不已了。哥哥說:「那些說法都是封建迷信,縣上需要砍那些木頭,就修吧,我沒有意見!」
拉加澤里不認識老魏。但機村很多人會不斷說起他。這也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聽見過很多次,但卻第一次見到的人物。他覺得,聽見過很多次,但卻不能見到的人物,就是偉大的人物。
忙乎著這一切的時候,他心裏的焦灼也給壓下去了。
但誰都知道,那些林木過火已經快二十年了,早已經朽腐不堪,而新建的縣林場瞄準的是旁邊那些沒過火的林子。應該說,read.99csw.com那是機村唯一一片完整的森林了。但對機村來說,老魏作為縣委書記親自出馬,這已經非常非常有面子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答應。
拉加澤里覺得無須回答這愚蠢透頂的話:「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耍什麼小動作,那我就再不要你的東西了。」
拉加澤里巴不得馬上就趕到機村搜羅木頭,裝車,發運,李老闆給他的單子足足有十卡車的木頭。他不會規規矩矩就弄十卡車。規規矩矩的生意賺不了幾個錢。他至少用這指標作掩護,弄出至少二十卡車木頭去。就靠這一張單子,他至少要賺到十萬塊錢。機會來了,膽子大一點,下手狠一點,這錢也就到手了。他心頭雖然興奮著急,想著馬上就奔往機村。但他還是打開店門,把招牌擺到店外,把來往司機要用補胎要用的剪子、銼刀、舊橡皮、膠水一一擺好,甚至還接通電源,看充氣泵運轉是否正常,這一切都妥貼了,他又把水管拉到空地架好,看膠皮管子里湧出的清水成扇面散開,清芬的水氣立即就把乾燥嗆人的塵土味壓下去了。
鐵手大笑:「你都混到這份上了,還看得上那補輪胎的生意!」
那天,他喝多了。但是,喝多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要做的事情雖然剛剛開始,但已經非常非常容易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日思夜想的事情會變得這麼容易。就在十來天前,這幾兄弟在他面前是多麼趾高氣揚,現在他們表面上還放不下機村首富的架子,在裏面,那骨頭已經軟下去。他們想知道自己那些木材指標的神秘來路。拉加澤里以酒遮臉一言不發。他們更關心執勤點上那個專案組的動向。但拉加澤里沒有告訴他們專案組已經撤離的消息。回到家裡的時候,他真的是醉了。他對哥哥說,可以準備蓋新房子的事了。他說:「備料啊,請匠人啊,是你的事,錢,是我的事。」
第二天早上,拉加澤里早早起來,看到執勤點前的兩部警車已經不在了,只在泥地上還留著清晰的車轍,空氣里還瀰漫著淡淡的汽油味道。他走到窗前,見屋子裡那幾張床上,被褥也都收拾了。
拉加澤里當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生出來,哥哥聽了這句話已經激動得不行了。哥哥一激動,嘴唇就要哆嗦不止:「我們都知道書記向著我們機村,我們也不給機村添麻煩。要修路就修吧。」
李老闆抱著大茶杯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