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人笑話他是個賠錢老闆，同時傳說他有很多錢。傳說當年那個李老闆給他留下了很多錢。他用的就是這筆大錢。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不想開而開起來的酒吧卻幫他天天賺錢。

達瑟笑了：「這是句聰明的話。」他又看著索波說：「這世道真是變化大，本來該索波說你的話。偏偏如今的索波說的是我的話。」

「可是你有兒子，拉加澤里又沒有兒子。」

「想起了，那些書就送給你。」他對我說，「那時，你是多麼稀罕我那些書啊！」

「書！你是把那些書藏起來了？」

其實，我是想去看看達瑟。我又去取了清涼的泉水。我才發現，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裡了。索波也在。醉了酒的老五也跟到這裏來了。看到我，達瑟的眼睛閃爍一下，迅即又黯淡下去。我把清涼的泉水放在他身邊，然後才坐下來。他們在談另外的話題。索波說：「這些天，達瑟喜歡我們在他身邊談些村子里的事情。」

索波嘆口氣：「他要幫的人太多太多，反倒顧不過來了。」

「泥腿子。」

「今年做些準備，明年春天就可以開工。」

「那你藏在什麼地方？」

達瑟還說：「這些天我老在想我把那些書埋在什麼地方了，就是想不起來。」

「等我死了，也許我那兩個浪蕩子會回心轉意，那就請帶著他們干吧。」

「對，泥腿子，等到把所九*九*藏*書有的人都幫完了，就該輪到我們這些泥腿子了。所以，我們得有等上兩三輩子的耐心。」達瑟又笑了：「瞧，索波也學會說俏皮話了。」

「我報不了，警察讓我半個月就彙報一次思想。」老五這話不假，他是因為身體不好，給假釋出來的，派出所警察常常上他家去做思想工作。

「我是說膽小的人，相信鬼的人，他們都會害怕。我知道，你其實是說你父親的墳墓。」

老五說：「我頭痛，一想事情就頭痛。」

「共產黨的天下，過去的規矩早不管用了。」

這時，連眨動一下眼皮都覺得費勁的達瑟說話了：「老五怎麼能找一個自己在贖罪的人復讎呢？」

「等水關起來，重新成了湖，山上長滿樹，那對飛走的金野鴨又要飛回來了。不過，我等不到了。」

那天晚上，酒吧熱鬧極了。協拉家古歌三人組結束了在慶典上的演唱，回到村子里來了。加上村子里正在學他們的兩三個組合，架子鼓一陣緊過一陣，吉他彈得琴弦發燙，他們故意嘶啞了嗓子的演唱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嗓子發癢。

講完這個故事，對那個時代都又感覺生疏而久遠的人們都嘆息說：「也是有規有矩的嘛。」

林軍很認真地說：「我們不會害怕。」

當然，更多的人指出，過去復讎是沒人管，現在政府把這些事都管起來，老九*九*藏*書百姓就不用為此勞心費神了。

沒人想到糊塗一世的達瑟會在這時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來，但他只是張開嘴，喘口氣，說：「水。」

「你想什麼？又想報仇的事？」

拉加澤里把話題拉了回來，他說：「我想該告訴達瑟，我們打算把當年炸開的湖封上口子，就又有一個湖了。」「要多長時間？」

這一來，話題又轉到了拉加澤里身上。大家替他算賬，到底有多少錢。因為大家知道，這個人栽樹是不賺錢的。而且，他當年的朋友，如今的林業局長本佳告訴過他，並不是說他栽了樹，這些樹就是他的。因為山是國家的，所以山上附著的一切東西都是國家的。土地表面的草與樹與流水，下面值錢的金銀鐵礦，也都是國家的。但這個傢伙，這麼些年來，每年春天都僱人栽樹，已經栽下好多萬棵了。這些栽下的杉樹與松樹的幼苗，生長的勁頭爭不過灌木與荒草，最初兩年還要花費人工芟割妨礙生長的荒草與灌木。這傢伙有文化，還按著書上說的辦法，雇十幾個工人給樹苗施肥，打除蟲劑，完全是侍候莊稼的辦法。

還是老實人林軍開口：「你是在等兩個兒子回來嗎？明天我就去找他們。」

沉重的氣氛籠罩下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外面月光很好，在從酒吧那邊傳來的激烈歡快的音樂聲中輕輕地像水波一樣顫動不九*九*藏*書已。

「他連婚都不結，我兒子找誰去，難道等他老得動不了才去殺他，讓人笑話。」

馬上有人跑到井泉邊打來新鮮的泉水。達瑟又喝了。他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笑容：「我要死了嗎？」

達瑟下逐客令了。大家都紛紛起身，我想留下來陪他，但他說：「都走，明天再見吧。」

有人就把水碗湊到他嘴邊，屋子裡那麼安靜，只聽見他從麥草莖里吸水時發出的嗞嗞聲響。他喝了水，喘了口氣，說：「我不等他們，我只是想趁腦子清楚，能把書埋在什麼地方想起來。」

他又要求：「給我換碗新鮮的水。」

「都曉得你沒有把書看懂，你還想它們幹什麼呢？」達瑟好像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大家又聊開了別的話題，一會兒，達瑟突然開口：「你們對領導說我已經死了？」

索波說：「耐心一點吧，也許等到他們把所有該幫的人都幫完了，就該想到我們這些，我們這些……嘆，林軍，你父親在世時，是怎麼叫我們這些庄稼人的？」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林軍，這個老實人辯解道：「人家是副省長，總能幫上一點忙。」

「做好事的人老天都幫他，你不能再動那個念頭了，老五。」

都知道他要死了，但當他發出如此疑問時，大家都說：「你不會死。」

於是，就有人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是索波家和更秋家的。那是https://ｒeａd.9９ｃsw•cｏm前幾輩子的事了，這個仇隔了兩代才得到了結。為什麼呢？索波家一直人丁不旺。但又欠著更秋家的命債。就叫大活佛出面，給了很多銀元，讓這單丁寄命一條。再下一代，索波家真就生下三個兒子，大兒子成人不久，就給更秋家在路上設伏幹掉了。這兩家才了結了這個宿仇，在村子里相安無事了。

老五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大家也不勸他。雖說時代變了，但畢竟是第一個有仇不能報的人哪，傷心一下也是應該的。這時，達瑟又睜開了眼睛，說：「老五兄弟，你過來。」

「你害怕嗎？」

這是大家聽見達瑟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現在談什麼事情？」

「那次我也病了一場，病好過後，我就什麼都記不得了。連把書藏起來這事都忘記了。」他說，「真的，我現在想起來，我是把那些書藏起來了。」

「老五讓人給他講老輩人復讎的故事。」

這倒幫助他非常肯定地說：「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們不要把我埋在地下，那麼黑，那麼冷，我害怕。我不害怕死，我害怕埋在地下。」他還帶著幽默的口吻說，漢族人死了，埋在土堆里，讓蟲子吃，藏族人死了，送到天葬台上，讓鷹吃。他說：「還是讓鷹飛來把我吃掉。不要留一個土堆，讓人害怕。」

我在燈光未曾照亮的樹蔭下看見了老五，我問他為什麼不去喝上一杯。他說已經九*九*藏*書喝了，喝多了。而且，他吐了。老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不是不能喝，是不能邊喝邊聽那麼激烈的歌唱，這才吐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體垮了，差不多逢酒必醉。他問我是不是也不習慣這樣的歌唱，我沒有說我不喜歡這樣的歌唱。這樣的歌唱的粗獷與歡欣都是依從了外部世界的想像，因為誇張而顯得做作虛假。但我不能說這話，那等於是阻止年輕人前行的路途。所以，我不能回答。我只是說，我想在安靜的地方四處走走。

老五就乖乖地坐過去了。

「他是好人，我不害怕。」

「好了，不說了，我要休息了，你們都請回吧。」

「你可以不死，你可以等，你也可以一起來干，我付工錢。」

達瑟說：「水。」

達瑟睜開眼睛，示意他喝自己碗里的泉水。老五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喝完，吐了口長氣，便止住了哭泣。達瑟笑了，說：「這水敗火。」

「一個人經過那裡，真的有點害怕。」這話是老五說的。

有人把一碗水端到他跟前。碗里斜倚著一支短短的麥草管，他從那管子輕輕曝飲一小口，輕輕把碗推開，眼睛又慢慢閉上了。

「我把書裝進箱子，藏起來了。開初，我不去想，後來就想不起來了，找不到了。」他竟然對著索波有些得意地笑了，「你們民兵沒有想到，我把那些書藏起來了，機村沒有人知道，我把那些書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