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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 第一章

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

第一章

婺源這個地方,縣誌里記載其形勢:「山踞八九,水與土逼處其間,才一二耳。」也就是說墾殖率僅有10%—20%。婺源居民如果單純務農,情況會很凄慘。當地鄉紳余懋衡在《北鄉富敬堂記》里如此描述:「民終歲勤動,竭土之毛,自供賦徭外,所余不支數日之需。」
這次結果,讓他們無比震驚。
榜單一出,婺源縣派去觀榜的快手第一時間抄了結果,回報縣裡。
礦工在那個時代是最有戰鬥力的群體,身強力壯,紀律性強,又吃得起苦。就連戚繼光招募戚家軍,都要從礦工里選拔,可想而知這支流賊有多兇悍。一百名礦工,戰鬥力恐怕相當於千人的地方團練。
這一次婺源縣盡遣精英,務必要一雪前恥。
用這麼一個典故,便把大佬們的心態表達明白了。大佬們的訴求簡單明了,要求官府「立石嚴禁,以杜鑿伐」,徹底禁絕燒灰行為。
最後這一點特別重要。燒灰之舉早已存在,而前幾屆婺源科場表現很好,直到最近兩屆才連續失利。兩者之間的因果似乎牽強了點……就算真要禁絕,也得給個差不多的理由才行,不然何以服眾?
萬曆三十二年開春,一封請願書送到了婺源知縣譚昌言的案頭。
這麼大的利潤,足以培育起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自古賺錢的生意最難動。鄉宦說禁絕容易,官府真要厲行查封灰戶,搞不好會掀起一場大騷亂。譚昌言為官謹慎,可不想輕易蹚這攤渾水。
婺源的風水,一向被本地人引以為傲。境內號稱「群山入斗、風雲綿密」,無論格局還是形勢均是上佳,因此才能孕育出朱子這樣的聖人。整個婺源風水的核心,恰好坐落在一條龍脈之上。
程世法出身於湘公程氏,自然從大族立場去看待問題。反正自家是做生意的,農民收成如何,哪裡及得上龍脈存亡重要。
往大了說,科舉是進入大明官場的唯一正途。入朝則為高官,致仕則稱鄉宦,當地的政治實力和話語權,取決於本籍士子們的仕途之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既然程世法認為是龍脈風水問題,那便請這位生員再去一次,詳細調查一下到底有多少灰戶、多少灰窯、對山體傷害有多大。更重要的是,得查清楚,燒灰和科舉不順之間有多大相關性。
這次他是奉官命前往,除了有俞起震、程元震兩個同學陪同,還有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都長、里長、里老人等當地負責人跟隨。
船槽嶺一帶的山體,主體由優質的石灰岩構成,易於開採,附近還有豐富的植被,可以就地採伐充作燃料,開窯極為便當。當時的記載稱這裏「隨挖隨燒,隨燒隨碎,柴省而灰美,力半而利厚」。
總算沒脫科,但也僅僅比沒脫科好那麼一點點。不過婺源人的希望還沒徹底斷絕,因為考試還沒結束。
萬曆二十八年庚子,正是大比之年,整個南直隸的學子都匯聚到了應天府,集中考試。鄉試一共三場,一般於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舉辦,放榜日期則視考官閱卷速度而定。像南直隸這種文教繁盛之地,每一屆考生都高達四千餘人,往往拖到九月初才會放榜。
現在連續兩屆科舉慘淡收場,也難怪婺源的鄉紳鄉宦們如此緊張。舉人梯隊斷了檔,意味著在未來二十年內,婺源縣的影響力將狠狠下降一截。別說跟其他府縣對抗,就是在自家九_九_藏_書徽州府比較,婺源也將落後于歙縣和休寧縣,淪為二流之列。
明代的儒學官校有人數定額,朱元璋規定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稱為廩生,由國家每月發米養活。後來隨著科舉制度逐漸成熟,讀書人越來越多,但祖制又不能變,怎麼辦?官府只好再增加一部分名額,這部分人叫「增生」,不享受廩米待遇。後來「增生」名額也不夠了,再添加一部分,叫作附生,即附學生員。慢慢地,廩、增、附變成了三個學生等級,剛入學的統統是附生,如果考試成績好,可以升格為增生,再升廩生。
整整六年時間,整個婺源縣只出產了一名同進士和兩名舉人。這個成績在那些邊鄙小縣,或許是不得了的成就,可對婺源來說,卻不啻是場災難。
本縣龍脈天天被灰戶凌遲,這婺源士子在科場上不吃癟才怪呢。
即使好漢不提當年勇,只看本朝往屆鄉試成績:上一屆,也即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婺源籍中舉士子七人;再上一屆,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中舉士子六人;再上一屆,萬曆十九年(1591年),中舉士子七人;甚至在萬曆十三(1585年)、十六年(1588年)兩屆,每一屆都赫然有八位婺源士子過關。前追隆慶、嘉靖、正德、弘治、成化諸代,哪一屆秋闈,婺源縣都能拿下至少一掌之數的解額。
婺源人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會主考官在舞弊吧?
人家一不受賄泄題,二沒冒名夾帶,三無塗改考卷,只不過是改了改送卷的次序,沒違背任何規則。因此這件事雖惹得物議洶洶,但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婺源人得知真相之後,悻悻而退。算了,這次運道不好,下次咱們再來討回公道。
說實話,村民們說「種田自用」,固然是借口,但程世法這個說法,也有點何不食肉糜。
婺源,脫科。
于謙于少保曾經寫過一首《石灰吟》,拋開個人志趣不談,四句詩恰好是古代採制石灰的標準流程:千錘萬鑿出深山——將石灰岩從山體上鑿下來;烈火焚燒若等閑——把石灰岩碎塊與木材或煤炭分層鋪放,引火燔燒,把碳酸鈣轉化成二氧化碳和氧化鈣;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在加熱過程中,石灰岩塊徹底變成白粉末狀的生石灰。
大家正在議論紛紛,這時婺源縣學里有一位叫程世法的生員,他提出一個猜想:婺源的運氣不好,會不會是風水出了問題?
從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一段山脈的形體非常清晰,枝幹勻稱,跌頓有序,主脈直進而少盤結,這在風水裡,叫作「進龍」,主青雲直上。加上它又與星江河互相烘托,龍借水勢,格局更為深閎。
灰戶,即專門採制石灰的工匠。
於是他很快做出批複:「合帖生員程世法等,前往船槽等處地方,勘明議報,以憑定奪。」
譚昌言打開請願書,還沒看正文,先嚇了一跟頭。這請願書的開頭兩個字是「具呈」,文書慣用的抬頭,意思是備辦呈文。接下來,則是密密麻麻一連串人名,足有五十五人。
這麼一個科舉大縣,今年竟然被剃了一個光頭,這怎麼可能?
明代的風水大師,曾經如此評價婺源龍脈:「龍峽展開大帳不下數里,中為中峽,前後兩山相向,三龍會脈,中夾兩池,合為一山,形家所謂『朋山共水,川字崩洪』是也。峽內五星聚read.99csw.com講,文筆插天,硯池注水,石石呈奇,難以盡述。左右帳腳,護峽星峰,跌斷頓起,胚秀毓靈,真通縣命脈所系。」
危機臨頭,當地的有識之士們紛紛開始反思,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的九月初九,正逢大明的傳統佳節——重陽節。
鄉試結束后,全國舉子將在次年的年初趕赴京城,參加禮部舉辦的會試,稱「春闈」。會試通過的考生,叫作貢士,仕途之望已是板上釘釘。接下來皇帝會親自主持一場殿試,沒有淘汰,只為這些貢士排一個名次,分三等。
婺源燒灰業是何時開始的呢?程世法打聽到了一個確切的時間——嘉靖四十三年。在這一年,婺源有程姓與胡姓兩戶人家跑到船槽嶺下,開窯燒灰,很快其他居民也紛紛跑來效仿,一時間鑿遍了龍峽正干與左右支脈。
可是在風水理論里,龍脈以山石為骨,以土為肉,以水為脈,以草木為皮毛。如今這些灰戶在船槽嶺天天鑿石挖土,伐木焚林,等於是在龍身上一塊塊地剜肉下來。
農民靠種田幾乎活不了,那隻能自謀生路。而婺源縣的幾項主要營生——茶葉、木材、徽墨、白土等,都被婺源大族壟斷,普通百姓別無選擇,不去燒灰怎麼活?
而且船槽嶺距離清華鎮極近,那裡是一個交通樞紐,沿星江河南下,從上饒可入鄱陽湖,自新安江、富春江可至錢塘,自清弋江入長江,順流可到南京、揚州,可以說是輻射吳楚,物流快捷。
別笑,他是認真的。明代篤信風水之說,徽州這裏尤其痴迷。都說徽州人愛打官司,這些官司里有一半是因為各種風水侵爭。他們認為風水格局關乎一家之際遇、一族之起伏,乃至一地之興衰,必須予以重視。
明代科舉分為三級:鄉試、會試、殿試。其中鄉試是行省一級的考試,三年一次大比,考試時間是在八月,因此又稱「秋闈」。能通過秋闈鄉試的士子,成為舉人,有了進京躍龍門的資格——范進中舉,境況立即天翻地覆,可絕不是小說家誇大。
擂鼓峰的山勢先向西南,再轉東南。一條地脈跌宕盤結,不斷經過退卸剝換,從通元觀、石城山、鄭家山、西山至裡外施村、裡外長林、石嶺,並於船槽嶺過峽。
婺源的舉人數量不少,只要任何一位能在會試和殿試拿到好成績,就足以抵消婺源縣在鄉試中的發揮失常。
在婺源縣的北方,有一座大鄣山,《山海經》里叫作「三天子鄣」,屬於黃山余脈。它像一條巨龍般盤卧在皖贛邊界,號稱「諸山祖源」。大鄣山系黃山向南伸出的一條旁支,沒走多遠,奇峰陡起,拔起一座海拔一千六百三十米的擂鼓峰——婺源境內的最高峰,也是婺源龍脈的來龍所在。
正文倒不算長,三百多字。開頭簡述了一下婺源風水龍脈有多重要,然後筆鋒一轉:「近龍愚民乃以射利之故,伐石燒灰販賣,以致龍身被削,肢爪被戕。故庚子秋闈脫科,癸卯賢書僅二。生等蒿目痛心,恐石盡山赭,不獨人文不振,將來尤大可虞。」
按照行政區劃,大、小船槽嶺屬於婺源縣的十七都、十八都、二十三都和四十三都——都是在鄉之下的一個行政單位——這四個都的區域,恰好涵蓋了龍脈中最重要的過峽一段。
婺源是什麼地方?那是朱熹朱老夫子的祖籍所在,儒宗根腳,靈氣攸鍾,一等一的文華毓秀之https://read•99csw.com地。
縣學的師資力量,不可謂不盡心;縣衙對教育事業的重視與支持,不可謂不周致;婺源大小家族對士子的供養,不可謂不豐厚;婺源境內的讀書風氣,不可謂不濃厚。
就是說,婺源縣去考試的士子,一個中舉的都沒有。
徐公申是蘇州長洲人,他利用提調之權,故意把老家蘇州、松江、常州三府的卷子和江北的廬州、鳳陽、淮安、揚州四府的混在一起,先送進考官房;等到閱卷過半,他再把應天、鎮江、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六府的卷子送進去。
於是程世法肩負著闔縣父老的重任,在萬曆三十二年二月初十再次進山。
提調官是負責科舉具體庶務的官員,最容易居中搞搞貓膩。這一屆的提調官是應天府的府丞,叫徐公申。婺源人一打聽,問題還真出在這傢伙身上。
船槽嶺這個地方,地質特徵特別明顯。它的山頂凹陷內收,狀如狹長的船槽,故稱船槽嶺。其中最大的兩處凹陷,分別叫作大船槽和小船槽。其上有文筆峰,有硯池,還有日月雙峰對峙,儼然文脈氣魄。
程世法懂一點邏輯,他覺得既然本縣龍脈能庇佑文脈順暢,那麼如今金榜荒蕪,想必一定是龍脈出了問題吧?於是他著手做了一番調查,調查結果令程世法十分震驚。
譚昌言看完了具呈名單,膽氣已然弱了半截,趕緊往下看正文,瞧瞧這些大佬到底有什麼訴求。
要知道,這可是南直隸,是競爭最殘酷的考區。婺源區區一縣,能保持如此之高的中舉率,足可以自矜文運丕隆。
這個「中峽」,即指船槽嶺,乃是龍脈正乾的樞紐所在。從風水理論來說,確實是一個有利於出文曲星的格局。在一些婺源文人的筆下,甚至把船槽嶺和泰山相提並論,後者孕育出孔聖,前者孕育出朱子。
譚昌言久為父母官,對基層情況心知肚明。不過他想要的,不是燒灰的實情,而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封禁理由,來證明龍脈和科場的關係。
科場舞弊,不算什麼新鮮事。不過這一屆的主考官,一個叫黃汝良,一個叫庄天合。黃汝良是著名的清直之臣,頂撞過藩王,懲治過南京守備太監;庄天合是萬曆皇帝的老師,行止端方,兩個人都不像是會作弊的人。
「蒿目」一詞,出自《莊子》「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引申為憂慮地遠望著那艱難時局。
在大小船槽之間,有一條很狹窄的通道。龍脈於此過峽,並分為三條支龍。第一條龍伸向西南,至嚴田散為平地。第二條龍奔向東方,直接挺向清華鎮,在那裡與婺水匯合,呈長龍入水之勢。婺水在清華鎮外與月嶺水、浙溪水合攏,挾著龍脈余勢繼續南下,化為星江河直入婺源縣城。第三條龍則是向南方走楊村、峽石、洪村,延展到婺源縣城。
舉人不用多解釋,貢生是指那些被府縣選送入國子監的優秀生員,大概類似於特招或保送。而這個廩增附生,就非常奇怪了。
轉眼來到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會試考完,殿試金榜很快也公布了:一甲三人,沒有婺源學子的名字——順便一提,這一科的榜眼是未來幾乎挽救大明的孫承宗;二甲五十七人,也沒有婺源學子的名字;直到三甲放出,才在第一百零一的位置上出現了余懋孳的名字。
唯一的例外,是剛剛得了同進士出身的余懋孳,他是婺源兩科獨苗,還未授官職,但已有資格九-九-藏-書與這些先賢同列共署。
不過此時的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居民們雖然也忙於重陽之事,可都有些心不在焉。從知縣、縣丞、主簿、典史、縣學教諭到當地有名望的鄉紳鄉宦,都聚在紫陽書院,一臉頹喪,一臉愕然。
就在一天前,有本縣的快手從南京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抄回了一份鄉試榜單。
這些學生何德何能,能跟前面那些高官學霸同列?原來這三個人叫俞起震、程元震和程世法。很明顯,程世法是「龍脈被毀之說」的首倡者,那兩位同學曾跟他一起結伴勘查。所以他們三人雖然身份低微,但仍可以附驥鳳尾,篇末署名。
更有甚者,居然在船槽嶺的龍脊之上用火藥炸山,以便獲取石料,炸得龍脊千瘡百孔。
要講清楚婺源這條龍脈的厲害,得先講講它的來龍和去脈。
婺源士子中舉者,有施所學、方大鉉、余懋孳、盧謙四人,其中盧謙是廬江籍,婺源本籍的只有三人。
嘉靖四十三年,對婺源來說絕對是記憶深刻的一年。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百余名來自處州、衢州、金華等地的造反礦工殺入婺源境內,四處為盜。
一切都運轉正常,總不能說婺源這兩屆是單純運氣不好吧?
換句話說,廩增附生就是婺源縣學里的學生仔。
更何況,本屆鄉試人數太多,考官閱卷的時間有限,容易心理倦怠。批前面的考卷,可能還會仔細批閱品味;批到後來,便開始敷衍,恨不得全刷下去才好。徐公申把應天等六府的卷子押後送達,等於為自己老家淘汰掉了一半競爭對手。
那問題只能出在提調官身上。
領悟到這一層道理之後,程世法一頭冷汗地跑回縣學,把這個發現講給同學們聽。他的同學大多來自婺源大族,回去之後講給家裡長輩聽。一傳十,十傳百,終於驚動了婺源縣的大佬們。
嘉靖四十年之後,應天鄉試不允許南直隸籍貫的人做主考官,以防有偏袒同鄉的行為,對提調官的籍貫卻沒限制——畢竟提調官不管閱卷,想偏袒也沒辦法。
石灰在明代的應用範圍極廣,舉凡建築、消毒、裝飾、煉丹、戰爭、醫藥、印染、造紙、船舶等行業,無不見其身影,需求量極大。
對這個行為,六府考生憤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船槽嶺有這麼得天獨厚的生產條件,不搞石灰產業,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金榜名單傳到婺源縣,整個縣城陷入一片恐慌。
可人的智慧總比規則要高明一些。不參加閱卷,同樣有辦法做做手腳。
這三十四人,個個身份優崇,人脈深厚,可以說是婺源縣實際上的統治者。在他們之後,還開列有八位舉人、八個貢生,以及三個廩增附生。
不知何時,在這四都一帶的山嶺之間,多了許多灰戶。
三年之後,萬曆三十一年(1603年),癸卯秋闈再開。這一次應天鄉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盛況,赴考士子超過六千人,是明代南直隸鄉試人數最多的一屆。而錄取解額只取一百三十五人,百分之二的錄取率,可謂空前殘酷。
婺源的老人們一聽「嘉靖四十三年」這個時間,無不眼皮一跳。
譚昌言是縣官,自然知道婺源有燒灰的營生,更知道這產業的利潤有多大。光是清華鎮的稅卡,每年就能從石灰貿易里收得上千兩白銀。
風水虛妄與否,姑且不論,反正當時的婺源人真誠地相信這個理論,認為龍脈與本縣文運息息相關https://read.99csw.com
重陽節之前,榜單貼出來了。
程世法在這一次的調查中發現,情況比他先前了解的還要糟糕。比如船槽嶺上本來有日月雙山,左脈為月山,又名寨山,右脈為日山,又叫蓬頭山。經過灰戶們的不懈努力,月山幾乎被鑿成平地,日山也岌岌可危。附近的文筆峰乾脆被折了一半,只有峰下的硯池尚存。
名單最前面的,是曾在朝中做官的鄉宦們,總共三十四人,隨便一個名字都擲地有聲:有兵部左侍郎汪應蛟、戶部右侍郎游應乾、太僕寺卿餘一龍與汪以時、大理寺正卿余啟元、大理寺右寺丞余懋衡、雲南廣南知府汪昌齡等,還有一大堆廣西按察使、遼東兵備副使、福建布政使、禮部郎中、江西道監察御史等等,最低也曾是副部級高官。
調查結束后,程世法回報譚知縣:灰戶規模很大,龍脈狀況堪憂。至於村民們講的「種田自用」,程世法認為這純屬扯淡,婺源植被茂盛,種田用草木灰足夠了,哪兒用得了那麼多石灰?這些頑民不去老老實實經營本業,為了牟利而瞎找借口。
這可不只是面子受損,還涉及巨大的政治與經濟利益分配。大明地方上起了糾紛,當地鄉宦會聯名上書,表達意見。誰家的鄉宦地位高、牌子硬,誰就能佔便宜。婺源現存的老鄉宦們,實力還比較強,可他們早晚會死,如果沒有新鮮血液補充,長此以往,縣將不縣。
怎麼不能?
在這一天,帝都的天家會登上萬歲山,登高燕飲,簪菊泛萸。從京城到十三個布政使司、南北直隸的普通百姓,同樣也要暢飲重陽酒,分食花糕。家裡有女兒的,還會在這一天返回娘家,一起拜祭灶神和家堂,其樂融融。
哦,對了,陪余懋孳在三甲隊伍的,還有一個毛一鷺。將來他會成為應天巡撫,在蘇州殺死反對魏忠賢的五個義士,成就一代名篇《五人墓碑記》。
一甲有三人,賜進士及第,即我們所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賜同進士出身。
程世法細細詢問了一下,發現灰戶多是當地居民。他拿出官府和鄉宦們的文告,警告鄉民們不得繼續傷害龍脈,否則婺源要倒大霉。鄉民們的反應卻不甚積極。脾氣好的,找理由說石灰是自家種田用的;脾氣不好的,比如嚴田一帶的村民,氣勢洶洶地回答關你什麼事,氣得程世法直罵他們是頑民。
這簡直太荒唐了。
嚴格來說,這一屆婺源縣中舉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汪元哲,一個叫汪若極。不過他們倆一個是六合人,一個是旌德人,只是寄籍在婺源縣學。所以更準確的表述是:萬曆二十八年秋闈,婺源縣本籍學子全軍覆沒。

圖二·1 龍脈示意圖
科舉都是主觀題,是否中舉,完全取決於考官一念之間。江南士子的水平,比江北高出一截。徐公申把江南三府和江北四府的考卷摻在一起送進去,無形中會產生對比,讓三府中舉率更高。
往小了說,學子的科舉成績,決定了當地官員的考評。像是縣學教諭,至少得培養出三名舉人,才能獲得升遷資格。若是連續幾屆秋闈失利,連知縣的治政能力都要被質疑。
沒想到程世法連這個理由也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