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類型的反應來自那些受過迫害的人（他們自己或者親友）。他們曾經拒絕與佔領當局握手言歡，或者確信自己將來也不會妥協（簽發一個聲明），儘管沒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比方說，因為他們還太年輕，不必對他們認真對待。）

第一類反應來自那些曾經收回過什麼東西的人（他們自己或親友）。他們一直被迫與佔領當局公開言歸於好，或者正打算這麼做（當然是不願意的——沒有人願意這樣）。

還是沾沾自喜，還是微笑，S回答：「瞧，我們知道這事怎麼處置。你給主治醫生或某個部長或者某個人寫封信，表說你收回前言，他將答應不泄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這樣？」

使他震驚的第一件事是：儘管他從未讓人們有理由懷疑他的正直，但他們已準備打賭，寧可相信他的不誠實而不相信他的德行。

又因為托馬斯從沒有過遵奉於人的名聲，他們於是笑得更加https://read.99csw.com自鳴得意。關於他接受主治醫生建議的假想，已經進一步證實懦弱這東西正在緩慢地但是必然地成為人們行為的規範，而且會很快扭轉人們現在對懦弱的看法。他從沒與這些人交過朋友。他沮喪地意識到，如果真的照主治醫生說的去作一個聲明，他們就會開始請他去參加眾多晚會，他就不得不與之為伍。

托馬斯聳聳肩，讓S繼續說下去。

托馬斯受不了這些笑。他認為自己處處都看見這種笑，連街上陌生人的臉上也莫不如此。他開始失眠。事情能這樣嗎？他真的那麼仰仗那些人嗎？不，他對他們沒好話可說，自己居然讓他們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實在使他氣憤。這是完全不合邏輯的。一個這麼不在乎別人的人怎麼會這樣受制於別人的想法呢？

「怎麼啦，你的收回聲明啊。」他語氣中沒有惡意，甚至笑了，一種從厚厚的笑容標read.99csw.com本集里挑出來的微笑；有精神優越感和沾沾自喜的味道。

S醫生就屬於后一類型，是一位頗具才華的年輕內科醫生。一天，他問托馬斯：「喂，你給他們寫了沒有？」

「你說的是什麼？」托馬斯反問他。

「那你還羅嗦什麼？」

「可是，即使那個聲明已經安全歸檔，作者也知道，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將其公之於眾的。於是，從那以後，他便不開口了，再不會說長道短，再不會有絲毫異議。只要他一露頭，聲明就會變成鉛字，他就臭名遠揚。總之，這是個相當好的辦法，沒有比這更好了。」

也許，這種根深蒂固的對人的不信任感（他懷疑那些人有權決定他的命運和對他給予評判），在他選擇職業時起了作用。眼下的職業使他可以迴避公開露面。比方說，一個選擇政治家職業的人，當然會樂意去當眾指手劃腳評頭品足，懷著幼稚的自信，以為如此會獲得民眾的ｈｔｔpｓ://ｒead.9９csｗ•ｃoｍ歡心。如果群眾表示了不贊同，那隻會刺|激他繼續幹下去力爭做得更多更好。同樣，托馬斯也受到刺|激，不過他的刺|激來自疾病的診斷難點。

S聳聳肩，臉上始終帶著笑。

「告訴我，我收回觀點的事，你都知道些什麼？」托馬斯問，「你讀過嗎？」

「即使沒有那個聲明，也許您也能有辦法留我繼續工作吧。」托馬斯竭力暗示對方，他的解僱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辭職來威脅當局。

「沒有。」S說。

他去了主治醫生那裡，告訴對方他不會寫一個字。

但他的同事做夢也沒想到要用辭職來嚇唬誰。不久（主治醫生比前次更為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幾天來他的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被迫離開了醫院。

這些人開始對他古怪地笑，這種笑他從來沒有見過：一種有著秘密勾當時會意而又忸怩的笑，正象兩個男人在一家妓院偶然相逢時的笑，雙方都有些窘迫，同時又read.99csw.com都高興地覺得他們有著共同感情，一種類乎友愛的默契在他們之間滋生了。

「是呵，真是個好辦法，」托馬斯說，「但麻煩你告訴我，是誰對你說我同意寫那玩意兒？」

托馬斯突然捕捉了一個奇怪的事實：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寫那個收回聲明，人人都會因此而高興！第一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將他們的懦弱抬高身價，使他們過去的行為看來是小事一樁，能歸還他們失去的名聲。第二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們能視自己的榮耀為特權，決不願意讓出，甚至會慢慢培養出一種對懦弱者的暗暗喜愛。要是沒有這些懦弱者，他們的英勇將會立即變成一種無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單調。

人們公認托馬斯是醫院里最好的外科醫生。謠傳主治醫生已接近退休年齡，很快會讓托馬斯接手。作為補充的是另一個謠言，說當局讓托馬斯寫自我批評的聲明。人們都相信他會從命。

主治醫生異乎尋常地用力跟他握ｒeａｄ•９９csｗ•com了握手，說他對托馬斯的決定早有預料。

一個醫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員，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醫生所評價，就是說，是一種關上門后個人對個人的評價。面對那些品評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們，為自己解釋或者辯護。現在，托馬斯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數不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無法接應它們，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語來回答它們。他聽任每一個人的擺布，聽任人們在醫院內外議論著他（其時緊張的布拉格正謠言四起，誰背叛，誰告密，誰勾結，傳謠速度快如電報不可思議）。他雖然知道但毫無辦法。他對謠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驚奇，對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們對他的興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擠迫，如同噩夢中一伙人七手八腳將我們的衣服撕扯。

第二件使他震驚的事是：他們認定他如何如何以後，便紛紛作出反應。我得把這些反應歸結為基本兩大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