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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 8

五、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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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那是一種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會習俗留給他的。而他熱愛醫學的那個「非如此不可」,則是內在的。他經歷的磨難如此之多,內在的使命感越是強烈,導致反叛的誘惑也就越多。
貝多芬把瑣屑的靈感變成了嚴肅的四重奏,把一句戲謔變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個輕鬆的有趣傳說變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門尼德的說法,積極變成了消極。然而,相當奇怪,這種變化並不使我們諒訝。換一個角度看,如果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嚴肅變成關於德氏債款那無聊玩笑般的四聲二部輪唱曲,我們倒會感到震驚。假如他這樣做了,那麼他的做法例與巴門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變成了輕,也就是,消極變成了積極!開始(作為一支未完成的短曲),他的曲子觸及偉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後(作為一首成功的傑作),卻落入最瑣屑的戲言?但我們再也不知道怎樣象巴門尼德那樣去思考了。
托馬斯主要https://read•99csw.com是為大商店幹活,也被頭頭遣派去為一些私人客戶服務。此時的人們,還在以群情振奮的一致團結,來反抗對捷克知識分子的大規模迫害。托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發現他正在靠洗窗子為生,往往就打電話點名把他請去,然後用香檳或一種叫斯利沃維茲的酒款待他,給他簽一張十三個櫥窗的工單,與他敘談兩小時,不時為他的健康乾杯。托馬斯於是就能以極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戶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這個時刻,佔領軍軍官的家屬一批批在這片土地上四處定居,警務人員代替了被撤職的播音員從收音機里播出不祥的報道,而托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暈暈乎乎地前行,從一個酒杯走向另一個酒杯,如同參加一個又一個酒會。這是他偉大的節日。
現在,他拿著刷子和長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盪,感到自己年輕了十歲。賣貨的姑娘叫他「大夫」(布拉格的任read.99csw.com何消息都不翼而飛,比以前更甚),向他請教有關她們感冒、背痛、經期不正常的問題。看著他往玻璃上澆水,把刷子綁在長竿的一端,開始洗起來,她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們有機會擺脫開顧客,就一定會從他手裡奪過長竿,幫他去洗。
他又回到了單身漢的日子。特麗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與她見面的時間就是半夜她從酒吧回來之後,當時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輪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卻要急著去上班。每個工作日,他都有屬於自己的十六個小時,一塊沒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從他少年時開始,這種自由天地就意昧著女人。
他于活可以無所用心,自得其樂。現在,他明白了人們(他通常可憐的人們)的快樂,全在於他們接受一項工作時沒有那種內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強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乾乾淨淨。他第一次體會到九*九*藏*書其樂融融的無所謂,而不象從前,無論何時只要手術台上出了問題,他就沮喪、失眠,甚至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他職業中的「非如此不可」,一直象一個吸血鬼吸吮著他的鮮血。
這一天,他去報到。一位好脾氣的女人,主管著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陳設事宜。從他們見面起,他就面臨著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各種具體而不可迴避的現實問題。他進入一種震驚狀態,新工作開始的幾天,都一直被這種震掠所纏繞。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中令人震驚的陌生感(大約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簡直在享受一個長長的假日。
一年以後,這一音樂動機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後一部四重奏的第四樂章里,作為基本動機重現了。那時候,貝多芬已經忘記了德氏的錢,「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較之從前莊嚴得多的情調,象是從命運的喉頭直接吐出來的指令。用康德的話來說,連「早上好」一詞用適九*九*藏*書當的聲音讀出來,也能成為某種形而上命題的具體表現形式。德文是一種語詞凝重的語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戲謔,它已成為「der schwer gefasste Entschluss」(艱難或沉重的決心)。
我感到,那嚴厲、莊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長期以來一直使托馬斯暗暗惱火。他懷有一種深切的慾望,去追尋巴門尼德的精神,要把重變成輕。記得他生活的那一刻,他與第一個妻子以及兒子完全決裂,也領受了父母對他的決裂,他得到了解脫。在整個事情的最深層,他除了反抗自稱為他沉重責任的東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由此而產生的躁動、匆忙和不甚理智的舉動,還能有什麼呢?
當一個醫生,就意昧著解剖事物的表層,看看裏面隱藏著什麼。也許使托馬斯離開外科道路的,正是一種慾望,他想去探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著些什麼。換句話說,現https://read.99csw.com在他想知道當一個人拋棄了他原先視為使命的東西時,他的生活里還將留下一些什麼。
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叫德門伯斯徹的人欠了貝多芬五十個弗羅林金幣。我們這位作曲家長期來手頭拮据,那天他提起這筆帳,德門伯斯徹傷感地嘆了口氣說;「非如此不可嗎?」貝多芬開懷大笑道:「非如此不可!」並且草草記下了這些詞與它們的音調。根據這個現實生活中的音樂動機,他譜寫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輪唱:其中三個人唱「Es muss sein,es muss 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再由第四個人插|進來唱「Heraus mit dem Beutel!」(拿出錢來!)
托馬斯通過特麗莎漸漸地喜歡起貝多芬來,但對音樂還是不甚了解。我懷疑他是否知道,在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這一主題之後,藏著一個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