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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及憂慮 27、地震

生活及憂慮

27、地震

我們乘坐的船駛到月牙形海岸的中央。我發現,自孩提時代以來,這條海濱沿岸增加了很多新居民。而他們那模樣相同的公寓樓,又是如何使眾多小鎮延綿為一座城市。如今,整個地區都陷入恐懼之中,因為科學家預測將會有一次更致命的地震,而且它的震中距伊斯坦布爾更近。現在還不清楚地震會何時發生,但根據報刊上的地圖顯示,那摧毀一切的斷裂帶,就恰恰經過我們此刻正靠近的這座小島之下。
外面,我的前方是柏樹、松樹,遠處閃爍著城市的燈光,更遠的地方大海依稀可見。此刻,這一切,甚至整個夜晚彷彿都顫抖起來。似乎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我聽著地球發出的巨大聲響,腦海里一面浮現出地震的各種殘暴景象,另一面則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麼每個人會在夜裡這個時候開槍射擊呢?(20世紀70年代的轟炸、刺殺和夜間襲擊,令我每每將槍擊與災難聯繫在一起。)後來,我絞盡腦汁,但始終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和全自動武器的槍火聲如此相像。
我們看到,有人在街道上邊徘徊邊喃喃自語,有人睡在已經開到了空曠地帶的汽車裡,有人從半毀掉的房子里拖出一些傢具,揀出食物,堆在人行道邊。我們頭頂上空,直升機在盤旋,把體育場作為降落地點。在體育場中心,我們看到人們躺在臨時醫院中;而就在這醫院旁,一排排的樓房變成了廢墟。我們湊巧碰到一個朋友,他是個攝影師,與一位作家結了婚,此刻正要去岳父的住處。他沿路拍了些照片。岳父的那棟老房子尚安然無恙。老人告訴我們,他在午夜時分還聽到廢墟中傳來某些聲音。我們還碰到了另一些熟人。有座小樓已經坍塌一半,在它空蕩蕩的花園裡,我們摘了些沾滿塵沙的葡萄來吃。
第一次震動持續了四十五秒,奪去了三萬生命;震動停止前,我從側梯爬到樓上,妻子和女兒睡在那裡。她們已經醒來,在黑暗中等待著,恐懼萬分、不知所措。電路已經中斷。我們一同跑到花園,跑進四周寂靜的黑夜之中。可怕的咆哮已經停止,我們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恐懼中等待著。夜晚死一樣的寂靜,這座被高聳的岩石環繞的小島、花園、樹木,只有些許樹葉輕微的沙沙聲和我心臟怦怦的跳動聲,這更傳達出一種恐懼。黑暗中,我們站在樹下小聲低語,帶著莫名的猶豫——或許害怕說話聲音大,會引起另一次地震。隨後,又有幾次輕微的餘震,但我們並沒有感到害怕。我躺在吊床上,七歲的女兒枕在我腿上睡著了,救護車的警笛聲從卡爾塔拉(Kartal)海岸傳到我的耳中。
後來,我朋友說,一個英國人在度年假時趕上了下雨,都會抱怨,但是一個房子毀於一旦的人,卻毫無怨言。我們進而推斷,也許那是因為,人們壓根不會去抱怨,發生在土耳其的地震奪走了如此多的生命,這樣的想法讓我們感到不快。那晚,恐懼感遍及整個國家,因為害怕會再有一次地震,我們都睡在自家外面的花園裡。
由於地震前未能發布任何預警,震后又沒有及時組織救援,政府曾一度大失民心。但許多人在無助之中,仍懷著堅定不移的夢想,相信會有更高的力量眷顧他們,如同安拉所為。所以,政府不費吹灰之力就恢復了聲望,這也在我們意料之中。也許有人會說read.99csw.com軍隊也是一樣,提供救援總是姍姍來遲,並且起初總是作用甚微,這一部分原因,在於軍隊自己的樓房也遭到了破壞。地震也動搖了民族自豪和國家自信。在很多地區,我聽見人們說:「及時救助我們的,是德國人和日本人,而並非我們的政府!」在一些媒體上,我也看到過同樣的言辭。有什麼理由嗎?「就是沒有人組織我們。」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他知道順從比憤怒更有用。麵包在城市某個地區多得發霉時,另一地區往往就會短缺。當人們躺在混凝土之下,哭喊著求助,生命漸漸流逝的時候,救援設備卻往往不是困於燃油短缺,就是困於交通堵塞。
碼頭旁高大的栗子樹下,咖啡館人滿為患。儘管死亡、失蹤了不少人,人們還是在放縱狂歡,慶幸自己從災難中生還。經理找來一個發電機,可以讓冰箱里的飲料涼爽可口。我們這桌的年輕人也不願再談起地震,而是聊著文學和政治事件。
此刻,每一個在城市街道上徘徊的人,都站在廢墟前,無助地看著緊急救援隊,看著起重機和士兵們,或是茫然地坐在一堆從房屋裡搶救出來的冰箱、電視、傢具,以及塞滿了衣服的箱子旁。他們都在等待。等待失散親人的消息;等待確認他們的母親還在樓內(或許她在地震前的午夜時分,離開了這棟樓,去了別的地方,即使這和她的習性很不一致);等待叔叔、兄弟或是兒子的屍首,然後他們可以離開此處,將此處拋在腦後;等待救援隊帶著挖掘工具到達這裏,看看是否還能從一堆塵土和水泥瓦礫中,再挖出一些他們的東西,一些貴重物品;等待有人開來小型貨車,幫他們把搶救出來的東西運走;等待救助工人到達;等待路面疏通,以便專業救援隊可以通過,救出在廢墟中依然生存的妻子、兄弟。到第三天結束,即使電視和新聞媒體在不遺餘力地誇大救援成果,可真實的情況卻是,儘管有人堅持不斷地呼叫,讓救援隊可以聽到呼救聲,確定其位置,但活著的人被救出來的希望仍然幾乎等於零。
伊茲米特海灣是受破壞最嚴重的地區。這個海灣呈新月形,如果我們把它想像成土耳其國旗上的那彎新月,那麼那些群島,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島在內,就彷彿是它旁邊的那顆星。我出生后一周,就被送往其中一座島上,之後的四十五年中,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島嶼,在海灣沿岸不同的地方逗留。雅樓瓦(Yalova)城如今一片廢墟,阿塔圖爾克曾非常喜歡那裡的溫泉。我童年時期,那裡的仿西式飯店也是聞名遐邇。父親曾擔任過董事的石化工廠,如今也已獻身火海。我還記得,那裡曾是一片空地,後來就湧出了不少煉油廠。新月形海灣沿岸的小鎮,我們曾乘車或坐摩托艇去遊覽、購物的村莊以及整個海濱沿岸,到處都豎立起了高大的公寓樓。而我曾在《寂靜的房子》中滿懷憂傷地描述過的那些地區,後來也成了一大片避暑勝地。如今,這些建築大部分都被夷為平地,或被棄之一空,無人居住。地震發生兩天以來,我都難以接受這一事實,竭力否認這一殘酷災難,這或許與那段時間我正在創作的小說有關。正因如此,我不想離開我的小島。生活在那裡繼續,還如以往一樣平靜。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又經歷了無休九-九-藏-書無止的餘震。之後,我聽到很多人談起他們在第一次四十五秒地震中的舉動。兩千萬人感覺到了那次震動,聽到了來自地下的轟鳴。後來,人們相互聯繫時,談論的不是驚人的死亡數據,而是那四十五秒鐘。幾乎所有人都說:「除非你親自體驗,否則你簡直無法想像。」
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震驚萬分,徘徊于街道之中:我們同他們一起,走在坍塌成瓦礫的建築物中;穿行於被碎石擠壓變形的汽車、斷壁殘垣、倒塌的電線杆、宣禮塔旁;徘徊在那些滿是水泥碎片、碎玻璃、電話、電線的街道之上。在小公園、空地上以及公立學校的校園裡,我們看到有人搭起了帳篷。軍人們有些在封鎖街區,有些在收拾瓦礫。我們還看到有些人在不知所措地轉來轉去,尋找著已不復存在的住所。有人在尋找失散的親人,有人在咒罵這場災難,有人為了一塊扎帳篷的空地在打架。馬路上駛來持續的車流:載滿盒裝牛奶和罐裝食物的緊急救援車,滿是士兵的卡車,起重機和推土車在清除陷入鵝卵石路面的碎片殘骸。陌生人的談話也顧不得任何繁文縟節了,就像沉浸在遊戲中而忘了真實世界規則的孩子那般。每個人都覺得,災難似乎令他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上。彷彿最隱秘、最嚴酷的生活規律都已經暴露無遺,如同那些倒塌、毀壞了的房屋中的傢具。
子夜之後,破曉之前,我被最初的那陣晃動驚醒,後來才知道,那時是凌晨三點。那是1999年8月17日,當時我正在我們那棟石質住所的書房內。住所位於塞戴夫(Sedef),一座毗鄰布約克卡達的小島。我的床,離書桌有三碼遠,它劇烈地搖晃起來,就像是大海里暴風雨中的小船。地底下傳來可怕的嘎吱聲,似乎就來自我的床下。出於本能反應,我顧不得找眼鏡就衝出房門,狂奔起來。
看到我們,看到相機,每個人都喊:「記者,寫下這一切吧!」隨後,他們就開始發泄對政府、議會和騙子建築商的不滿。他們的聲音在媒體上激起很大的反響。但那些遭到咒罵的政客、政府官員、收取賄賂的市長,還是極有可能會找到新的職位,並再次得到這些選民的支持。而這些悲戚訴苦的人,很有可能為了繞過建築規章,偶爾也會去賄賂市議會議員,甚至還會認為不這麼做才是愚蠢。如果在一個國家,總裁們對賄賂讚賞有加,稱其為「切實有效的」行為,如果在一種事事不正規的文化氛圍里,人們一方面哀嘆欺詐橫行,而另一方面,又能容忍欺詐,那麼,人們就很難指望承包商為防止將來可能發生的地震給他人帶來的災難,而遵紀守法,提高成本費用,不再使用普通鋼材和混凝土。有一則地震傳聞,曾在人們口頭廣為流傳,因為房主們都成了無辜的受害者。這則傳聞說,某個建築商建造的樓房,除了一棟以外,其他所有的都毀於地震了,而惟一倖存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住的那棟。
那些設法跑出樓來、活著逃生的倖存者,此刻坐在斷壁旁、街拐角,或是隨手從哪拉出來的椅子里,等待仍在廢墟里的人被拯救出來。一個年輕人指著坍塌成一片的混凝土堆說:「我的父母在那裡。」另一個人說:「我們在這裏等他們被救出來。」他從庫塔赫雅(Kütahya)趕過來,結果卻發現母親的房read.99csw.com子變成了一堆廢墟,他指了指房屋曾在的地方,說:「只要能夠見到屍體,我們立刻就會離開這裏。」
我們看到一個男子,開著滿是灰塵的舊汽車,緩緩地駛過後街;一堆廢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臨近之處停了下來,隔著車窗沖人群喊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安拉的憤怒會降至你們身上的,你們要棄絕自己的罪惡!」人群中有人狠狠地數落了他一番,叫他滾開。他以獲勝者的姿態又氣哼哼地駛向下一個廢墟。我曾看到過一篇文章,分析家的想法與其類似。他們也認為,軍隊和政府干涉宗教事務過多,必將會受到懲罰。但我也聽到很多人在問,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許多清真寺和宣禮塔也遭到損壞了呢?
歸途中,我們又碰到了回雅樓瓦清點財產的那位退休郵政局長,「我去我們那條街了,在裏面找了找,房子已經沒了,」他平靜地說,「一眼就能看出,廢墟里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他輕輕地說著,就彷彿這多少是他自己的過失,沒有什麼值得抱怨似的。
我寫的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它們大多出自伊斯坦布爾傳播迅速的閑言碎語。人們整日談論的,沒有別的,全都是地震。震后的那天早晨,所有主流的私人電視台都派出了直升機攝影隊飛往震區,不停拍照。我所在的小島,以及周圍幾座比較大、人口比較密集的島嶼,沒有什麼人員傷亡,但其實距震中的直線距離,僅有二十五英里。而對面海岸,很多建築結構差的樓房都坍塌了,眾多人喪生於此。整整一天,布約克卡達市場都被令人恐懼、心虛的靜寂籠罩著。地震離我如此之近,帶走了如此多的生命,我簡直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度過了大部分童年的地方被地震摧毀,這令我感到難以置信,更讓我感到恐懼。
從一條街到又一條街,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感到災難對歷史和我們心靈的改變永遠不會結束。偶爾,我們進入一條小巷道,那裡的房屋都是要倒不倒,雖未完全坍塌,卻也是無法再修葺了。偶爾,我們又會步入滿是玻璃、水泥、陶瓷碎片的後花園。這裡有棵松樹被倒塌的房子壓住,不過尚未折斷。看到這些,我不由得想像,彷彿這個房間的女主人正在廚房做飯,透過後窗望向外面的花園時,她一定會看到這幕慘象。還有很多人會看到這相同的慘狀:那些站在對面廚房窗前的老婦人;每晚都坐在同一個角落裡看電視的老人;半開的窗帘後面站著的那位姑娘。如今他們都不見了。這麼多年來,我們站在馬路對面,從這個角度就可以望見的那間廚房、那個角落、那簾薄紗窗,如今都已不復存在。那些曾經享此美景的人,也極有可能都已闔然消逝。
處身於這一片災難之中,面對這些廢墟和屍首時,人們也會有高興的時刻。在長久等待之後,看到生還者從瓦礫中走出來!看到救援來自全國各地,甚至來自政府宣稱是敵對勢力的國家!但最主要、最不言而喻的快樂仍是:自己多少是活了下來。第三天結束時,很多人已經向災難妥協了,開始謀划將來。他們不顧警告與禁令,全都巧妙、謹慎地開始從過去的房屋內搬運自己的物品。我們看到兩個年輕人進到一座公寓樓底層,樓體一側已經呈四十五度傾斜了,但他們仍從天花板上卸吊頂燈。
雅樓瓦曾是一座小鎮,濱海九_九_藏_書沿岸樹木林立,其農場為伊斯坦布爾提供水果和蔬菜。在過去三十年裡,隨著土地開發和水泥建築的增多,草地逐漸減少;果樹被大量砍伐,讓位給成百上千的公寓樓;城市的避暑遊人激增至百萬。一踏上雅樓瓦,我們就看到,這些水泥物體十分之九都成了瓦礫,或是被徹底毀壞,無法進入。我們曾以為還能夠幫到某些人,要麼幫忙把一些殘骸或是斷落的瓦礫抬起,搬到角落。但我們很快意識到,這個心中暗藏的最初幻想也破滅了。兩天已經過去了,廢墟下幾乎沒有人生還。除了配備專業設備的德國、法國,以及日本救援隊,幾乎無人可以進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災難的影響是如此之深,除非有人拉著你的胳膊求你幫他,否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我聽到各種傳聞,一對祖父母躺在床上等死;有人以為他們站在位於四層的陽台上,卻發現此處已經成了底層的露台;在第一次震動開始到結束的那會兒,有人剛打開冰箱,結果才把食物塞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來。據說有相當多的人在震前還站在屋內某處,沒有入睡。另外一些人,一直在黑暗中掙扎,直到後來被劇烈的震動嚇得夠嗆,只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還有一部分人,說他們壓根就沒從床上起來,而是平靜地笑著,拉過床單裹著頭,把一切交付給安拉——很多死者就是這副模樣。
第二天,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和朋友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布約克卡達,隨後又乘了一個小時的班輪,到達了對面海岸的雅樓瓦。我的朋友是《讚頌地獄》(In Praise of Hell)一書的作者。我們此行並非應人所邀,也並非想記錄或是對任何人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我們來此,只是渴望離開我們的快樂小島,來更近距離地觀察死亡,或許,也是為了減輕恐懼感。如同其他地方一樣,人們在船上讀著報紙,壓低聲音談論著地震,一位退休的郵政局長坐在我們旁邊,說他住在雅樓瓦,在布約克卡達有個小店鋪,賣一些雅樓瓦的乳製品。現在,地震已經過去兩天了,他回這裏來,是想看看他的貨櫃還有其他傢具是不是已經徹底毀壞。
廢墟有兩種。一種是側向一邊倒下,像胡亂丟棄的盒子那樣,雖然某些樓層像手風琴那樣疊在一起,但大致仍保留著原來的形狀。在這類樓體廢墟里,人們還有可能在有空氣的地方找到生還者。而另一種廢墟,沒有層次可分,沒有大塊的混凝土,也無法猜測出樓體曾經的形狀;它就是一堆粉塵、鐵塊、斷裂的傢具和混凝土碎片等。要想在這裏面找出仍然活著的生還者,幾乎是不可能的。救援隊要一個一個地從這堆瓦礫中找出屍體。這是一項緩慢的工作,簡直如同用針挖井。士兵們慢慢地將混凝土塊抬到起重機上,曾經住在樓內的居民,還有尋找親人屍首的人們就會睜大了徹夜未眠的雙眼。一旦出現屍體,他們就喊道:「他昨天在那裡哭喊了一整天,但沒有人理會!」有時,人們使用挖掘器械,有時就只有用千斤頂、鐵棍或是鋤頭去挖那些未曾挖過的地方。在找到屍體前,他們往往會挖到一些遺物:婚紗照、裝有項鏈的首飾盒、衣服,然後才是散發著臭味的屍體。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們在混凝土堆中挖出一個洞,某個專家或是勇敢的志願者就九-九-藏-書會打著電筒到裏面去搜救。此時,廢墟旁等待的人群就會產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嚷嚷起來,間或夾雜著哭喊。通常情況下,進去的志願者都和這棟樓的人毫無關係,他跑來救助,只是碰巧聽到了裏面的叫喊聲。此刻,他要求裝載機援助,或是請人幫忙徒手挖掘,但周圍太嘈雜了,人們往往聽不清他要的是什麼。這種情形持續一段時間后,人們隨即意識到,要這樣從瓦礫中一塊一塊挖石頭,一具一具抬屍體,那得耗費幾個月的時間,而且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為屍體在慢慢腐臭,人們擔心會有瘟疫傳播。於是,最後一刻總會到來:剩下的屍體會被一同鏟走,連同瓦礫、斷裂的混凝土塊、家居物品、停止的鐘擺、箱包、壞的電視、枕頭、窗帘、地毯等,被運到很遠的地方燒毀。我心中,一方面希望所有這些都未曾發生,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渴望見證這一切,然後可以向他人講述。
一名藥劑師從一棟已成廢墟的公寓樓中完好無傷地逃生,他曾清楚地感覺到,他住的那棟五層樓衝到了空中,然後又落到地上,坍塌成廢墟。他的描述與另兩位從這樓里同樣毫髮無損的逃生者所說的相同,並非是他的幻覺。有人驚醒過來后,發現自己和房屋都像變魔術似的倒在一邊;樓梯坍塌的瞬間,居民們已經準備束手待斃了,但旁邊的樓稍稍延緩了它的坍塌,於是這些人發現自己被擠到了某個角落。為了減輕痛苦,他們彼此攙著胳膊。後來,從廢墟中發現的屍體就證明了這一點。碗碟、電視、櫥櫃、書架、裝飾品、牆體掛件等所有東西全都扭曲變形,相互瘋狂尋找的母親、孩子、叔叔和祖母們,他們絕望地發現自己總是撞到自家的某樣東西,或者撞上一堵不知哪裡冒出的新牆。那些瞬間變形的牆體,使他們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到處一片黑暗,滿是塵土,傢具倒翻在地。所有這一切使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許多人都迷失了方向。不過,在那四十五秒鐘的震動里,也確實有人在樓房倒塌前,跑下幾層樓梯,逃到了大街上。
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倒在一邊的建築物。它們有些已經面目全非,有些靠在旁邊的建築物上,就像是淘氣的孩子玩城市模型時,故意擺的一樣,有些頂部扎入了街對面的建築物中,砸毀了對面那棟樓的正面。懸在高樓上的機織地毯,像無風之日的旗子一樣。破桌子、沙發、椅子,以及其他一些居室擺設;滿是煙塵的枕頭;倒翻在地的電視;花和花瓶,尚完好無損地佇立在已成廢墟的房屋陽台上;遮陽棚已經像橡膠一樣完全扭曲變形;吸塵器的軟管空蕩蕩地伸著;被擠壓變形的自行車蜷在角落裡;色澤亮麗的衣服和襯衫亂七八糟地散落在洞開的衣櫥里;緊閉的門后,掛著長袍和夾克;薄薄的窗紗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我們逐個徘徊于這些房間之內,目瞪口呆地望著其中曝露的一切。透過這另一面,我們看到了生活的脆弱,在惡魔的傑作面前,人們是多麼無能為力。我們感到,生命往往取決於那些我們最瞧不起的人,那些醜陋的承包人,那些收受賄賂的委員會騙子們,那些未加約束的建築公司,那些我們抱怨多年的撒謊成性的政客。他們都來自我們中間,在我們之中。而責難絲毫不能保護我們,使我們免於他們的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