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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如人生 62、卡爾斯筆記中的雪(節選)

書如人生

62、卡爾斯筆記中的雪(節選)

最重要的,是因為雪,它已不再像卡爾斯美麗、富有、快樂之時那樣落下。中產階級家庭,曾在蘇聯及其解體之後的一個時期內,與俄羅斯人做生意;曾在卡爾斯河進入冰凍期時,在河上滑冰玩耍;曾乘著雪橇穿游城市,盡情地嬉鬧——這些人,後來紛紛舉家離去。他們走後,白雪也就拋棄了這座城市。如今,卡爾斯的雪,便再無往日的充沛和豐腴了。
我的另一個印象或許也是錯覺:這裏的生活顯得有些卑微。人們也是如此:坐在咖啡館里,或是漫步街頭,我所遇到的當地人在我看來,往往比小說中的人物更為簡單和質樸,後者來自卡爾斯之外。或許,是日常生活(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使我產生了諸如此類的印象。或許,要是在某個特殊時刻,也會有自殺或謀殺事件,就發生在我曾經半醒半睡的咖啡館,而生活又會看似稀鬆平常地繼續。
小說中的政治災難(以及貧窮等諸多不幸)也是整個土耳其的遭遇,只不過在此處沒有那麼激烈。或許也曾激烈過,只是人人都忘記了:是這裏的街巷讓我產生了這種感覺。當然,那一定是我的錯覺。

在卡爾斯的最後一個早晨

門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隨後又跟進一個。「朋友們,早上好!」「朋友們,早上好,祝你們好牌運!」(因為另一張桌子上,遊戲又開始了)。現在,是早上八點半。還有整整一個冬日要打發呢。賣餡餅的小販走了進來:「餡餅,餡餅,餡餅!」為什麼我喜歡坐在卡爾斯的茶室里,特別是這家團結茶室?餡餅小販又來了,頭上頂著盛滿餡餅的托盤。我想,也許就是因為這些,這裏的「大清早」才能讓我很好地寫作。早上,我穿過陰冷、空闊、寒風凌厲、空無一人的卡爾斯街道,總覺得自己能寫出一切,並且將一氣呵成。任何事物都令我興奮不已,而我的筆尖,會將一切令我興奮不已的事情描述。茶室牆上有一面掛歷,一幅阿塔圖爾克的肖像;室內還有一台電視(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們關閉了聲音。上帝保佑,但願在這次曾經中斷的會議上,總理和總統能達成一些一致意見),百無聊賴地搖晃著的椅子,煤爐的煙囪,以及紙牌、髒兮兮的牆面和硬邦邦的地毯。
後來,曼紐爾帶著他的相機過來了。我們在優素福帕夏大街上漫步,這是卡爾斯最美麗的地區。伊斯邁特帕夏小學就坐落在一棟美麗的俄式古建築里。從頂層敞開的窗戶,傳來老師聲嘶力竭憤怒呵斥學生的聲音。「如果我們能進去的話,我真想拍張照片。」要是他們把我們扔出來怎麼辦?「九九藏書他們也許會認出你呢!」曼紐爾說。

2月26日 星期二 早晨

今天早晨,那個餡餅小販又到團結茶室來了,頭上依舊頂著托盤。我正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團結茶室里和我坐在一桌的朋友們聊起了失業問題,談到了在茶室里那種百無聊賴、無所事事的感受。「記下這些了嗎?」他們問道,「記下來。共和國總統養活了我們公民。總統是個好人。其他人只知道偷摸,投機取巧。記下來。議員們年薪二十億,他們還要剝奪我們的權利,賺取上千億。記下來,再記下我的名字。寫吧,寫吧!」
對我來說,為了讓自己相信我的故事,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經常需要描述的,並非真實的卡爾斯,而是我想像中的卡爾斯,它是我必須講述的故事。而且,只有當我講述內心故事的時候(儘管充斥著政治暴力),一切對我來說才會變得美麗。另一方面,這種交替使人們認清在心底深處確實存在、我也無意去揭露的謊言與困境,以及隱約存在的良心悲痛和內疚。這種焦慮的另一個原因是,我非常清楚,我的小說會令卡爾斯的朋友難過——比方說賽宰先生,或那個彬彬有禮的市長,他們都對我期望甚高。我於是一直處在矛盾之中。只要我一打開錄音機,只要我想尋找關於卡爾斯該寫些什麼,每個人就會異常激昂地開始抱怨貧窮、政府的疏漏和壓迫、不公正,以及殘忍和冷酷。我向他們表示感謝時,他們都會說:「把所有這些都寫下來吧!」但同時又補充道,「不過,寫寫卡爾斯的好處吧。」可他們告訴我的,卻根本沒有什麼「好處」!
他們從不擔心我離他們太近,聽到他們的談話。一個人會說:「是的,他在寫東西,他是個記者」;另一個會問:「他在寫什麼呢?」早上,團結茶室幾乎空無一人。房間的另一邊,擺著一張桌子,約莫八點開始,就開始有人圍在那裡打牌了。那邊,有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總愛說自己多麼幸運。另一張桌子上,兩個退休男人相對而坐。他們一面聊天,一面打量著那個自詡幸運的男人。不一會兒,自詡幸運的人將視線從牌桌上挪開來,開始講一些有關艾傑維特總理的笑料。他的談話,總是和總理與總統間荒謬可笑的爭吵有關。他一會兒說艾傑維特又要到電視上來抱怨總統了,一會兒又揚言股票就要崩盤,土耳其貨幣就要貶值了。這時,坐在鄰桌的某人會附和幾句。咖啡室里另有十二個人(我目測了一下),皆圍爐而坐,離我約有三步之遙。他們看上去很疲憊,毫無生氣地read.99csw.com開著玩笑。這裏滿是「大清早」的氛圍。「別這麼做,別那麼說,這可是大清早!」爐子熱起來了,甜美的溫暖撲到我的臉上……此時,團結茶室陷入了寂靜。
坐在團結茶室的人們,儘管貧窮,卻不是卡爾斯境遇最糟的人。例如,剛才我和他說話的那個人是個紳士,曾經有過工作;其他人,有的做過生意,後來失敗了;有的曾是醫院主管、部門經理,現在退休了;有的人有自己的運輸車。但是如今,他們都無所事事了,就像上次我們在這裏遇到的那個破產的裁縫(他曾經擁有不小的服裝廠,織布機有十二架)。這些人都曾富有,也獲得過成功。這是團結茶室與其他茶室的不同之處。光顧其他茶室的,幾乎都是絕望的無業人群——他們是文盲,居住在城市的貧民區內。而我們在這裏看到的,卻是老式綜合俱樂部的延續。
我們再次走上街頭,沿著已經冰凍的卡爾斯河還有那些鐵橋,走了很久很久。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但無論何時,即使是大白天走到這裏,我仍會感到難以承受的哀傷和挫敗。現在,小說寫了大部分,已經接近完成,但它如今就像這城市一樣向我壓來。現在,我只想埋頭創作小說。這城市彷彿再無秘密可言。我們參觀了一座建築,它曾是俄羅斯領事館的所在地。過去的日子里,它曾是某個亞美尼亞富豪的私人住宅。後來,俄羅斯軍隊佔領這座城市,他們趕走了亞美尼亞人,將這裏變成了自己的軍事總部。再後來,城市回到了土耳其人手裡。共和國初期,這棟樓房屬於某個亞塞拜然商賈,此人曾與俄羅斯人做生意。之後,它被租給了蘇聯人做領事館。如今,這棟樓又為居住在此的家族所有。一個好心人帶我在其四周參觀時說,他們可不是租下的這棟樓,這個家族買下了它的所有權。
「你又回來啦,對吧?」他說。
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在於,我寫這部小說並非想要再現這座城市:我所期望的,是把自己對城市氛圍的體味,以及它給我帶來的困惑投射到卡爾斯身上。還有雪,多年以來,在我構思這部小說之時,它浮現於我的每一個夢境。我需要這綿綿不絕的雪,將書中的城市與土耳其其他地方隔絕開來……
在小說里,我將這裏描繪成一棟更大的豪宅,也並未將其賣給現在的所有者,而是租給了一所宗教學校。真正的宗教學校實際上距此很遠,坐落在山腳下。為什麼我要作這樣的小調整呢?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想這麼做,如此而已。也許這會使小說更可信,更真實。不管怎樣,在我的小說中,九-九-藏-書宗教學校的地理位置並不具有特殊意義。同時,諸如此類的小調整可以使小說跳出「現實」的窠臼,從而更有利於我的寫作。
20世紀70年代的后五年間,卡爾斯經歷了極端暴力時期。政府和情報機構用高壓手腕改變了城市的歷史進程。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庫爾德游擊隊奮起於群山草莽之間。除此而外(或許正因為如此),談論政治暴力或政治災難被視為近乎無理的行為,近乎令人羞恥的夸夸其談——彷彿我在說謊。是的,一個真實的謊言。
他們果真認出了我們,把我們請到教師辦公室,為我們端來了茶和香料。我和一些老師握手致意。沿著高高的走廊走下來,經過那些門窗緊閉的教室,我們幾乎感覺得到裏面的擁擠。看著美術老師畫的那幅阿塔圖爾克巨幅肖像,我們心想,在這樣一所學校里做學生,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我也回到了寫作之中,在筆記本上塗寫。他拿著外套,起身離開團結茶室,同時大聲對我說:「去寫吧,寫寫大家要向政府官員交多少苛捐雜稅吧!寫寫官員們控制了多少卡爾斯的煤炭!」
我回到了團結茶室。一早我就開始在那裡寫東西了。一個年邁的老者試圖和我攀談。說他年邁,但實際上也許並不比我更老。他體格魁偉,頭髮捲曲,戴著帽子,身穿灰色夾克,看上去非常健朗,嘴裏還叼著煙。

2002年2月24日 星期天

從踏進卡爾斯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不斷告訴自己,此行真可謂明智之舉。我如此喜歡這座城市,喜歡它美麗、破舊的老式建築,寬廣的俄式街道,以及特有的地方氣息,和那種被世界徹底遺忘的感受。正因為如此,我才滿懷激|情地聆聽人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帶著小小的錄音機和攝影機,從臨時搭建的帳篷到黨總部大樓,從鬥雞娛樂場所到政府辦公室,從小報社到茶室,來回穿梭,採訪那些渴望對我講述的人們。我一共收集了二十五到三十個小時的素材。用我簡陋的照相機,拍下了感興趣的一切。我記得,第一次前往卡爾斯的最後一天,我來回奔波,竭盡全力地記錄一切,一個當地警察還緊緊尾隨在我身後。每次訪問卡爾斯,我都會一早前往柏里客茶室(即團結茶室),在筆記本上匆匆記錄我的思緒。此外,除了收集這些素材(我真不喜歡用這個詞),我還要不斷記述的,並不完全是我對卡爾斯及卡爾斯人的印象,還包括我頭腦中的故事雛形。
「這兒沒有一個人感到快樂,一切都是被禁止的。」有人說。卡爾斯的每個read.99csw.com人都在抱怨;沒有人感到快樂;每個人都處在痛苦崩潰的邊緣。即使城裡尚有片刻寧靜和安穩,以及奇異的平和氛圍,那也是因為,滿街皆是悲哀和無助卻努力表現出和平模樣的人們。政府壓制一切變革的可能,甚至不惜以武力鎮壓。快樂已是遙遠的另一回事。當然,這是在寫小說時,我自己的感覺。我感到自己內心浮現的,並非因無法分擔這些人的命運而感到的內疚,而是一種絕望之感。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看得見的未來,這裏絲毫不會有發生重大變革的希望。但還是讓我相信有這個希望,並且是由衷地相信吧。讓我懷著如此的信念來寫小說吧。我能為卡爾斯人做的最大好事,就是誠心地寫作,寫一部好小說。
我記憶中第一次前往卡爾斯,是在二十五年前。城市的陰冷、它夢幻般白雪皚皚的冬季,這些都是最初的動因,令我深信我必將有一部小說紮根於此。因此,在完成《我的名字叫紅》之後,我來到了卡爾斯,口袋裡裝著一則從伊斯坦布爾《晨報》(Sabah)上剪下來的新聞報道,並開始尋訪城市的美麗和它的白雪。因為我深信,我的故事將在此生髮。而我的目的,絕不僅僅是記錄卡爾斯的故事,聆聽它的居民在我耳邊喃喃低語的那些或悲或喜的傳聞,而是要實現我的最初想法,寫一部關於卡爾斯的小說。
我們還參觀了城市第一座「複原的官邸」,就在學校旁邊。一位安卡拉建築師買下了這棟美麗的建築,為它耗費了大量資金,將其修繕成了時尚裝潢雜誌喜愛的那種風格。卡爾斯窮成這樣,竟有如此富庶、奢華的建築,真是咄咄怪事:你一方面對其精美讚賞有加,另一方面又覺得這麼說幾近殘忍。
一個畫家,竭盡一生光陰,最終能以最迷人的方式畫出一棵樹時,當他用藝術語言使這棵樹復活,然後帶著創造的喜悅再次回到畫中,看看那棵樹,此時他必定會有某種挫敗感,甚至會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今天,我走在卡爾斯的街頭,就有這種感覺。我仍將繼續漫步,體味迄今為止那街道仍賦予我的深深的孤獨感和隔絕感。
這是我在卡爾斯的最後幾個小時。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沿著結冰的路面走了片刻。每次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卡爾斯,我彷彿總是有著難以承受的深重憂鬱。簡樸的生活、溫存的友誼、親昵的感情、脆弱的生命和它的延續,以及身處時間流逝緩慢之地的感觸,所有這些都將我和卡爾斯緊密連在一起。
這是我第四次返回卡爾斯。早上十點,我和攝影師朋友曼紐爾抵達這裏。我們在街頭漫步,一整天都在聊攝影。之後,我的情緒奇怪地低落下來。已經是第四次涉足此地了,卡爾斯再也不像往常那樣令我興奮。這些街巷,這些老式的俄羅斯建築、陰鬱的庭院、破敗的茶室——整座城市深深的憂傷,它的孤獨和美麗——我再也不堪忍受這些,再也不希望將其寫入小說了。我的大部分小說,有五分之三描述過這個地方;有時我會將現在這部小說稱為《卡》(Kar即雪),有時又會稱之為《卡爾斯的雪》(Kar in Kars),它也已經完成構思。我知道它會是個什麼樣子,我將如何從這座城市,從它在我內心激起的孤獨和隔絕感中來採擷素材。此刻我所思考的,並不是卡爾斯這座真實的城市,而是小說《雪》(或《卡爾斯的雪》)。我也明白,這座城市的擁擠,它的街巷、居所、樹木、店鋪,甚至某些人的面容,構成了小說的內容。但我同樣知道,小說中的城市仍然不像這座真實的城市。九*九*藏*書
在卡爾斯,「伊斯蘭政治運動」並沒有小說中描寫的那麼激烈。另一方面,直至昨天,市長才告訴我們,在伊斯蘭政治的影響下,亞塞拜然勢力開始慢慢消退;那些本要去伊朗庫姆求學的人,對其什葉派身份也已頗感厭煩。哈桑·侯塞因·卡爾巴拉宗教典禮即將在此舉行,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說這話的時候,餐廳服務生正打開爐蓋,用鉗子往裡面加煤。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坐在卡爾斯的茶室里,打開錄音機,周圍的人就會開始對我傾吐他們的不滿,包括煤炭價格不斷上漲。這會使你明白,當我手裡拿著筆記本,在茶室附近轉悠時,人們是怎麼看我的。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作家,即便知道,他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寫在卡爾斯發生的小說而已。當我說我是記者時,他們立刻會問:「是那家報紙的?有一次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寫吧,記者,寫吧!」
今天早上,我五點半醒來。天已經亮了,但街上空無一人。我坐在賓館里的小桌子前,桌子上鑲著鏡子,我開始寫作。在卡爾斯,只有這麼早的時分,在這裏醒來,知道自己將再次穿越荒涼的街道,再次步入那間茶室,然後潦潦草草地作些記錄,我才會感到高興。猶如每次即將返回伊斯坦布爾的時刻來臨之際,我渴望把整個卡爾斯都記錄下來——它哀傷的街巷、狗、各類茶室,以及理髮店——把它們留在膠捲上,將其埋藏。

2月25日 星期一

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是的,我回來了。」我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