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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父親的辭世

47、父親的辭世

但這並不是讓我內心激動的原因,而是芙頌也會去參加葬禮的可能性。完全因為這個原因,我讓人在各大報紙的訃告上也寫了家族那個邊遠分支上的名字。我不停地想,在伊斯坦布爾的某個地方,芙頌和她父母看到報上的訃告后便會來出席葬禮。他們看哪份報紙呢?當然,他們也能夠從訃告名單里的其他親戚那裡得到這個消息。母親也在吃早飯時,看了登在所有報紙上的訃告。她不時埋怨道:「瑟德卡和薩菲特不僅是你們去世的父親,也是我的親戚,因此要把他們的名字排在佩蘭和她丈夫的後面。敘克魯帕夏的女兒尼甘、圖爾康和敘柯蘭的順序也排錯了……根本沒必要提到你們澤凱利亞姨父的前妻,那個阿拉伯人梅麗凱,因為那女人和你們的姨父最多做了三個月的夫妻。你們內希梅大姑媽的那個兩個月就夭折的可憐嬰兒也不叫居爾,叫阿伊謝居爾……你們都問誰了就讓人把這些名字全寫上去了?」
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床上,我一邊用芙頌的物件來減輕我的那些痛苦(失去父親和失去情人的痛苦,現在全都變成了一種孤獨和不被愛的痛苦),一邊在想芙頌和她的父母為什麼沒來參加葬禮。但不管怎樣,我無法接受一直注意於我母親以及我們家關係的內希貝姑媽和她丈夫沒來參加父親葬禮的事實,也無法接受這是由我造成的事實。這意味著芙頌和她的家人將會一直逃避我。那樣的話此生我將永遠不能再見到芙頌。這個想法是如此的無法忍受,以至於我不能過多地去想它,我開始尋找一個不久我將能夠見到芙頌的希望。
有一陣,我想鎖上房門想著父親,為芙頌痛快地哭一場,但我沒能哭出來。我用完全不同的視角看了看父母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房間;那個依然散發著古龍水、地毯、地板蠟、木頭和母親香水味的我童年的私密中心;父親把我抱在懷裡時給我看的氣壓計和窗帘。彷彿我生活的中心消散了,我的過去被埋入了世界。我打開父親的衣櫃,撫摸了一下父親那些過時的領帶和皮帶,拿起了他的一隻儘管多年不|穿,但依然不時上油、打蠟的舊皮鞋。當我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時https://read.99csw.com,我感到了和兒時翻這個柜子時感到的同樣的罪惡感,於是我立刻嘎吱作響地關上了櫃門。父親的床頭柜上放著藥瓶、摺疊起來的報紙、一張他非常喜歡的服兵役時和軍官們喝拉克酒時拍的老照片、老花眼鏡和放在杯子的假牙。我用手帕包起假牙放進了口袋裡。回到客廳時,我坐在了母親對面父親的沙發上。
父親的遺體,下午被送去了貝西克塔什的希南帕夏清真寺的太平間。因為母親要聞著父親的味道睡覺,因此她不讓人更換床單和枕套。夜晚,我和哥哥給母親吃了安眠藥後送她上了床。母親聞著父親留在床單和枕頭上的味道,稍微哭了一會就睡著了。等奧斯曼走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到,像兒時總是希望也經常夢想的那樣,最終我和母親單獨留在這個家裡了。
母親點了點頭。中午,親戚、熟人、朋友、鄰居都來了。所有人都親吻了母親的手,擁抱了她。大門一直敞開著,電梯也在不停地工作。沒過多久,家裡聚集起了一群人,他們讓人想起從前的那些宰牲節和節日宴請。我感到,自己是喜歡這些人的,是喜歡大家庭的嘈雜聲和溫暖的,和長著肉鼻頭、寬腦門、彼此相似的叔伯孩子們和親戚們在一起時,我是幸福的。有一陣我和貝玲坐在長沙發上,挨個說了一遍我的那些堂兄弟們。我很欣賞貝玲對每個人的關注,欣賞她比我更熟悉這個大家庭。我也和所有人一起不時輕聲地開一些小玩笑,我還談起了在法提赫酒店大堂的電視里看到的最新足球賽(費內爾巴赫切:2——博盧體育:0)。儘管很悲傷,但貝科里還是在廚房炸了春卷,我坐到了他準備好的餐桌上,不時跑去后屋端詳父親用不變的姿態躺在那裡的軀體。是的,他一動也不動。我不時打開房間里的柜子和抽屜,撫摸那些每件都帶有許多兒時回憶的東西。父親的死,讓這些大多數我從小就非常熟悉的物件,變成了一些滿載著一個消逝的過去的珍貴東西。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聞著抽屜里那混合著咳嗽藥水和木頭的味道,像看一幅畫那樣久久地看著裏面的舊電話賬https://read.99csw.com單、電報、父親的阿司匹林和別的藥瓶。我記得,為處理埋葬事宜與切廷出門前,我站在陽台上,想著兒時的記憶朝泰什維奇耶大街看了很久。父親的死,不僅讓我生活中的這些日常用品,也讓最平常的街景變成了一個過去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回憶。因為回家,意味著回到那個世界的中心,我感到了一種無法向自己隱藏的幸福,同時我也感到了一種比任何一個失去父親的男人所能感到的更深的罪惡感。我在冰箱里找到了父親去世前夜喝剩的一小瓶拉克酒,等所有客人走後,當我和母親、哥哥坐在一起時,我喝乾了瓶里剩下的酒。
在我拽被子時,他的左腳從被子里露了出來。帶著一種衝動,我仔細看了看他的大腳趾。父親的大腳趾和我的一模一樣,就像在這張我放大的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那樣,它們有一種在任何人那裡都沒有的奇怪形狀。父親的老朋友居內伊特,十二年前在我們穿著泳褲坐在蘇阿迪耶別墅的碼頭上時,發現了我們父子身上這奇怪的相似之處,以後每次看見我們,他都會用同樣的笑聲問道:「大腳趾們還好嗎?」
對於那些問我那天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芙頌沒來參加葬禮而痛苦的讀者和博物館參觀者,我想說的是,愛情的痛苦是一個整體。真正的愛情痛苦,會紮根於我們生命的最根本點上,會從我們最柔弱的地方緊緊抓住我們,會和其他所有痛苦緊緊地連在一起,以一種無法被停止的形式蔓延在我們的全身和整個一生。如果我們無望地愛上了一個人,那麼從失去父親的痛苦到像丟失鑰匙那樣最平常的不幸,其他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不安,都會成為我們那隨時都準備重新膨脹的這個主要痛苦的導火索。像我這樣一個為了愛情把生活搞得一團糟的人,因為認為其他所有煩惱只有在愛情痛苦結束時才有可能得到解決,所以這又進一步加深了內心的創傷。
父親是在早禱吟唱時,7點過一點兒,在半睡半醒之間因心力衰竭去世的。母親早上醒來時以為身邊的丈夫還在熟睡,等到明白時她瘋了,他們給她吃了鎮定用的帕拉迪松。現在,母親坐在九*九*藏*書客廳里她一直坐的沙發上,對面是父親坐的沙發,她不時哭著用手指著父親的那個空沙發。一見到我,她立刻振作了起來。我們緊緊地擁抱了彼此,但誰也沒說話。
靈車把父親的棺材從清真寺的太平間運到了舉行葬禮的泰什維奇耶清真寺,當母親在家裡看見父親的棺材被抬上停棺石時,她開始大哭起來,於是大家明白她是不可能走下樓梯穿過街道去參加葬禮的。後來當擁擠的人群在清真寺的天井裡做葬禮禮拜時,身穿阿斯特拉罕裘皮大衣的母親在法特瑪女士和貝科里先生的攙扶下走到了陽台上,儘管吃了很多鎮定葯,但當棺材被放進靈車時,母親還是暈倒了。那天刮著刺骨的東北風,風將洋洋洒洒飄落的雪花吹進了人的眼睛里。天井裡的人群中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發現了陽台上的母親。等貝科里和法特瑪把母親攙扶進去后,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人群里。這是一些和去希爾頓參加我們訂婚儀式同樣的人。就像冬天我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道上總是感到的那樣,夏天我發現的那些漂亮姑娘全都消失了,女人們變醜了,男人們也都換上了一種更加陰暗的神情。就像在訂婚儀式上一樣,我和上百個人握了手,還擁抱了很多人。每當我在人群中遇見一個新影子時,就像我們要埋葬父親那樣,因為那人不是芙頌而感到了痛苦。當我清楚地意識到,不管是芙頌,還是她的父母都沒來參加葬禮也不會來時,我感覺好像自己和父親的棺材一起被埋進了冰冷的土裡。
母親說:「即使我凍死也不能待在家裡。」
也因為寒冷,葬禮上變得彼此更加親近的親戚們,葬禮結束后也不願意分開,但我逃離了他們,我坐上計程車去了邁哈邁特公寓樓。即便是單元房的味道都能讓我感到安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間里的空氣,憑經驗拿了我知道最具安慰力的芙頌的鉛筆、她消失后我一直沒洗過的茶杯,躺到了我們的床上。撫摸它們,讓它們在我的肌膚上遊走,短時間里減少了我的痛苦,也讓我輕鬆了很多。
但3月初,父親去世后我搬回了家裡。噩耗是奧斯曼開著父親的雪佛蘭跑來法提赫酒店告訴我的。我是不希望奧斯read.99csw•com曼去我房間的,不希望他看見我在邊遠街區散步時從舊貨店、雜貨鋪和文具店裡買來的那些奇怪物品的。但這次他用憂傷的眼神看著我,非但沒有鄙視我,反而還用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意擁抱了我。我在半小時內收拾好行李,結完賬就離開酒店了。車上,當我看見切廷淚汪汪的眼睛和他那不知所措的樣子時,我想起父親不僅把他、也把車留給了我。那是一個陰沉、灰色的冬日。我記得,在切廷開車經過阿塔圖爾克大橋時,我看了看哈利奇灣,海灣里那介於藍綠色和深咖啡色之間的冰冷海水讓我在內心裡感到了一種孤獨。
我說:「親愛的媽媽,我拿了爸爸的假牙。」
坐計程車去埋葬父親的那天,我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些,但很可惜,我根本沒能按照這些想法去做。因為愛情的痛苦,一方面在磨鍊我的靈魂,讓我變成一個更加成熟的男人,但另一方面在整個地佔有我的腦子,很少允許我去使用成熟賦予的理智。像我這樣一個長時間以一種毀滅性的形式墮入愛河的人,在知道結局將會是痛苦的情況下,依然會繼續堅持一種明知是錯誤的想法和行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會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錯誤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會去注意的一件趣事就是,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我們的理智從不會沉默,即便是無法和痴迷的力量抗衡,它也會誠實而無情地輕聲告訴我們,我們所做的大多數事情其實除了增加我們的愛情和痛苦,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在失去芙頌的九個月里,理智的這個低語在不斷地強大起來,它也給了我一個希望,那就是總有一天它會控制我的整個腦子,把我從這種痛苦裏解救出來。然而和愛情在一起的希望(即使這是一個總有一天我們將擺脫疾病的希望),因為給了我帶著痛苦生活的力量,因此它除了延長我的痛苦也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
母親說:「看見你們的爸爸是怎麼對我的吧,甚至在死的時候他都不告訴我一聲。」
我進去看了父親。在和我母親分享了近四十年的那張核桃木的大床上,他穿著睡衣,熟睡似的躺在那裡,但在他那僵硬的睡姿、慘白的膚色和臉上的表read.99csw.com情里,有一種不是一個熟睡的人、而是一個極為不安的人的樣子。我猜想,那是因為清醒時他看見了死亡,因此他慌亂地睜開了眼睛,就像一個面對一場車禍想要保全自己的人那樣,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恐的表情,而這種表情僵硬地留在了他的臉上。他那雙滿是褶皺的手緊緊抓著被子,我對他手上古龍水的味道、褶皺、斑點和汗毛非常熟悉,兒時它們曾上千次撫摸過我的頭髮、後背和手臂,這是我熟悉的一雙手。但它們的顏色變得那樣慘白,我害怕了,沒能親吻它們。我想掀開被子,看看他穿著藍色豎條絲綢睡衣的身體,但被子在什麼地方被卡住了,我沒能掀開它。
奧斯曼說:「親愛的媽媽,這是排版的錯誤,你是知道我們那些報紙的……」早上母親不時站在窗前向泰什維奇耶清真寺張望,她在琢磨該穿什麼衣服去出席葬禮。我們對母親說,在這樣一個下著雪的日子里她是不應該出去的。「但是如果您像去出席希爾頓的宴請那樣穿上裘皮大衣也是不合適的。」
婚約解除的消息迅速傳開,奧斯曼有一天來辦公室罵了我一頓,還說準備去為我和茜貝爾說和。我從別人那裡聽到了有關我的各種傳聞,有說我瘋的,有說我沉浸在夜生活里的,有說我在法提赫加入了一個秘密宗教組織的,甚至還有說我當了共產黨像民兵那樣生活在貧民窟的,但我對這些傳聞並不十分在意。相反,我在幻想,芙頌聽到這些消息後會從她藏匿的地方給我傳來消息。我也不再希望自己能夠好起來,與其好起來還不如盡情享受我的痛苦,我也不再有任何顧忌地轉悠在尼相塔什的那些橙色街道上,每周去邁哈邁特公寓樓四次,在那裡用物件和對芙頌的回憶得到安寧。因為重新回到了認識茜貝爾之前的單身生活,我也就能夠回到尼相塔什的家裡,住進自己的房間了。但因為母親始終無法接受我解除婚約的事實,向她認為「無精打采、虛弱」的父親隱瞞這個壞消息,也從不和我談論這個幾乎被她當做禁忌的話題,因此我經常只在中午回去和他們一起吃午飯,但晚上不住在家裡。因為在尼相塔什的家裡,我腹部的疼痛會加劇,因此晚上我不願意住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