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好。」茜貝爾說，「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情況。」

我說：「你看，希爾米他們要走了，喊他們過來坐一會兒好嗎？剛才他們對我們很熱情。」沒等茜貝爾開口，我就向希爾米和他的妻子招了招手，但他們沒看見。

一陣可怕的沉默。為了不讓茜貝爾哭出來，為了不讓這種情況繼續，我堅持向還未入座的塔伊豐和他的妻子招了招手。看見我們后，他們高興地走了過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他們坐到了我們的桌上。

難道她沒聽說那些關於我們的傳聞嗎？

「像我們那樣的愛情，是一種絕配的藝術。除了在土耳其電影里，你在別處看見過一個富有的年輕女孩因為英俊而愛上、嫁給看門人阿赫邁特，或是建築工人哈桑的嗎？」

因為剛開始我沒能明白茜貝爾想說什麼，因此我皺起了眉頭。隨後我想起，她也是除了我沒和別人「走到最後」的。「這個壓力對你與對她是不同的，你富有並且現代！」我很想這麼說，但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說：「算了，我們還是別跟別人說吧。」

直到2月底，茜貝爾從烏魯達山回來我才給她打了電話。因為我非常害怕一個以不愉快、憤怒、眼淚和悔恨告終的結局，所以我根本不想找她談，我希望她找一個借口把訂婚戒指退還給我。在我對這種緊張無法忍受的一天，我打電話在努爾吉汗家找到了她，我們約好在福阿耶吃晚飯。

「怎麼說？」

「如果我們很現代，如果我們是歐洲人，這不是件重要的事情……但，如果我們很傳統，如果一個女孩的童貞也是你所看重，也是所有人希望對此表示尊重的一樣珍貴的東西……那麼在這個問題上，你應該平等地對待每個人！」

「和一個賣東西的女孩……」

「我看你習慣了自己的毛病。」說著她打開了話題。

塔伊豐說：「你們九-九-藏-書知道嗎，我現在就開始想念別墅了。」

我脫口而出地說道：「我相信土耳其電影。」

「在歐洲，有錢人禮貌地做出他們並不富有的樣子……這就是文明。我認為有文化和文明的表現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彼此平等和自由的，而是每個人禮貌地做出彼此平等和自由的樣子。那樣的話誰都沒必要有負罪感了。」

等薩迪走過來，我們問了他的情況（感謝真主，一切都很好！），生意（凱末爾先生，我們是一家人，每晚都是同樣的客人……），市場（因為左右兩派的恐怖分子，老百姓都不敢上街了！），經常有誰來（所有人都從烏魯達山回來了）。我從小就認識薩迪，那時他在父親常去的開在貝伊奧魯的阿卜杜拉赫先生飯店裡當招待員。他是在三十年前十九歲到伊斯坦布爾時才第一次看見大海的，在希臘人開的酒館里，他從著名的希臘招待員那裡，學到了在伊斯坦布爾挑選和準備魚的本事。他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上他親自從魚店買來的幾條紅鯔魚、一條肥碩的竹莢魚和一條海鱸魚。我們聞了聞魚的味道，看了看魚兒明亮的眼珠和鮮紅的魚鰓，確認了魚的新鮮。隨後我們開始抱怨被污染的馬爾馬拉海。薩迪說，他們讓一家私人公司每天送一車水來對付斷水問題。至於斷電，他們還沒能買一台發電機，但有些晚上，顧客們也喜歡黑暗中蠟燭和煤油燈製造出來的氛圍。薩迪為我們斟滿葡萄酒，然後就走開了。

「我們怎麼辦？」

「什麼意思？」

茜貝爾說：「難道我們在別墅時沒有一起認為這是一種疾病嗎？」

我說：「你幹嗎要把這些事混在一起……這和售貨員，和富有、貧窮沒關係。」

因為相信她說這些話是為了氣我，同時也因為我覺得她說的這些話是對的，我對茜貝爾生氣了。

「read.99csw.com是的。」

「嗯……看來你沒白在索邦念書。我們該點魚了吧？」

我想在福阿耶這樣一個滿是熟人的地方，我倆都不會太感情用事。事實上，剛開始時也是這樣的。另外幾桌上坐著私生子·希爾米和他的新婚妻子奈斯麗汗，沉船·居萬和他的家人，塔伊豐，還有耶希姆一家。希爾米和他妻子還專門跑來說見到我們很高興。

塔伊豐的妻子斐甘問道：「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那麼現在怎麼了？難道把未婚妻撇下正常嗎？」

「我沒說……」茜貝爾說著無聲地用「那麼以後怎麼辦？」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說：「也許是這樣的吧……」

她急急忙忙地先親吻了塔伊豐和斐甘的臉頰，隨後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就走掉了。陪塔伊豐和斐甘坐了一會兒后，我也離開了福阿耶飯店，去了邁哈邁特公寓樓，我努力用芙頌留下的物件尋求安慰。茜貝爾，一個星期後讓扎伊姆退還了訂婚戒指。儘管我從別人那裡得到過一些她的消息，但在此後的三十一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不知道。」

我說：「在別墅住的那些夜裡，我們不是聽到過一個漁夫和他兒子的聲音嗎……你去巴黎后不久他們也消失了。那時別墅變得更冷了，變成了一個孤獨的地方，讓我無法忍受。」

「我也去嗎？但我在這裡有很多事情要做。」

「凱末爾，這些年我沒見你去看過一次土耳其電影。即使為了好玩你也不會和朋友們去夏天的露天影院。」

「法提赫酒店裡的生活就像土耳其電影里表現的那樣。」我說，「夜晚臨睡前我會去那些無人、僻靜的小街散步。那對我很好。」

茜貝爾說：「別喊他們……」

「問題完全就在這裏。」茜貝爾用一種想了很久最終痛苦得出這個結論的堅決態度說，「就因為她是一個又窮又有https://read.99csw.com野心的人，所以你才能那麼容易地和她發生了關係……如果她不是一個售貨員，也許你就會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而和她結婚了……讓你不舒服的就是這些事情……沒法和她結婚，沒法有那麼大的勇氣。」

我說：「我當然沒有像你認為的那樣愛上那個女孩……但為了討論這個話題我要說，難道一個人就不能愛上比自己窮的人嗎？富人和窮人之間就不能有愛情嗎？」

「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為一個賣東西的女孩做出這樣怪異的舉動，住在法提赫的酒店是不正常的，親愛的……如果你想好起來，首先你要承認這些事情。」

「幾個月來我們一直在希望你能好起來。忍耐了那麼久，看見你非但沒好起來反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太令人傷心了，凱末爾。在巴黎時我一直在為你能好起來而祈禱。」

福阿耶的領班薩迪，帶著一種看見我們十分開心的表情正要向我們走來，但當他發現我們談得很投入時猶豫了一下。我對薩迪做了一個等一下的手勢。

茜貝爾態度堅決地說：「剛開始，我以為這個賣東西女孩的故事起因完全是扎伊姆。我想，那只是你結婚前羡慕他和舞娘、女服務員、德國模特經歷的那種仿效《甜蜜生活》的生活。我和扎伊姆也談過了。現在我知道你的煩惱是一種和在窮國里當富人有關的複雜心理（這是那時的一個時髦詞彙）。而這當然是比對一個賣東西的女孩產生暫時好感更為嚴重的事情。」

「你ｈttpｓ://ｒｅad.９９cｓw•ｃom去巴黎吧……」我表現出對這個話題的厭煩。「我讓自己調整一下，隨後過去。」

我看見茜貝爾對我說的這句話非常生氣。因為憤怒和悲傷，她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茜貝爾只對我這些話里的道歉成分感興趣。為了轉換話題，我說自己經常想到漁夫和他的兒子。（我想到了父親給我的那對珍珠耳墜。）我說：「漁夫和他的兒子也許去追趕鰹魚和竹莢魚群去了。」我告訴她，今年鰹魚和竹莢魚都很多，我甚至在法提赫的後街上看見小販們在趕著馬車賣鰹魚。我們吃魚時，薩迪說，盾牌魚的價格漲了很多，因為俄羅斯人和保加利亞人把為了追趕盾牌魚群進入他們水域的土耳其漁民抓起來了。越是說這些，我看見茜貝爾越不開心了。茜貝爾也發現，我既沒什麼正經話要對她說，也不會給她什麼希望。她明白，我說這些只是為了不談正事。其實我也想用一種輕鬆的態度來談談我們的情況，但我想不出任何話來。當我看著她那憂傷的面孔時，我知道自己將無法再對茜貝爾撒謊，為此我不知所措。

「我在這裏不幸福。」

「你要去巴黎嗎？」

茜貝爾說：「5月份。還在希爾頓……你們都要答應我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電影里那樣穿上白色的衣服。你們看過那部電影嗎？」她突然看看手錶說：「啊，五分鐘后我要和母親在尼相塔什的拐角碰頭。」而事實上她母親和她父親在安卡拉。

「凱末爾，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另外一件事情是……既然你無法離開她，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訂婚，隨後為什麼不立即解除婚約？」她的聲音是那麼憤怒，幾乎是在顫抖，「如果是這樣的結果，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墅，為什麼要搞聚會，為什麼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在這個國家，婚前像一對夫妻那樣生活？」

茜貝爾沒有回答。我感到，不單單是我們的九*九*藏*書這次見面，關於我們的未來她也已經作出了決定，但她腦子裡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在我們吃冷盤、喝雅庫特葡萄酒時，茜貝爾談起了在巴黎度過的那些日子、努爾吉汗的法國朋友、聖誕節里城市的美麗。

我說：「我不是病人。」我用眼睛掃了一下飯店裡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的人群。「這些人可以認為我的這種狀態是病態……但我不希望你這麼看我。」

「我腦子裡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很抱歉談這個問題……但是，凱末爾，童貞……並不是讓你的這些行為變得合情合理的一個重要問題。」

為了轉變話題，我說起父親對生活的日益倦怠。茜貝爾則說起了她母親新近開始的收藏舊衣服、舊物件的癖好。我說母親恰好相反，她把所有舊物件送去了另外一套房子。但這是一個危險的話題，我們都沉默了。茜貝爾的眼神告訴我，我是在沒話找話說。另外，看我逃避正題，茜貝爾其實也明白了我沒什麼話要對她說了。

我問道：「你父母他們還好嗎？」

「有天夜裡我不是在花園裡睡著，讓大家擔心了嗎……」他開始講一個夏天留下的故事。茜貝爾不露聲色地聽塔伊豐講話，若無其事地開玩笑，讓我對她產生了一種近乎于崇拜的敬仰。

「在巴黎時我找勒克萊克（茜貝爾崇拜的一個經濟學教授）談了。他支持我寫論文。」

「什麼意思？」

「在別墅里和你分享的秘密、真誠和友情，此生我沒和別人經歷過。」

夏天他們經常去別墅。塔伊豐在碼頭上、別墅里就像在自己家裡那樣隨處溜達，他會打開冰箱為自己、為別人準備飲料和食物，有時他很興奮，會在廚房裡花很多時間做飯，他還會細緻地給我們講解蘇聯和羅馬尼亞油輪的特點。

我說：「對不起，非常抱歉……」

「為什麼？希爾米人很好。再說你不是也喜歡他的妻子嗎？她叫什麼名字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