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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心碎的痛苦和氣惱無益於任何人

53、心碎的痛苦和氣惱無益於任何人

甚至在多年後我都不想去知道原因的這種羞慚,是和我的氣惱融為一體的。電影結束后,我跑到了被傑米萊女士仔細瞄了一眼的芙頌和她丈夫的身邊。芙頌的臉拉得比往常還要長,我除了假裝生氣也別無選擇。回家的路上,在車裡那種無法忍受的沉默里,為了能夠從我那不得已而為之的生氣角色里走出來,我幻想開一個荒唐的玩笑,或者瘋狂地大笑一下,但我什麼也沒做。
我說:「不,我不上去了,內希貝姑媽。」我從口袋裡拿出了裝著珍珠耳墜的盒子。「這是芙頌的……是我父親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我路過這裏就拿來了。」
這種不自然是因為,我被擠在了一個夾縫裡,夾縫的一邊是自己繼續在靈魂的某個角落隱藏的氣惱,另一邊是因為芙頌的不道歉導致我感覺不得已而為之的「外交」氣惱。就這樣,我和芙頌還有她的丈夫在露天影院里,沒得到多大樂趣,沒說太多的話,假裝生氣地度過了夏天的最後幾個夜晚。我的壞情緒當然也傳染給了芙頌。即使在內心不想那麼做的時候,因為迫不得已,我還是會對芙頌生氣,這下我就真的生氣了。一段時間過後,我在芙頌身邊表現出來的這第二種個性,開始慢慢取代了我的真正個性。我一定是在那些日子里第一次開始感覺到,人生,對於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一個由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窄空間里,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
她說,她不知道女兒因為痛苦和悲傷做了什麼,讓芙頌結婚是塔勒克先生的主意,芙頌最終同意和「這個孩子」結婚了。她還說,費利敦從十四歲起就認識芙頌了,那時他很愛芙頌,但芙頌從不理睬他,甚至還用冷漠折磨了他很多年。現在費利敦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芙頌了。(她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在說「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消息」那樣笑了笑。)她說,費利敦晚上也不在家裡獃著,他一心只想著電影和那些拍電影的朋友。他放棄卡德爾加的學生宿舍,也好像不是因為要和芙頌結婚,而是要靠近貝伊奧魯的電影人茶館。她說,當然現在就像那些媒人介紹結婚的健康年輕人那樣,他們的血已經融在了一起,但我不必對這些太認真。她還說,他們認為經歷了那些事情后,芙頌立刻結婚是對的,他們也沒因此後悔……
內希貝姑媽問道:「哪個耳墜?」看到我在猶豫,她說:「如果所有的事情靠一對耳墜可以解決就好了……芙頌生病時費利敦也來了我們家。我女兒那時傷心得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他挽著她的胳膊甚至帶她去了貝伊奧魯的影院。每晚沒去茶館找他的那些電影人朋友之前,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關心芙頌……」
當汽車在昏暗的街燈下,在靜悄悄的後街上顛簸前行時,樹木和樹葉的影子在車的前窗上,就像在夢裡那樣慢慢地移動著。我坐在切廷的旁邊,發現心碎的感覺痛徹心扉,我沒扭頭朝後面看過一次。像往常那樣,我們開始談論起電影來。很少加入這類談話的切廷,也許是因為不喜歡車裡的沉默,所以打開了這個話題。他說電影里的一些地方一點也不可信,因為一個伊斯坦布爾的司機,任何時候都不會像電影里那樣去責罵女老闆,即便是禮貌的責備。
當我用昏沉沉的腦子試圖去弄清楚芙頌會怎麼想時,我發現了另外一read.99csw.com件事情。那就是,其實從我聽到那句難聽的話(「你真要出錢……」)的那一刻起,我的氣惱就變成了一種針對報復的「外交」氣惱。因為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想報復芙頌,但又因為我對這種慾望感到害怕和羞恥,因此我要讓自己相信,「我不想再見到她了」。這個借口更加好聽,同時也給了我報復時讓自己感覺清白的機會。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其實不是真誠的,也不是真實的,只是為了給我的報復慾望賦予一種無辜的深刻,我在誇大自己的心碎。明白這點后,我決定寬恕芙頌去見她。決定去見她后,我又開始更加積極地去想一切事情。但是為了重新去找他們,我必須苦思冥想地去欺騙自己。
切廷說:「這我知道。我也是因為這才那麼喜歡的。因為它也有教育的一面……我非常喜歡今年夏天看的這些電影,一方面是因為有趣,另一方面是因為有教育意義。」
「該怎麼做您比我更清楚……您要去討她的歡心,讓她儘快從這條錯誤的道上走出來。」
「巴克爾柯伊的後面有一個秘密的煤氣灌裝點。他們把廉價的煤氣灌進阿伊嘎茲的空煤氣罐里。我們也在那裡灌了一次。凱末爾大哥,比真的還好燒。」
第二天中午去貝伊奧魯吃午飯時,我把裝著珍珠耳墜的盒子放進了口袋裡。1976年10月12日,星期二,那是一個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的日子。街上各色的櫥窗都是亮閃閃的。當我在哈吉·薩利赫吃午飯時,我對自己是誠實的,因為我沒對自己隱瞞,我來這裏,是為了能夠立刻去楚庫爾主麻和內希貝姑媽見上半個小時。從飯店走到楚庫爾主麻只需要六七分鐘時間。剛才路過時我看了一眼,薩拉伊影院13點45分有一場電影。如果去看電影,我會在散發出霉味和潮濕氣味的陰涼黑暗裡忘記一切,至少我會因為在一段時間里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輕鬆。然而在13點40分,我付了錢,開始朝楚庫爾主麻走去。我的胃裡有午飯,脖頸上有陽光,腦子裡有愛情,靈魂里有慌亂,心裏則有一絲刺痛。
「您訂婚前,訂婚的當天,特別是訂婚後,她痛苦了好幾個月,哭了很久。她不吃不喝,不出去,什麼也不幹。這個孩子就每天過來安慰她。」
我小心地把瓶子放到嘴邊說:「這個味道也更好。」
我沒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從影院花園望出去可以看見裏面的一棟老宅邸里,住著一個叫穆凱利姆的有趣女人,為了和傑米萊女士一起看這棟宅邸的裏面,我坐到了她的身邊。芙頌和她的丈夫走到我們前面六七排的地方坐了下來。電影開始后我明白,穆凱利姆女士的家就是電影里的那棟房子。位於艾蘭柯伊的這棟房子曾經是一個帕夏兒子的著名宅邸,兒時我會騎著自行車經過那裡。窮困潦倒后的這些老房子的主人們,就像母親認識的其他一些帕夏兒子那樣,把房子作為拍攝場地租給了耶希爾恰姆的電影公司。那天放映的是《比愛情還痛苦》,電影里那些靈魂醜惡的新貴就住在這樣的一棟老宅邸里。原來傑米萊女士是為了看帕夏宅邸里那些木質鑲嵌房間才來看read.99csw.com電影的。我應該起身離開傑米萊女士,坐到芙頌的身邊去,但我沒那麼做,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羞慚。就像一個在影院里不願意和父母坐在一起的小夥子那樣,我也壓根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感到羞慚。
當她朝房門看一眼,暗示我應該在芙頌回來之前離開時,我立刻帶著安寧離開了他們家。當我從楚庫爾主麻向貝伊奧魯走去時,我幸福地明白,自己的氣惱已經完全結束了。
我皺起眉頭,用一種詢問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我想知道芙頌走進的是什麼樣的一條錯道。
連著五天我沒找他們。我長時間高興地幻想芙頌後悔了,馬上就要來求我原諒了。在我的幻想里,我說一切都是她的錯來回應芙頌的那些表示悔恨的話語和哀求,我是那麼發自內心地相信了她的那些被我一一曆數的過錯,以至於我常常感到了一個受委屈的人的憤怒。
她說,如果芙頌知道她把這些秘密告訴了我,她將會給我們倆「很大的懲罰」。(她似笑非笑地笑了笑。)「凱末爾,芙頌當然對你和茜貝爾女士解除婚約,為她這麼傷心深受感動。這個一心想著拍電影的孩子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芙頌不久就會明白他有多麼無能,她會拋棄他的……當然如果你能一直在她身邊,給她信心的話……」
內希貝姑媽說:「不僅是她,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費利敦不會有什麼出息,他不能給芙頌一個美好的人生。但他是芙頌的丈夫!他想讓妻子成為電影明星,他是一個誠實、善意的孩子!如果您愛我的女兒,您就幫幫他們。我們認為與其讓芙頌嫁給一個因為她不是處|女而鄙視她的有錢老頭,還不如嫁給費利敦。他要讓她走進電影人中間。你則要保護她,凱末爾。」
「是的,但你別擔心,他不知道你的事。」
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麼神秘,以至於我沒扭捏就立刻跟她上了樓。房間里灑滿了陽光,金絲雀檸檬也在陽光下快樂地在籠子里輕聲叫著。我看見內希貝姑媽的縫紉用品、剪刀、布片遍布在客廳的每個角落。
「當然,內希貝姑媽。」
不僅是芙頌,我也一直在沉默。讓我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切廷說到的「今年夏天」,因為這幾個字在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夜結束了;我將不能再和芙頌在露天影院里看電影了;在繁星下和她並肩坐著的幸福到頭了。為了不讓芙頌發現我的痛苦,我想隨便說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說,我感到自己進入了一種將持續很長時間的氣惱里。
「凱末爾,我馬上給你煮杯咖啡,芙頌回來之前我有話要跟你說。」
「內希貝姑媽,我能夠做比這些更多的事情。」
幻想芙頌後悔的樂趣,從第二天起開始超越了我那真正的氣惱。第二天晚上,當我和母親在蘇阿迪耶別墅安靜地吃飯時,我感到自己已經開始想念芙頌,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早就結束了。我明白,只有想到我的氣惱會讓芙頌傷心,對她將是一種懲罰,我才能繼續氣惱下去。當我試圖和芙頌換位思考時,我開始替她想到了一件非常現實和無情的事情。我試圖明白,如果我是一個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女人,正當我將在丈夫拍攝的一部電影里出演主角而成為明星時,卻因為一些蠢話傷了有錢製片人的心而使自己失去了成為明星的夢想,這對我來說將會是一種多大的悔恨。但是母親的問話(「你為什麼沒把肉吃完?晚上你要出去嗎read.99csw.com?夏天的情趣已經沒有了,如果你願意,別等到月底,明天我們就搬回尼相塔什去。這是第幾杯酒了?」)阻止我繼續這麼想下去。
她用一種不存在任何疑問,外帶一些懲罰樂趣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所說的「那些事情」,除了芙頌對我的愛情、糟糕的高考,更多的是指婚前和我上床的事情。如果芙頌和別人結婚,她就可以從這個污點里解脫出來,而我當然是要為此負責的!
剛開始時,我做到了好像芙頌從未說過那些話(就像我是聾子一樣)。儘管它們(「你真要出錢……我們已經厭倦了」)不斷在我腦海里重複。但我嘟囔的那句話(「真的嗎?」)卻證明了我聽到了那些話。因此我也無法做出根本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從我的臉上立刻能夠看出來——也就是說我意識到被羞辱了——我不開心了。當那些羞辱的話在我腦海里不斷重複時,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那樣,我拿著汽水瓶,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因為痛苦,我在吃力地行動。現在,更為羞辱的不是因為發現了那些羞辱的話,而是讓芙頌發現,我發現了那些話是羞辱的,我在為此傷心。
「內希貝姑媽,我想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修補她那顆被我打碎的心。為了重新得到芙頌的愛,請您幫助我。」說著我拿出了父親的耳墜盒子。「這是芙頌的」我說。
傑米萊女士用一種坦白的口吻說:「我來是想看看穆凱利姆女士她們家。」
那天夜裡把他們送回家后,我壓根沒去和他們約後面的電影。接下來的三天里我也一直沒給他們打電話。那些天,先是腦子的一角,隨後以一種日益疊加的形式,我開始表現出了另外一種氣惱。被我稱之為「外交氣惱」的這種氣惱,與其說來自於心碎的痛苦,不如說來自於一種迫不得已。因為對於一個虧待我們的人,為了不讓他再那麼做,我們也應該給他一個懲罰來維護我們的尊嚴。我給芙頌的懲罰,當然就是不資助她丈夫拍電影,這樣她想成為電影明星的夢想也就泡湯了。我對自己說:「讓她去想想,如果電影拍不成會怎麼樣!」於是,當我頭一天發自內心地生氣時,從第二天起我開始仔細幻想懲罰是如何讓芙頌痛心的。儘管我很清楚見不到我對他們來說只是物質上的損失,但我還是在幻想,讓芙頌傷心的不是因為拍不成電影,而是因為不能見到我。也許這不是一個錯覺,是真的。
而事實上,我們去看的所有那些土耳其電影都在暗示,只有用「真實」才有可能走出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但是在觀眾日漸稀少的露天影院里,我已無法再去相信我們看的那些電影,無法再讓自己走進那個充滿情感的世界了。夏末,貝西克塔什的星星影院變得門可羅雀,因為坐在芙頌的身邊會顯得奇怪,所以我在我倆中間空出了一個位子,我那假裝的氣惱,和涼爽的晚風一起,變成了一種像冰塊那樣讓我心寒的悔恨。四天後我們去了費利柯伊的俱樂部影院,我們沒看到電影,卻欣喜地從躺在床上穿著禮服、板著臉的孩子和包著頭巾的阿姨們那裡明白,區政府正在為窮孩子們舉辦一場帶魔術和肚皮舞表演的割禮。但當留著小鬍子、胖墩墩的區長感覺到我們的欣喜,邀請我們參加割禮時,完全因為我和芙頌還在假裝生氣,因此我們婉言謝絕了。她也用假裝的生氣來回敬我的生氣,但又做得讓她的丈夫無法覺https://read.99csw•com察,這讓我氣壞了。
「內希貝姑媽……還有我第一次來這裏的那天晚上,我拿來了她的一隻耳墜……但她說沒看見……您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想再見芙頌了。內心對於一個為了讓我資助她丈夫拍電影,也就是說為了錢而和我交朋友的人也是完全抵觸的。更何況,她甚至已不再試圖對我隱藏這個事實。因為這樣的一個人對我來說已不再有吸引力,因此我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地離開她。
我忍著六天沒給他們打電話。但我還是生氣,因為即便不是芙頌,她的丈夫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如果電影也不拍了,我找什麼借口打電話給他們?如果我想見他們的話,我就必須給她,給她的丈夫出錢,我看見並接受了這個難以承受的事實。
內希貝姑媽下樓來開了門。
晚飯後,我去了十年前和年輕的朋友們一起去做「找女朋友市場調查」的巴格達大街,當我走在寬闊大街的人行道上時,為了完全搞清楚如果我放棄懲罰,對芙頌來說將意味什麼時,我努力將自己放到了芙頌的位置上。沒過多久我的腦子裡閃出這樣一個念頭:像她這樣一個聰明、漂亮,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年輕女人,如果花一點工夫,立刻就能找到另外一個可以資助丈夫的製片人。一種強烈的嫉妒和悔恨之痛在我心裏掠過。第二天下午,我讓切廷去貝西克塔什的露天影院看看那裡在放什麼電影,當我決定那是「一部我們必須看的重要電影」后,我給他們打了電話。當我在薩特沙特的辦公室里,從貼在耳朵上的聽筒里聽到芙頌家裡的電話鈴聲時,我的心快速跳了起來,我明白不管是誰來接電話,我都將無法自然地說話。
為了能夠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使出渾身解數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平常的事情。我記得,就像兒時和青少年時因為煩躁不安而陷入那些玄學思想那樣,我問了自己這樣的問題:「現在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想什麼了!」當這些單詞在我的腦海里不斷重複后,我果斷地轉身對芙頌說:「他們要收空瓶子。」我拿起她手裡的空瓶子站了起來。我的另外一隻手拿著我自己的瓶子,瓶里的汽水還沒有喝完。我誰也不看,把自己瓶子裏面的汽水倒進了芙頌的空瓶子里,隨後把我的空瓶子還給了賣汽水的小孩。拿著我在這裏展出的芙頌的瓶子,我回到座位上坐了下來。
「我一點也不知道。要不還是你自己把禮物交給她吧。」
芙頌在和丈夫說話,他們沒發現我回來了。而我直到結束也沒發現銀幕上的電影。因為不久前碰過芙頌嘴唇的瓶子,現在握在我顫抖的手上。我不願意去想別的事情,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的那些物件里。這個瓶子,多年來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的床頭邊上。注意到瓶子形狀的參觀者,會想起這是在故事剛開始時上市的梅爾泰姆汽水的瓶子,但裏面的汽水已不是扎伊姆引以為豪的梅爾泰姆汽水了。因為儘管這個第一大民族品牌的汽水已經開始在土耳其一半的地方銷售,但市場上出現了很多劣質的仿製品。這些地下的本地小生產商,把他們在自己工廠里生產出來的廉價色素汽水,灌進從雜貨店裡收來的空梅爾泰姆汽水瓶里,然後拿出去賣。回去的路上,看見我不時把瓶子放到嘴上,對我和芙頌之間發生的不愉快一無所知的費利敦先生說:「大哥,這梅爾泰姆汽水真的很好喝,是吧https://read.99csw.com?」我告訴他,汽水不是「真的」。他也立刻明白了。
「不,不……再說那耳墜也不是禮物,本來就是她的。」
「這陣子我不去別人家幹活了,但在她們的一再堅持下,我們在趕製一件晚禮服。芙頌也在給我幫忙,過一會兒她就要回來了。」
「但願如此,凱末爾先生。晚上我們等你來。給你母親也帶個好,但別讓她傷心。」
最後一次,在10月初,我們去了在潘加爾特的皇家花園影院。那天天很熱,影院也並不冷清。我在內心裡希望,我們將愉快地度過也許是夏日里的這最後一個夜晚,我們的氣惱也將就此結束。但在我們入座前發生了一件事,我遇到了一個兒時夥伴的母親傑米萊女士。傑米萊女士同時還是母親的牌友,晚年她好像是變窮了。就像那些因為變窮而感到羞慚和愧疚的有錢人那樣,我們用「你來這裏幹什麼?」的眼神互相看了一眼。
給我端來咖啡后,她立刻直奔主題。「聽說發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氣惱和傷心,這我理解。凱末爾先生,我的女兒因此很痛苦,也很傷心。您要容忍她的壞脾氣,要討她的歡心……」
我用一種見多不怪的語氣說:「當然,當然……」
整個夜晚,我沒再說一句話。因為我那時經歷的事情在許多其他語言里也被叫做「心碎」,所以我想我在這裏展出的這個破碎的陶瓷心,可以更好地向每個參觀者講述我的痛苦。像去年夏天那樣,我不再感覺我的愛情之痛是一種慌亂、一種絕望和一種憤怒。痛苦,已經在我的血液里更加稠密地流淌起來,因為每天或是兩天見一次芙頌已經減輕了痛苦的強度,為了能夠帶著這種新的痛苦生活,我養成了一些新習慣,這些新習慣在整個夏天也住進我的靈魂,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多數日子,我不是在和痛苦鬥爭,而是在壓抑或是掩蓋痛苦,抑或是裝做壓根沒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中度過的。
當我的愛情之痛稍微減輕一些時,另外一樣東西,被羞辱的痛苦便取代了它。我以為,芙頌也在注意不讓我受到這樣的傷害,她在遠離那些會傷害我自尊的危險話題和情況。然而在她說了最後的那些粗魯的話后,我明白自己再也無法裝做若無其事了。
「謝謝……」她說著接過了盒子。
看不到她的那些日子,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難過了。我開始慢慢地重新在靈魂深處,感到了過去一年半里我不得不忍受的那種深切而強烈的痛苦。因為做錯一件事,再次受到見不到芙頌的懲罰是非常可怕的。完全因為這個原因,我必須向芙頌隱藏自己的氣惱。而這會把我的氣惱,變成了一種只讓自己受傷害的東西,變成了一種我給自己的懲罰。我的氣惱和心碎無益於任何人。想著這些,獨自一人走在滿是落葉的尼相塔什的一個夜晚,我明白,對我來說最幸福,也因此是最有希望的解決辦法就是,一星期見芙頌三四次(至少兩次)。只有在沒過多點燃心裏那份無望之戀的強烈痛苦之前,我才能夠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我已經明白,無論是她給我一個懲罰,還是我試圖要給她一個懲罰,見不到芙頌的一段痛苦時間后將把我的生活變得無法承受的艱難。如果我不想再經歷去年所經歷的一切,那麼我應該像在讓傑伊達轉交的信上承諾的那樣,把父親的珍珠耳墜也給芙頌送去。
「費利敦嗎?」
女婿費利敦說:「但他不是司機,是著名的演員阿伊罕·厄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