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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芙頌的駕照

73、芙頌的駕照

我低下頭說:「好的。」
喝茶時,有一兩次我試圖在雪佛蘭霧蒙蒙的車窗後面去觸摸她、親吻她,但芙頌像一個婚前不希望有任何一種性親近的有原則、守節操的女孩那樣,禮貌地推開了我。看到芙頌並沒有為此不高興,也沒有對我生氣,讓我欣喜若狂。我認為,我的喜悅里,還有一些小城市的新郎候選人得知自己要娶的年輕女孩「有節操」后感到的那種欣喜。
「是的,」她說。她眼裡瞬間閃爍出的光芒,讓我感到了難以置信的幸福。她說:「我還要跟你說件事。把鑰匙給我,我來開車。」
1983年6月,為了準備參加駕照考試必需的各類文件,我和芙頌幾乎跑遍了伊斯坦布爾的每個角落。因為當時實施的緊急狀態,准司機們被派遣到卡瑟姆帕夏軍醫院接受神經方面的體檢。一天,我們在醫院發體檢報告的隊伍以及一個暴躁的醫生門口等了半天後,終於拿到了一份顯示芙頌神經系統健全、反應能力正常的報告,隨後我們去附近的街區轉了轉,一直走到了皮亞萊帕夏清真寺。還有一天,當我們在塔克西姆的急救中心排了四小時的隊卻得知醫生回家后,為了平息內心的憤怒,我們在居米什蘇尤的一家小俄羅斯餐廳里早早地吃了晚飯。另外一次,因為耳喉鼻科大夫休假,我們被派去了海達爾帕夏那裡的醫院,在乘船去醫院的路上,我們在後甲板上給海燕投餵了麵包圈。我記得,在恰帕醫學院附屬醫院,為了等待處理我們交去的文件,我們上街走了很長時間,當我們前行在鋪著鵝卵石的斜坡和窄小的街道上時,我們經過了法提赫酒店。那是七年前,我在其中一個房間里為芙頌忍受巨大痛苦、得到父親去世噩耗的酒店,那天,在我看來彷彿在另外一個城市裡。
「交通是行人和動物們……」我會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個以前經常聽到的答案。
就像我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做|愛時那樣,當最多持續兩個小時、對我來說卻彷彿過了好幾個小時的駕駛課結束時,我們之間會出現一種暴風雨過後的靜默。
開出公園的大門時我會說:「去埃米爾崗喝茶好嗎?」
芙頌會邊擦汗邊羞愧地說:「行了,夠了,我是學不會開車的,我要放棄了!我天生就當不了司機。」她會快速下車,走向遠處。有時,她則會什麼也不說就下車,邊用一塊手帕擦汗邊走到四五十步開外的地方,獨自猛抽煙。(有一次,兩個以為她獨自一人來公園的男人立刻向她走了過去。)或是在車上立刻點燃一根薩姆松,惱怒地把被汗水浸濕的煙頭掐滅在煙缸里,她會說自己是拿不到駕照的,反正她也沒有這樣一個願望。
因為有了她,那些天在伊斯坦布爾,就像一種無與倫比的消遣那樣,我體會到了和一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一起轉悠的所有樂趣和緊張。當我們走進一家醫院的辦公室,邁進一個國家機關的單位時,所有人都會扭頭去看她。老公務員們會放下高高在上、鄙視窮人和老婦的架子,做出一副忠於職守的樣子,從不看她的年齡,一律尊稱她為「夫人」!就像有人和別的病人說話時用「你」,和芙頌說話時著重強調「您」那樣,也有很多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既有帶著歐洲電影里那些儒雅紳士的語氣說「我能幫您做什麼嗎?」的年輕醫生,也有因為沒發現我的存在,文雅地開著玩笑和芙頌套近乎的老油條教授……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在面對一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時感到的慌亂,甚至是恐慌。有些人面對芙頌時會不說正事,一些人會結巴,一些人則會瞠目結舌,會在她身邊尋找一個可以和他們溝通的男人。當他們看見我,認為我是她丈夫時,他們會感到一陣輕鬆,而我也會無奈地和他們分享這種輕鬆。
芙頌會說:「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他扛了一面比他人還長的鏡子?」在街區後面鋪著鵝卵石的小巷裡,和我一起,帶著一種比我更真誠的喜悅看了踢足球的孩子們后,她會去後面的黑海雜貨鋪里買兩瓶汽水(還是沒有梅爾泰姆!)。對於扛著粗鐵棍、拿著水拔子,對著舊木房帶柵欄的窗戶、水泥陽台高聲叫道「通下水道!」的人,芙頌會帶著孩子般的好奇去關注;在開往卡德柯伊的渡船上,她會拿起小販介紹的既能刨西葫蘆,又能擠檸檬,還能當做切肉刀來用的新式廚具仔細研究一番。隨後,走在馬路上時,她會說:「看見那孩子了嗎?他快要把他弟弟勒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泥濘的兒童樂園前面的廣場上聚滿了人,我們會說:「怎麼了?他們在賣什麼?」並立刻跑過去。我們會一起去看耍熊的吉普賽人,在馬路當中層層疊疊扭打在一起的穿著黑色校服的小學生們,交尾時糾纏在一起的狗兒們(在九*九*藏*書街區人們嘲弄的叫喊聲和難為情的眼神下)憂傷的眼神。當保險杠相撞,兩個司機擺出打架的架勢怒氣衝天地走出車時;一隻從清真寺天井裡蹦出來的橙色塑料球一彈一跳地從坡上滾下時;我們會駐足觀看。我們也會和路人一起看轟鳴著挖公寓樓地基的挖掘機,擺在櫥窗里正在播放節目的電視機。
有一次我說:「我們練車的成績會比數學更好!」
芙頌在家時已經看過交通法規的書,幾乎爛熟在心,方向盤用的也不錯,但就像很多准司機那樣,她就是學不會用離合器。她會小心翼翼、慢慢地把車開在學車道上,在路口減速,像一個小心的船長讓船靠上島上的碼頭那樣謹慎地向人行道靠近,當我正要說:「真棒,我的美人,你真能幹」時,她的腳會過快地離開離合器,那時車子就會像一個咳得喘不氣來的老人那樣開始向前衝著發抖。我會在像一個打嗝、咳嗽的病人那樣抽搐著搖晃的車裡大聲叫道:「離合器,離合器,離合器!」但是芙頌因為慌亂會不去踩離合器,而是踩上油門或是剎車。踩到油門時,車子那咳喘的狀況會愈發劇烈並進入一種危險的狀態,隨後會突然熄火。那時,我會看見汗像水那樣從芙頌通紅的臉上,額頭上,鼻尖上,太陽穴上流下來。
芙頌以滿分的成績通過了交規考試,但卻沒能通過第一次的路考。儘管參加路考的所有人,因為要讓他們明白事情的嚴肅性都會在第一次考試時被留下,但我們對此還是沒有足夠的準備。據說,考試很快就結束了。芙頌是和三個男考官一起坐上雪佛蘭的,她成功地發動了汽車,稍微往前開了一會兒后,一個坐在後面、聲音洪亮的考官說:「您沒看後視鏡!」芙頌回頭問道:「您說什麼?」於是他們就立刻讓她停車,下車。因為司機開車時是不能回頭的。考官們帶著不想在如此糟糕的一個司機的車裡冒生命危險的慌亂下了車,而芙頌因為他們的這種鄙視而惴惴不安了。
芙頌會像一個害羞的年輕女孩那樣輕聲答道:「好的。」
「愛情就是,芙頌在公路、人行道、家裡、花園和房間里轉悠時,在茶館、飯店和家裡的餐桌上坐著時,看著她的凱末爾所感到的一種依賴的情感。」
芙頌的裙子首先會在腋下濕起來,隨後潮濕的印跡會慢慢向胸口、胳膊和腹部蔓延。有時我們會把車停在公園裡一個有陽光的地方,那時,可愛的陽光就會像八年前我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做|愛時那樣照到我們身上,我們會微微出汗。但是真正讓芙頌、隨後讓我大汗淋漓的東西卻是,我們在車裡的害臊、緊張和慌亂。當芙頌犯了一個錯誤時,她會生氣,滿臉漲得通紅,開始出汗。比如讓車子的右輪蹭到馬路牙子時,變速器發出刺耳的聲音提醒我們齒輪的存在時,或是發動機熄火時。但真正讓她大汗淋漓的還是在她錯誤踩離合器的時候。
芙頌會說:「當中沒有『和』。交通是行人、動物、機動車在公路上的狀態和行動。」
芙頌第二次路考也沒能通過。這次他們要求她做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那就是在坡上倒著把車停在一個想像中的停車點。當芙頌讓雪佛蘭顫抖地竄了一下后,他們立刻用同樣輕蔑的神情讓她離開了駕駛座。
來去練車、偶爾在城裡開車,芙頌已經熟練地學會開車了。但她還是沒能通過8月初的那場考試。
回家的路上,芙頌一句話也沒說。沒問她我就把車停在了奧爾塔柯伊。我們坐進了市場裏面的一家小酒館,我為自己和她各要了一杯帶冰塊的拉克酒。
交規考試是在貝希克塔什的一個小皇宮裡舉行的。那裡曾經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瘋兒子努曼王子為了打發時間聽後宮女孩彈烏德琴,畫印象派海峽風景畫的地方。共和國成立后,這裏變成了一個暖氣始終燒不熱的政府機構辦公樓。當我在門口等芙頌時,我再次後悔地想到,八年前,當她在大學入學考試上流汗時,我也應該在塔什克什拉的門口等她的。如果我取消和茜貝爾在希爾頓的訂婚儀式,派我母親去提親的話,那麼在這八年時間里我們就會有三個孩子了。但是如果近期結婚,我們依然還有足夠的時間生三個、甚至更多的孩子。對此我也是那麼地確信無疑,以至於當芙頌高興地跑出來說「我全做出來了」時,我差點要問她今後我們要幾個孩子,但最終還是控制了自己。晚上我們還是得在家裡和芙頌的父母一起老老實實地吃晚飯,看電視。
就像重新認識彼此一樣,我會從一起發現伊斯坦布爾、每天看見城市和芙頌的新變化里獲得極大滿足。當我們見證醫院的簡陋和無序,看見一大早在醫院門口排隊等候醫生的落魄老人,遇見在後街的空地上違禁宰殺牲口的慌亂屠夫時,https://read.99csw.com我們會覺得生活中的這些陰暗面正在把我們彼此拉近。我們的故事里那離奇,甚至是令人厭惡的一面,相對於我們在街上感到的城市和人們的那些可怕的陰暗面來說,也許就不那麼重要了。城市讓我們感到了人生的平常,教會我們擺脫罪惡感的陰影,謙遜地生活。走在街上,乘坐公共汽車和小公共汽車時,我會在內心感到人群給予的撫慰力量。在渡船上,我會仰慕地去看和旁邊懷抱熟睡孫兒、戴著頭巾的老婦愉快交談的芙頌。
「這不是我的觀點,是他們的……」
排隊時,和工作人員、病人交談時,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她丈夫,這讓我很受用。我對此的解釋是,他們認為我們很般配,而不是一個女人絕不會和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去醫院。在醫學院附屬醫院排隊時,我們去傑拉赫帕夏的後街上轉了一轉,當我突然找不到芙頌時,一個戴頭巾的阿姨從一棟破舊木房子的窗戶里探出頭來對我說,「我的妻子」進了旁邊街上的雜貨店。在這些邊遠的街區里,即便我們引人注目,但我們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慌亂。有時孩子們會跟在我們的身後,有時我們會被認為是迷路的人,甚至是遊客。有時,一個被芙頌吸引的小夥子,為了能夠更多地,即便是遠遠地看她,會跟著我們走過很多條街,但當我的目光和他的不期而遇時,他便會禮貌地走開,不再尾隨我們。常常有人從門口或是窗戶探出身子來問我們,我們在找誰,我們要去哪裡。有一次,一個好心的阿姨看見芙頌要吃剛從一個小販那裡買來的李子,便說:「等等,姑娘,讓我給你洗了再吃!」她立刻從家裡跑出來,拿走我們手上的紙袋,在家裡底層的廚房裡洗好了李子,還為我們煮了咖啡。她問我們是什麼人,在那裡找什麼,當我告訴她,我們是夫妻,想在街區里找一處漂亮的木房子居住時,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鄰居。
那次以後,芙頌出門前會在花連衣裙里穿上我在這裏展出的藍色比基尼。在我們練完車後去的塔拉卜雅海灘上,在從碼頭上跳進海水前一刻她才會脫去連衣裙。八年後,我才能在一瞬間非常害羞地朝我美人的身體看了一眼。在同一時刻,芙頌會像逃離我那樣跑著跳進海里。鑽入海水時,她身後出現的海水、泡沫、可愛的一種光亮、海峽的深藍色、她的比基尼,所有這些在我的腦海里組成了一幅難以忘懷的圖畫和情感。這美妙的情感和幸福的色彩,多年以後,我在老照片、明信片和伊斯坦布爾的收藏家們那裡尋找了很多年。
我也立刻跟著芙頌跳進了海里。腦子裡奇怪的一角在對我說,海里會有妖魔鬼怪襲擊她,我必須追上她,保護她。我記得,在波濤洶湧的海水裡,我帶著一種極端幸福的瘋狂和失去那種幸福的慌亂使勁地游,有一瞬間因為慌亂我像要被淹死一樣。可芙頌已經被海峽的激流捲走了!那個瞬間,我也想和她一起去死、立刻死去。正在那時,海峽那愛開玩笑的波濤瞬間平息了,我在面前看到了芙頌。我們倆都已氣喘吁吁了。我們像幸福的戀人那樣相視一笑。但是當我想觸摸她、親吻她時,她卻像那些講原則、守節操的女孩那樣對我板起臉,帶著一種冷酷的神情蛙泳著離開了。我也跟在她身後蛙泳前行。我邊游,邊在水裡行賞她那美麗雙腿的划水動作和她那圓潤的臀部。過了很久,我感覺我們游出了很遠。
喝茶時,有時我們會像一對結婚多年、所有話題早就說完的夫妻那樣沉默地坐著,就像那些幻想著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個世界的不幸的人們那樣,我們會好奇地看著從面前經過的俄羅斯油輪、遠處的黑伊貝利島,甚至是開往黑海方向的薩姆松游輪。
「好。」
「你認為女人就是開不好車嗎?」
芙頌穿了一條非常適合她的連衣裙,白底色的連衣裙上有橘紅色玫瑰花和綠葉的圖案。就像一個訓練時總穿同樣一身運動服的運動員那樣,每次上駕駛課她都會穿上這條V字領,長度到膝蓋下面的優雅連衣裙,就像運動服那樣,上完課後裙子會完全濕透。三年後,當我一看見這條掛在芙頌衣櫃里的裙子時,我立刻想起了我們那些緊張而令人眩暈的駕駛課,想起我們在星星公園和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王宮前度過的幸福時光,為了能夠重溫那些時刻,我立刻帶著本能拿起裙子,在袖子和領口上聞了聞芙頌那無雙的體味。
就像一種疲憊的友情那樣,我們在謹慎地體驗著八年後開花的愛情。在這八年時間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把我們心中的愛情推到了一個更深的地方。儘管即便在我們最少關注它的時候,我們都能感到愛情的存在,但當我看見芙頌在婚前根本不想冒險更加親近時,我只能一再壓抑內心九-九-藏-書裡擁抱她、親吻她的慾望。我開始認為,情侶們婚前失去控制草率做|愛非但不能給他們日後的婚姻帶來幸福,反而會帶來失望和煩惱。我想自己依然不時會在某些地方看見的像私生子·希爾米、塔伊豐和麥赫麥特那樣,去妓院併為他們的風流自詡的朋友們是有點沒有靈魂的。我也幻想,和芙頌結婚後,我將忘記自己的痴迷,快樂而成熟地去擁抱我所有的朋友。
芙頌謹慎地說:「看吧……」
回家的路上,看著海峽里波浪起伏的海水,我們不約而同地說:「要是帶了泳衣就好了。」
我喜歡這種一問一答的對話,想起中學的時光、所有那些需要死記硬背的功課、上面寫著分數的成績單也讓我開心。一高興我也會問芙頌一個問題。
「那時就會變成一種糟糕的痴迷,一種病態。」
「愛情是什麼?」
練完車,在太陽開始失去威力的那些鐘點,和她一起去埃米爾崗,在岸邊停車,喝咖啡、汽水,或是坐在魯梅利希撒爾的一家茶館里要個俄式茶壺喝茶,這是充滿樂趣的,因此我會覺得相對於這些樂趣來說,考試的煩惱是微不足道的。但讀者們也千萬別認為我們是幸福、快活的戀人。
那天晚上,離開酒館上車前,我抓住了芙頌的胳膊。
此外,我也明白這是好好接近芙頌的一次契機,而這個契機是芙頌給我的,為此我很開心。我特別想說的一點就是,在這次的整個過程中,我變得越來越輕鬆、高興和樂觀了。太陽,經過了一個黑暗而漫長的冬季后,終於慢慢地從雲霧中走了出來。
一天傍晚,練完車后我們去了薩勒耶爾沙灘,當我們坐在一邊喝梅爾泰姆汽水時(也就是說帕帕特亞的廣告活動還是有點成功的),我們碰見了塔伊豐的朋友法魯克和他的未婚妻,一剎那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羞慚。這不是因為1975年9月,法魯克多次去了阿納多盧希薩爾的別墅,見證了我和茜貝爾在那裡的生活,而是因為我和芙頌沉默著喝汽水時,我們看上去並不十分快樂和幸福。那天的沉默還因為我們感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下海。因為那天傍晚,第一批白鷺從我們頭頂飛過,它們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季結束了。一星期後,隨著第一場秋雨的降臨,沙灘也關閉了,從此以後無論是芙頌,還是我都沒再想去星星公園開車。
他們讓芙頌在四周后,也就是7月底去參加第二次路考。那些清楚交管部門的官僚作風和駕校受賄情況的人們看見我們那憂傷、被羞辱的樣子都覺得好笑,在一個由一夜屋改建的茶館里(牆上掛著四幅阿塔圖爾克的照片和一面大鍾),他們用一種友好的語氣告訴了我們得到駕照的必要途徑。他們說,如果我們報名參加了一個由退休警察授課的特殊、昂貴的駕校,(我們並不需要去上課)那麼我們就可以通過路考,因為很多考官和警察是駕校的合伙人。上這類駕校的人,路考時可以開一輛經過特殊準備的舊福特轎車。這輛車上緊挨著駕駛座的地方,被挖開了一個顯示路面的大洞。被要求在一個窄小地方停車的准司機,透過那個洞可以看見路面上的彩色標記;如果同時還可以看到掛在後視鏡上的停車指南,那就可以明白在哪個顏色的標記上需要把方向盤向左打到底,在哪裡需要掛倒擋,這樣就能夠不出差錯地把車停好了。如果不報駕校,那麼我們還可以直接交一大筆錢。作為一個商人,我清楚有時行賄是不可避免的。但因為芙頌發誓說,她不會給那些不讓她通過考試的警察一分錢,於是我們只好在星星公園裡繼續練車。
交規的書上,規定了開車時必須遵守的上百種小規則。在考官面前,考生僅僅規範地開車是不夠的,同時還要用誇張的動作來證明自己遵守了這些規則,比如說,看後視鏡時,還必須用手去扶一下鏡子表示看了。這是一個在駕校和路考上熬白了頭髮、和藹的老警察用一種十分友善的語氣告訴芙頌的。他說:「孩子,路考時你既要開車,還要做出開車的樣子。第一點是為你自己,第二點是為了國家。」
「親愛的,千萬別在這件事上也和自己較勁。」
「公路是指用於公眾通行的道路和場所。」答案的一半芙頌已經能夠背出來,一半還要看著書來念。「那麼,交通是什麼呢?」
「是什麼?」
那時我會慌亂,就像不單單是她的駕照,我們未來的幸福也會泡湯那樣,為了讓芙頌保持耐心和冷靜下來,我幾乎會求她。
我們又都喝了一杯拉克酒。傍晚時分,酒館里空無一人。油炸牡蠣,撒上百里香、孜然的小肉丸子上停著迫不及待和猶豫不決的蒼蠅。為了能夠再次看見那個對我而言有著極為珍貴回憶的小酒館,多年後我又去了奧爾塔柯伊,但整棟樓都被拆掉了,酒館的位置上和周圍開九_九_藏_書了一些賣小禮品和飾品的小店……
就像看一幅巨大的微型畫那樣,彷彿我不僅僅是在看海峽和城市,也在看我過去的人生。遠離城市和自己的過去有點像在夢境里。身處城市中央的海峽里,和芙頌在一起卻如此遠離所有人,是一種像死亡那樣的恐懼感。當波濤洶湧的大海掀起一個大浪讓芙頌驚愕時,她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驚叫,隨後為了抓住我,她用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和肩膀。我已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死,我不會離開她。
「他們為什麼這麼噁心?」
就像很多像去參軍那樣帶著朋友去考試、拍照、隨後遭遇失敗的准司機們那樣,我們坐在芙頌邊抽煙、邊粗暴按響喇叭開的車裡離開了考場。(多年後當我再去那裡時,我看見原來那些光禿禿、滿是垃圾的小山頭變成了一片帶泳池的豪華住宅區。)直到夏末,我們一直在星星公園裡練車,但是駕照,已經成為一個我們一起去游泳,或是去一家酒館的借口。有幾次,我們在貝貝克的碼頭邊租了小船,一起把船劃到一個遠離水母和柴油污染的地方,隨後和激流抗爭著下了海。為了不被激流捲走,我們會一人抓住小船,另外那人抓住他(她)的手。我很喜歡在貝貝克租小船,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可以抓著芙頌的手。
這烈火般的觸碰后——也可以說是擁抱——芙頌借口一艘運煤船正在靠近,隨即遊走了。她游得很好也很快,我拚命追趕她。上岸后,芙頌離開我去了更衣室。我們一點也不像不會因為彼此的身體而感到害羞的情人。恰恰相反,我們像一對奉父母之命、為結婚而認識的年輕人那樣靦腆、沉默和羞怯,我們無法去看對方的身體。
夏末,芙頌還是和原來的幾個考官一起再次參加了路考,她又一次被留下了。像往常那樣,她抱怨了一陣男人對於在伊斯坦布爾開車的女人的成見。一說到這個話題,她臉上就會出現幾年前她說起兒時那些對她動手動腳的可恥大叔們時的表情。
「當然。」
芙頌會說:「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對駕照考試有什麼用!」她會露出一副讓我感到婚前不能過多持續這類玩笑和挑逗的表情,而我那天也不會再去開一個類似的玩笑。
轉過身,看見我們游出多遠時,我嚇了一大跳。我們已置身在城市的中央。塔拉卜雅海灣、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安寧飯店、其他的飯店、塔拉卜雅酒店、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前行的汽車、小公共、紅色的公共汽車、後面的小山頂、比于克代雷山脊上的一夜屋街區,整座城市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後。
「我又沒過,但隨它去,讓我們忘記這些壞人吧。」芙頌說,「我們去游泳好嗎?」
我會說:「芙頌女士為申請駕照需要一份耳鼻喉的檢查報告,我們是從貝西克塔什轉過來的。」
被汗水浸濕的裙子會粘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在我們做|愛的那些春日里那樣,我會久久地看著她那被汗水浸濕的優美身體,漂亮的胳膊,慌亂的表情,緊皺的眉頭和緊張的樣子。一坐上駕駛座后不久,芙頌的臉就會因為慌亂和生氣而漲得通紅,出汗后她會解開裙子上面的幾個扣子,但她會出更多的汗。當我看著她那汗津津的脖子,太陽穴和耳朵後面時,我會努力去想像、看見、回憶八年前我把它們放進嘴裏的她那美妙的乳|房,那黃色木梨般優美的形狀。(同一天夜裡,當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喝下幾杯拉克酒後,我幻想自己還看見了她那草莓色的乳|頭。)有時芙頌開車時,我感覺她發現了我陶醉在對她的凝望中,但她並不在意,甚至還喜歡這樣時,我會更加燥熱難耐。當我為了向她演示如何用一個柔和的動作換擋而探身過去時,我的手會碰到她的手、美麗的胳膊和大腿,那時我會覺得在車裡我們的靈魂已先於我們的身體融合在一起了。隨後,芙頌的腳又會過早地離開離合器,那時56式雪佛蘭就會像一匹發燒、可憐的馬兒那樣,瑟瑟發抖地哆嗦起來。隨即發動機熄火了,剎那間,我們會感到公園,生活在前方的宅邸和世界的沉靜。我們會著迷地去聽一隻早於春天開始飛舞的小蟲的嗡嗡聲,我們會發現,生活在春日的公園裡,生活在伊斯坦布爾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
在這期間,我們一方面在星星公園裡揮汗如雨地繼續上令人疲乏和沮喪的練習課,另一方面在準備交規考試。有時,為了打發時間在茶館喝茶時,芙頌會從包里拿出《簡易司機手冊》和《駕照考試的問題和答案》之類的書,笑著給我念一兩個問題或是答案。
我希望芙頌沒聽到我說的最後這句話。
喝下幾口酒後,我說:「芙頌,其實人生很短暫也很美麗。別讓自己再受這些殘酷的懲罰了。」
曾經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躲避整個世界的皇宮、皇宮裡的大花園和裏面的宅邸,在共和國九九藏書建立后變成了有錢人家開車遊玩和新手學車的一個公園。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還曾經在花園的大水池裡像個孩子那樣玩過微型軍艦(青年土耳其黨人也曾經計劃要把他和他的這個微型軍艦一起炸飛上天)。我從像私生子·希爾米、塔伊豐,甚至是扎伊姆那樣的朋友那裡聽說,一些沒處可去的勇敢、熱切的情侶,為了接吻,會去公園那些有百年樹齡的楓樹和栗子樹後面的陰暗角落。看見躲在樹后相擁而吻的這些勇敢的情侶,我和芙頌會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
「夠了!」我說,「別再逃了,這裡會有激流,會把我們捲走,我倆都會被淹死。」
「是什麼?」
又被留下三次后,芙頌最終在1984年初通過了路考。考官們煩她了,也明白了她是不會行賄的。為了慶祝,那天晚上,我帶著她、內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去了貝貝克的塔克西姆夜總會,我們在那裡聽了穆澤燕·塞納爾唱的老歌。
「我的美人,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八年來第一次單獨在一家酒館里吃飯。」
她說:「凱末爾,我沒有因為任何事情和自己較勁。只是,當尊嚴被別人踩在腳底下時,人是不應該屈服的。現在我希望你做一件事,請你好好聽,因為我是認真的。凱末爾,我要拿到駕照,但絕不行賄,你千萬別來管這件事。你也別背著我去行賄、找後門,我會發現的的。如果你做了,我會很傷心。」
「公路是什麼?」
就在這樣春光明媚的一個日子里(用我從迪萬買來的一個巧克力蛋糕為她慶祝了二十六歲生日後的第三天,1983年4月15日,星期五),為了去上我們的第一節課,中午我開著雪佛蘭在費魯扎清真寺前面接上了芙頌。芙頌坐在了我的身旁。是她讓我不要在楚庫爾主麻他們家門口,而是在離街區人們好奇目光五分鐘路程以外的坡頂拐角上接她的。
整整八年後,我倆第一次單獨去一個地方。當然我很幸福,但又是激動和緊張,以至於無法發現自己的幸福。我感覺不像是和一個我為她經受了八年磨難的女孩,在那麼多共同的經歷和痛苦之後的再一次見面,而像是和一個別人為我找到並安排好、堪稱無可挑剔的新娘候選人的第一次見面。
「他們要錢。我們就給他們錢吧。」
有一天,我想找個借口往工作人員的手裡塞一點錢,但芙頌卻說:「不行,別人等,我們也等。」
當我們又準備好一個文件,把它放進上面沾滿紅茶、咖啡、墨水和油漬的文件夾時,我們會高興地離開醫院,帶著慶賀成功的激動走進一家小飯店,有說有笑地吃飯。在那裡,芙頌會輕鬆自如、大大方方、自由自在地抽煙,有時她會伸手拿起我放在煙缸上的香煙,用它——就像一個戰友那樣——點燃自己的香煙,用一個渴望娛樂的人的樂觀眼神審視世界。看到自己已婚、憂傷的情人其實對遊玩、欣賞旁人的生活和街區、感嘆城市生活的嫵媚、自由自在地結交朋友是如此開放時,我會更加深愛她。
從替別人寫申請的人到賣茶的人,從退休警察到準備拿駕照的人,有一群男人在和我一起好奇地從遠處看芙頌路考,當其中一人看見駕駛座上依然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考官時,他說:「他們讓那女人留下了。」有一兩個人還笑了笑。
我會像一個第一次成功和別人介紹的新娘候選人約會的小夥子那樣激動不已。當我把車開在海峽路上時,在埃米爾崗的水泥碼頭上停車坐在車裡喝茶時,我會幸福地說不出話來。芙頌也會因為對剛才的強烈精神刺|激感到疲憊而沉默,抑或只說些和開車和我們的駕駛課有關的話。
1983年4月,我和芙頌開始為駕照考試而忙碌了。從我們第一次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起並爭論了這個話題后,其間因為猶豫、扭捏和沉默又過去了五個星期。我倆都知道,這不僅意味著要通過駕照考試,我們之間的親近也將通過一次考驗。更何況這將是對我們的第二次考驗,因為我估計真主不會再給我們第三次機會,因此我很緊張。
「所有人都這麼想……」
芙頌會說:「嗯……回答得很好。那麼看不到我時,你就不愛了嗎?」
在走廊上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會說:「醫生還沒來。」他會打開我們手中的文件隨便翻一下。「你們去辦公室作個登記,再去拿個號,然後等著。」當我們發現他用眼睛示意的病人隊伍有多長時,他會接著說道:「所有人都在排隊,不等是不行的。」
在貝西克塔什和道爾馬巴赫切的那些路口,在大坡上她微微出了一點汗,但儘管喝了酒,她還是順利地把雪佛蘭開到了費魯扎清真寺的前面。三天後,為了準備考試,我在老地方接她時,她又要求開車,但因為城裡到處都是警察,我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儘管那天很熱,但我們的練習卻十分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