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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塔勒克先生

74、塔勒克先生

兩年前,我從辦公室員工、朋友那裡聽說了一些關於破產銀行家和存錢給他們的儲戶的事情,我之所以喜歡這個話題,是因為它表明,伊斯坦布爾的富人和他們像奴隸一樣依附的安卡拉有多麼愚蠢。母親也會說:「你們過世的父親總是說『不能相信這些假冒的銀行家』」,她喜歡這個話題是因為我們沒有像其他愚蠢的富人那樣讓銀行家把錢騙走。(有時,我會覺得奧斯曼從新公司掙來的一部分錢被騙走了,但他向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母親會因為一些她喜歡、和他們有聯繫的人家——比如說,她曾經想讓我娶他們漂亮女兒的水桶·卡德里家、居內伊特先生和菲伊贊女士他們家、傑夫代特先生家和帕慕克家——讓銀行家騙走了錢而傷心,但她會對萊爾贊家幾乎把所有錢交給了他們工廠會計(以前是看門人)的兒子而詫異,她詫異他們只因為「他有一個簡陋的辦公室,在電視上做了廣告,在用一家可信銀行的支票」,就能夠把幾乎所有的錢投給這樣一個不久前還住在一夜屋裡的人(像會驚訝得要暈過去那樣,閉上眼睛,半玩笑、半認真地搖頭),她會說,「至少他們可以選擇一個像和你的那些演員交朋友的卡斯泰爾利那樣的人」,隨後哈哈一笑。但她從來不會在「你的那些演員」問題上停留。我喜歡和母親一起每次帶著同樣的驚訝和高興,對包括扎伊姆在內的如此「聰明、正經」的人怎麼能夠這麼「愚蠢」而驚訝不已。
房間里的白色光亮,是從左邊的凸窗照射進來的。透過窗戶,我看見了空無一人的窄小街道。因為凸窗延伸到了街上,因此我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了空中,路的中央。前方可以模糊地看到小巷和博阿茲凱散大街交匯的那個角落。整個街區都還在濃霧中沉睡,一隻貓在街上自信而慢慢地走著。
當銀行家在1982年6月破產逃去國外后,塔勒克先生開始去一個由和自己一樣的「受害儲戶」(這是報紙喜歡用的一個詞)成立的協會。這個協會的目的是用法律手段幫助那些退休人員、小公務員要回被破產銀行家騙走的錢,但他們沒能成功。就像塔勒克先生有些晚上笑著、用一種幾乎毫不在乎的語氣講述的那樣——他也會說他們是「一群蠢貨」——有時因為無法作出一個共同的決定,一段時間過後受害儲戶們之間就會出現爭吵。這些爭吵會演變成推搡、動拳頭和打鬥……有時,他們會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好的一份申請書送去財政部,或是一家對此沒有絲毫興趣的報社,抑或是一家銀行的門口。那陣子,一些人會向銀行投擲石塊,叫嚷著試圖讓別人知道他們的煩惱,有時一個銀行職員會受到攻擊。隨後還發生了銀行家辦公室、家被洗劫的事情。塔勒克先生有段時間大概也參与了一起爭鬥,所以遠離了協會,但當我和芙頌為了駕照流汗,下海游泳時,他又開始去協會了。據說,那天下午他在協會為一件事生了氣,感到心區疼痛后回了家,就像後來趕來的醫生在一秒鐘內確診的那樣,他死於心肌梗死。
我說:「我還要去他們家。待會兒讓切廷送你去葬禮。」
對此一無所知的費利敦,那天夜裡沒有回家。現在,多年後我明白,鄰居們不僅自然地看待了我的存在,還像對芙頌的丈夫那樣來對待我是怎樣的一種禮貌。給所有這些在我出入楚庫爾主麻以及進出芙頌他們家時認識的人準備茶水和咖啡、傾倒他們的煙缸、招待他們吃從街角的餡餅店裡叫賣來的餡餅外表,幫我、芙頌和內希貝姑媽打發了時間。有一會兒,這三個人,在坡上九九藏書有一家小店的木匠,博物館參觀者因為那隻假手應該還記得的拉赫米的大兒子,塔勒克先生某個下午和他玩紙牌的老朋友,在後屋裡分別擁抱了我,並再次讓我要節哀順變。儘管我為塔勒克先生感到哀傷,但我羞愧而深切地感到,內心充滿了一種無限的生活慾望,因為正在靠近一段嶄新的人生,其實那天夜裡我是非常幸福的。
我走進另外那個房間,輕輕拉起床單,第一次看了看塔勒克先生的遺體。他身上穿著去受害儲戶協會時穿的西裝。他的臉是慘白的,血液聚集在了他的后脖頸上。他臉上的斑點、痣、皺紋,似乎因為死亡在瞬間增多,變大。這是因為他的靈魂走了,還是因為他的軀體從現在起就開始腐爛和改變了?屍體的存在和它所給予的恐懼,遠比我對塔勒克先生的愛更為強烈。現在我不想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去認識塔勒克先生,而是想逃離死亡,但我還是沒走開。
最終母親讓我生氣了。我說:「好的,媽媽,我要走了。」
兩小時后,當葬禮禱告結束、人群散開時,在人群中也有女人在清真寺前面和內希貝姑媽擁抱告別,但她們的人數確實不多。我記得,我看見了關門的香舍麗榭精品店的老闆謝娜伊女士和傑伊達。在我看見她們時費利敦站在我身邊,他戴著一副誇張的墨鏡。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去參加葬禮嗎?因為如果我去了,你就會和那女孩結婚。」
我的美人正蜷曲著身子躺在床上哭泣。看見我后她振作地坐了起來。我坐到了她的身邊。瞬間,我們用勁抱在了一起。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前,開始顫抖地哭起來。
母親見我不為所動生氣了。她用一種非常自信的語氣說:「在這樣一個女人無法和男人自由結識、見面的國家裡是不會有愛情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男人一看見一個合適的女人,根本不管她是好是壞,是漂亮還是難看,就會像餓了幾個星期的動物那樣撲上去。這是所有男人的習慣。然後,他們會以為這是愛情。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怎麼會有愛情?千萬別欺騙自己。」
一起去貝貝克塔克西姆夜總會的那天晚上,我們全都喝醉了。穆澤燕·塞納爾出場后,我們一起跟著她唱了一些歌。當我們異口同聲地唱著歌曲的副歌部分時,所有人都在微笑著看著彼此的眼睛。現在,多年後,我感到,整個夜晚有一種告別儀式的氛圍。其實,相對於芙頌來說,塔勒克先生更喜歡聽穆澤燕·塞納爾唱歌。但我想芙頌也會因為看見父親喝酒唱歌,因為聽穆澤燕·塞納爾唱《沒人像你》那樣的歌而開心的。那天夜晚對我來說還有另外一件難忘的事情,那就是不再有人奇怪費利敦的缺席了。那夜,我幸福地想到,我和芙頌,還有她的父母竟然一起度過了那麼多時間。
我在報上看到,老外交部長麥利克罕在一次舞會上被地毯絆倒,兩天後腦溢血去世了。像這種有趣的新聞,母親是從來不會說的,因為那會提起茜貝爾和訂婚儀式。我會從尼相塔什的理髮師巴斯里那裡得到一些母親不想讓我知道的消息。巴斯里告訴我說,我父親的朋友法希赫·法西爾和妻子扎利菲在博德魯姆買了房子;狗熊·薩比赫其實是個好心腸的人;現在做黃金投資是錯誤的,因為金價會下跌;今年春天的賽馬上會有很多暗箱操作;著名富人吐爾嘎伊先生的頭上儘管一毛不剩,但他帶著一種紳士的習慣依然有規律地來理髮店,兩年前希爾頓邀請他去酒店的理髮店,但因為他是一個「講原則」的人(他沒說這原則是什麼),因此拒絕了九_九_藏_書這個邀請。隨後他會詢問我的情況,會努力從我的嘴裏套一些話出來。我會生氣地感到,巴斯里和他的那些有錢顧客對於我對芙頌的痴迷是有所耳聞的,為了不給他們提供說閑話的材料,有時我會去貝伊奧魯,去父親的老理髮師傑瓦特那裡。從他那裡我會聽到關於貝伊奧魯的那些無賴(開始稱他們為黑社會了)和電影人的故事。比如,帕帕特亞和著名製片人穆扎菲爾在一起的事情,我又從他那裡聽到了一遍。但是所有這些傳播消息和傳聞的人都會對茜貝爾、扎伊姆、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的婚禮隻字不提。從中我應該得出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的結論;但我不這麼想,我會自然地對待他們的這種謹慎,就像為了讓我高興,他們經常一遍又一遍地說起我喜歡的關於銀行家破產的話題那樣。
芙頌還因為父親死時自己不在家而痛苦。塔勒克先生一定是在床上等了女兒和妻子很長時間。那天,內希貝姑媽和芙頌為了趕做一條裙子去了莫達街區的一戶人家。儘管我在資助他們,但我知道內希貝姑媽不時還會拿著她的針線盒去一些人家做活。我不會像別的一些男人那樣,認為內希貝姑媽的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侮辱,相反,我對她這麼做表示讚賞,儘管沒有任何必要。但每次聽說芙頌不時也跟她一起去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有時我會擔心,我的美人,我的惟一在那些陌生人家裡做什麼,但芙頌會像說起一次遊玩或是一次娛樂那樣說起她難得,也越來越少去的那些日子——就像很多年前,她母親去蘇阿迪耶給母親做衣服那樣——她說,她們在去卡德柯伊的渡船上喝了阿伊讓、給海燕投餵了麵包圈,天氣很好,海峽很漂亮。她是那麼的興高采烈,以至於我無法跟她說,結婚後我們將生活在富人中間,那時我們倆都不會願意碰到一個她曾經去他們家做過針線活的人。
我走上樓梯,作好了面對費利敦和芙頌之間的一場家庭爭吵的準備。然而我看見的是,多年來我們坐著吃飯的餐桌是空的,上面沒有飯菜。打開的電視上,我們的朋友艾克雷姆先生,穿著大臣的衣服正在發表一個關於異教徒的演說,一個鄰居阿姨和她的丈夫在不知所措地用餘光看電視。
「為什麼?」
「你去世的父親也喜歡上了一個和女兒同齡的可憐女人……他甚至還為她買了房子。但他對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沒像你這樣讓自己丟臉。連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她轉身對走進房間的法特瑪女士說,「法特瑪,我們要說一會兒話。」法特瑪女士立刻走出房間,還帶上了房門。「你們去世的父親是一個堅強、聰明、非常紳士的男人,儘管這樣,他也有一時的衝動和許多弱點,」母親說道。「很多年前,當你問我要邁哈邁特公寓樓房子的鑰匙時,我給你了,但因為想到你也會有你父親的弱點,因此我警告了你。我對你說『要小心』,我說了吧?但你壓根沒聽我的話。好吧,你會說,這完全是你的錯,內希貝有什麼罪過?十年了,因為她和女兒一起讓你受這份折磨,所以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我喜歡塔勒克先生,因為他是芙頌的父親,也因為那麼多年我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喝酒,看電視。但因為他從沒完全真誠地對待過我,我也沒能完全地接受他。儘管我們倆對彼此都不滿意,但我們還是友好地相處了那麼多年。
「兒子,你和那個姑娘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如果可以,早就可以了。我也反對你去參加葬禮。」
塔勒克先生的床頭上,掛著一張在卡爾斯當老師時和學生們拍的九九藏書合影,照片是在城裡俄羅斯人留下的著名話劇院里拍的。床頭櫃和半開的抽屜也以一種奇怪的形式讓我想起了父親。抽屜里散發出一種可愛的,混雜著灰塵、藥品、咳嗽藥水和變黃報紙的味道。在抽屜上面,我看見了放在一個杯子里的假牙和塔勒克先生喜歡的雷夏特·埃克雷姆·考楚的一本書。抽屜里放著舊藥瓶、煙嘴、電報、摺疊起來的病歷、銀行家的新聞報、煤氣和電的發票、舊藥盒、退出流通市場的舊硬幣和其他許多小雜物。
芙頌拿到駕照兩個月後,1984年3月9日,星期五,當切廷晚上開車送我到芙頌他們家時,我看見所有窗戶都敞開著,窗帘也都沒拉上,兩層樓的燈全亮著。(而事實上內希貝姑媽在吃飯的鐘點會對樓上亮著的任何一盞燈生氣的,只要看見有燈光,她就會說「芙頌,女兒,你們卧室的燈亮著」,芙頌便會立刻上樓去把燈關掉)。
那些天吃晚飯時,我從母親那裡聽到的關於婚姻、孩子和家庭的最新消息和傳聞,也會讓我不安,儘管我一直對這類消息很感興趣。當母親羡慕地說,我兒時的朋友老鼠·法魯克婚後不久(三年了!)已經有第二個孩子,而且還是男孩時,沒能和芙頌共度人生的想法會讓我感到沮喪,然而母親卻什麼也沒察覺,依然不停地說著。
晨禱的召喚聲響起時,我被從海峽傳來的汽笛聲吵醒。在夢裡,芙頌昨天從卡拉柯伊坐船去卡德柯伊的事情和塔勒克先生的去世連在了一起。
「親愛的媽媽,周圍人說什麼重要嗎?」
其中一個被母親認為「愚蠢」的人就是塔勒克先生。塔勒克先生存錢給了請我們在佩魯爾結識的著名演員拍廣告的銀行家卡斯泰爾利。兩年前我以為他損失的錢很少,因為塔勒克先生從沒讓我看見過他的憂傷和痛苦。
我的真主,把她抱在懷裡是多麼得幸福!我感到了世界的深刻、美好和無限。她的胸貼在我的胸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感覺自己不是在擁抱她,而是在擁抱整個世界。她的顫抖讓我傷心、悲哀,但同時又讓我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幾乎像梳頭那樣,我憐愛、小心地撫摸了她的髮絲。每當我的手碰到她的額頭,她的秀髮開始的地方,芙頌就會顫抖著開始一陣新的哭泣。
「這我知道。我會讓內希貝傷心,但是,兒子,這麼多年來我什麼都知道。如果你堅持要和她結婚,周圍的人會怎麼說。」
「兒子,我不去參加葬禮。」
「女人不能去在街區清真寺里舉行的葬禮禱告。」她這麼說,好像這是真正的借口一樣。
不等凱斯金他們家來人我就回到了尼相塔什的家裡。母親已經醒來。她坐在床上正在吃法特瑪女士給她拿來的早飯,她的懷裡放著一個枕頭,枕頭上放著一個裝著烤麵包、雞蛋、果醬和黑橄欖的托盤。看見我她顯得很開心。得知塔勒克先生去世后,她變得憂傷起來。我從她的臉上、狀態上明白,她在內心裡感受到了內希貝姑媽的悲痛。但除了傷感,我還在她身上感到了另外一種更深的情感,那就是憤怒。
我在芙頌家度過了整個夜晚。有時,我到樓下,和前來弔唁的鄰居和熟人坐在一起。有時,我走上樓,去安慰在自己房間里哭泣的芙頌,撫摸她的頭髮,往她手裡塞一塊乾淨的手帕。當她父親的遺體躺在隔壁房間,樓下鄰居和熟人們喝茶、抽煙、無聲地看電視時,九年後,我和芙頌第一次躺在同一張床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我使勁聞了聞她脖子、頭髮和因為哭泣而出汗的肌膚上的味道。隨後我下樓去給客人們續了茶。
我沒能更正說,不是十年,九_九_藏_書是八年。我說:「好的,媽媽,我會對她們說一些您不去的理由。」
一開始,她說了兩個荒唐的理由。「他們為什麼沒在報上登訃告,為什麼要這麼著急?」,「他們為什麼不在泰什維奇耶清真寺舉行葬禮,這是不對的。」但另一方面,我也看見她在為以前說笑著為自己做衣服的內希貝憂傷,她還是愛內希貝的。但在她內心的更深處,還有另外一樣更堅決的東西。看到我的堅持和不安,她生氣了。
「您在說什麼呀?她早就結婚了。」
為了能夠分擔她的痛苦,我想到了父親的死。儘管我很愛他,但我和父親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競爭的關係。而芙頌,就像人們熱愛世界、太陽、街道和家那樣,發自內心地深愛著她的父親。我覺得她的眼淚不僅是在為她父親,也似乎在為整個世界、人生而流。
母親的這番話,非但沒讓我覺得我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就像這些天我一直感覺到的那樣,而是給我帶來了自己不久將和芙頌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喜訊。因此,我一點也不生氣,甚至還微笑著聽她說。我想儘早回到芙頌的身邊。
我快步跑上樓,帶著本能,我沒走進內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的房間,而是芙頌的房間,那個多年來我一直幻想的小房間。
看著塔勒克先生僵硬的臉時,來自靈魂深處的一樣東西,讓我想起了臨死前父親臉上出現的那種驚訝和恐懼的表情。而塔勒克先生一定是經歷了長時間的心梗,他直面了死亡,還和死神稍微抗爭了一番,因此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他嘴角的一邊痛苦地向下歪斜著,另一邊則像咧嘴微笑那樣微微地張著。如果是在餐桌上,他那微微咧開的嘴角上會叼著一根煙,面前則會放著一杯拉克酒。但房間里充滿的不是已經歷的那些事件的力量,而是死亡和空虛的霧靄。
我會因為母親的這個問題後面是否有對我去芙頌他們家的諷刺而煩惱;會想起她對我晚上拿回家的濕泳褲的詢問,她問我去了哪裡、跟誰一起去的,她還讓法特瑪女士問了相同的問題;我會說「親愛的媽媽,我在很努力地工作」,試圖轉換話題(而事實上,母親一定知道薩特沙特的混亂狀況);我會因為九年後別說和母親分享我對芙頌的痴迷,即便含蓄地提起都沒能有而感到不幸;為了忘記我的煩惱,我會讓母親再講一件更有趣的事情。有天晚上母親告訴我說,我和芙頌還有費利敦在露天影院里碰到過的傑米萊女士,就像母親的另外一個朋友穆凱利姆女士那樣,把她家日益難以維護的八十年木宅邸出租給了拍歷史電影的人,但在拍攝時大宅邸因為一個電路故障著火了,大家認為其實是他們故意讓宅邸著火的,目的是在宅邸的地基上蓋公寓樓。母親把這件事細細道道地講了一遍,從中我明白,她很清楚我和電影界人士的交往。而所有這些細節,一定是奧斯曼告訴母親的。
在以後的那些日子里,每晚我都早早地去了芙頌他們家。但我在餐桌上感到了一種深切的不安。彷彿我和芙頌相處中的嚴肅性和虛假性暴露了出來。在我們中間,無論在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上,還是在「假裝那麼做」上,塔勒克先生都是做得最好的。現在,他不在了,我們既無法變得自然,也無法回到八年來我們在晚餐時保持的那種半真誠、半虛假的輕鬆狀態。
她說,夏齊曼特自從把大女兒最終嫁給了卡拉汗家的兒子后,每年2月份就不去烏魯達山,而是帶上小女兒和卡拉汗一家去瑞士玩一個月。他的小女兒在那邊的酒店裡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非常有錢的阿拉伯王子,正當夏齊曼read.99csw•com特也要成功地嫁出小女兒時,他們得知那個阿拉伯王子不僅有一個妻子,甚至還有一個後宮。母親還從蘇阿迪耶別墅的鄰居艾薩特先生那裡聽說,哈里斯家的大兒子——說到「就是那個下巴最長的」時,母親哈哈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笑——冬天和德國保姆在艾蘭柯伊的別墅里被抓到了。對於小時候拿著小桶和鏟子和我們一起在公園玩沙子的煙草商馬魯夫的小兒子被恐怖分子綁架、交了贖金后被釋放的事情我一無所知,母親很是詫異。是的,儘管這件事沒被媒體曝光,但因為一開始他們吝嗇不願意給錢,因此被「所有人」議論了好幾個月,我怎麼就會不知道呢?
一想到這裏,我立刻明白其實塔勒克先生從一開始,就像內希貝姑媽那樣知道了我對芙頌的愛情。我應該說是向自己坦白,而不是明白。很有可能在頭幾個月里他就知道在女兒剛滿十八歲時我就不負責任地和她上了床,他認為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有錢人,一個墮落的花|花|公|子。因為我,他把女兒嫁給了一個一文不名的女婿,他當然會因此恨我!但他從沒表露出這種仇恨,抑或是我不願意看到。他既恨我,又原諒了我。我們就像那些把友情建立在互相無視對方缺點和劣行的無賴和小偷那樣對待了彼此。而這讓我和塔勒克先生,幾年後,相對於客人和主人來說,更像是同犯了。
「我什麼也不要!」說著她開始更厲害地哭起來。當我在懷裡感覺著她的顫抖時,我久久地、仔細地看了看房間里的物件,她的衣櫃、抽屜、小床頭櫃、費利敦的電影書籍和所有的一切。八年來,我多麼想能夠走進這個裝著芙頌所有物品和衣服的房間。
所有人走後,我蜷曲在後屋的長沙發上睡著了。這是我第一次和她睡在同一個屋檐下……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睡著前,我聽到檸檬在籠子里發出的聲響,隨後還聽到了船隻的汽笛聲。
鄰居電工埃菲說:「凱末爾先生,塔勒克先生去世了。請節哀順變。」
當芙頌的抽泣變得更劇烈時,內希貝姑媽進來說:「唉,凱末爾,現在我們怎麼辦啊?沒有他我還怎麼活啊?」她坐到床邊開始哭起來。
「親愛的,別擔心,」我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從此以後一切都會更好,一切都會改善。我們將會很幸福。」
有時,我會從一棟被拆掉的樓房,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一個有孩子、快樂、乳|房豐|滿的女人,或是從一家十分熟悉的商店關門上,明白時間的流逝而慌亂。那些天,我痛心地看到香舍麗榭精品店關門了,這不僅是因為它讓我失去了回憶,同時也在瞬間讓我感到自己錯過了人生。九年前,我看見傑尼·科隆包的櫥窗里,現在擺放著一串串義大利香腸、乳酪輪、剛剛進入土耳其市場的歐洲品牌沙拉醬、麵條和碳酸飲料。
我羞愧地編造道:「她會離的,我知道。」
我還不時聽到了報霧的哨聲。霧天特有的一種奇怪的貝殼色光亮籠罩在整個房間里。就像在一個白色的夢境里那樣,我輕手輕腳地走上了樓。芙頌和內希貝姑媽,摟抱著躺在芙頌和費利敦度過了他們婚姻中頭幾個幸福夜晚的床上。我覺得內希貝姑媽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當我在門口仔細朝里望去時,我看見芙頌真的還沒醒,而內希貝姑媽在裝睡。
母親說:「你千萬別誤會。」她嚴肅地把手上的烤麵包片和抹黃油的刀放到托盤上,直視我的眼睛說:「別人怎麼說當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真實感受。兒子,對此我毫無異議,你愛上了一個女人……她也很漂亮。但她愛你嗎?八年了,她為什麼還沒和她丈夫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