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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珍珠蛋糕店

75、珍珠蛋糕店

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吃蛋糕吧。」
芙頌說:「我們也是剛剛碰上的……」
看到我臉上綻放的喜悅之情后,她點燃香煙,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盡興,但簡短地給我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她說,兩天前的晚上,費利敦回了家,他微微有些醉意,他對芙頌說,已經和帕帕特亞分手,想回家,回到芙頌身邊,但當然芙頌不要他了。於是他們吵了一架,很遺憾,他們的叫喊聲鄰居們、整個街區都聽到了,為此他們覺得很丟臉。原來內希貝姑媽就是因為這才讓我晚上別去他們家的……後來,費利敦打來電話,他和內希貝姑媽在貝伊奧魯見了一面。他告訴她,他們決定離婚了。
瞬間,我們沉默著舀了一勺夾心酥球到嘴裏。我帶著比慾望更多的愛意,看了一眼她那被甜甜的巧克力和奶油塞滿的嘴巴。
剎那間,蛋糕店裡出現了一陣神奇的寂靜,我輕聲對芙頌說,我很愛她,我會滿足她的所有要求,除了餘生和她一起度過,我別無所求。
「真的嗎?」
「當然,檸檬電影公司是費利敦的權利!」隨後我說道,「我會和他談的。他對我生氣嗎?」
「一切都解決了,」相對於報喜,她更多的是用一種彷彿在暗示人生其實很簡單的口吻說道,「芙頌和費利敦要分手了。如果你把檸檬電影公司留給費利敦,一切就好辦了。芙頌也希望這樣。但首先你們倆要好好談一談。」
她付了錢。九個月後,我在她的衣櫃里找到了這些仍然還包在紙的紐扣。
她用一個班級第一名的學生講述今後打算時的堅定語氣說:「等我和費利敦正式離婚後,我要去見你的朋友、你的家人,要和他們交朋友。我不著急,可以慢慢來……我和費利敦離婚後,首先你母親要去我們家提親。你母親和我母親會談得來的。但首先你母親要打電話給我母親,為沒能參加我父親的葬禮而道歉。」
她用一個堅定的動作拿出了一根香煙。當我用打火機為她點煙時,我看著她的眼睛再次輕聲地對她說,我很愛她,壞日子已經結束,儘管失去了很多時間,但我們的面前還有一大段幸福的時光。
「費利敦和我嗎?」https://read•99csw.com
我說:「你戴墨鏡很好看。我們進去吃夾心酥球好嗎?」
「今天天氣很好,我就從公司跑出來了。」我說道,好像半小時后我們沒有約會,完全就是一場偶遇那樣,「我們一起走走好嗎?」
「九年來我一直在堅持,但不是只要堅持就可以成功的。」
她接著說道:「但我敬佩她。就像電影里的那些美國人那樣,她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會去堅持,她成功了。我傷心並不是因為自己沒能成為像帕帕特亞那樣的電影演員,而是因為沒能像她那樣堅持,我怪我自己。」
我說:「我也想這樣。」
「真的……」
「看見你們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傑伊達說。
1984年4月9日,星期一中午,當我為了和芙頌見面去貝伊奧魯時,我是幸福和激動的,就像一個即將和自己想了好幾個月的高中女孩見面的小夥子那樣。夜裡我沒能睡好,在薩特沙特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後,我早早就讓切廷送我去了塔克西姆。塔克西姆廣場上滿是陽光,但任何時候都在背陰里的獨立大街的陰涼、櫥窗、電影院的入口、兒時我們和母親去的那些商場里散發出來的潮濕以及灰塵的味道讓我稍微平靜了一點。回憶和一個幸福未來的承諾讓我眩暈。我在分享想去吃點好東西、看一場電影、購物的人群的快樂。
她用一種小心、審慎的語氣說:「我也這麼認為。」從她那緊張的動作,一點也不自然的表情上我感到,她的內心正在經歷著一場風暴,她在竭力壓抑它們。因為她在堅定地使用自己的意志來使一切完美無缺,因此我更加愛她,但也對她內心的強烈風暴感到了恐懼。
「明白了。」
為了給芙頌買一件禮物,我走進了瓦考、貝伊曼和另外兩家商店,但我不知道要買什麼。為了緩解我的緊張,我徑直朝土內爾走去,離見面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竟然在密色爾勒公寓樓前面看見了芙頌。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帶圓點的春裝連衣裙,戴著一副挑逗的墨鏡和父親給我的那對珍珠耳墜。因為在看一面櫥窗,她沒發現我。
她挑出一套舊的木鈕扣后給我看了一下。九-九-藏-書「你覺得它們怎麼樣?」
「啊……你好,凱末爾!你好嗎?」
其實她是堅定、自信的。她用一個認真的動作點燃了一根煙,隨後說出了其他的要求。我不能向她隱瞞任何事情,我要和她分享我所有的秘密,我要誠實地回答她問的關於我過去的所有問題。
我們隨即決定,三天後,下午兩點,我和芙頌在貝伊奧魯的珍珠蛋糕店見面。內希貝姑媽沒再多說什麼,帶著一種對這種陌生環境感到不安的神情,但又像一個好人那樣,毫不掩飾幸福地走了。
沒等芙頌回答,人群中一個女人欣喜地叫了一聲后擁抱了她。是傑伊達,她身邊跟著兩個兒子,一個八九歲,一個更小。當她們說話時,兩個穿著短褲、白襪子,和傑伊達一樣大眼睛,健康、充滿活力的小孩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說:「我知道。其實我也想用媒妁之言的方式來娶你。」
「不,芙頌和你。」
一陣沉默后,內希貝姑媽說:「我換掉了下面的門鎖。我們家不再是費利敦的家了。」
「不要強迫我好嗎?反正你也得不到什麼結果。」
因為好奇抓心撓肺地等待了兩天後,還是在同一個鐘點,內希貝姑媽來了薩特沙特。儘管八年來我和她在一起度過了那麼多時間,但在辦公室看到她,依然讓我覺得很奇怪,以至於我茫然地看了她一會兒,就像看一個為了退換一件有瑕疵的薩特沙特產品,為了拿一個免費的薩特沙特掛歷或是煙缸,從伊斯坦布爾的邊緣街區或是其他城市跑來,卻又錯誤地走上樓的顧客那樣。
4月初下雨的一天,上午在家和母親閑聊了一會兒,快到中午時我去了薩特沙特。當我喝著咖啡看報紙時,內希貝姑媽打來了電話。她讓我這段時間別去他們家,因為街區里傳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傳聞,她說現在無法在電話里把一切講清楚,但它們對我來說是一些好消息。我的秘書澤內普女士在旁邊的房間里聽我們講話,因此我不想對內希貝姑媽表現出我的好奇,沒再追問。
傑伊達走後,我們在薩拉伊影院門口放慢了腳步。裏面正在放映帕帕特亞主演的電影《憂傷的旋律》。如果報上的消息沒錯,那麼九-九-藏-書在最近十二個月里,帕帕特亞在十七部電影和攝影小說里擔任了主角,並因此創造了世界紀錄。娛樂版面上謊稱好萊塢請她去出演主角,而帕帕特亞也拿著《朗文入門》說,她在學英語,為了代表土耳其,她將全力以赴。她的這個謊言則讓這個話題變得更加沸沸揚揚了。芙頌在看影院門口的那些照片時,看見我在仔細觀察她臉上的表情。
最後兩句話她是微笑著說出來的,但因為我看到了她所要求的事情的嚴肅性,因此我皺起眉頭說:「我明白。」
「你們倆太般配了。」傑伊達說。隨後她們輕聲說起話來。
「我希望你相信並照此去做。在我的整個婚姻期間,我和費利敦之間沒發生過夫妻關係。你必須相信這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處|女。此生我也只會和你在一起。我們沒必要去告訴別人九年前我們度過的那兩個月。(尊敬的讀者,其實是一個半月差兩天)。就像我們剛認識一樣。也就是像電影里發生的那樣,我和一個人結了婚,但我依然還是處|女。」
隨後,她突然說道:「當然,這件事不該拖這麼久。」
她用一種理智的表情說:「這樣會讓我們更幸福。我還有另外一個要求。這其實不是我的,而是你的主意。我想一起開車去歐洲旅行。我母親也將和我一起去巴黎。我們去博物館,去看繪畫。結婚前,我也想去那裡買我們家的嫁妝。」
我把她說的一切和我看到的一切鐫刻在了記憶里:芙頌堅定的表情,蛋糕店裡的舊冰激凌機,阿塔圖爾克在照片上就像芙頌他們家那張一樣的緊皺的眉頭。我們決定在去巴黎之前,在家庭內部搞一個訂婚儀式。我們還帶著敬意談到了費利敦。
「那天她很不舒服。」
「親愛的,我們快走吧,」我說。
「本來就是那樣的!」她用一種自信的口吻說道。
剎那間,我以為,不單單是從薩特沙特前面經過的公共汽車沒有了聲音,就連整個世界都靜默了。見我拿著香煙在著魔般地聽她講話,內希貝姑媽又把整個故事仔仔細細地重新說了一遍。她帶著一種一開始就猜到這個結果的自信口吻說:「我沒對那個孩子生過一天氣。是的,他九九藏書心腸很好,但也很懦弱……哪個母親會願意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一個人……」說完她沉默了。我以為接下來她會說「當然,我們是迫不得已」,但她卻說了完全不同的一些話。
我關上了房門。內希貝姑媽坐到我的辦公桌對面,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
「好吧。」
「媽媽,我煩了,快走吧,求你了。」大孩子說。
她精明地說:「別擔心,我不嫉妒帕帕特亞。」
「我自己也經歷過一些這樣的事情。在這個國家,做一個漂亮女人比做一個漂亮女孩更難……男人們,你也知道的,凱末爾,會去傷害那些他們無法得到的漂亮女人,而費利敦讓芙頌免受了所有這些傷害……」
她用複習數學時的那種天真口吻問道:「真的嗎?」
我想起八年前,當這個孩子還在她肚子里時,我和傑伊達坐在塔什勒克公園,看著道爾馬巴赫切,談論了我的愛情痛苦。但這既沒讓我感動,也沒讓我傷感。
「可以的,」她冷靜地回答道。「你已經和我母親談過,現在讓我們來談一談。」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就像第一次發現我人生中的那些怪異一樣,我半驚訝半鎮靜地沉默著。
芙頌說:「我不是為了好看才戴墨鏡的。因為一想到父親就會流淚,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也不嫉妒帕帕特亞,你明白了嗎?」
我們沉默著走了一段時間。我不時也像她那樣朝路邊的櫥窗看一眼,但我看的不是櫥窗里展示的東西,而是映照在玻璃上的她那美麗的身影。貝伊奧魯的人群中,不僅男人,女人們也在仔細地看她,芙頌對此也沾沾自喜。
小小的珍珠蛋糕店是兒時母親帶我們來貝伊奧魯時必到的一個地方,三十年來,蛋糕店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現在人更多,連我們的談話都變得困難了。
我們又看著櫥窗繼續沉默地走起來。
她說,因為家裡沒有男人,因此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去他們家會讓街區里的人產生誤解。但隨後她又說:「當然,街區里的人只是一個借口……我父親不在了,像從前那樣的談話也就沒有了。我很傷心。」
瞬間我以為她會哭,但她克制住了自己。蛋糕店一推就開的彈簧門,因為裏面九_九_藏_書的擁擠關不上了。一群穿著深藍色西服、帶著歪斜細領帶、吵吵嚷嚷的高中生走進來,一下就把裏面塞滿了。他們在互相說笑著,推搡著。沒再多說什麼,我們起身離開了那裡。我享受著在貝伊奧魯擁擠的人群中走在芙頌身邊的樂趣,沉默著一直陪她走到了楚庫爾主麻大街的街頭。
內希貝姑媽說:「沒有。」她皺起眉頭說:「但芙頌要和你認真談談。當然她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你們要好好談談。」
聽到她說「我們家」,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芙頌沒用命令的語氣,而像勝利打完一場持久戰後,用玩笑的語氣、微笑著說出合理要求的儒雅將軍那樣說出了這些要求。隨後,她又嚴肅地皺起眉頭說:「要在希爾頓舉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就像所有人的那樣。一切都要完美無缺。」她說這話時極為平靜,就像她對九年前我在希爾頓舉辦的訂婚儀式好壞沒有任何記憶,只想要一個好的婚禮那樣。
「很漂亮。」
澤伊普女士,也許是從我的狀態上,也許是因為本來就知道些什麼,早就明白來者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當她問我們要喝什麼樣的雀巢咖啡時,內希貝姑媽對她說:「孩子,如果有土耳其咖啡,我要一杯。」
「當然,我知道。」
芙頌說:「我先要去給我媽買紐扣。她們一再堅持,所以媽媽在趕做一條裙子,和你見面后我要回去幫她。我們去阿伊納勒市場給她看看木紐扣好嗎?」
我說:「好了,讓我們走走吧。八年來我一直在幻想我們能在貝伊奧魯遇見一次,然後一起走走。」
「太巧了,不是嗎?」我走上前說。
我們又再次談到了婚前不能有性親近的必要性:
就在我和她母親約好的那個鐘點,我們走到了珍珠蛋糕店前面。我們毫不遲疑地走進了蛋糕店,就像三天來我幻想的那樣,後面正好有一張空桌子,坐下后我們點了蛋糕店裡最有名的夾心酥球。
我們不僅去了阿伊納勒市場,還去了其他市場里的很多小店。當芙頌在和售貨員說話時,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紐扣時,邊問邊試圖從那些舊紐扣中配出一套來時,看著她真是太好了。
瞬間,我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個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