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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大塞米拉米斯酒店

77、大塞米拉米斯酒店

我說:「是的,我們來碰杯。其實到舉行一個小儀式的時候了。切廷,現在你來給我們戴訂婚戒指。」
我把椅子塞到內希貝姑媽和芙頌的椅子中間,開始看發生在伊斯坦布爾小山坡上的《風中的陡坡》。但我不能說自己看明白了,因為芙頌裸|露的胳膊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胳膊上!我那貼著她胳膊的左胳膊,特別是左上方,在火中灼燒。我的眼睛在屏幕上,但我的靈魂彷彿已經進入了芙頌的靈魂。
芙頌說:「你的房間在這邊。」
我接過了他遞來的鑰匙。切廷瞬間振作起來,彎腰做了一個以前向我父親表示的極為尊敬的動作。
內希貝姑媽說:「凱末爾先生,你那邊是看不到的,到我們邊上來。」
內希貝姑媽和切廷走後,我們既感到了輕鬆,也感到了緊張。芙頌就像一個第一次和新郎單獨待在一起的新娘那樣,害羞地躲避著我的目光。但我覺得這裏面除了害羞還有另外一種情感。我想去觸摸她。我探身過去給她點了煙。
連續劇一結束,電視就被關掉了。酒店主人的大女兒打開收音機,找到了一段法國人喜歡的甜美、輕快的音樂。當我把椅子挪回原地時差點摔倒。我喝得太多了。芙頌也喝了三杯酒,我用餘光數的。
我說:「切廷,把車鑰匙給我。」
「難道你要在我們訂婚的夜晚讓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嗎?」
我握著芙頌放在桌上的一隻手,我明白我所感到的安寧和美好正從我的手上傳給她,又從她的手上傳給了我。芙頌漂亮的左手像一頭疲憊的動物那樣趴在下面,而我的右手像是另外一頭從後面抓住它並粗暴地爬到它身上、壓住它的動物。整個世界都在我的腦海里,在我們的腦海里旋轉。
一對三十來歲的外國情侶走進了餐廳。所有人都扭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也禮貌地和我們打了招呼。他們是法國人。那些年沒有太多的西方遊客到土耳其來,但來的那些人多數都會開車過來。
法國人在遠遠地看著我們。我們一定是沉默地在那裡坐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們的目光不時交匯在一起,但卻從中看不到任何情感。我的腦子裡正在放映著一部由回憶、恐懼、慾望和許多其他我根本無法明白含義的圖畫接合而成的奇怪電影。隨後一隻快速遊走在桌上的大蒼蠅走進了電影。我自己的手,芙頌拿著煙的手,桌上的杯子,法國人也出現在了電影里。儘管我感覺自己已酩酊大醉,但我依然認為腦子裡的電影是非常合乎邏輯的,read.99csw.com我想此時讓整個世界知道我和芙頌之間除了愛情和幸福沒有別的任何東西是非常重要的。我必須用蒼蠅在盤子之間遊走的速度來解決這個問題。我用一種表示我們很幸福的樣子沖法國人笑了一下,他們也對我們報以了同樣的微笑。
「不行,你快上去睡覺。我要上去了。」
世界其實是美好的,彷彿我剛剛發現一樣。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直到生命結束,我會一直去撫摸芙頌嬌美的身體、細長的胳膊、美麗的乳|房,會一直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聞著她的體香進入夢鄉。
「那就讓我去開車,讓我們拐到旁邊的路上,消失在森林里。」
「你也對他們笑一笑。」
走進樓下的小餐廳時,我看見芙頌的打扮很符合我為她準備的驚喜。彷彿酒店是一個歐洲某個富裕海濱小鎮里19世紀末留下的豪華酒店,彷彿我們去那裡掛著天鵝絨窗帘的精美餐廳吃晚飯,芙頌精心地補了妝,用了幾年前我送給她的黑太陽香水,我在這裏展出它的瓶子,穿了這條和她的口紅顏色一模一樣的大紅色連衣裙。裙子的光澤,把她的美麗、烏黑閃亮的黑髮襯托得更加耀眼了。旁邊桌上坐著一些從德國回來的勞工家庭,他們好奇的孩子和好色的父親不時轉過身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她說,「快去你自己的房間。」
我們又手握手坐了一會兒。
我說:「切廷,今晚你也喝,好讓我們來碰杯。反正吃完飯你不用送我回家。」
內希貝姑媽說:「別著急。鑰匙會在裏面的門鎖上。我把鑰匙插在門鎖上,不鎖。你隨便什麼時候上來。」
「合適。」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喜悅。
我帶著一種製造驚喜的神情,拿出了一星期前我在黃金市場買的戒指,打開了盒蓋。
「他們不是法國人。」芙頌說。
「法國人走掉了。」
芙頌說:「現在我不想跳!這麼坐著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我心裏的另外一隻眼睛,看見了芙頌的脖子、她美麗的乳|房、乳|房上草莓色的乳|頭和她那白凈的肚子。芙頌也在慢慢地、更用勁地把她的胳膊靠在我的胳膊上。芙頌把煙頭掐滅在一個上面寫有「巴塔納伊葵花子油」的煙缸里,過濾嘴上沾滿了紅色的口紅,但我根本沒去管它們。
「我們喝得太多了,凱末爾,不行。」
在加拉塔橋上,我們搖下車窗,幸福地聞了一下混合著海藻、海水、鴿子糞便、煤煙、汽車尾氣和椴樹花香的伊斯坦布爾的氣https://read.99csw.com味。芙頌和內希貝姑媽坐在後面,我坐在切廷旁邊,就像幾天來幻想的那樣。當車子經過阿克薩拉伊、城牆和邊遠街區,在鋪著鵝卵石的路面上顛簸前行時,我把胳膊放在椅背上,不時幸福地看芙頌一眼。
「他們要關餐廳了,我們也走吧。」
我忘記芙頌也醉了,我在意她說的每一句話併為此憂傷。但我的幸福是不會被輕易破壞的。喝著喝著,我進入了人們感覺整個世界是一個整體的那種深刻的精神狀態。我腦子裡的電影揭示的也正是這個主題。多年來,我為芙頌感受的一切,我為她忍受的所有痛苦,帶著世界的複雜和美好,在我的腦海里變成了一個整體,這種整體和完整的情感不僅讓我覺得異常美好,還給予了我一種深切的安寧。正在那時,我的腦子對蒼蠅如何能夠不讓腳繞到一起而快速走動產生了興趣。隨後蒼蠅消失了。
從一個房間里傳來了一聲警告我們的假咳聲。一扇門的門鎖響了幾下。
芙頌說:「媽媽,時間還沒到呢。」
過了很久,招待員來了,我要了一大瓶新拉克酒。
「我這就跟你上去拿鑰匙。」
我明白她指的是我們的手,我笑了笑。時間彷彿停止了,我既覺得我們好像手握手在那裡坐了好幾個小時,又以為我們才剛剛坐下。一瞬間,我忘記我們在那裡做什麼了。隨後,我看見餐廳里只剩下我們倆了。
「沒錯。」
「我看見了他們的車牌。他們是從雅典過來的。」
「不,親愛的,我想也許我們可以開車出去轉轉。」
芙頌立刻笑著,但甚至已經激動地伸出了她的手指。
切廷立刻附和著說:「這才對。不訂婚是不能結婚的。把你們的手指伸過來。」
「你回房間去看書嗎?」她像是要準備起身離開那樣。
當車開到城外,巴克爾柯伊後面的一個地方,穿行在廠房、倉庫、新街區和小旅店之間時,九年前我去過的吐爾嘎伊先生的紡織廠映入了我的眼帘,但我甚至沒能想起那天因為嫉妒忍受的痛苦。車子一開出伊斯坦布爾,多年來我為芙頌經受的所有磨難,變成了一個一口氣就能夠概括的甜蜜愛情故事。所有以幸福結束的愛情故事,原本就只配擁有幾句話!越遠離伊斯坦布爾,車裡也慢慢越來越安靜了。剛上路時,內希貝姑媽不停開玩笑,老是問「天哪,我們沒忘記那個吧!」她還對窗外的一切——甚至是在空地上吃草的幾匹皮包骨頭的老馬——發表了評論,九-九-藏-書但沒等車子開到大切克梅傑大橋,她就睡著了。
我問道:「親愛的,戒指合適嗎?」
「我們忘記碰杯了。」切廷說。
「是啊,快跳吧!」內希貝姑媽說。
他毫不猶豫地在一瞬間為我們戴上了戒指。一陣掌聲響起。旁邊桌上的法國人在看我們,另外一兩個外國人也鼓起了掌。芙頌甜美地笑著,像一個在金店裡挑選戒指的人那樣仔細端詳著戒指。
收音機里的音樂正適合跳舞。我還能夠站穩嗎?
「跳舞,跳舞。」法國人叫道。
芙頌比我更清醒。她深情地摟著我認真地跳了舞。我想輕聲告訴她,我有多愛她,但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為了讓我表示贊同,內希貝姑媽朝我看了一眼,但我什麼也沒說。這不僅是因為其實我希望她每晚都穿上這條讓她顯得極為漂亮的裙子……還因為我像那些感到幸福就在眼前,但得到它也將會很困難的年輕戀人那樣緊張,因此我不願意開口說話。我感到坐在對面的芙頌也處在同樣的狀態下,因為她在逃避我的目光,在像一個剛開始抽煙的高中女生那樣笨拙地抽煙,扭過頭吐煙。
「不跳……」
就像我在兒時那些幸福時刻所做的那樣,我「故意」去忘記讓我幸福的事情,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美好,帶著一種全新的視角去審視了世界:牆上有一張阿塔圖爾克穿著燕尾服的照片;它的旁邊掛著一幅瑞士風景畫和一張海峽大橋的風景照,還有一個九年前的記憶,英格喝著梅爾泰姆汽水的廣告畫;我還看見了一面顯示著9點過二十分的掛鐘、前台牆上寫有「夫妻須出示結婚證」的牌子。
「為什麼?」
「非常美好的一個夜晚。我很幸福。餘生我們的每一刻都會這樣幸福地度過,相信我。」
「我的手提包落在車上了,我要去拿我的書。」
「你快上去睡覺吧。」
切廷說:「我要上去了。早上我要檢查發動機。我們一早就上路,是吧?」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這不還坐著嗎!」
「還很好看。」
「不是。」
「我很傷心,你不信任我。你怎麼和我度過一生?」
我在她身後絕望地看了幾眼。走進房間后,我和衣一頭倒在了床上。
切廷說:「這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我知道,你們會非常幸福……凱末爾先生,你要伸出另外一隻手。」
1984年8月27日,12點過一刻,切廷開車和我來到了楚庫爾主麻,我們要去歐洲了。我和芙頌在香舍麗榭精品店遇見到那天已整整過去了九九九藏書年零四個月,但我甚至既沒去想這九年是如何度過的,也沒去想在這段時間里我的人生和個性是如何改變的。因為母親無休止的告誡和眼淚,也因為交通堵塞我們遲到了。我想結束人生的這一階段,儘早上路。等了很久,當切廷把芙頌和內希貝姑媽的行李裝上後備廂時,我對圍觀的孩子、我笑著打招呼的鄰居的目光既感到煩躁,又感到了一種甚至對自己都隱藏的驕傲。車子開到托普哈內時,我們看到了踢球回來的阿里,芙頌向他揮了揮手。我想到,不久我和芙頌將會有一個像阿里那樣的孩子。
當我們看著酒店簡單的菜單時,出現了一陣長時間、奇怪的沉默,彷彿我們在回顧過去的那九年。
「今晚你穿這條紅裙子很漂亮……」內希貝姑媽說,「如果在巴黎的酒店、街上穿會顯得更漂亮。但親愛的,別在路上時的每天晚上穿。」
她用右手小心地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煙,能幹地用一隻手把煙點燃,沖我微笑著慢慢把煙抽完了。我感覺這彷彿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正當我腦子裡的一部新電影剛要開始,芙頌抽出她的手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了。我看著她的紅裙子,沒有任何踉蹌、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樓梯。
「是的。」
「我不鎖門,」內希貝姑媽說,「你開門進來就是了。」
我說:「我們跳舞吧。」
時間一到,酒店的主人、他的戴著頭巾的老婆、兩個不戴頭巾的成年女兒——我看見其中一個在廚房裡幹活了——調好電視,背對顧客,靜靜地看起連續劇來。
內希貝姑媽說:「今晚有《風中的陡坡》,我們讓他們把電視調一下吧……」
在雙向車道上,卡車司機們一路開著遠光燈,直衝著我們駛來。經過巴巴埃斯基后不久,大塞米拉米斯酒店的紫色霓虹燈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這裏讓我覺得像是個適合過夜的地方。我讓切廷減速,當車子繞過邊上的土耳其石油加油站,(一隻狗「汪汪」叫了幾聲。)停到酒店前面時,我的心認定八年來我所幻想的事情將會在這裏發生,於是開始帶著愛情狂跳起來。
「我們一起去轉轉。」
三層樓的酒店除了名字沒有任何特色,酒店的前台站著一個退休士官(牆上掛著一張他穿著軍裝、拿著槍的快樂照片),我問他為芙頌和內希貝姑媽要了一個房間,為我和切廷各要了一個房間。躺在房間的床上,看著天花板時,我覺得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每晚獨自一人睡在芙頌旁邊的房間里,對我來說甚至可能會比等九-九-藏-書待她九年還要艱難。
芙頌說:「行了,我笑過了。你還要我做什麼,跳肚皮舞嗎?」
芙頌說:「媽媽,你怎麼把房間的鑰匙給我?」
她輕聲說道:「不,你去你自己的房間。」
儘管我們倆都醉得很厲害,但我們還是清醒的。稍後我們坐回了各自的座椅。法國人又為我們鼓了掌。
「我先送你回房間。」
看到我要去吻她,她先摟住了我。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幾乎是強吻了她。我們久久地親吻著。有那麼一會兒,我睜開了眼睛,我在狹窄、悶熱的走廊上看到了阿塔圖爾克的照片。我記得,接吻時我哀求她去我的房間。
我們倆同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樓住了芙頌的腰。她一身香氣,我在指尖感到了她的腰、臀和腰椎。
「你在哪裡看見了他們的車子?」
如果切廷不一下子站起來,也許內希貝姑媽還會繼續坐下去。
「不,我還要坐一會兒,」她說,「其實我很喜歡坐在這裏。」
在恰塔爾加出口處的一個加油站,切廷給車加油時,芙頌和內希貝姑媽下了車。她們從路邊的小販那裡買了一包當地的乳酪,然後坐到旁邊露天茶館的桌上,就著茶和麵包圈津津有味地吃起了乳酪。我也去和她們坐了一會兒,想到照這個速度,我們的歐洲之旅將持續幾個月,而不是幾個星期。我對此有怨言嗎?沒有!坐在芙頌對面時,我靜靜地看著她,感到自己在青春期的舞會上,或是夏初遇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時所感到的那種甜蜜疼痛在慢慢地向我的腹部和胸口蔓延。這不是深切、灼|熱的愛情之痛,而是一種甜蜜的愛情渴望。
拉克酒來了之後,我往芙頌的酒杯里也倒了很多酒,倒酒時我朝她的眼睛看了一眼。看見她就像生氣、緊張時所做的那樣在看著煙頭抽煙,我很高興。包括內希貝姑媽在內,我們所有人都像喝長生不老水那樣,開始帶著渴望喝起了加了冰塊的拉克酒。沒過多久,我覺得輕鬆了很多。
「真不簡單,切廷你等了那麼長時間,」內希貝姑媽用一種發自內心的讚賞說道。她看了我一眼。「只要有耐心和信仰,就不會有無法贏得的芳心,不能攻克的城堡,是吧?」
「你怕我出車禍嗎?」
芙頌掙脫了我的摟抱,拐過走廊消失了。
「凱末爾先生,今晚我們都喝了很多酒,您可千萬別去摸方向盤。」
7點40分,照著我們的眼睛的太陽在向日葵田間落下了。切廷打開車燈后不久,內希貝姑媽說:「孩子們,看在真主的份上,我們別走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