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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1、貝希克塔什的小酒吧

第二章

21、貝希克塔什的小酒吧

穆希廷變得很心煩。儘管詩集出版已經一個月了,但新聞界沒有任何反應。他想:「他們應該說點什麼,不管說什麼都行!」他說:「他們還是不會寫什麼的,我的詩集比較難消化!」他覺得自己說了一句需要記載下來的話。他的臉上有一種傲慢的神情,但是突然他又對自己生起氣來,他想:「我在這裏和兩個可憐的孩子裝腔作勢幹什麼!」本來他還要繼續對自己生氣的,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說:「孩子們,待會兒我們會有一個客人。」
又是一陣寂靜。穆希廷覺得他們又在思考自己說的話。
「那麼,所有的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是什麼意思?以前可以做,而現在沒法做的又是什麼?」
「你們在笑,但是你們聽懂我說什麼嗎?」
雷菲克點了點頭。他們要了葡萄酒,然後就誰也不說話了。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想問您覺得怎麼樣。」軍校的學生有點猶豫了。然後他說:「怎麼關於您的詩集還沒有任何評論!」
他讓雷菲克坐下,跟他介紹了兩個年輕人,為他要了葡萄酒。穆希廷仔細地看了看雷菲克的臉,想到:「他有什麼心事。他的心情不好!」
「唉,太可惜了!」年輕人中的一個說,「大哥,太可惜了,我們沒能學會法語!我們連波德萊爾的書也看不了!」
「但這個詞說明不了什麼……」
穆希廷想:「還好我說來這裏見面了。也讓他來見識一下我的地盤!我已經厭倦他的那些沙龍了。」然後他朝雷菲克招了招手。雷菲克走近,他吃驚地看著他的臉嘟囔道:「他有心事!」他有點責怪自己了,「要是在別的地方見面就好了。他這是怎麼了?」
「你什麼事也沒有。我還真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比如說:孩子病了,你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你的公司破產了,或是你的妻子欺騙了你……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是你沒有一個不幸福的理由……昨天你電話里的聲音,今天你臉上的這個表情讓人想起一個不幸的人。我對此一點也不懷疑,你有一個一成不變、幸福的生活。你的生活是舒適的、沒有煩惱的和一成不變的……」穆希廷決定把到嘴邊的話說出來。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在這種情況下我能說什麼呢?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別結婚!」雷菲克說,「別結婚,你最好別結婚。」他大口喝著葡萄酒。
「又沒人攔著你!」
雷菲克說:「不,我女兒跟你不合適。她會長得很高很大。她現在就已經很大了。」
穆希廷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詩集——《不合時宜的雨》。他翻開扉頁想:「現在我得在上面簽個字!他九_九_藏_書們肯定好奇我會寫什麼。這儀式還挺隆重!」然後他想到了另外一個簽名儀式,他說:「給我出書的出版社裡來了一個自己花錢出書的老年公務員。他給那裡的所有人都發了一本簽著他大名的書。他對我說:『孩子,你是做什麼工作的?』當他得知我是詩人時,就裝腔作勢地在書的扉頁上寫下:『給我喜愛的詩人朋友穆希廷。』」穆希廷哈哈大笑起來,但當他看見雷菲克陰沉著臉便馬上止住了笑。他想:「今天他不開心,我要讓他開心起來。」他在詩集的扉頁上寫道:「給我一直關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剛寫完,他立刻覺得自己的這個玩笑很低俗,但是他還是無奈地把書遞給了雷菲克。
穆希廷發現自己又被感動了,他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著雷菲克,但他明白今後不會輕易這樣了,因為他覺得腦海里雷菲克的形象被玷污了。他想:「不付出代價想在生活里找深沉!」他有了要懲罰他的念頭。
「發生了什麼事?」
穆希廷問雷菲克:「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是的。我有心事。」
穆希廷說:「他們不能再坐了,要遲到了。」然後他說:「別管他們了!還是說說你自己吧。再要一點葡萄酒嗎?」
「也許你出去一趟會好些,反正你有足夠的時間和金錢。」
雷菲克走進酒吧開始四處尋找穆希廷。穆希廷沒吱聲遠遠地看著他。他在雷菲克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若隱若現的厭惡、猶豫和悲哀。他大概是因為不得不來這樣低俗的酒吧而在跟自己生氣呢。
「可能那房子對你們來說太小了。」穆希廷收起了嘴角邊的微笑,他說,「現在有孩子了,要不你和裴麗漢搬到外面去住吧。」
雷菲克說:「我也不明白!」他彷彿是對穆希廷的憤怒感到害怕了。他說:「老實說我對你說的那些話感到很吃驚。」
「以前我是平衡的。也許裴麗漢是對的。你也說了差不多的話。失去平衡以後,我找不到以前的和諧了。同樣的事情,以前做的現在還在做,只是我和世界之間的和諧沒有了。我還會這樣繼續生活一段時間,但到最後,我將無法繼續做現在所做的一切,無法繼續現在的生活。」
「你稍微想想……怎麼了?」
雷菲克說:「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悲哀的笑容。「可能問題就出在這裏。」
「他們大概還想再坐一會兒。」
雷菲克心煩意亂地說:「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穆希廷突然說:「你沒有任何權力不幸福。你明白嗎?你沒有權力。你看我想到什麼了。兩年前也是在九月里的一天,我去了你們家,那時我喝醉read.99csw.com了。你給了我很多忠告。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等等,你讓我說完,現在該我來說你了。是的,你沒有權力不幸福。不幸福是用詩歌來打發時間的小孩子的事情,詩人的事情,那些漁夫和司機的事情。我們在盡情享受我們的不幸福。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我在胡說嗎?好,好,就算是我在胡說,但是你也在胡說,因為我什麼也沒明白。」
「不,我要跟她結婚。你的女兒一定會長得很漂亮,這點我毫不懷疑。」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麼的,但是他克制了自己。他想:「差點要說我覺得裴麗漢很漂亮了!」
「難道你也想說你對此不感興趣嗎?」
穆希廷說:「什麼呀!像高中課本上的句子。」
「大哥,您這位朋友是文學家嗎?」
「我不知道……我來就是想和你說這個的……」
「每天晚上回寢室前我倒是有點時間的,只是那點時間根本不夠!」說這話的是土爾蓋,和他的夥伴巴爾巴羅斯相比,他更加隨和、英俊,但也更加的沒腦子。他穿著一件襯衫。周日下午回軍校之前,他們會脫下便裝換上軍裝。
穆希廷說:「你竟然連辦公室也不想去了!」他怕自己顯露出嘲諷的神情。
「有點……如果這個叫平衡的東西是隨著生命軌跡自然發展的話……如果平衡是容易覺得幸福的話,我大概是有點失衡了……」
「你可能是覺得自己老了!」
「裴麗漢說我失去了以前的平衡……」
一陣寂靜,但是穆希廷並沒覺得有什麼奇怪,他已經習慣這樣短暫的沉默了。沉默又持續了一段時間,他非但沒有感到不安,反而從中得到了快樂,他想:「他們正在思考我說的那句話!兩個對詩歌感興趣的軍事學院的學生正在思考我說的話,他們為自己不能說出如此閃亮的句子而悲哀,他們對我更崇拜了!」他們坐在貝希克塔什市場的一個小酒吧里。酒吧里坐滿了公務員、小店店主、漁夫和司機。穆希廷每周到這家酒吧來一兩次,他和在位於耶爾德茲的軍事學院讀書的兩個年輕軍人聊天,做他們的大哥。
「是的!」
穆希廷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的女兒還好嗎?」
「不是!他是工程師!文學家一般不會來貝希克塔什酒吧的。如果你想見他們就去貝伊奧魯!他是工程師,我在工程師學校的同班同學。事實上他也不常來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他笑了起來。後來,他看見軍校的兩個孩子也在跟著笑,他有點緊張了。因為他覺得,他們既在不知所云地笑著,又在用他們的笑聲取笑了雷菲克。他不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的朋友。他想,即使要和雷菲九_九_藏_書克開玩笑,那也只能是自己,而不是他們。
「我不幸福,兄弟。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巴爾巴羅斯說:「但是,我們還是走吧!跑著走上坡路也不好。」
他看見巴爾巴羅斯傷心地低下了腦袋,但是他沒去管他。他喝著葡萄酒,想著自己剛才那句經典的句子:「耶爾德茲的皇宮貴族搬到了尼相塔什……啊,他來了。」
穆希廷叫嚷道:「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但他也害怕自己顯得不真誠。「我們是多年的朋友!」
「不,不!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但是不行。」他有點遲疑地說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去鐵路上找奧馬爾?」
「太好了,我很高興。我決定不結婚了。我要等她長大。」
葡萄酒來了。雷菲克說:「你不是說要給我帶書來的嗎?」這是他們昨天在電話里說好的。
巴爾巴羅斯問:「大哥,您讀了刊登在《瓦爾勒克》上的賈希特·瑟特克的詩了嗎?」
「讓我怎麼辦,別人也會這麼對你說的。因為誰都不會喜歡你現在的這種狀況。所有人都希望你這樣的人可以幸福。誰也不會理解你現在的這種狀況。你擁有一切,卻還在抱怨。這是誰都無法理解的,也是誰都不會感興趣的一個故事……」
「可能吧。」
「你覺得是這樣嗎?」
「沒有!」
穆希廷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他想:「寫日記!然後說些什麼自己不幸福的話,什麼生活脫軌了,和諧……他在說什麼?我知道他為什麼煩惱了。他結了婚,有了孩子,父親死了。他可能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一事無成了……」
「那又能改變什麼呢?……再要點葡萄酒吧?」
「好,很好……長得很快!」
「親愛的雷菲克!你是對平淡的生活感到厭倦了。除了讀書你還可以找一些別的事情做做。你可以集郵、下棋、找些玩牌的新朋友、去看球賽、出去拍拍照,我怎麼知道,總之找些事做做!」
穆希廷說:「你結婚了,有孩子了。你是一個工程師。工作上也沒有什麼讓你頭疼的事。你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大家庭里。你有一個可愛的妻子,幾個好朋友。你有自己的社交圈,過著平靜的日常生活……難道這些東西要我來提醒你嗎?你應該知道得更清楚。」
「你確信沒有別的事嗎?你煩惱的根源就在這裏嗎?是不是它們中的一個出了問題,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穆希廷說:「太糟糕了!」然後他想了想又說:「你以前很為自己的平衡感到驕傲的。不,失去平衡應該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雷菲克說:「你在開玩笑嗎?我在說我不幸福。我失去了平衡……」
穆希廷不願繼續談這個話題了,他read.99csw.com看了看表,對兩個學生說:「孩子們,你們不會遲到嗎?」
「是的……我也總是這麼對自己說……我已經說習慣了。要不還能怎麼說?」
「你也看見了!」
雷菲克說:「不是的,親愛的!誰說你矮了?」
「但是你也沒說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沒來之前我想,『穆希廷是詩人,可以告訴我點什麼。』」
穆希廷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彷彿是在說:「人要對自己負責。」
見穆希廷沒說話,他們就站了起來。他們把軍裝寄放在一家照相館里,要先去那裡換衣服。穆希廷說了幾句討他們歡心的話,又說周三還在這裏等他們。出門時,他在他們身後大聲說道:「別遲到了,要不你們的長官該揪你們的耳朵了。好好上課。別忘了給你們的父母寫信。做一個好軍人、好孩子、好公民!」這些都是他常說的話。孩子們笑著離開了酒吧。
「沒有!讓我們再喝一杯葡萄酒!哎,夥計,再拿兩杯葡萄酒……」
「以前有蘇丹,現在是商人。但是貝希克塔什卻什麼也沒變!」說這話的是巴爾巴羅斯。
「還有什麼可說的?……」雷菲克想了想,然後很害臊地說:「我也不想去上班。我在考慮是不是不去辦公室了!」
「哼。那麼你父親的去世,孩子的出生,是不是讓你有點不知所措了?」
葡萄酒端上來后,穆希廷說:「你有心事!」
雷菲克看了看書的封面,說了些和排版、頁面有關的話,然後他看見了扉頁上寫的那行字,他板起臉說:「唉,兄弟,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脫軌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煩惱,再說明白點!」
土爾蓋說:「還早呢,我們來得及。」
他們隨便聊了一會兒。
穆希廷不再說什麼。他這是在用沉默來懲罰他們在學外語上的懶惰和猶豫。
穆希廷想:「他的狀態很差!但是我又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他板著臉說:「哎,你們在笑什麼呢?」後來可能覺得自己有點太認真了,他接著說:「是的,他不經常來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你們應該明白,他從上面下來。反正,貝希克塔什從來就是在下面的。以前有錢人是在耶爾德茲的皇宮裡,現在他們在尼相塔什……」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我又說了一句經典的話!」他在研究是否還有什麼更好的表達方式,比如說:「耶爾德茲的有錢人搬到尼相塔什以後共和國就成立了!」不,這句話不好。別的還能怎麼說呢?
雷菲克嘟囔道:「那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雷菲克氣憤地說:「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我應該去集郵。你就沒別的話可以說了嗎?」
「另外也沒人可以問……如果我們問什麼九*九*藏*書問題,他們就給我們臉色看!」
「我該怎麼辦?」
穆希廷無可奈何地說:「去做點新鮮的事。」
「可能吧……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詩人。」
「好的。我想說也許你的煩惱是因為炎熱的天氣,但是快到十月份了。」
「那你幹什麼?」
穆希廷吃了一驚。他想:「如果不難為情,他該說我是矮子了!」然後他說:「親愛的,我難道就那麼矮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好意思去看那兩個學生。
「那麼,雅哈·凱末爾作為一個詩人他比泰夫菲克·菲克雷特優秀嗎?」
要來的客人是雷菲克。他往穆希廷的辦公室打了電話,說想找他談談。穆希廷覺得雷菲克在電話里的聲音是顫抖、猶豫和煩躁的,這是他所陌生的。
穆希廷嚷道:「你在說什麼!」他很吃驚,有點不知所措……儘管他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但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他不好意思去看雷菲克的臉,靜靜地聽著酒吧里的嘈雜聲。「兄弟,我的生活脫軌了。兄弟……」昨天雷菲克在電話里也用了這個詞「兄弟……」穆希廷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這個詞了。他想:「我好感動!但是你怎麼了,兄弟?你是幸福的!你跟我不一樣。你怎麼了,兄弟?快,我們談談,我們談談。但是當著這兩個孩子的面是不行的……」
穆希廷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你們應該學會!是你們太懶了!作為一個年輕的土耳其詩人必須懂一門外語。」
穆希廷哼了一聲,他是想以此表示他在思考,但什麼也沒搞明白。
穆希廷說:「他們倆都不行……跟波德萊爾比,他們都是零!」
「我在做!」雷菲克說,「我在讀書。這些日子我在讀盧梭,《懺悔錄》給了我一些影響……」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害羞地說:「我在寫日記!」
「我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不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了。也不完全是這樣。」雷菲克在找合適的詞,「我希望還能有別的什麼東西。反正就是我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穆希廷說:「我對你也很吃驚。昨天在電話里聽到你聲音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剛才我看見你的臉又吃了一驚。我以為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件壞事或是什麼災難。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也就是說你不幸福了?」
他又用「兄弟」這個詞了,但是現在這個詞已經不再對穆希廷產生什麼影響了。
「沒有。如果有我會說的。」
「我說了,我的生活脫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