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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9、秋天

第二章

39、秋天

「快兩點了我才睡……但我們玩得很開心……」
裴麗漢又感到了那種若有似無的恐懼,她站了起來。彷彿和奈爾敏單獨待在一起是一種罪過、她應該儘早從這種罪過里逃脫出來似的,她急忙打開那隻當針線包用的小學生書包,慌忙尋找了一番,然後她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奈爾敏說:「謝謝!」她突然笑了笑,就像每次看見那箇舊書包時那樣。然後她拿著扣子若有所思地走出了裴麗漢的房間。
裴麗漢說:「剛才她問你醒了沒有!」
奈爾敏說:「傑夫代特先生大概把那些花名寫在了一張紙上!今天我去埃米諾努把它們買回來!」她轉身用一種生硬冰冷的表情看了一眼裴麗漢,她的眼神好像是在說:「你知道今天下午我要去哪裡了吧?」
尼甘女士、裴麗漢和奈爾敏坐在後花園樹下的藤椅上。儘管奧斯曼離開家已經一個小時了,但樹葉和青草上的露珠還沒有消失,無力的秋日陽光也沒能把早上的寒氣從花園裡趕出去。這是九月的最後一天。他們從島上的別墅回來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兩周來,家裡充滿了一種濃重的悲哀氣氛,因為廚師努里在兩周前,他們正準備離開黑伊貝利島的那天上午突然去世了。
阿伊謝說:「雷姆齊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總是為我著想。完全是個紳士。有禮貌、出手大方、誠實。啊,你看我媽媽,板著臉在等我呢。」她打開窗,對下面喊道:「哎,哎……我起床了!好的,好的,我馬上下來!」
耶爾馬茲紅著臉看著別處說:「我把您的早餐拿到花園裡去嗎?」
「起晚了又怎麼樣……再說四個月前讓我出去玩的人正是她自己。」她走到窗前,然後突然轉身說:「他人真好!」
阿伊謝說:「在貝伊奧魯的土內爾那裡開了一家新餐館!那個地方很好。現在我們這裏也有好餐館了,看見那家餐館我高興壞了。然後我們一起去雷拉阿姨家坐了一會兒。回來的路上去埃米爾干那裡喝了茶!我媽媽知道我是幾點回來的嗎?」
裴麗漢驚訝地說:「他沒敲門嗎?」
裴麗漢茫然地看了看關上的房門和手上的信封。她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把指甲銼。她把指甲銼插|進了信封的一角,但沒急著把信封打開。雷菲克的每封信她都是這九*九*藏*書麼慢慢打開的,她會在這段時間里想自己希望看到什麼。她又想到:「我希望看見什麼?希望他說要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又會怎麼樣?他會和他哥哥一起去公司!」她想起了奧斯曼、說奧斯曼是個機器的奈爾敏的那種笑容和阿伊謝。她想:「我希望雷菲克怎麼樣?」當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和願望突然變得荒唐和無法解決時,她感到了恐懼。她打開信,不願意再去想別的事情。雷菲克在信里依然說要晚回來,但這次他更多地談到了他所說的「農村振興」的那些事情。裴麗漢一邊想雷菲克在自己的農村振興計劃和他妻子的生活之間能夠建立起一種什麼樣的聯繫,一邊開始重新看信。
裴麗漢說:「大概你還沒睡夠!」
阿伊謝邊關門邊打了個哈欠。她走過來親了親裴麗漢的臉頰。然後她笑著走到梅萊克的床前說:「你這個調皮鬼,哭得那麼響!」
裴麗漢問:「她把你吵醒了嗎?」
裴麗漢知道阿伊謝昨晚是跟弗阿特先生和雷拉女士的兒子雷姆齊還有朋友們在一起。她問:「你們去哪玩了?」
耶爾馬茲把信遞給阿伊謝時說:「老夫人在下面等您。」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阿伊謝裸|露的脖頸。
阿伊謝說:「哈,哈!看她!你認識姑姑嗎?小梅萊克,你認識姑姑嗎?」然後她突然把鈴鐺放回到了床邊,又深深地打了個哈欠。她開始抓自己的頭髮。
裴麗漢邊說:「拿著!」邊用另一隻手快速合上了小書包。
裴麗漢看見了她白皙的脖頸,她想從瑞士回來的阿伊謝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
裴麗漢恐懼地把目光從奈爾敏的臉上移開。一個月前的那次巧遇后,奈爾敏採取的那種挑戰的態度讓她覺得難以理解。一個月前的一天,裴麗漢在錫爾凱吉火車站看見奈爾敏和一個高個兒、英俊的男人挽著胳膊走在一起。裴麗漢因為不願意想這個問題,她又去聽尼甘女士說話了。尼甘女士說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找到同樣的種子,即使找到了,那個沒用的花匠也會再把它們弄死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拽了拽肩上的披肩。然後她看見端著托盤子從廚房門走出來的女傭,等女傭走近,她問道:「她醒了嗎?」她是在問四天前從歐洲回來的阿伊謝。
阿伊謝說https://read•99csw•com:「親愛的,難道你就一直在這裏,在這房間里待著嗎?我去跟哥哥講,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去!人到了那裡會改變對所有事物的看法。在那裡我明白自己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去過那裡的人肯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或者和他們……不說這些了……反正我不會願意這樣被關在家裡……我會去大學註冊,但我也不想讀很長時間。也許一年後的某一天你會發現我……」她笑著漲紅了臉。
「沒有……但他長了個非常可笑的鼻子,是吧?還馬上就臉紅了!他太像他爸爸了。唉,我對努里的死感到很傷心。我是很想出席他的葬禮的。你知道,他叫我『果核』。可能是因為我像果核一樣又小又干還不快樂。我是很想再見努里一面的。他很愛我。心肌梗死就那樣一下就走了。不說這些了。我哥把他的兒子喊到家裡來做事很好,想的很周到……再說他爸爸畢竟給我們做了那麼多年的飯,因為沒讀過書就讓他去倉庫做搬運工也太不合適了。他也會慢慢學會做飯的。」
像往常那樣,裴麗漢一邊和女兒說著話,一邊給她脫衣服、解尿布。脫襯衫時她說:「我們大概出了很多汗!」她想可能是給孩子穿得太多了。然後她又想到已經轉涼的天氣,她說:「但如果你生病了更好嗎?」聽見梅萊克嘰嘰咕咕地嘟囔著,她覺得很開心,就好像女兒贊同了自己的觀點。然後她想到了雷菲克。從他寫的最後那封信來看,他會在一周內回到伊斯坦布爾。裴麗漢害怕會再收到雷菲克說要晚回來一個月的信。在解一個她總是解不開的鉤扣時,她說:「爸爸走了已經七個月了!」她對自己的聲音感到了恐懼,因為她聽見了樓梯上的腳步聲。鉤扣終於被解開了,她想:「可能也該回來了!」看見尿布上的髒東西,她皺了皺眉頭。她把臟尿布放到一邊,抱著女兒去了廁所。給女兒洗澡時,她想到了雷菲克和自己的現狀。女兒打了個噴嚏,她明白是水太涼了。她想到了當醫生的父親。女兒又突然哭起來,她想:「離開這裏回娘家是不是會更好?」這個問題她已經想了很久了。三個月前她曾經做出了回娘家的決定,但母親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想起母親說的那九-九-藏-書些話,母親說雷菲克不是要離開她,而是要離開伊斯坦布爾。她想:「這很荒唐!」然後她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她嘟囔道:「不荒唐!」她想起了雷菲克在信上說的那些道歉的話,又想了想自己寫的那些回信。她為自己在信上說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個家而感到自豪,她覺得雷菲克也會有同感。害怕女兒著涼,她急忙抱著孩子回到了房間。她拿出乾淨的衣服和尿布。她想:「在我這種情況下,別的女人會怎麼做?」像往常那樣她還是沒能為此找到答案,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情況是獨一無二的。而自己的這種狀況之所以會獨一無二完全是因為雷菲克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認識的女人中沒有一人的丈夫是像雷菲克那樣的。可當女兒穿上衣服后又打了個噴嚏時,裴麗漢想懲罰自己一下,她想:「我仍然留在這裏,因為我是個沒有尊嚴的人!」把女兒放到小床上后,她覺得輕鬆了一點。她決定要擺脫這些已經想了整整七個月的想法,她拿起桌上的茶杯,翻開了報紙。
裴麗漢沉思地說:「我不知道。」
阿伊謝說:「知道了,我馬上就下去。」
梅萊克已經十五個月了,現在提到她時,大家已經不再用「嬰兒」、「孩子」,而開始用「姑娘」了。裴麗漢站起來,從托盤裡拿了一杯茶,然後又從桌上拿了份報紙,從廚房門走進樓里,上了樓梯。在樓梯上她聽到女兒斷斷續續的哭聲,她明白孩子尿濕了。進屋后她立刻走到孩子的床前。看見女兒她笑了,梅萊克看見她也不哭了,但沒過多久又重新哭了起來。裴麗漢把報紙和茶杯放到桌上,然後把女兒從床上抱了起來。摸到溫濕的尿布,她說:「啊,你這個小丑!」然後她把孩子小心地放到了鋪著一塊厚墊子的桌上。
裴麗漢沒有問他是誰。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阿伊謝發現裴麗漢的眼睛盯在信上,她說:「啊,是你的信吧?」她看了看信封說:「是我哥寫的!唉,我儘管說得沒完了!」她把信遞給裴麗漢說:「我讓媽媽也等半天了!」她向門口走去。正要出門時,她看見了床上的孩子,她又搖了幾下鈴鐺,然後高高興興地走出了門。
艾米乃女士用頭做了一個沒有的動作。她對裴麗漢說:「少夫人,姑娘在哭!」她把托盤九*九*藏*書放到了桌上。
尼甘女士又說道:「他親手種的花兒們……」話沒說完,她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所有人都知道的憂鬱、煩惱的表情。她用責怪所有人、所有事、傑夫代特先生以外的整個世界的眼神看著兒媳們說:「努里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突然說走就走了!不管怎樣他是敬重傑夫代特先生的,他還給花兒們澆過水。」
裴麗漢覺得,奈爾敏看見她小學時書包的那種笑容一點也不可愛,因為那似乎是一種冷酷、鄙視、甚至是挑戰的笑容。看著關上的門,她想是否是自己搞錯了。隨後,裴麗漢想起遇見奈爾敏的那天。那次偶遇每天在她腦海里變著樣地閃現出來。在裴麗漢看來是英俊的那個男人是一個高個兒、膚色黝黑、留著小鬍子、讓她感到恐懼和厭惡的那類人。為了送和自己在卡拉柯伊見面的母親上郊區火車,裴麗漢那天去了火車站。在那裡,她看見奈爾敏和一個男人從站前的飯店裡走出來。她們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奈爾敏開始顯得有些慌張,但隨後她用一種讓裴麗漢感到恐懼和驚訝的挑戰神情對自己笑了笑。當她倆相距有八九步遠時,她們同時把頭轉向了別處。裴麗漢的母親沒有看見奈爾敏,因為她在忙著說裴麗漢買的東西。晚上她們和奧斯曼一起回島上時,奈爾敏的那種冷靜的態度讓裴麗漢感到十分驚訝,她甚至懷疑自己在火車站看見的那人是奈爾敏的孿生姊妹。但就在那次偶遇的幾周后,奈爾敏氣憤地告訴她,把公司稱之為造錢機器的奧斯曼也僅僅是一個管理造錢機器的機器,另外有段時間他還在外面養了一個情婦。當裴麗漢得知這些后,她又覺得奈爾敏的行為背後存在著某些合理的東西。每天面對奈爾敏那充滿挑戰的言行,那次偶遇就會在裴麗漢的腦海里不斷變化著閃現出來。她想奈爾敏那天在火車站時的笑容正在日益變得更加大胆、更加恐怖,她覺得那笑容在變著樣地嘲笑自己。那笑容彷彿是在說:「看,我不避諱這麼做!我是一個你無法理解的勇敢的女人。而你對這樣的事情只會感到恐懼,只會在家乖乖地等丈夫……」當她明白自己又在恐懼地想同樣的事情,想奈爾敏下午會穿上那件淡黃綠色的裙子去什麼地方時,她想做點別的事情,於是她重新翻開九_九_藏_書了報紙。剛看了一兩行,她聽到有人在敲門。阿伊謝微笑地走了進來。
茶已經涼了。她看見報上說:「世界得到了和平。達拉第、希特勒、張伯倫和墨索里尼在慕尼黑簽署了《慕尼黑協定》。」裴麗漢像往常那樣,好像要進入自己以外的世界一樣開始饒有興緻地讀起報來。在整個家裡,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關注國內外的消息。正當她快要看完有關慕尼黑會議的消息時,門沒敲就被推開了,奈爾敏走了進來。
阿伊謝說:「太晚了。」然後她突然用手擋住脖頸,拉了拉睡袍說:「好吧,隨便拿點什麼!另外告訴我媽,我馬上就下去。」門關上后,她用手指著耶爾馬茲說:「他應該先敲敲門!」
阿伊謝說:「沒有。我本來就想早點起來的!」她走到窗前又打了個哈欠。她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她轉身又回到小姑娘的床前,拿起床邊的一個小鈴鐺,開始在梅萊克面前搖晃起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絲綢睡袍。
裴麗漢若有所思地聽著。她的眼睛盯在阿伊謝手裡的信封上。她想:「還是同樣的東西!還會要推遲回來!」
奈爾敏問:「你有綠色的線嗎?這種顏色!」她給裴麗漢看了看手上的一顆淡黃綠色的扣子。
尼甘女士坐在那裡說:「他們把傑夫代特先生親手種下的花兒都給弄死了!」她用手指了一下丈夫生前種花的地方。
她轉身看著裴麗漢,彷彿是在想剛才說的話題。然後她說:「啊,是的。他真是太好了……在瑞士的時候也很關照我。我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原來我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再說我以前為什麼是那樣的……可能是我對生活的看法改變了!你在笑嗎?不,不,到了那裡人就會改變對所有事物的看法。」她的眼睛在閃閃發亮。「那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和這裏的完全不一樣,比這裏好多了……我在想,我們什麼時候能變成那樣。我們能變成那樣嗎?但願有一天我們也能變成像他們那樣的,是嗎?裴麗漢,你也一定要到那裡去看看。和我哥哥一起去。」像是做了件錯事,她突然不說話了。
門突然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廚師的兒子耶爾馬茲,他手上拿著一個信封。裴麗漢一看見那信封就知道是雷菲克的,而且她還猜到,雷菲克會在信里說要晚回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