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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1、一個共和國的女兒

第二章

41、一個共和國的女兒

節日早上的散步是一個正在被遺忘的家庭習慣。母親在世時,不僅是國慶節,其他所有民族節日的早上,他們一家三口都會走到耶尼謝希爾,然後再走回來。路上,父親會說一些說教的話,而母親更多的會說一些玩笑話。那時,納茲勒想,父母是愛自己的,一家人出去散步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父親會對那些沒有懸挂國旗的人家表示抗議,而納茲勒也會因此感到傷心。她一邊走在門前屋後有小花園的同一式樣的房屋中間,一邊滿心歡喜地看著飄揚在風中的國旗,因為所有住家的窗前都掛著國旗,所以今天她很開心。
議員也親了親女兒,他說:「你去散步了嗎?為什麼不來叫我?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的。」
她又走在了一排同一樣式的樓房後面,那是蓋在耶尼謝希爾的集資房。房子的樣式、小小的煙囪、窄窄的陽台、陽台上懸挂的國旗全都是一樣的,但是花園、花園裡的樹木和鮮花是各不相同的。住在裏面的公務員們也是不同的,有人喜歡種樹,有人愛養一些奇花異草,有人給花園砌上了圍牆,有人像鄰居上校那樣養起了雞。她曾經不安地和奧馬爾談論過這個問題。她幻想著這些人家的生活:「現在他們起床了,過一會兒吃早飯,看報紙,然後他們會打開收音機,為去參加慶祝儀式做準備。」晚上走在這條街上,她也會去想類似的事情,因為從窗戶里折射出的都是彼此相似、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那暗淡的燈光。她想:「我們會生活在伊斯坦布爾。」但她明白好像有點在欺騙自己,因為母親也是想著伊斯坦布爾來安慰自己的。她驚訝地發現不掛國旗的人家給了她一種安寧的感覺。她問自己:「我相信什麼?對我來說生活里什麼東西是珍貴的?我要問他:是否願意和我結婚?要讓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想奧馬爾也許會說別的什麼東西。但這次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臉紅。她想:「我也會像所有的人那樣,可能我會更好一點!」
在通往大街的一條小巷的角落裡,一個賣花人支起了貨架。馬路對面紅新月會的大樓整九九藏書個被覆蓋在一面巨幅國旗下面。一個早起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玩耍。兩個保安邊走邊吃著麵包圈。迎面走來一個穿著童子軍服的年輕姑娘。納茲勒想:「她也是共和國的女兒!」納茲勒有點可憐那個女孩,因為她想起了母親那悲哀的微笑。「一個共和國的女兒應該是什麼樣的?」她想到了男人們腦海里的「年輕和現代女孩」的樣子。報紙曾經為了這個話題舉辦過民意調查。「您認為一個現代的年輕女孩應該是什麼樣的?」答案是:「不應對男女交往羞怯,相信阿塔圖爾克的……」她感到一陣心煩。她發現自己越走越快了,好像是在讓自己的步伐趕上思緒一樣。穿著童子軍服的年輕姑娘驕傲地從她身邊走過。她想:「她也會結婚,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們!」她想起奧馬爾為了嘲諷另外一個人也說過這句話。然後他還說自己也鄙視廚房的味道。他把自己比作小說里的主人翁——拉斯蒂涅,但這很幼稚。當納茲勒明白應該用寬容和理解的態度來對待這種仿效時,她覺得更心煩意亂了。因為在男人那裡看到弱點,會減少人們對於世界的信任。她可能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對雷菲克生氣。她對自己說:「想成為一個法提赫,一個拉斯蒂涅的願望!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她想奧馬爾的這個想法是從歐洲得來的。她氣憤地嘟囔道:「最終我們會結婚!」她想:「如果他討厭廚房的味道,那麼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妻子進廚房,他可以找一個用人……一個年輕的男人想要什麼?」她沒能為此找到一個簡短的答案。「我想要什麼?我不想跟我母親一樣,但我看見自己也會那樣的。」然後她拿奧馬爾和父親做了一下比較。奧馬爾在歐洲懂得了他的生命是有價值的。共和國也從歐洲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那個男人頭上戴的帽子,報上談到的那些年輕姑娘……然後他們讓所有人都學會了這些東西。她想:「我不會像奧馬爾那樣去仿效!」奧馬爾曾經有一次似乎用隱晦的話把這些東西全說出來了,然後他的目光又盯在了遠處的某一點上。另外,奧馬爾最近還時常表現出一種讓納茲勒惱火的神情。他開始像一個獲得了真理的古代https://read.99csw•com哲學家、一個中國智者那樣用一種諳達世情的哲人的寬容來微笑。然後他的這種微笑又變成了嘲諷和鄙視一切的一種東西,直到納茲勒開始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個不斷得到寬恕的人。突然她為自己在節日的早上不得不想這樣的事情而感到憤怒。她想:「我要問他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想娶我,那就讓他說出來。這個我也要問他!」拐進小巷,走了幾步后她明白自己是不會問他這個問題的,因為奧馬爾的回答會讓她臉紅。
公雞叫了兩聲。納茲勒醒來,她想到:「今天是國慶節!」她看了看表,七點。公雞又叫了一次,納茲勒翻身下了床。她覺得房間很冷。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因為旁邊那家的後花園里養著幾隻雞。她再次激動地想到:「今天是國慶節!」她看見早上第一縷晨光照在了雞窩上。就在公雞打鳴的那個花園裡,一個穿著睡衣、外面披著件大衣的男人,穿著拖鞋、抽著煙正在那裡轉悠。那是在國防部工作的上校穆扎菲爾先生。十年前,父親當選議員搬到安卡拉的頭幾年裡,國慶節的時候他會和妻子一起到家裡來祝賀。但最近幾年就不來了。現在他似乎有種不在乎節日的樣子。留著長長的絡腮胡、穿著退了色的睡衣的這位上校,在共和國第十五個生日的早上更像是一個在醫院花園裡散步的肺結核病人。納茲勒不想為這惱人的畫面浪費時間。時間還早,家裡人肯定還沒醒,她決定去紅新月廣場走一趟。
為了逃避那些讓她心煩的想法,她穿過了馬路。一棟新蓋的公寓樓的木隔板上貼著幾張宣傳畫。這些宣傳畫在幾天前貼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她看見其中的一張上寫著:和人民在一起,為了人民。畫上是一個懷裡抱著孩子、包著頭巾的婦女。另一張宣傳畫的標題是:共和國取得的教育成就。畫的背景是一群戴著帽子的農民,上面是按年份標出的不斷增長的識字人口。她想起了雷菲克。她一直在為他感到傷心。為了把共和國取得的成就再往前推進一步,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寫出了關於農村振興的計劃,但卻碰上了一面不理解的牆壁。穆赫塔爾先生帶他去見一些部長,甚至為了他專門請一些議員吃飯,但得到的九-九-藏-書都是同樣失敗的結果。可能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明白會有這樣的結果。最讓納茲勒驚訝的是雷菲克對此竟毫無知覺。她很納悶,像他那樣聰明和有文化的一個工程師怎麼會離現實主義那麼遙遠?她問自己:「現實主義是什麼?」父親曾經說過拉斐特先生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因為拉斐特先生棄政從商了。他在凱齊厄蘭擁有一處葡萄園。當穆赫塔爾先生在議會大樓的走廊上轉悠的時候,他坐在壁爐前一邊下著十五子棋,一邊喝著葡萄酒,呼籲自己那些搞政治的朋友變得現實一點。父親不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那個雷菲克就更不是現實主義者了,因為他連別人事先可以看見的東西都看不到。她想到了奧馬爾。他在鐵路上掙了很多錢,她想研究一下他是不是現實主義者,但她感到了恐懼,於是她放棄了。那些不好的想法一直在跟著她,另外她也累了。她又穿過了馬路,決定馬上回家。然後她問自己:「那麼我是現實主義者嗎?」她往前走了幾步。「奧馬爾聰明、英俊,現在還很富有。」想到這些,她的臉紅了。她希望自己像那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省長的小女兒一樣純潔和清白。突然,她覺得不僅是共和國,自己也已深深地陷入了罪孽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但她覺得牆上的那些宣傳畫是可笑的,節日的早上穿著睡衣在花園裡抽煙的鄰居上校是正確的。然後,她想:「我是一個共和國的女兒!」喝下第二杯拉克酒的父親有時會對她說這句話。
她快速梳洗好,然後穿上了衣服。她沒去想要穿哪件衣服,因為昨天晚上臨睡前她已經想好了。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她會在國慶節的前一夜準備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她照了照鏡子,對身上的紅底白條連衣裙很滿意。然後她去點燃了暖爐。她想,過一會兒他們起床後會發現屋子很暖和,他們會想是納茲勒最先起床的,而那時她應該已經在紅新月廣場上了。想到這些她很開心。她覺得自己是健康、聰明和可愛的。然後她撫摸了一下小貓,想給它吃點東西,但她想立刻就上九*九*藏*書街。她走下樓梯,輕輕地關上了門。安卡拉的上空是一片霧蒙蒙的天空,城市裡飄散著一種節日的味道。
納茲勒走過去親了親父親的臉頰。
納茲勒說:「我出去走了走。非常好!」
她繼續往前走著。她懷著興奮、高興和擔憂的心情走上了大街。七點二十分了,大街上開始有了動靜。一個清潔工正在清掃從路邊小樹上飄落下來的樹葉。一個土耳其之鳥的學生彷彿對身上的藍色校服感到害羞似的躲在一座新建的公寓樓門前,等待著什麼。手上拿著一面小國旗的孩子被爸爸牽著手,他的爸爸正低頭看著撒放在地上的報紙。報紙上寫著「第十五年。」納茲勒想:「我二十二歲了!我快要結婚了。但什麼時候?」她想起奧馬爾不時拉長的臉。奧馬爾每次到她家,都會坐在威尼斯油畫對面的沙發上,然後看著納茲勒,但他的目光其實穿過了納茲勒的身體落在了她身後的某一點上。她知道要找些話來跟他說,但很多時候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從沒想過自己是個沒頭腦或是沒素質的人。她相信自己寫給奧馬爾的那些信具有「現代」女孩的所有特性。她是一個為了新生事物和改革而奮戰的先驅者的女兒。她不是一個害羞的女孩,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可能她不算非常漂亮,但也絕對不醜。
桌上放著兩個人的早餐。茶已經燒好,茶壺放在了暖爐上。裏面傳出小刀刮在烤焦的麵包上的聲音。她突然想到,僅僅是這樣的小事就可以讓自己感到幸福,生活里她所珍視的就是一個溫暖的房間和一桌兩個人的飯菜,她害怕地想到奧馬爾是不會因此滿足的。她嘟囔道:「讓他中毒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她高興地看了一眼餐桌。她感覺父親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於是轉身走了過去。
穆赫塔爾先生放下手上的報紙,他看了一眼女兒,又看了一眼餐桌,他想知道是什麼東西讓納茲勒那麼激動。然後看見女兒笑了,他也笑著說:「作為一個議員我宣布開始接https://read.99csw.com受祝賀!」
彷彿有什麼急事,彷彿要急著趕到什麼地方,她快步走著,但是離大家醒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面前還有長長的一整天。她想,上午奧馬爾和雷菲克要來家裡,拉斐特叔叔也一定會來,他們一起吃午飯,之後父親要去出席在議會舉行的慶祝儀式,然後他們再一起去體育場參加群眾的慶祝活動。晚上,他們可能會一起走到耶尼謝希爾,然後登上烏魯斯城堡看焰火。她努力讓自己去想這些事,去對那些沒掛國旗的人家生氣,去回憶過去的那些美好的節日,但她的腦子其實在想著另外一個問題,而且她明白自己是不會輕易從這個煩惱里擺脫出來的。她想:「我和奧馬爾會怎麼樣?」她對自己想到的一些東西感到恐懼,她把目光轉向路邊一個學校的窗戶上。她看見窗戶上掛著阿塔圖爾克的照片,上面有阿塔圖爾克照片的旗子和燈籠。她想起童年在馬尼薩度過的那些節日。那個時候父親是整個城市的中心。省長穆赫塔爾先生在發表節日演講的時候,市裡的那些上層人物會互相祝賀節日,他們會來到穿著紅色連衣裙的納茲勒身邊,用手撫摸她辮子上白色的蝴蝶結。母親彷彿覺得一切都有點可笑,有點悲哀似的在一旁笑著,她小心翼翼、誇大其詞地說著自己的肺病,然後用溫和的話語明確地告訴納茲勒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那個時候經常會去省府視察的阿塔圖爾克現在正被病魔纏身,而母親也早已去世。納茲勒去伊斯坦布爾讀完了大學,現在又回到了安卡拉。據說阿塔圖爾克也像母親那樣,是不會病愈的。昨天晚上,父親回來說體育場那邊白為阿塔圖爾克做了準備,這個節日更多會在恐懼和等待中過去。
議員遺憾地嘆息了兩聲后說:「快,讓我們吃早飯。跟我說說你看到了什麼,想了些什麼!」
她走到了通往自家的小路。她不再用快樂的眼光去看周圍,而是沉思地看著前面。節日早上的散步、一路上想的那些東西以及將要度過的一天都沒讓她覺得快樂。這次鄰居上校穿著同樣的衣服出現在了前花園。多少年來納茲勒第一次覺得他是親切的。然後她用鑰匙打開了門。上樓時她想自己還是希望快樂的。聽聲音他知道父親已經起床下樓了。她走進了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