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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8、兩本老日記本

第三章

8、兩本老日記本

伊科努爾站起來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書。她翻了翻書,看見夾在書里的一張剪報。她高聲念道:「《烏托邦和我們的現狀》!有人批評了你爸爸。」
「他沒那麼說。他會問:『光明如何才能來到土耳其?』」
「你是在說,儘管你閉門作畫,但依然可以認識到最深層的真實嗎?」
伊科努爾笑著說:「好的,您就談藝術吧,斯捷潘·斯捷潘諾維奇。但請您先把茶拿來!」
「親愛的,難道我們要去爭論這些嗎?」伊科努爾用一種溫柔的聲音說,「看,我再往下念一點,你就會覺得我是對的了!」
「他去了,因為我看見他去了。」阿赫邁特指著那兩本筆記本說,「你讀的那些神話里的其中一個主人翁就是我!你還沒看這本筆記本呢。」
伊科努爾用「親愛的,我們這不是在玩嘛!」的神態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念道:「魯道夫又把荷爾德林的詩背誦了一遍,他說了自己關於東方靈魂的觀點以及對奧馬爾的一些看法。他也談到了我,讓我不要離開理性主義。」伊科努爾又抬頭問道:「那麼你覺得這些如何?」
「怎麼?他不會寫去雜貨店買東西的事吧?」
「據說我的爸爸有一天又喝醉了。那時我在加拉塔薩賴高中住校。他又說了一句自己常說的話。他說在百分之九十的國人還在挨餓、過著貧窮、潦倒的生活時,什麼事也不能做是一種罪過……」
「這些可能是在凱馬赫寫的。」
阿赫邁特問:「全都是這樣的東西嗎?」
「那麼,他結婚了嗎?做什麼工作?」
「那麼,他去歐洲的時候為什麼沒買?在法國的時候……」
「他又說了很多話,最後說:『到了該做什麼事的時候了』,也就是說,他在說:『行動!行動!』」
「那麼,你期待的是什麼?」
「薩特先生大概會這樣回答:『先生,如果我是您,作為一個不發達國家的知識分子,是不會坐在這裏喝牛奶咖啡的,我會在我的祖國當老師。』然後薩特開始喝他自己的牛奶咖啡!」
「不,你爸爸不但是在尋找生活的意義,同時也在尋求祖國的解放。誰會放下一切去出版那些根本賣不出去的書籍……」
「是的,從文章的標題就可以看出那人有多正確。我們的現狀!我們的現狀在哪裡?我爸爸甚至沒去靠近它們。」
伊科努爾說:「還真是這樣的……我以為我們更歐化,但你爸爸比我們離大眾更遠。」
「是的,你早就知道嗎?」
阿赫邁特說:「我明白read.99csw.com了!你也開始贊成我的觀點了,是嗎?」他突然打了個哈欠,笑著說:「我們剛才在說什麼來著?」他高興地說:「你說,我的孩子,卡特婭·米哈伊洛夫娜,我們剛才在說什麼來著?」
阿赫邁特說:「在土耳其可以,而且是經常的!」
伊科努爾開始念起來:「『1937年9月13日。昨天我去貝希克塔什見了穆希廷。我們在一家酒吧里坐著聊了天。他什麼也沒對我說,另外他還有一種嘲諷的態度。跟他談完后,日常生活對於我來說彷彿變成了一件被禁止的事,就像每一秒鐘都在犯罪一樣。』另起一行。『今天我去辦公室了,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伊科努爾開始咯咯笑起來。
阿赫邁特說:「行了,別看了!我們為什麼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阿赫邁特不安地說:「他說的那個光明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也沒幹!大概他會想:『此刻我見到了薩特!』你為什麼對這些東西那麼感興趣?」
「1938年3月14日,周日。昨天晚上我們又去黑爾·魯道夫那裡了。」
「好了,先別評論,你接著念!」
伊科努爾說:「是的,大概你是對的!為什麼讀的時候你喜歡了?」
「我媽媽說過。那些計劃也出版了,書在那裡。」
「非常戲劇性!」
伊科努爾用一種漠然的態度說:「不是有人說光明的日子嗎?你爸爸也喜歡上了這個詞。光明、黑暗……是的,因為他的無知,他試圖用這些東西來搞明白所有的事情……」
阿赫邁特說:「大概前面幾頁寫了點東西!」
「他寫了自己的思想和煩惱。你爸爸是個有點傻,又有點趣的人!」
「他們都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會是那樣的?那個奧馬爾去了凱馬赫,把自己關在了一座奇怪的宅邸里,誰也不見,自己跟自己下國際象棋。為什麼?」
阿赫邁特說:「把舊的東西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是一種和舊的東西一樣陳舊的謬見!以為過去是天堂的人會這麼想!」他不好意思地接著說道:「我們讀過馬克思主義!」
「你媽媽也是個很小的資產階級!」
「你知道嗎,你爸爸也讀過!」
「是的,他是一個在房間里尋求祖國解放的羅賓遜……或是在巴黎一家酒店的房間里。對了,還有一件會讓你感興趣的事情,據說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里他遇到了薩特。」九-九-藏-書
伊科努爾用一種沉思的語氣說:「我不明白!」
伊科努爾興奮地說:「後來他去法國了嗎?什麼時候去的?」
「不是嗎?在這些文字里你找到了什麼?」
伊科努爾說:「是嗎?」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很壞。但我請你不要用今晚你讀到的那些東西來評判我。用你內心的感受來評價。你有理由說兩者是不可分的,但請你把今晚的東西區分開來!日記本上寫的那些東西我看了,我也覺得它們是對的。我也知道我說的這些話是錯誤的。」
伊科努爾說:「你爸爸也是這麼乾的!字是從右往左寫的,但本子卻是從前往後的歐式用法!」
阿赫邁特說:「因為厭倦!厭倦!也可能是想顯得有個性。我不喜歡他。他總愛和我開玩笑。但很明顯那些笑話不是為了讓我開心,而是為了諷刺我的父母。我姐姐對他更了解。」
伊科努爾嘟囔道:「黑暗、光明、生活、祖國的解放、別人的生活和生活的意義。」
阿赫邁特說:「我媽媽是對的!」
阿赫邁特說:「你還挺好奇的!奧馬爾,他是我小時候叫的奧馬爾叔叔,是個高大魁梧、英俊的人。大概是我爸爸的同學。應該還健在。以前經常去我們在吉漢吉爾的家裡。每次去我們家他都會變得更胖。大概他在凱馬赫有塊地皮……別的?對了,他的臉上、額頭上有個像刀傷一樣的疤痕。小時候那個疤痕讓我很害怕。據說是在埃爾津詹地震時留下的。」
「我知道了,你的博士要去國外讀了。」
「他說是從一個朋友那裡借來的!」
「你爸爸幹什麼了?」
阿赫邁特說:「真的,我們怎麼把茶給忘了?」
「於是我媽媽說了這樣的一句話:『我惟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我的箱子!』她也正在收拾自己的箱子。」
「念吧!如果你那麼想念的話。」
「尼相基。就是那個公正黨議員穆希廷·尼相基。」
「真的嗎?但在他的書房裡沒有一本這方面的書。」
伊科努爾接著讀下去:「每天早上我都帶著能看到一些可以改變、影響我生活的新東西的希望讀報紙。」她翻了一頁。「我讀了很多書。讀了一些經濟和哲學方面的書籍。」她又翻了一頁。「我看了自己寫的這些東西。它們沒有真實地反映我的日常生活。我九_九_藏_書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裴麗漢、侄兒們、阿伊謝和母親的閑聊和一些微不足道、簡單的事情上了。」
伊科努爾興奮地說:「真的嗎?薩特在幹什麼?」
「結婚了,結婚了!他老婆也常來我們家。我知道他老婆是個很傻的人。大概他們很有錢。因為我媽媽時常提到她戴的珍珠項鏈和戒指。」
「誰?舉個例子……別跟我說那些寫回憶錄的退休老人或是對藝術感興趣的人。他還是個商人時就失去了所有的東西……甚至是他的妻子!」
「你想明白什麼?」
阿赫邁特生氣地說:「有什麼好笑的?凡是心煩、有時間的人都會寫這樣的廢話。」
「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去探究生活的意義。大概是1951年去的。」
「讓我們結束談論別人的生活吧。我想跟您談談藝術!」
阿赫邁特說:「看,這些是對的!這就是人人擁有的一種普通的生活。這是一個沒能超越膚淺的人。」
「我怎麼知道?我想可能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伊科努爾害羞地說:「親愛的,我們這不是在聊天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我不能去相信這點的話,我就沒法畫畫了。」
「我,你知道,我在考慮畫一幅爺爺的畫。我以為如果你給我念了這些本子上寫的東西,我就可以稍微進入一下畫的氛圍。但我弄錯了。如果我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話,我就會犯你剛才說的錯,手帕的褶皺……是的,你是對的。我喜歡表現自己對細節的考慮,同時也想顯耀自己的本事!這些都是不好的傾向。你讀的這些東西也在助長這種傾向。如果我要畫爺爺的話,我不能以這些東西為依據,而是應該用我自己的想像力。那樣會更真實!因為這些愚蠢的細節會誤導人。整體的東西在哪裡?我必須去思考整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此我感到心煩了。我以為這些老筆記本可以讓我了解實際生活。而其實,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次了,我絕望、悔恨和悲哀地看到,對我來說了解實際生活的途徑是不一樣的。我必須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創造藝術。」
伊科努爾接過本子翻了翻,但什麼也沒看見,她翻到本子的後面,依然什麼也沒找到。
「你知道他姓什麼嗎?」
「是的。至少我這樣認為,不對嗎?」
「怎麼了?現在你對那些發了霉的舊東西也感興趣了嗎?」
「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歷史、複雜的生活,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是為了你的那些畫嗎?九*九*藏*書
伊科努爾說:「你這話是認真的嗎?」她像是很失望。但為了讓阿赫邁特高興,她又開始挑著讀起來:「為什麼他們是那樣的,而我們是這樣的?為什麼我喜歡讀盧梭或是伏爾泰的書,卻對泰夫菲克·菲克雷特或是納默克·凱末爾的書不感興趣?」她抬起頭說:「你覺得這些如何?」
伊科努爾用一種略帶羞澀、但堅決的態度說:「這是一個十分利己主義的、事事以自己為中心的理論!說實話我很驚訝!以前你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當然你媽媽會說他醉了,又胡說八道了。」
「我把一切——我的整個人生和我在這裏寫的關於農村和土耳其振興的這些計劃聯繫在了一起!」
「接近零!據說他賣掉了自己在公司的股份,開了一家出版社,坐吃山空。他還去了趟巴黎。」
阿赫邁特笑著說:「歐式思維!」
「坐在那裡!而且還坐在一把椅子上,跟所有人一樣!……另外還像所有人一樣在用一個茶杯喝茶!等等,大概是咖啡!」
「是的,類似這樣的東西。當然還有一些事件。」
伊科努爾說:「既然你這樣不感興趣,為什麼還要把本子給我?」
「是嗎?」
「那時你爸爸的經濟情況怎麼樣?」
「他在巴黎幹什麼了?什麼時候去的?」
伊科努爾翻了翻,她看到了一行字,笑著說:「我的半個世紀的商人生涯!」
他們互相笑了笑。阿赫邁特把詩集遞給了伊科努爾。伊科努爾稍微翻了翻。她打開扉頁念道:「給我一直關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
「她是個醫生的女兒。你還要聽我說嗎?」
伊科努爾似乎又感到了希望。她開始念道:「1939年9月26日,周二。我為什麼要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決定寫日記?也許是因為突然覺得時間流逝得太快的緣故!」她也不喜歡自己讀的這段話。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結結巴巴地讀道:「九點半。晚飯我們吃了肉丸和四季豆!」
伊科努爾說:「好了,好了!」她憂慮地看著阿赫邁特。隨後她用一種天真的神情說:「不要我再念下去了,是嗎?好吧!那我們幹什麼呢?讓我來跟你講講發生的一些事情吧。從日記本里寫的那些東西來看,你爸爸突然有一天覺得不能像所有人那樣繼續原有的生活了,於是他去了凱馬赫。這些你也知道。那裡有個叫奧馬爾的朋友。奧馬爾是個什麼樣的人?」
「沒別的東西了!同樣的一句話寫了十遍。看也看不清!你爸爸的字寫得九*九*藏*書更規範。手寫的阿拉伯字母看起來很費勁。」
「那麼你父母是怎麼離婚的?」
伊科努爾說:「一個德國人!你爸爸那裡應該有他寫來的信。也許在那些舊物里你能找到。你去找找吧!然後他和蘇萊曼·阿伊切里克也通過信。」
「好,讓我接著跟你講下去。我爸爸對薩特說:『薩特先生,生活的意義是什麼?祖國如何才能得到解放?』」
阿赫邁特說:「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看來這並不很重要。就像你說的,這是歐化的原因。」
阿赫邁特生氣地站起來說:「你為什麼要給我念這些?一點也不可笑!可憐的人!他竟然認認真真地寫了這些!肉丸、四季豆……也許你可以把它們比作現在時髦的那些故事。或許你還可以用它們來出一本藝術雜誌……你看過《悲傷的宅邸》嗎?肉丸、四季豆……有什麼好笑的?好了,別再念了,因為它們讓我生氣。」
「但不是所有人能這麼做的……我媽媽很多年來一直在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驕傲!」
「是的,我看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但你爸爸身上有種和愚昧混雜在一起、讓人感興趣的單純。你曾經提到過這點。但我現在要問你的是: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過著舒適生活的一個富商做的這些事情,在哪裡可以遇見?」
阿赫邁特說:「看,今天我還找到了這本筆記本,你讀給我聽,看看裏面寫了些什麼!」
「不怎麼樣!你說說發生的事情。」
伊科努爾打著哈欠說:「你再來說說那個穆希廷!」
「我不知道。也許我沒找到太多的東西。我只是感興趣。」
伊科努爾說:「多可笑!我就來笑笑吧!」隨後為了表示自己對阿赫邁特的憤怒,表明對他講的笑話不感興趣的態度,她開始看手上的筆記本。
「別人的日記本總會讓人感興趣的!」
「不知道!」
伊科努爾說:「別提這事!」她看著筆記本,慢慢地讀了起來:「『這裡是我和尼甘在一起……柏林……很有教育意義……照片是樣好東西……』這裏沒什麼東西了。如果要看,就看另外那本……你爸爸為什麼要去法國?」
「對!我不能說你爸爸找到了一個真理。但他自己是真實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他忙著弄那些烏托邦的計劃,所以他是真實的!」
「我不知道!大概是突發奇想,他就去了。別的還有什麼,讀來聽聽!」
「他是什麼人?」
「對啊!看,這裡有本他的詩集!」
「對!」
「接著讀!這是我爺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