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斯生氣地寫道：

「根據想象。許多時候他們編得都不對。比如，他們寫水星是個叢林天堂，裡頭有巨大的魔獸，還有穿著亮閃閃胸甲的女人。」她看了看他，「有興趣嗎？大塊頭的女人，長長的金髮辮子，還有像西瓜那麼大的亮胸甲。」

「我們在那之前就認識了。是在新紐約附近的定居點。羅伊·貝蒂和伊姆加德開了一家藥店。他是個藥劑師，她負責美容用品，就是那些乳霜、藥膏什麼的。火星上的人都大量使用護膚品。我——」她猶豫了一下，「我從羅伊那裡購買各種藥品。起先我需要那些葯，是因為——唉，總之，那是個可怕的地方。而這——」她的手猛地一掃，把整個房間，整個公寓都囊括在內，「這算什麼啊？你以為我痛苦是因為孤獨。老天，整個火星都孤獨。比這裏還孤獨得多。」

「那倒沒有。」普里斯簡潔地說。

「用什麼？」她虛弱地一笑，露出了細密整齊的白牙。

「縱橫行星表面的運河。」普里斯說，「還有來自別的恆星系的生命。有無限智慧的那種。還有關於地球的故事，時間設定在我們的時代，還有未來，但沒有放射塵。」

陰暗的走廊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可愛的小個子女人，神似葛麗泰·嘉寶，藍眼金髮。男人的塊頭比較大，兩眼精明，平板的蒙古人臉型，一臉兇惡。女人上身圍著時髦的披肩，下身是錐形褲，腳上是閃亮的靴子。男人穿著皺巴巴的襯衫，褲子上滿是污漬，好像故意要表現得粗獷似的。他對伊西多爾笑了一下，但明亮的小眼睛里仍然沒有神情。

「哦……」她聳了下肩，雙手放在厚重的舊式裙子口袋裡，漫無目的地走開。「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她抬起眼說，「不管怎樣，謝謝你。現在我希望你離開。我不想見任何人。」她向門的方向慢慢走去，腳步拖拉，似乎突然被掏空了，所有能量都在逝去。

「是約翰·多恩。」

門開了一條小read•９９ｃsｗ•cｏm縫，房間里也沒有光線。普里斯探頭看了看外面陰暗的走廊。「你聽起來像是換了個人。」她說，「成熟了許多。」

「運河？」他模糊地記得在哪兒看到過。古時候，人們相信火星上有運河。

「不能。」

「在地球上，那些書一錢不值。因為在這裏，那些書從沒形成閱讀風潮。而且，地球上有很多這樣的書，在圖書館里。我們就是從那兒弄到這些書的——從地球圖書館偷出來，用自動火箭射向火星。你晚上在曠野里瞎轉，突然看到一團火光，然後找到一枚破裂的火箭，一大堆前殖民小說和雜誌撒得滿地都是。這樣你就發財了。當然，你自己先讀過以後才會賣掉。」她正要打開話匣子，「在所有——」

「我想，」伊西多爾說，「你肯定是搞錯了。」他這輩子從沒聽過這種事。老友巴斯特從沒提過這個。「這違反了現代默瑟主義倫理。」他指出，「所有生命都是一體的。『沒有誰是一座孤島』，就像古時候莎士比亞說的。」

普里斯淡淡地說：「這些好東西在我身上都是浪費。」

「白色的那個是什麼？我不是說乳酪。」她指著問。

遙遠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普里斯，你在嗎？」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們是羅伊和伊姆加德。我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對，」她點頭道，「你是問他們有沒有動力？他們當然有動力。他們最喜歡殺人了。」

「你沒有朋友。你現在的心情比早上還差。那是因為——」

「沒興趣。」

「仿生人，」普里斯嘀咕道，「這就是仿生人容易忽略的地方。這就是馬腳。」她走過來，站到他身邊，用一隻手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抱了一會，嚇了他一跳。

「喜歡這酒嗎？」

她放下杯子。「不錯。」

「我有朋友，」她突然強硬起來，似乎又恢復了活力，「或者說我曾經有過。七個。最初有七個，但現在，賞金獵人已經開始行九-九-藏-書動。所以我那些朋友中有一些——或者全部——已經死了。」她轉悠到窗邊，看著窗外的一片黑暗和零星燈火。「我可能是八個人里唯一活下來的。也許你說對了。」

「我會請假。」

「而在地球上，」伊西多爾說，「你只認識那些跟你一起移民回來的夥伴。」

「我知道你是什麼毛病。」他說。

普里斯站起身，從卧室取來一支筆和一本便箋。她重新坐下，匆匆寫了張字條。

「你確定？」伊西多爾問。

「我會去申請一個激光槍執照。這裏荒無人煙，還是很容易申請到的。警察不在這裏巡邏，所以我們本來就應該保護自己。」

「這是我三年來見過的唯一一瓶酒。」

「我想嘗一片桃子。」她說，然後用纖長的手指挑出一片毛絨絨、滑溜溜的粉橙色桃子。她一邊吃桃子，一邊開始哭。冰涼的眼淚滑過面龐，打在她胸前的衣服上。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繼續分發食物。「見鬼！」她怒氣沖沖地說。「唉——」她離開他身邊，緩緩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你知道嗎，我們在火星上住過。這就是我認識仿生人的原因。」她的聲音在顫抖，但她控制住了自己。顯然，有個人可以傾訴，現在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他的公寓樓屋頂一如既往地垃圾遍地、毫無生機，讓他一看到就喪氣。但走向電梯的途中，他忽略了周邊環境，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寶貴的袋子和瓶子上，就怕被什麼垃圾絆倒，造成無法挽回的經濟損失，那就虧大了。電梯嘎吱嘎吱地來了，他乘電梯下樓，沒停在自己那一層，而是再往下，到了新租戶普里斯·斯特拉頓住的那一層。很快，他站到她門前，用酒瓶邊緣輕輕敲著門，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站起來，鬱悶地走進客廳。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他們，他問自己。他打開了門。

「都是作者——」普里斯說，「編出來的。read.99csw.com」

他已經順路去過一家黑市雜貨店。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袋精美食品，有豆腐，有熟桃子，有氣味很沖的軟綿綿的優質乳酪。他一會加速一會減速，弄得座位上的袋子前仰後合。他今晚緊張了點，車子開得亂七八糟。照理他的車已經修過了，但還是一會咳嗽一會掙扎，跟修前幾個月一模一樣。見鬼，他想。

「我們回來，」普里斯說，「是因為沒人應該被強制住在那裡。那裡本來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至少過去十億年來一直如此。那地方太古老了，你能從石頭裡感覺到那種老朽不堪。總之，起初我從羅伊那裡買葯。我活著就是為了那種新的合成止痛藥，那種叫賽倫內的葯。然後我遇到了開郵票店的霍斯特·哈特曼，他賣很珍貴的那種郵票。在那裡，你手上的時間多到用不完，一定要有個愛好，有個你可以無窮無盡反覆欣賞的東西。霍斯特勾起了我對前殖民小說的興趣。」

「我可以想象，」伊西多爾說，「這讓你感覺更糟了。」

「不是有仿生人給你做伴嗎？我聽過一個廣告——」他坐下來，開始吃東西，她也立即端起一杯酒，面無表情地啜了一口。「我的理解是，仿生人會幫你們忙。」

「哦？」她又打開門，低沉的聲音里儘是虛弱、疲倦和空虛。

他走進廚房，取出許久沒用過的積滿灰塵的盤子、碗和杯子，放到池子里清洗。他先讓水龍頭放了一會銹色的熱水，直到最後水色變清。普里斯很快跟過來，坐到桌前。他打開沙布利酒，切開桃子、乳酪，還有豆腐。

「你上班的時候呢？」

「太空旅行開始之前？那時怎麼會有寫太空旅行的書——」

「他們在找你？他們能輕易來到這裏殺了你？」他終於明白了這個女孩的舉動為什麼這麼神秘。「難怪你嚇壞了，誰也不想見。」但他想，肯定是幻覺。她肯定也精神分裂了，幻想自己被迫害。也許是放射塵導致的腦損傷。也許她也是特障人。九九藏書「我會先幹掉他們。」他說。

「什麼是賞金獵人？」

普里斯一下面如死灰。「我不能過去。別出聲。坐著別動。」她繃緊全身，仔細聆聽。「不知道門有沒有鎖。」她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老天，希望鎖上了。」她的眼睛狂野猛烈地死死盯著他，似乎在祈求他讓她的希望成真。

約翰·R.伊西多爾下班后匆匆往家趕，像一道純粹的火弧掠過近晚的天空。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那兒，他想。還在那個堆滿基皮的舊房間里，看著電視上的老友巴斯特，每次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靠近都會嚇得發抖。就算走過來的是我。

桃子和乳酪的氣味在車中洶湧澎湃，溢進他的鼻孔，令他心醉神迷。這些都是珍品，花了他跟斯洛特先生預支的兩周薪水。車座下面安穩點的地方還有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也在輕輕地碰來碰去。這瓶酒是珍品中的珍品，他已經在美洲銀行的保險箱里存放了很久，不管別人出價多少他也不賣，就等萬一哪天有個女孩終於出現。今天就是這個日子。

「我們在找——」小個子金髮女人剛開口，目光越過伊西多爾，臉上突然迸出狂喜，像一陣風似的衝過他，叫了起來。「普里斯！你好嗎？」伊西多爾轉過身來。兩個女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他向旁邊讓開，羅伊·貝蒂高大的身形走了進來，沉著鎮定，皮笑肉不笑。

普里斯說：「謝謝你，約翰·R.伊西多爾。但要是賞金獵人已經幹掉了其他幾位，馬克斯·波洛科夫、加蘭德、魯芭、哈斯金、羅伊·貝蒂——」她停了一下，「羅伊和伊姆加德·貝蒂。要是他們都死了，那就真沒什麼區別了。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見鬼，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沒有他們的消息。」她生氣地罵出聲來。

「就是在太空旅行開始之前，寫太空旅行的書。」

「你就可以好好吹一吹了。」不過，她還是把門開大，放他進去了。然九*九*藏*書後，她看到了他手中的東西，驚嘆了一聲，臉龐被意外的欣喜點亮，一時容光煥發。但突然之間，一道苦澀又劃過了她的臉龐，凝固下來，所有欣喜都不見了。

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對了，你們老百姓不應該知道。賞金獵人是一種職業殺手，領到一份名單，就按名單去殺人。每幹掉一個，就會得到一筆賞金——我知道的現價是一千塊。他們通常跟市政當局有個合同，所以也有固定工資。不過工資一般很低，這樣他們才有動力去殺人。」

「伊姆加德倒是有一頭金髮，」普里斯說，「不過她個子很小。總之，把那些前殖民小說，那些舊雜誌、書籍和電影走私到火星，是很掙錢的。真是激動人心啊。讀到那些城市，那些巨型工廠，那種真正成功的殖民地。你可以想象那會是什麼樣子。火星本來應該是那種樣子。運河什麼的。」

伊西多爾激動地揮著手。「這樣的壞事聞所未聞。你不能報警嗎？」

「那是黃豆漿做的。多希望我有些——」他臉一紅，停了一下，「以前豆腐是用牛肉汁拌著吃的。」

「為什麼？」

「仿生人——」她說，「也會感到孤獨。」

「根據什麼編？」

「你是說舊書？」

伊西多爾緊張地拿過筆，寫道：

「誰？」隔著門，她的聲音有些沉悶，但還是很清晰。恐懼而尖銳的語調。

「那你有沒有帶回來一些前殖民閱讀材料？」他想，也許可以試試這種口味的書。

「怎麼了？」他說。他把袋子和瓶子帶到廚房安置好，然後迅速走了回來。

「我是約翰·R.伊西多爾。」他乾脆地說。今天，他在斯洛特先生的視頻電話上剛獲得自信和權威感。「我這裡有幾樣好東西，我想我們可以湊出一頓相當不錯的晚餐。」

「我今天工作時處理了幾件常規事務。每天都這樣。如果你能……能……能讓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