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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唉,他們有個偵查員,賞金獵人,」伊姆加德氣呼呼地說,「名叫戴夫·霍爾登。」提到這個名字,她的嘴角幾乎要滴出毒涎。「波洛科夫差點幹掉他。」
「那就是加蘭德和馬克斯·波洛科夫所犯的錯誤,」羅伊·貝蒂說,「他們對自己的偽裝自信過頭。還有魯芭。」
「但你知道,」普里斯說,「如果你不是人類,那就不一樣了。」
「一個雞頭?」普里斯說,「我才不跟雞頭住一起呢。」她鼻孔翕張。
「這是個夢。」普里斯說,「是羅伊給我的葯激發的夢。」
「羅伊·貝蒂跟我一樣,都是瘋子。」普里斯說,「我們的旅程,只是從東岸的一家精神病院來到這裏。我們都是精神分裂患者,沒有正常情感——所謂的情感缺失症。我們有集體幻覺。」
「我們投票吧。」普里斯說,「就像我們在飛船上出現分歧時那樣。」
普里斯的喜悅之情瞬間冰消雪融。「還有誰?」
「食物。」伊姆加德重複道,邁著輕盈的小碎步跑進了廚房。「桃子。」她說,立即拿起了一隻碗和一把湯匙。她向伊西多爾微笑了一下,像小動物般輕快地小口吃了起來。她的笑容跟普里斯的不一樣,只有純粹的溫暖,沒有什麼暗藏的弦外之音。
伊姆加德·貝蒂正式莊嚴地低聲說:「我希望你知道,我們非常感謝你,伊西多爾先生。我想,你是我們這麼多人在地球上找到的第一個朋友。你真是個好人。也許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報答你。」她行雲流水般地滑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胳膊。
「對,」羅伊同意,「我警告過她。我也告訴過波洛科夫,不要以為偽裝成華約人員就能矇混過關。我還告訴過加蘭德,有一天他自己手下的賞金獵人會逮到他的馬腳。很有可能加蘭德這回就是這麼栽了。」他的身子以厚重的鞋子為軸心,前後搖擺了幾下,一臉智慧深沉。
伊西多爾開口說道:「我……我……我聽……聽……聽了貝蒂先生一席話,感覺他是你們的天然領袖。」
普里斯生硬地問:「你就不能只瞄準入侵者嗎?」
「他還是不明白——」普里斯尖銳響亮地說,「我們是怎麼離開火星的,以及我們在那兒幹了什麼。」
「嗯,那又怎樣?」羅伊說道,繼續裝他的警報器,「他們倆會一起嚇得亂竄。我們還是會有時間作出反應。他們不會殺掉伊西多爾。他不在名單上。這也是為什麼他可以掩護我們。」
「沒什麼。」她在落地窗前停下,拉開窗帘,憂鬱地往外看。
普里斯什麼也沒說。她的表情變得高深莫測。
「不對。即使是動物——即使是鱔魚、囊鼠、蛇、蜘蛛,也都不可侵犯。」
沉默read.99csw.com了一會,羅伊·貝蒂簡潔地說:「你不會喜歡火星的。你沒錯過什麼。」
「要是警報響了,」普里斯說,「我們怎麼辦?他肯定有槍。我們難道要跳到他身上把他咬死?」
「我喜歡這裏。」普里斯說,但口氣冷漠生分——跟以前一樣。她在屋裡轉來轉去,手插在裙子口袋裡,臉上現出的彆扭不快幾乎理直氣壯,跟嘴上說的完全是兩碼事。
普里斯欣喜若狂,說:「一定限度內可以。」她對伊西多爾說:「失陪一會。」她帶著貝蒂夫婦到一邊去嘀咕了一會兒,然後三人一起回到全身不自在的伊西多爾面前。「這是伊西多爾先生。」普里斯說,「他正在照料我。」話中似乎帶了惡意的反諷。「看見了嗎?他給我帶了一些天然食物。」
「唉,」羅伊生硬地說,「她就想過那樣的生活。她認為作為一個公眾人物會更安全。」
他帶著普里斯上樓,來到他自己的房間,黑暗、空曠、憋悶、平淡,一如既往。他把她的東西直接拿去卧室,然後立馬打開了暖氣、電燈,還有隻有一個頻道的電視。
「你很聰明。」伊西多爾說。他發現自己能夠理解這些事,心裏興奮起來。興奮而自豪。「你的思維很抽象,而且你不會——」他猛做手勢,舌頭卻打結,說不上話來,跟往常一樣。「多希望我的智商跟你一樣高。那樣我就能通過測試,不再是雞頭。我覺得你非常高級。我可以從你這兒學到很多。」
「我們不得不這樣做。」羅伊·貝蒂咕噥道。
但就算這樣,現在已經沒有人會故意殺人了。這跟默瑟主義是矛盾的。
伊西多爾說:「那種情緒會影響到我們嗎?」
「你為什麼不跟他同居?」羅伊指著伊西多爾問普里斯,「他可以給你一定程度的保護。」
「老——天,快關門。」羅伊說。他來到門前,抬手狠狠一推,關上了門,牢牢鎖住。「我想你應該與伊西多爾同居,普里斯。伊姆加德和我也應該住在這座樓里,這樣我們可以互相照應。我車裡有些電子器件,是從飛船上拆下來的。我會裝一套雙向竊聽器,這樣你就能聽到我們,我們也能聽到你。我還會配置一套警報系統,讓我們四人中任何一個都可以觸發警報。偽造身份顯然是不靈的,就算加蘭德那種也不靈。當然,加蘭德把賞金獵人帶到米申街總部,這本身就是自尋死路,大錯特錯。還有波洛科夫,本來應該離獵人越遠越好,反而去接近獵人。我們不會這麼做。我們就在這兒按兵不動。」他響亮地吸了一口氣,把所有人,包括伊西多爾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我想,我們三個到現在還活九*九*藏*書著,是有原因的。他要是知道我們在哪兒,早就衝過來了。賞金捕獵的精髓就是兵貴神速。那是利潤的源泉。」
「不行。」他答道,「辦不到。」
「實幹家一個。」普里斯恍惚地說,「可惜他的手腳笨了點,尤其是折騰機械裝置。」
「現在這個霍爾登進了醫院。」伊姆加德續道,「然後,他們顯然把他的名單給了另一個賞金獵人。波洛科夫也差點幹掉他。但他最終還是幹掉了波洛科夫。然後,他又去找魯芭。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魯芭設法找到加蘭德,加蘭德派了個人去逮捕賞金獵人,把他帶到了米申街那座樓。她以為萬事大吉了,以為加蘭德一定會殺了他。」她補充說,「但顯然,米申街上哪兒出了錯。我們不知道是哪兒出了錯。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如果他拖延,」伊姆加德同意,「那我們就溜了。像這次我們就溜了。我敢打賭羅伊猜得對,他有我們的名字,但沒有我們的地址。可憐的魯芭,曝光在戰爭紀念歌劇院里,大庭廣眾之下。找到她一點也不困難。」
「不要叫他雞頭,普里斯。」伊姆加德說,「想想他會怎麼稱呼你。」
「那些老雜誌。」普里斯說。她收拾了幾樣物品帶上。伊西多爾從她懷裡取過這些東西。他的目標終於達成,一時容光煥發。「沒有,約翰,我們沒有帶書回來。原因我解釋過。」
「剛才我說『人類』的時候,」羅伊·貝蒂對普里斯說,「我用錯詞了。」
「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才會意識到,」普里斯對伊西多爾說,「我們不一樣,對吧?」
「你帶沒帶前殖民小說?讓我看看。」他問她。
「怎麼了?」他邊說邊把她的物品擺放在沙發上。
「你警告過她來著。」伊姆加德說。
伊姆加德·貝蒂開口時,他們才注意到她也來了,就站在門邊。「我覺得我們不需要擔心伊西多爾先生。」她熱切地說。她迅速走到伊西多爾面前,抬頭看了看他的臉。「他們對他也不太好,就像他自己說的。我們在火星上幹了什麼,他一點也沒興趣知道。他認識我們,喜歡我們,這種情感上的接納——對他來說就是一切。對我們來說,這很難理解,不過卻是事實。」她再次貼近伊西多爾,抬頭盯著他,「你知道嗎,舉報我們的話,你可以拿到很多錢。」她又轉身對她丈夫說:「看,他知道,但什麼也不會說。」
普里斯問:「這個賞金獵人知道我們的名字嗎?」
「對,我們放棄了。」她的聲音起伏著,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小鳥一般敏銳地看著他。「你這座樓真是糟透了。沒別人住這裏,對嗎?我們沒看到別的燈光九九藏書。」
「還有加蘭德,」羅伊·貝蒂說,「還有安德斯和基徹爾。今天早些時候,還有魯芭。」他傳遞這些消息的口氣,似乎有種病態的愉悅。就好像普里斯越震驚,他就越高興。「我以為他們抓不到魯芭。還記得我路上一直在說這個嗎?」
「特殊了。」普里斯替她說。
「要是你覺得他們在找你——」他開口道。
「哦,當然,親愛的。我猜他有我們的名字。」伊姆加德說,「但他不知道我們在哪兒。羅伊和我不會回原來的公寓了。我們的車子塞滿了行李。我們也決定在這座破樓里找個空房間住下。」
「你確定伊西多爾的存在不會觸發警報?」普里斯說,「畢竟他是——你知道。」
「明天我就去……去……去圖書館,」他邊說邊走到走廊里,「去為你我弄……弄……弄幾本書來,這樣,你在家等我的時候也有事可做。」
「差點幹掉他。」羅伊重複道,笑容更加燦爛。
「你真的以為有賞金獵人存在?」
「你是個偉大的人,伊西多爾。」普里斯說,「你是你們種族的榮耀。」
他被她吸引,走向她說:「你們是從火星來的。」
「什麼?」伊姆加德不解地瞥了普里斯一眼。
「嗯,其他人都被他們消滅了。」伊姆加德實事求是地說。她跟她丈夫一樣,表現出聽天由命的奇特心態,儘管臉上還滿是憤懣。他們每一個,伊西多爾想,都是那麼奇怪。他能感覺到奇怪,卻說不出哪裡奇怪。他們的思維過程似乎瀰漫著一種古怪惡劣的抽象性。當然,除了普里斯以外。她是徹底嚇壞了。普里斯幾乎像個普通人,幾乎正常。但是——
「如果我們得救了,」伊姆加德嚴厲地說,似乎是在訓斥她,「那就要感謝羅伊了。」
「這個設備,」羅伊續道,「內置了一個彭菲爾德單元。警報一觸發,就會朝入侵者發射一道驚恐情緒。除非他動作特別快——這也很有可能。那是一種巨大的驚恐。我把增益調到了最大。人類在這附近堅持不了幾秒鐘。驚恐會導致隨機雜亂的動作、沒頭沒腦的掙扎,還有肌肉和神經的痙攣。」他總結道,「那樣我們就有機會幹掉他。當然,這隻是一種可能性。取決於他有多強。」
「尤其是昆蟲,」他說,一點也不掩飾自己聽到了他們說話,「更是神聖不可侵犯。」他從客廳牆上取下一幅畫,把一個小小的電子儀器貼在釘子上,後退一步看了看,然後又把畫掛了回去。「現在輪到警報器了。」他把那團連著一個複雜設備的電線收拾起來,仍然帶著一臉彆扭的笑容。他讓普里斯和約翰·伊西多爾看了看那個設備。「這read.99csw.com個就是警報器。這些線藏在地毯下面。這些都是天線,能檢測到——」他猶豫了一下,「完整意識的存在。」他含糊地說道。「我們四個都不符合條件。」
「我現在就開始弄竊聽器。」羅伊說,「伊姆加德和我就留在這個房間里。普里斯,你跟伊西多爾先生一起走。」他向門口走去,這麼大塊頭的人居然走得極快。他一閃身就出了門,門呼的一下拉開,又砰的一聲關上。有一瞬間,伊西多爾看到一個奇怪的幻象。他看到一個金屬身影,裏面滿是滑輪、線路、電池、轉塔和齒輪——然後,羅伊·貝蒂的邋遢身影又淡入視野。伊西多爾差點笑出聲來。他不安地憋住了笑,然後大惑不解。
過了一會,羅伊·貝蒂說:「我接著裝警報器吧。」隨後他繼續埋頭工作。
「哦,對,羅伊是個領袖。」
「什……什……什麼?」
「我已經針對他的腦波輻射作了補償。」羅伊解釋道,「他根本觸發不了什麼。需要再加一個人類,正常人那種。」他皺了下眉,瞥了伊西多爾一眼,意識到自己的話也許不合適。
「你本來應該從頭到腳都給嚇得冰冰涼的。」羅伊說。
羅伊臉上掛著笑,但口氣冰冷地說:「唉,他們幹掉了波洛科夫。」
「要是他是仿生人,」羅伊直率地說,「他明早十點就會去舉報我們。然後再去上班,就跟沒事似的。我真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的口氣難以索解。至少伊西多爾破譯不了。「我們還曾想象這會是個沒有朋友的世界,一個充滿敵人的星球,所有人都反對我們。」他放聲大笑。
「因……因……因為那樣的事不可能發生。政府不會殺人,不管你犯了什麼罪。還有默瑟主義——」
「這個雞頭,」普里斯說,「喜歡我。」
伊姆加德迅速說:「我覺得這不是你擺架子的時候。賞金獵人的行動很快,可能今晚就想完成全部任務。他甚至可能有額外獎金,要是能趕在——」
「我就覺得那不像真的。」他大大鬆了口氣。
「保護你們大……大……大家。」伊西多爾立即說。
「可是值不值得呢?」普里斯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她聳了下肩,對伊西多爾點了點頭,「好吧,約翰,我搬到你那兒去,你可以保護我。」
「哦,天。」普里斯衰弱地說。
「我們三個。」伊姆加德憂慮焦急地說。
普里斯仍然緊緊地盯著他,說:「那就不可能發生了,是嗎?就像你說的,即便是動物,也受法律保護。所有生命,每一個有機生命,會爬行、會蠕動、會鑽地、會飛天、會群居、會下蛋、會——」她突然中斷,因為羅伊·貝蒂突然甩開門,帶著身後一大團電線闖了進來。
「那麼https://read.99csw.com,」伊西多爾說,「你們最好聽從他的意見。」他的話斷斷續續,充滿期待和緊張。「我覺得,普里斯,要是你跟……跟……跟我同居,那就好……好……好極了。我會在家待幾天,不去上班……我很快就有個假期。我要確保你沒事。」而且,善於發明創造的米爾特也許可以設計出一件武器讓他使用。某種匪夷所思的武器,可以用來殺那些什麼獵人……不管他們是什麼。他似乎有種驚鴻一瞥的黑暗印象:那些人殘忍無情,帶著一張名單和一支槍,像機器一般駛過平坦無聊的殺人任務。都是些沒有感情,甚至沒有臉面的東西。這東西要是被殺了,立即會被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東西取代。如此等等。直到每個活生生的真人都被射殺。
「可以說話嗎?」羅伊說,指了指伊西多爾。
「哦,我以為你和普里斯住一起呢。」伊姆加德·貝蒂的語氣並無不滿,顯然,她只是在陳述一個普通觀點。
「沒錯,貝蒂先生。」伊西多爾說,「但對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說,我是個特障人。他們對我也不怎麼好。我都沒資格移民。」他發現自己像個話癆鬼一樣開始饒舌。「你不能來這裏,我不能——」他努力鎮定下來。
「貝蒂先生說他們殺了你的朋友。」
「這樣明智嗎?」伊西多爾鼓起勇氣說,「把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我一點也不擔心。」伊姆加德說。
「你們是仿生人。」伊西多爾說。不過他不在意。對他來說沒有區別。「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你們。」他說,「你們並不是真正的生命。」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從賞金獵人,到他們那些朋友被殺,到飛回地球的旅程,到所有這些防範措施。
他想,真是不可思議,警察竟然拿他們沒辦法。太難以置信了。這幾位肯定犯了什麼事。也許他們移民回地球是非法的。電視上說,要舉報一切在指定場地外降落的飛船。警察也許一直在監視這種事。
「為什麼不像真的?」她猛地轉過身來,死死盯著他,眼神嚴肅到讓他臉紅。
「這就是我們來到這裏的原因。」羅伊·貝蒂的聲音轟然作響,帶著出人意外的新的暖意。情形越糟,他就越享受。伊西多爾一點也理解不了他。
「我住樓上。」
「嗯,」伊姆加德說,「我也不再說什麼了。但要是拒絕這個機會,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別的人類來接納我們,幫助我們。伊西多爾先生真是太——」她想了一會該用哪個詞。
「對啊,」普里斯對羅伊·貝蒂說,「那會影響到伊西多爾。」
「我明天就能弄……弄……弄到一支槍。」伊西多爾再次開口。
「那就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