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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去前線的路上 一 同紅色農民談話

第七篇 去前線的路上

一 同紅色農民談話

這話是個衣服破爛的老頭說的,他仍留著辮子,不高興地低垂雙眼,看著自己的皺鼻和兩英尺長的竹子旱煙筒。他說話的時候,年輕的人都笑。傅錦魁承認他們不能買到鴉片,但是他們不論要什麼其他東西都可以到合作社裡去買。
「四十元一年!」
晚飯後,有一些農民到我們屋裡來,給我煙葉,開始聊天。他們要想知道我們美國種什麼莊稼,我們有沒有玉米、小米、牛馬,我們用不用羊糞作肥料。(一個農民問我們美國有沒有雞,我的房東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哪兒有人就有雞!」)我們美國有沒有富人和窮人?有沒有共產黨和紅軍?我的關於為什麼有共產黨卻沒有紅軍的答覆,恐怕使他們很費解。
「這裏的地不值錢,除非是河谷地,」他說。「這樣的一座山,我們花二十五元錢就能買到。值錢的是騾子、羊、豬、雞、房子、農具。」
「那你得繳多少稅和地租呢?」
「我聽說每人只能買六尺布;有沒有這回事?」一個農民問道。
「啊喲!」一個頭髮很長,長得一口好牙的老頭叫道。「這次我們當然走!他們會殺死我們的!」
那個對合作社沒有鴉片賣表示不滿的老頭兒在回答時說了一席熱烈的話。
我當時是同傅錦魁一起旅行,他是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由外交部派來陪我上前線。象在後方的所有共產黨一樣,傅因有機會到前線的部隊里去而很高興,把我看成是天賜給他的良機。同時,他直率地把我看成是個帝國主義九*九*藏*書分子,對我整個旅行公開抱懷疑態度。但是,在一切方面,他總是樂意幫忙的,因此後來沒有等到旅行結束,我們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我到保安以西的甘肅邊境和前線去的時候,一路上借宿農民的茅屋,睡在他們的土炕上(在弄不到門板那樣的奢侈品的時候),吃他們的飯,同他們談話。他們都是窮人,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他們有些人聽說我是個「外國客人」便拒絕收我的錢。我記得一個農村小腳老太太,自己有五、六個孩子吃飯,卻堅持要把她養的五、六隻雞殺一隻招待我。
談話一直快到九點,早已過了上床的時間,使我感到興趣的是,這次談話是在傅錦魁面前進行的,農民們似乎並不怕他是個共產黨的「官員」。他們似乎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而且,看成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確實也是農民的兒子。
一天夜裡在陝北接近甘肅邊境的一個叫周家的村子里,傅和我在一個住了五、六戶農民的院子里找到了住處。有十五個小孩不斷地在跑來跑去,其中六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農民,他很客氣地慨然同意接待我們。他給了我們一間乾淨的屋子,炕上鋪了一張新氈子,給我們的牲口喂玉米和乾草。他賣了一隻雞和幾個雞蛋給我們,那隻雞隻收二角錢,但是那間屋子,他堅決不收錢。他到過延安,以前看到過外國人,但其他的男女老幼都沒有見過外國人,他們現在都怯生生地來偷偷看read.99csw.com一眼。一個小孩子看到這副奇怪的容貌嚇得哇的大哭起來。
「能買到嗎?」我們的房東問。「我們可以買到這樣的碗嗎,噯?」他揀起我從西安帶來的一隻廉價的紅色賽珞璐碗(我想大概是日本貨)。傅承認合作社沒有紅色的碗,但是說,他們有不少糧食、布匹、煤油、蠟燭、針、火柴、鹽——他們還要什麼?
我問這個老頭,他有多少地。
一聽到這話,一切抱怨似乎都煙消雲散了,意見是一致的。「當然不,老傅,當然不!」我們的房東點頭道。「如果讓我們選擇,我們當然要紅軍。我的一個兒子就在紅軍里,是我自己把他送去的。誰能說不是?」
我回答了他們好多問題以後,也問了他們一些問題。他們對紅軍怎麼看法?他們馬上開始抱怨騎兵的馬吃的過多的習慣。情況似乎是,紅軍大學最近在遷移學校的校址時,曾在這個村子里暫憩幾天,結果使該村的玉米和乾草儲備大為減少。
傅不清楚。他認為布有的是。他於是求助於抗日的論點。「我們的生活同你們一樣苦,」他說。「紅軍是在為你們,為農民工人打仗,保護你們抵抗日本和國民黨。就算你們不是總能買到你要的那麼多的布,買不到鴉片吧,但是你們也不用付稅,這是不是事實?你們不欠地主的債,不會失掉房屋土地,是不是?那麼大哥,你是不是喜歡白軍,不喜歡我們?請你回答這個問題。白軍收了你的莊稼付給你什麼,噯?」
他熱烈地繼續說https://read.99csw.com:「咱們國家以前有過免費學校嗎?紅軍把無線電帶來以前咱們聽到過世界新聞嗎?世界是怎麼樣的,有誰告訴過咱們?你說合作社沒有布,但是咱們以前有過合作社嗎?還有你的地,從前不是押給了王地主嗎?我的姊姊三年前餓死了,但是自從紅軍來了以後,咱們不是有足夠的糧食吃嗎?你這說苦,但是如果咱們年輕人能學會識字,這就不算苦!咱們少先隊學會開槍打漢奸和日本,這就不算苦!」
那個老頭點點頭。他說上次白軍來時,把山那一頭的村子里一家貧農統統殺了,為什麼?因為白軍問紅軍藏在哪裡,那家子人不肯告訴他們。「從那以後,我們全都逃了,把牲口帶走。我們後來同紅軍一起回來。」
他開始一一說村子里的人的罪名。他們參加了貧民會,他們投票選舉鄉蘇維埃,他們把白軍動向報告給紅軍,他們有兩家的兒子在紅軍里,另一家有兩個女兒在護士學校。這不是罪名嗎?他向我保證,隨便哪一個罪名就可以把他們槍決。
「那是在紅軍來這裏以前?」
「但是有這不同,」一個青年農民插嘴說。「如果我們的街坊說我們沒有幫助白軍,紅軍就相信了。但是碰上白軍,我們即使有一百個好人為我們擔保,而沒有一個地主,仍把我們當紅匪。可不是這樣?」
「是的,現在我們不繳稅。但是誰知道明年又怎樣?紅軍一走,白軍就來。一年紅軍,一年白軍。白軍來了,他們叫我們紅匪。紅軍來了,他們逮反革命分九-九-藏-書子。」
他仍舊不願說他的地值多少錢。「你花一百元就可以把我房子、牲口、農具都買去——再算進那座山。」他最後這麼估計。
這時一個赤腳的十幾歲少年站起來,他一心注意討論,忘記了有洋鬼子。「老大爺,你說這是罪名?這是愛國行為!我們為什麼這樣做?難道不是因為紅軍是窮人的軍隊,為咱們的權利在打仗?」
他走後,傅厭惡地對我說。「你相信嗎?那個他媽的老頭是這裏的貧民會主席,但他仍要鴉片!這個村子需要加強教育工作。」
「付的,付的,他們付錢,問題不在這裏。我們存底不多,你知道,只有這幾擔玉米、小米、乾草。我們只夠自己吃的,也許還有一些剩餘,但是我們還要過冬呢。明年一月合作社肯賣糧食給我們嗎?我們不知道。蘇區的錢能買什麼?連鴉片都不能買!」
「啊喲,啊喲!他們說我欠了八十元的稅和地租,我的牲口折價四十元,他們還要我四十元。我到哪裡去弄這筆錢?我沒有別的東西給他們偷了。他們要我賣閨女,這是真的!我們有的人只好這樣!沒有牲口沒有閨女的只好到保安去坐牢,許多人給凍死了……」
「那塊地值多少錢?」
「那麼,打比方來說,你的地值多少錢?」
那個青年一口氣說完以後不響了。我看了一眼傅錦魁,看到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幾個別的農民也連聲稱是,他們大多數人都面露笑容。
我問他們為什麼寧可要紅軍。
「地?」他啞著聲說。「那就是我的地。」他指著一read•99csw.com個種著玉米、小米、蔬菜的山頂。隔著一條小溪,就在我們院子的對岸。
最後一個離開我們的是那個留著辮子和牢騷最多的老頭。他走到門旁時轉過身來,再次低聲向傅說。「老同志,」他央求道,「保安有鴉片嗎?現在,那裡有嗎?」
「白軍來了怎麼樣?」他問道。「他們要多少多少糧食,從來不說一句付錢的話。如果我們不給,就把我們當共產黨逮起來。如果我們給他們,就沒有錢繳稅。反正不論怎麼樣,我們都沒有力量繳稅。那麼怎麼辦呢?他們就拿我們的牲口去賣。去年,紅軍不在這裏,白軍回來了,他們拿走了我的兩頭騾子,四頭豬。騾子每頭值三十元錢,豬長足了值二元錢,他們給了我什麼?
「他們買東西不付錢嗎?」傅錦魁問。
「咱們可不能讓一個洋鬼子告訴外面的人說咱們紅軍不懂規矩,」我聽到她同我的一個同伴說。我知道她這麼說並不是有意無禮。她除了「洋鬼子」以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稱呼來叫我。
「要是下次白軍來了,你走嗎?」
凡是知道中國普通農民對日本侵略或任何其他民族問題都是無知的(不是冷漠的)人聽來,這樣不斷提到日本和漢奸可能覺得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發現這種情況不斷發生,不僅在共產黨人的嘴裏,而且也在農民的嘴裏,象這些農民那樣。共產黨的宣傳已造成普遍的影響,這些落後的山民相信他們馬上有受到「日本矮子」奴役的危險,而他們大多數人除了在共產黨招貼和漫畫中以外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