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抄《黃昏》。

今天作《中西詩中所表現之自然》，是中西詩比較的paper，我想給朱光潛也用這篇，不知能行否？

想到畢業論文就頭痛。Holderlin的詩，我真喜歡，但大部分都看不懂，將來如何下筆作文。

忙著預備文字學，過午遇見畢蓮，說文字學改下星期三考，心裏一松。

今天盼著上海《申報》，看《文藝月刊》的廣告，我的《黃昏》登出了沒有，但不知為什麼《文藝月刊》卻沒登廣告。

畢業真不是個好事，昨天晚上被人家歡送的時候，我有彷彿被別人遺棄了似的感覺。

一宿朦朦朧朧地，連捉臭蟲的能力都失掉了。

老不能沉下心念書，最近才覺到，不但沒入了學問的門，連看還沒看到呢。

早晨看打冰球的。

的確有許多事情等我做，譬如論文，就是其一。但終日總彷彿遊魂似的，東晃西晃，踏不下心讀書。雖然已不像前兩天那樣感到無聊，但一想起來，卻仍然覺得無聊。

過午企霞來，聽他說之琳、曦晨已經先他而來，為什麼我沒見到呢？等到六點，不見，乃往林庚處去找，途遇林，又在合作社遇之琳、曦晨。晚上到林庚處。閑扯。

早晨朦朧起來，天色陰沉，一問才知道已經快九點了——本來預備進城，倉卒去洗臉，水管又不出水，兀的不急煞人也麽哥。趕到大門口，已經是最末的一輛汽車了，同行有長之、吳組緗。天在下著細雨。

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

非寫好文章不行。一切東西都是無意義的，只有寫文章有意義。

冒雨乘汽車到靈隱寺。寺的建築非常偉大，和尚極多。現在正是西湖香市，香客極多，往來如鯽，許多老太太都冒雨撐著傘掛著朝山進香的黃袋急促促地走著，從遠處看，像一棵棵的紅蘑菇。

今天仍然抄譯的東西，實在膩極了。

終於把《年》寄給現代了，大概我想總應該登，其實登不登也沒關係。

午飯後，同長之到西柳村去訪吳組緗，他太太來了，談了半天。

早晨聽馬玉銘說，文藝心理學的論文，他已經交去了。我慌了，於是回屋趕作，因為以前已經作了很多，所以一頭午就結束了。雖然作得不痛快，但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消磨過去，也算痛快。

我常說，寫東西就怕不開頭，一開頭，想停都停不下——一早起來，心裏先想著沒有寫完的文章，於是提筆就寫。我寫東西總有個毛病：寫到不痛快的時候，要停筆想一想，寫到痛快的時候，又想，這麼痛快的東西還能一氣寫完么？自己又要慢慢嘗這痛快的滋味，於是又停筆。

一天都在下著雨，極細，霧濛濛的，花格外紅，葉格外綠。

早晨坐洋車進城。

天陰。

想作朱光潛的paper，決意作李後主。

預備寫文章，但只有題目在腦子裡轉。

然而別人搶到了，只好藉機會看，反過來是noun，掉過去是verb，這樣的書有什麼勁呢？

從昨天夜裡就下雨，躺在床上聽了半夜的雨聲，非常有趣，早晨起來一看，雨還在下著，煙霧迷了遠樹。

買鞋，取相片后，四點半回校。

天雖陰而不下雨。今天可以說是餘興——先到照慶寺，登南山到保俶塔，由山頂至初陽台，三天來沒看到的太陽居然出了一出，可謂巧合。游黃龍洞、〈 〉洞。

吃了午飯，忽然看到窗外。早就想寫一篇《窗外》，一直沒動筆，今天忽然似乎靈感來了，於是寫。腦筋里計劃得非常好，但寫出來卻不成東西。

長之說，吳組緗說《兔子》寫得好極了，他讀了很受感動——這也使我高興。

分數差不多全出來了，真使我生氣，有幾門我簡直想不到我能得那樣壞的分數。這些教授，真是混蛋，隨意亂來。

身體非常乏，同露薇、長之又談到出版一個雜誌的事情。我現在更覺到自己有辦一個刊物的必要，我的確覺得近來太受人侮辱了，非出氣不行。

八時到南京，過江。長江的確偉大，與黃河一比實有大巫小巫之別。

十二時乘小汽車同長之進城，心裏充滿了離情。乘平滬車，同行有長之，菊田。

下車后，就到北大訪曦辰，他正在考中，好容易碰著他，只談了幾句，就到西齋去訪虎文，也遇著了，真不容易。上次給他信，沒收到複信，我以為他走了呢。折回了市場，因了無聊，就〈到〉真光去看電影，因為逃避無聊才到城裡來，能情願再碰上無聊嗎？——片子是《興登堡血戰記》，說的是德文，不甚好。

別人當教習，談話多為教習事，自己覺得可笑。現在自己來當，腦筋里所想的無一而非教習事，不更滑稽嗎？

看Plato的Dialogues。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下大吃西瓜，妙極。回屋看明末小品文，更妙。

今天早晨行畢業典禮，我沒去。晚上畢業同學留別在校同學，演電影，我去了，片子是《暴雨梨花》。

早晨離開上海，原來想在蘇州下車，大家因為疲乏，也都不願意下了。

晚上也不能做什麼正經事。

今天又是大風。

實在無聊極了，把李後主作了點，也不起勁。

早上又進城，因為武寶有請帖。

再游岳墳，小孤山，雨仍未止。

懷了一顆不安定的心走進了家門。我真不能想得出，家裡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還好，一切都還照舊。

終於把文字學考完了，不管多壞，總是考完了。

過午一時進城，火車六點五十分才開，坐在車站上一個人等起來，天氣熱得厲害，等的時間又太長，大有不耐之勢。

逛太廟鐵路展覽會，天氣太熱，汗流浹背，沒能大逛就走了出來。

早晨把Dreiser寄了出去。

這幾天日記老覺得沒什麼可記——平板單調的功課，我不願意往上寫。真寫也真無聊，又不能寫什麼文章。

下車后，因為時間早，先到前門、勸業場一帶走溜，十二點到擷英番菜館。

嬸母見面三句話沒談，就談到我應當趕快找點事做。那種態度，那種臉色，我真受不了。天哪！為什麼把我放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呢？

昨天文學評論社在城裡開會，我對文學評論並不怎樣起勁，我沒去。聽長之說，去的人還不少，如周作人、劉半農之流全去了。

讀Richards的Practical Criticism仍然莫名其妙。

又是睡覺，起來又是身體不舒服。這樣下去，恐怕又要生病了。明天決意進城。

一譯完了，心裏又了去了一件事，覺得意外地輕鬆。

同田德望經過什剎海——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去，頗形熱鬧——到北海公園，坐在五龍亭吃茶，一會下起雨來，湖上看雨，煙籠遠雨［樹］，蓮搖白羽，不可形容！

今天早晨我有個頂不高興的事——施閎浩什麼東西，隨便亂翻我的稿紙。我的一九三四年的《新夢》，他竟然毫不知恥地看起來，真正豈有此理！每人都有幾句不能對人說的話，他這種刺探人的陰私劣根性竟能支使我［他］做這樣的事情！我認為是一種侮辱。

過午打網球，從三點半一直打到六點多，也覺得有點累。

功課很忙，但卻仍然想看小說，在看criticism和Classical Literature的當兒終於把《唐宋傳奇集》的第一冊看完了。

我覺得我還有一腦袋封建觀念。對於過年，我始終擁護，尤其是舊曆年，因為這使我回憶到童年時美麗有詩意的過年的生活。我現在正寫著《回憶》，我覺得回憶是粉紅色的網，從裏面篩出來的東西，都帶色香氣。沒有回憶，人便不能活下去，對年的回憶尤其美麗。

晚上去找他，意思是想安慰他一下，並且把作成的李後主年譜帶給他。

看到《學文》月刊的廣告，我的《年》登出來了，非常高興。

今天隨叔父到陳老伯、潘老伯處，又去看了看大姨，她病得要死了。我家來聽到的沒有別的，只是——貧與病。

從上星期六就聽說（今天星期四）大公文副被cut了。今晨吳宓上堂，果然大發牢騷。說大，其實並沒多大，只不過發了一點而已。

今天接到沈從文的信，對我坦白誠懇的態度他很佩服。信很長，他又勸我寫批評要往大處看，我很高興。

最近我一心想赴德國，現在去當然不可能。我想做幾年事積幾千塊錢，非去一趟住三四年不成。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國去，死不瞑目。

今天動身到杭州去，其實早就都預備好了，但仍然安坐不下，彷彿總覺得要丟掉什麼東西似的。

晚上同長之訪老葉，明明在家裡，卻說出去了，不知什麼原因。真正豈有此理。

晚十二時抵上海。久已聞名的蘇州，只在夜燈朦朧中一閃過去了。

天氣太熱，不想做什麼事。

晚上也沒念什麼書。

今天整天工夫仍然用在寫《我怎樣寫起文章來》，不像昨天那樣滿意，果然真比昨天寫得壞了嗎？但總起來說，我對這篇是頗為滿意的。

最近心情很壞，想到過去，對不住母親，對不住許多人。想到將來，茫茫，而且還有這樣一個家庭。想到現在，現在窮得不得了。

仍然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一天糊裡糊塗地過去，沒有多大意思。同長之晚飯後到海淀去，我印了五百稿紙。同訪趙德尊。

因為分數的關係，又想到將來能否入研究院，山東教〈育〉廳津貼能否得到——心裏極不痛快。

在青年會碰到田德望，他說艾克是星期三請客，他弄錯了。

看Holderlin的詩，一行也不了解，但也就看了下去，彷彿是淡淡的影子飄在面前，又彷彿什麼也沒有，但一旦意識到了的時候卻的確在看書。

於是只好出來，站在圈子外，看。

寫日記好〈像〉覺得沒有什麼可寫。記日記本來應是件痛快事情，現在卻像一個每天有的負擔，這不太討厭嗎？然而推其原因，還是怪自己太沉不住氣。

今天長之回來了。大概我的寂寞或者可以減少點。他對我談了許多濟南的事情，自己不能家去，聽別人談家鄉里的事情，大概也有「客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的情味吧。

早晨著手翻譯Romanische Philologie，非常討厭，自己德文不好，又想不好適當的中文。

仍然有矛盾的思想：今天接到峻岑的信，高中教員大概有成的可能，心裏有點高興。但又覺得，倘若成了，學生生活將於此終結，頗有凄然之感。

今天開始寫《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在想著的時候，這應該是一篇很美麗的文章，但寫起來卻如嚼蠟，心中痛苦已極，雖然不斷地在寫著，但隨時都有另起一個頭寫的決心。這樣，哪能寫出好東西呢？

《文學季刊》第二期把我的《兔子》登出來了。晚上同長之到周刊社又聽李洪謨說，他在大學出版社見到我的一篇文章在排印，我想，大概是《年》在《學文》第一期上發表——很高興。

這幾天來，晚上總想困，幾乎十點前就睡。這個習慣，須要痛改。

今天是西洋的萬愚節，早晨有人貼出條去，說過午有女子排球賽，屆時趕往體育館者甚多，我也幾乎受了騙。看到他們這些fools從體育館內失望地擠出來，頗覺可笑。

車近杭州，真用到marvelous這個term了——綠水繞城，城牆上滿披著綠的薜蘿。遼遠處，雲霧間，有點點的山影……杭州畢竟不凡！

仍然是抄抄抄，覺得自己譯的太荒唐了，而且不懂的地方也太多，從譯文本身也得不到什麼好處，這種工作真無聊。

這篇小文，我還滿意。我最近寫文章走的路太窄了——寫的東西往往抽象到不能說，寫來的確費力，幾乎半天寫不出一字，但不抽象的東西，我卻又不願意寫，究竟怎樣好呢？

先去看虎文，他已經差不多快好了，不過精神還不大好。

車上不算甚擠，車過天津，人乃大多，幾不能容膝。中國交通之壞，實在無以復加。

這幾天來，因為無聊的功課太多，心情不能舒緩下來，文章一篇也不能寫。

這日子過得真無聊，明天要考Philology。說預備，實在用不著，因為太容易了。說不預備，又實在放心不下——就在這預備與不預備之間，呆坐在圖書館里。

疲甚，晚上不能看書，本來想寫文章，也因為太乏，蒙頭睡去，睡時已十點，不能再寫。

晚上之琳來，在長之屋談話，陳夢家亦來，真有詩人的風趣，有點呆板，說話像戲台上的老旦。談到熄燈以後才散。

轉過一個山頭，到楠木寺（理安寺），楠木參天，清溪繞之，沿路竹籬茅舍，到〈 〉洞〈 〉洞，雨大極矣。下山至虎跑泉，泉極小，而不甚清，和尚怪甚，問他，他說，這個泉沒有什麼好處，喝了可以止渴，洗衣可以洗凈。我喝了一杯，極甘冽。

晚上想作《年》，但想來想去，想不出。不知哪裡來的靈機一動——read.99csw.com我這幾天不是覺到無聊和寂寞么？於是真寫起來，但也只寫了個頭。

晚上去見蔣程九，談了半天。

一天都在讀Nietzsche的Thus spoke Zarathustra，這種哲學書的summary真難作。

早晨在圖書館看書。

玉泉魚的確不小，大者可二三十斤，有紅色大魚。

趕著翻譯德文，非常討厭。

過午打網球。

晚上又開頭作《年》。這篇恐怕是篇很美麗的散文，我自己這樣覺得。但又有許多話不知怎樣安排，且待說出了，再說好壞吧。

近來心情不很好。一方面想到將來，眼看就要畢業，前途仍然渺茫，而且有那樣的一個家庭，一生還有什麼幸福可說呢？

北平真是個好地方，唯獨這每年春天的大風實在令人討厭。

開始抄《兔子》，總抄不下去。

人又傷了風，半年來沒曾傷風了，傷了風總很討厭，這次彷彿又特別厲害，鼻子老流鼻涕，身上也有點發熱，討厭得不得了。

過午只上了一課。

因為有工作，所以無聊寂寞也減輕了點，但也不是完全驅除凈盡，有時仍不免愣愣地對著桌子發上那麼半天神。

天從昨天晚上就在下雪，到現在沒停，下得雖然時間長，但不甚大，不像上次那樣痛快。

過午又去打網球，打得非常泄氣。

今天又考Philology。在考前，要看一看筆記，在考後，心裏總覺得有點輕鬆又不願意讀書——今天就在這種情形下度過了。

過午又同露薇去，五點才回校。

過午同吳組緗、長之到鄭振鐸家裡去玩。踏著雪，雪還在紛紛地下著，非常有意思。上下古今地談了半天，在朦朧的暮色里我又踏著雪走了回來。

早晨因企霞起得很早，我也只好起來，同曦晨三人到氣象台上一望：四處浮動著一片片的白霧，似透明，又不透明，枯了的樹枝彷彿蘆葦似的插在裏面，簡直像一片大湖——這種景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同長之去了，他說我可寫下去，比徐轉蓬一般人寫得強。他喜歡《年》，因為，這寫的不是小範圍的Whim，而是擴大的意識。他希望我以後寫文章仍然要樸實，要寫擴大的意識，一般人的感覺，不要寫個人的怪癖，描寫早晨、黃昏，這是無聊的——他這一說，我的茅塞的確可以說是開了。我以前實在並沒有把眼光放這樣大，他可以說給我指出了路，而這路又是我願意走的。還有，我自己喜歡《年》，而得不到別人的同意，幾天來，我就為這苦惱著，現在居然得到了同意者，我是怎樣喜歡呢？他叫我把《年》改幾個字，在「寰中」上發表。

幾天來，記日記都覺得沒有東西可記。本來，每天的生活太單調了。

早晨同虎文、長之出去散步，昨夜談話一直到下三點，所以有點乏，但天氣實在太好了，也不覺怎樣。出校北門沿圓明園北行，折而上鐵路，隨行隨談，又食橘子蘋果，高興極了。

乘舟經沅墩至湖心亭，三潭印月，合攝一影。又至凈慈寺、南屏看雷峰塔遺址，但見斷磚重疊而已。

晚上訪朱光潛閑談。朱光潛真是十八成好人，非常frank。

本來預備念書，但沒念成。並不是有人來擾亂我，其實一個人也沒來，只是我自己就念不成。

前兩天教育部通令，研究院非經考試不能入。昨天評議會議決畢業后無論成績好壞皆須經過考試才能入研究院——我雖然不想入研究院，但想做兩年事後再入。這樣一來，分數何用？不必念書了。

這表示朋友看不起我。

照例梅老先生說兩句泄氣話，又把何應欽弄了來，說了一大套。

雨忽大忽小。

過午仍在屋裡閑扯。忽然談到要組織一中德學會，以楊丙辰先生為首領，意想取中德文化協會而代之，三個人都高興得跳起來了。以後又熱烈地順著這個會談下去，想怎樣辦，怎樣徵求會員等等，三個人都高興極了——我們自己又製造了一個夢。

昨天記日記竟然忘記了。二月只有二十八天，寫了二月二十九日。

過午五時到濟南，下車到家中。家庭對我總是沒緣的，我一看到它就討厭。

上課沒有別的感覺，只是覺得一點鐘比以前長著一倍，屁股都坐痛！仍聽不到打鈴。

早晨早起來，到北園去看虎文——他病得不知道怎樣了？見了面，還好，他的病已經好了一半，精神更好。談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前兩天下了點雨，天氣好極了。

過午看同英兵賽足球，無論怎樣，一過午的時間總算消磨過了。

總覺得渾身沒有力，走起路來，也彷彿鬼影似的，這懨懨的殘息，怎麼了？

抄《年》這篇文章，我還滿意。

長之約我進城，因為今晚文學評論社請大學出版社社長吃飯，談論印刷問題。

文章寫不起來，總覺耿耿，心裏總彷彿有塊〈石頭〉似的墜著。

明天是學校二十三周年紀念日，今天先開運動會。本來預備在圖書館看點書，但一想到外面操場上的熱鬧，卻無論如何坐不下去了。

還有，我每次（只是這幾天來）一坐下看Holderlin，腦子就紛紛起來，迴旋著想，想的總不外是要作一篇什麼essay，什麼題目，怎樣作，往往對著書想幾個鐘頭，多半沒結果，時間也就這樣過去了。

過午看足球。

四點離家。

很吃力的書不能，而且也不願意看。對於寫文章本來就有點蹙眉，現在更彷彿找到充足的理由的，一提筆，就先自己想：「身子不好，停幾天再寫罷。」

早晨十點到北平——看鐵路兩旁，一片汪洋，不久以前大概下過大雨。到北平天仍然陰著，十二點乘汽車返校——清華園真是好地方，到現在要離開了才發見了清華的好處：滿園濃翠，蟬聲四起，垂柳拂人面孔，涼意沁入心脾。

剛一晴天，接著就來了風，北京的春天實在太不像春天了。

天仍然在下雨。

雨仍然在下著。

幾天來，天氣非常溫和。今天忽然下起雪來，而且很大，整整下了一天。

所以一天大閑，過午同呂寶出去照相，我照了幾個怪相，回來后打手球，晚上喝檸檬水，豈不痛快也哉。

早晨打網球，天氣好極了。

今天進城。

他讓我住下，實在不能再住了。七時回校。

晚上又繼續寫，寫到最後，一直沒動的感情終於動了，我大哭起來。

從午到夜，仍然在百度左右的熱流里浸著。

天下雨。

晚上仍然——真無聊。

今天開始學期考試，我沒有什麼考。

由龍井沿著山徑到九溪十八澗，四面亂山環繞，清泉盤曲流其下，山上紅花綠竹，更加以蒼茫雲氣。行不遠則有小溪阻前，赤足涉水而過。峰迴路轉，又有小溪阻前，如是可八九次，山更綠，花更紅，雨更大，霧更濃，溪聲更響，竹更高，水更清，涉之更難，而遊興亦更濃——比之韜光，又勝多多。生平沒見此景，幾非復自我。

今天高興極了，是我一生頂值得記憶的一天。

仍然大風，這次大風颳得可真不小，從星期日颳起，一直到現在。

因為虎文病，不放心。又去看他，他卻一夜沒回學校，更不放心。

開始作論文，真是「論」無可「論」。

過午從圖書館趕回來看信，仍然沒有。

晚上，到圖書館抄《黃昏》，只抄一頁多。

訪印其，同赴市場。

昨天又想到母親，其實我時常想到的。我不能不哭，當想到母親困苦艱難的一生，沒能見她的兒子一面就死去了，天哪，為什麼叫我有這樣的命運呢？

今天錢仍然沒寄來。我真不行，為了這點小問題，竟有點糊塗，將來還能作什麼呢？

一天沒有什麼事干，看小說。徐志摩的《輪盤》，太濃艷。郁達夫的《自選集》，簡直不成話，內容沒內容，文章不成文章。

今天家裡仍然沒寄錢來，頗急，但因而多大［少］也多了個希望，希望能在桌上發見挂號信條，一天也彷彿更有意義似的。

寒假過得太快，但在寒假中卻的確無聊，現在上課了，又不願意上課——最近老不能振作，終日像遊魂似的。

訪菊田，他去考去了。在艾克處吃了飯，談了半天，他送我一張Apollo的相片，非常高興。

今天仍然翻譯，枯燥已極，自己大部分都不甚了解，即便了解也找不到適當的中文。真是無聊的工作。

四點回校。

過午又去打手球，乏極。

讀楊丙辰先生譯的《強盜》，譯筆非常壞，簡直不像中文，為什麼同他自己做的文章這樣的不同呢？

幾日來，天氣酷熱，又加到處亂跑，身體非常疲乏。

又把《紅》看了一遍，覺得還不壞，不知道究竟如何？

幾天來，天氣太熱，今天卻有點例外，有點陰，所以不甚熱。

今天又颳風。

一天刮大風，想大鍾寺遊人一定不如昨天了。

《自己》仍然寫不成——寫文章這樣慢，而且總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寫，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

看《陶庵夢憶》，有幾篇寫得真好。

一下車就下雨，而且下得大的不〈得〉了，同王寶在亞北，一直到十一點才停住了。

會完了搶旗，把旗子縛在樹上，每班各出二十人代表去搶，凶極了。結果，誰都沒搶到。

坐在屋裡譯的Dreiser的When the Old Century was new。但譯的也不起勁，我總覺得這一篇沒多大意思，但為字數所限又不能不譯這篇。

又預備寫一篇文章，叫《年》。

又到鞠田處，同他到中山公園逛了逛，又到太廟，因為我已經答應替《現代》譯一篇Dreiser的小說，所以又匆匆趕回來。

過午打手球。

明天就要動身赴杭州，今天心裏更不安靜了，不能坐下念書，東走西走，就走了一天。

過午兩點進城，先到大成印刷社，《文學評論》封面印得還好，唯工作太慢。

先到露薇處。同長之我們三人談了半天關於文學評論（我們幾個人辦的）的事情。關於特別撰稿人、編輯各方面的事情都談到了，不過唯一問題，就是出版處。我們拿不出錢來，只好等看鄭振鐸交涉得如何——不過，我想，我們現在還在吹著肥皂泡。不過這泡卻吹得很大。我們想把它作為中德學會的鼓吹機關，有一鳴驚人的氣概。但是這泡能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們現在還不敢說。無論怎樣，年輕人多吹幾次肥皂泡，而且還是大的，總歸是不壞的。

仍然預備了一天文字學。

天氣實在好得太好了，不能在屋坐著。聽長之說，《文學評論》五月一日出版，我七號到杭州去，十九才能回來，我非要寫一篇文字不行。《老婦人》我實在太愛了，我要用來打破《現代》的難關，勢必最近就要寫。今天早晨先想到要寫什麼東西，結果想出了兩個，一個是《老人》，寫陳大全，一個是另一個《老婦人》，寫王媽。但最後決定寫王媽，改名為《夜來香花開的時候》。

過午考criticism，沒怎樣看書，頭就痛起來，考題非常討厭，苦坐兩小時，而答得仍很少，又不滿意——管他娘，反正考完了。

過午進城，見峻岑、虎文、竹航、潔民等。虎文病大見好，進城的目的仍然為的高中教員事，現在已大體成功。

天熱，在家。

長之因為接到母親的信而傷感，對我說：「你是沒有母親的人，我不願意對你說。」——天哪！「我是沒有母親的人！」我說什麼呢？我怎樣說呢？

非走不行了——我希望能永遠離開家庭，永遠不回來。

大風，房屋震動，今年最大的風了。

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預備philology，下午要考。

訪曦晨、之琳皆未遇，暴日晒背，熱不可當，六時回校。

晚上開高中校友會，一群俗物，不能與談。

北京天氣真有點怪，昨天熱得不可開交，今天吹著風又有點涼意了。

由旗下乘小艇到茅毛［家］埠，湖中波浪頗大，艇小，顛簸，心忐忑不安。

訪曦晨，他在譯Wind in the Willows。

今天好點了，早晨到圖書館里去，預備看書，但看不下去。

先逛外灘，又到永安、新新、先施三公司，樓房雖然很高，但還不是我想象里的上海。

過午又考德國抒情詩，是討論式，結果費了很多的時間，也沒什麼意思。

早晨看Holderlin的詩。

我現在真急需用錢，稿子［紙］要買，墨水要買。說起稿紙，更可憐。《黃昏》只抄了一頁，就因為沒了稿紙抄不下去。

晚上到公園去看芍藥，住在西齋。

天氣好得古怪，並沒覺到春來了，一抬頭，卻看到桃花已經含苞。

早晨起來打網球，天氣好極，場子也好，一直打到九點半。

又決意作詞的起源。鼓著勇氣，到了書庫里，一查書，簡直莫名其禮拜堂，勇氣又沒了。

晚上上文藝心理學，更顯得特別長，簡直要睡過去。

飯後逛公園，牡丹已敗。

早晨讀完《陶庵夢憶》，明人小品實有不可及者，張宗子文章尤其寫得好。

過午，虎文來，同長之在紫曛的黃昏里，在氣象台左近散步，談著話，抬頭看到九九藏書西山的一抹紅霞。飯後，又出校去玩。月很明，西山頂上有一片火，大概是野火吧，熠耀著，微微地發紅。自一下樓就看到了，沿著生物館后的馬路走向西門，隨時抬頭可以看到這片火。出了校門，在影綽綽的樹的頂上，又看到這片火。沿著校外的大路走回來，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西山頂上的火還在亮著，而且更亮了。我笑著說：「這是上帝給我的啟示，我的inspiration。」

我乘自行車，他坐洋車，天氣不算很熱，不過爬起山來也有點吃力而流汗，先到碧雲寺總理衣冠冢的上面，我還是第一次上去，建築真不能算不驚人。

大千來，談了半天，他愛書之癖，不減往昔。

晚上去聽音樂會，我對音樂始終是門外漢。今天晚上也不例外，不過也似乎有了點進步，我居然能了解一兩段了。

今天把《我怎樣寫起文章來》拿給葉公超先生看，又附上了一封信。

一天頗苦悶，想找一個題目，做一篇文章，作為中西詩之比較的論文，但找不到。

仍然讀鄭振鐸《中國文學史》，沒有清代，非常可惜。

晚上同長之、蔣豫圖在王靜安紀念碑后亭上吃西瓜，螢火熠熠自草叢中出，忽明忽滅，忽多忽少，忽遠忽近，真奇景也。杜詩「忽亂檐前星宿稀」，妙。

想著二十前後回濟，現在已經后了，卻還沒有走的可能，不禁焦急。

乘小艇，返旗下回校。

今天出去逛。

耀唐來清華玩，陪他走了一早晨，過午把德文譯完。

早九時到濟南。

文章雖然仍然沒寫起來，但卻有一件事使我高興了——我以前總以為可用作寫文章的材料實在太少，我現在才寫了不到十篇文章，就覺得沒什麼可寫了，將來豈不很悲觀么？但今天卻想到許多題目，而且自己都相當的滿意，像「花的窗」「老人」「將來」等。

一天都在同文學批評對命，結果是一塌糊塗，莫名其妙。

一天忙著作李後主年譜和傳略，對付吳宓也。

幾天來好想進城，但終於自己想出了種種口實，沒能進得成，其實唯一原因就是恐怕在城裡找不到人。今天過午決定進城了，拿起了帽子，走，碰著呂寶，走到大門口，看著汽車來了，我卻又轉了回來——打了一過午手球。

一天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過去。

昨晚雨究竟沒能延長著下起來。今天是五大學運動會，我看了一天，結果清華總分第一，個人總分第一，還滿意。

早晨到西關秋妹處一行，順便到三姨及彭家——親戚家的境況除了極少數的例外，真是問不得，大概都是吃了早上的沒有晚上的，難道真是六親同運嗎？

六時回校。

雖然只在這裏住了四天，但走時仍彷彿有戀戀不捨的心情。

昨天看清華對中大籃球賽，今天看女子籃球對崇慈。

我現在總覺得，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去做，但卻不能不寫文章。我並不以為我的文章是千古偉業，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只不過我覺得這比一切都有聊，都更真實而已。

晚上回來，又作bibliography，無聊極了。

晚上又作了一晚上，作了一半。聽別人說，畢業論文最少要作二十頁。說實話，我真寫不了二十頁，但又不能不勉為其難，只好硬著頭皮幹了。

終於考完了，題目不難。大學生活於此正式告終，心裏頗有落寞之感。

九點進城，同長之。

早八點到平，一宿困極。

自己印的稿紙送來了，非常滿意。

心裏空空的，覺得一切都到了頭，大可不必再積極想做什麼事，但是心裏並不是不痛快，認真說起來覺得自己能找到事做，還有點痛快。

早晨去訪宋還吾，到高中學校內，見到蔣程九先生，談的仍然關於教務上的事情。

過午又按照鄭《文學史》把應當選的文章抄了抄，總是個很討厭的事情。

後到雙清別墅，山腰裡居然有水，而且還有不小的一片水，真也是個奇迹。

接到叔父的信，說一叔到濟，以前母親喪事所欠的賬，都籌好了款。然而又出了麻煩，新買了十二畝地同大嫂子對換墳地，用錢四百元。值此山窮水盡之時，又如何籌這些款呢？只籌了一百元，叔父說，心裏很焦急。我看了，心裏更焦急。一方面又想到畢業問題，心裏不知是什麼味，我已決意不向家裡要錢，憑自己這一筆寫出下學期的費用。

今天仍繼續翻譯，這樣細細讀下去對德文了解上很有裨益，我想今年暑假把Holderlin的Hyperion這樣一字字地細讀一下。

先同呂陳二君同逛太廟鐵路展覽會，直游至十二時。

過午去打網球。

晚上同長之訪葉公超，談了半天。他說我送給他的那篇東西他一個字也沒看，這使我很難過。看題目，當然我不配寫那樣的文章，但我裏面寫的卻與普通人想我應該寫的大不相同，我本來給他看，是想使他更近一步了解我，但結果卻更加了誤會，我能不很難過嗎？

過午想作《自己》，但苦思了一過午，結果只使腦袋發了痛，什麼也沒思出來。

仍然下著雨。

北京天氣真有點怪，今年夏天始終沒熱，然而卻意外地多雨。

晚上是遊藝會，有音樂，有跳舞，有新劇，沒有多大意思，我老早回來睡了。

今天開始寫《我怎樣寫起文章來》，覺得還滿意。還沒寫完，寫來恐怕一定很長，因為牽掣的事情太多。

又把《回憶》修改了幾處。現在細想起來，我寫的這一些文章中，我還是喜歡《年》。

回校后，晚上又到南京路去了一趟。

天氣熱得更不像話了，連呼吸都感到不靈便。當在冬天里的時候，我也曾想到夏天，但現在卻只想到冬天，而且我又覺得冬天比夏天好到不知多少倍了。

過午，蕭乾來訪，陪他吃了頓飯，走了走。

過午有棒球，排球比賽。

先訪靜軒，略談即赴西交民巷中國銀行取稿費，到市場買了一本《文藝月刊》。

考古代文學，大抄一陣。

說是嘗到疲倦的真味，其實還沒嘗到。今天過午又打網球，從兩點一直到五點，打完了，簡直渾身給卸開了一樣，走一步也希望有別人扶著——現在才可以說嘗到疲倦的真味。

前天聽說《大公報》致函吳宓，說下年停辦《文學副刊》，還真豈有此理。雖然我是文副一分子，但我始終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到現在，話又說回來，雖然我認為文副不成東西，大公報館也不應這樣辦，這真是商人。

過午七時由家中赴車站，是滬平通車，人不多，而車輛極新，裏面也乾淨。

好不急煞人也。

在事前，我知道這次考試不成問題，然而到現在臨起陣來卻還有點驚惶。我自嘲道「自小學到大學，今大學又將畢業，身經何慮大小數百陣，現在驚惶起來，豈不可笑嗎？」

現在簡直像遊魂。

預備文學批評，今年雖然只考三樣，但考試總是個討厭的事，預備起來，心裏極不痛快。終於借了錢，買了一本稿紙，抄了半頁《黃昏》。

昨天晚上打牌，睡得太晚，今天起得頗早，所以很困。過午大睡。

明天還有一樣考，考完了，萬事全無，好不逍遙自在。

十一點進城，同菊田到天橋去逛了一趟，又到先農壇，坐著喝了半天茶。

一天在想著《自己》，然而想不出什麼頭緒。

媽的，真討厭，大風呼呼地直颳了一天。比以前都大，弄得滿屋是黃土。因為傷風，鼻子不透氣，只好用嘴呼吸，這以［一］來卻正巧，凈吸黃土。

早晨在長之屋討論我譯的德文不能了解的地方，回屋就抄，這抄比翻譯還無聊。我當初為什麼答應干這種絕工作呢？

過午讀《近代散文鈔》，有幾篇寫得真好，嘆觀止矣。

拿給長之看，他總不喜歡我這種文章。我所不喜歡的，他卻覺得好，我于〈是〉把經了再三的努力仍然沒抄完的《兔子》拿給他看。我之所以沒抄完者，因為我太討厭這篇。他果然又說好，我一努力回來抄完了，我把《年》《枸杞樹》《兔子》拿給葉公超看，並且附了一封信，明天可以送出去，我希望他能說實話。午飯後約同施左二君游大鍾寺，乘驢去，乘驢返。寺內遊人極多，我向大鍾的孔內投了幾個銅子，三中。乘驢頗樂，惟臀部摩擦痛甚。古人驢背尋詩，我卻無此雅興了。

過午考黨義，平時只一二人上課，今則擠了一屋，大嚷大笑，遙望教師自遠〈處〉姍姍來，則鼓掌以迎之，教師受驚若寵，咧嘴大笑，每人都儘可能地發著怪問題，說著怪話。怪聲一出，全堂〈哄〉然，說者意甚自足。結果每人胡抄一陣走路。

晚上因為太乏，精神萎靡。實在這幾天來，精神都不強，自念身世環境，為什麼上帝要叫我貪［攤］上這許多不痛快的事？！

預備文字學，但大部分時卻用在看雜誌上，東看西看，翻了不少的書。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寫得不壞，另有一種風格，文字像春天的落花。

忽然又想到將來——我同長之談：我決意努力作一個小品文家。關於研究方面，也想研究外國的小品文，和中國小品文的歷史，他極贊成。

開始作一篇散文，《兔子》。這是我幼年的一件真事。當時就想寫一篇文章，沒寫，現在想起來了，就寫下來。大有「悲哀的玩具」的神氣。

到運動場看了一會國術比賽。

下雨，很大。

訪峻岑，最近因為快要畢業，心裏老有一個茅［矛］盾——一方面是想往前進，一方面又想做事。

想抄《黃昏》也無從抄起，心裏頗煩悶。

心裏老想著昨天晚上葉公超對我的態度——媽的，只要老子寫出好文章來，怕什麼鳥？

早晨到燕大去看運動會，清華、燕京、匯文三校對抗。

今天開始作論文了——實在說，論文的本身就無聊，而我這論文尤其無聊，因為我根本沒話說。

晚上學校開歡送畢業同學會，有新劇比賽，至十二點才散。

我自己心胸總不免太偏狹，對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協，然而說起來，又實在沒有什麼原因，倘若對自己表示一點好感，自己就彷彿受寵若驚，這豈不是太沒出息了嗎？這恐怕是母親的影響，我父親是個豁達大度的人。

今天正式開紀念會。

至南京稍停即過江，改乘平浦車。

過午同王武二寶到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上面的小茅亭上看書，四面全是綠樹，天將要下雨，煙重四合，頗有意思。

晚上出去散步，螢火明滅，深樹叢中，千百成群，真奇景也。

又拚命看了一天文字學，我仍然罵一聲：畢蓮混蛋！

原來以為考完了應該很痛快。而今真的考完了，除了心裏有點空虛以外，什麼感覺也沒有。

蕭乾同李安宅來訪，我正〈在〉葉先生家，不遇。

晨七時轉車赴杭，沿路紅花綠柳波光帆影，滿眼的黃花，竹林茅舍——到現在我才知道南方真是秀麗。

早晨鑽到書庫里去干bibliography，終於交上了，又去了一條心事。

我認識了什麼叫朋友！什麼東西，我以後一個鳥朋友也不要，我為什麼不被人家看得起呢？

在清華。

七時回校。

晚上又去見蔣程九，我們一同去見宋還吾，談的關於教務上的事情。

仍然是抄抄抄——天氣太熱，本來就做不多事。

《文學評論》前途不甚樂觀，經費及各方面都發生問題，辦一個刊物真不容易。因為種種原因，我對這刊物也真冷淡，寫代表人不寫我顯然沒把我放在眼裡，我為什麼拚命替別人辦事呢？

悶在屋裡翻譯Dreiser，過午譯完了，我預備看一遍，改一改，明天寄出去。

前幾天另外一頁上露薇作了一個消息，說到《文學評論》要出版，對《文學季刊》頗為不敬，說其中多為丑怪論（如巴金反對批評）。這很不好，本來《文學評論》早就想出，一直沒能成事實。最近因為抽我的稿子和不登長之的稿子，同鄭振鐸頗有點彆扭，正在這個時候，有這樣一個消息，顯然同《文學季刊》對立，未免有悻悻然小人之態，而且裏面又有鄭振鐸的名字，對鄭與巴金的感情頗有不利。昨晚長之去找鄭，據說結果不很好。

說決意進城，然而又沒進，原因是又颳風。

李健吾要編《華北日報》副刊，今天接到他請客的柬。

今天長之進城，楊丙辰先生非常高興，他熱心極了，實在出我們意料之外。一切事情他都要親自辦，約人，有周作人及未名社、沉鍾社等人——我聽了非常高興，原來我們並沒想這樣大。

看《文學批評》，看了一天。

總有不痛快的事：不知［是］這個考，就是那個test，我們來上學就真的把自己出賣了嗎？

過年打網球，從三點半一直打到六點半，痛快淋漓，不過終於有點累。

早晨到大姨家裡——大姨病得要死，今天情形更不好。過午遇牧來，大姨已經死了。人真沒意思，辛苦一輩子，結果落得一死！

Very fortunate，一會兒火車就開了。

葉公超先生送來了三本《學文》。他說從城裡已經寄給我一本了，為什麼沒收到呢？《學文》封面清素，裏面的印刷和文章也清素淡雅，總起來是一個清素的印象，我非常滿意，在這種大吵大鬧的國內的刊物，《學文》彷彿雞群之鶴，有一種清高的氣概。

長之過午進城，明天回濟。

今天忙著作reading report，真無聊，這種東西實在不值一作，雖然不費勁，但卻極討厭。

早晨在圖書館里讀《瑯嬛詩序》和其他幾篇張宗子的文章。

長之說：我們想出的文學評論，大學出版社已經答應出版了，是月刊，楊丙辰先生也被說服，而且非常熱心，我聽了很高興。

想《自己》——怎樣去作，在以前沒有想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有時對自己忽然產生一種九九藏書奇妙的感覺，但現在想起來，想《自己》的正是自己，結果一無所得。

心境仍不好。人生真是苦哇！

到會的我知道的有巴金、沈從文、鄭振鐸、靳以、沈櫻、俞平伯、楊丙辰、梁宗岱、劉半農、徐玉諾、徐霞村、蹇先艾、孫伏園、瞿菊農、朱自清、容庚、劉廷芳、朱光潛、郭紹虞、台靜農等。

回校仍繼續譯Dreiser。

我已經決定：葉某真太不通，我以後不理他的了，真真豈有此理，簡直出人意料之外。

今天天氣又陰沉而且冷。

早晨看Addison。

早晨沒到圖書館去——不，我記錯了，是去過的，不過住的時候不大，所以一想起來，就彷彿覺得沒去過了。

從先農壇到天壇，只看了看（從外面）祈年殿頂，在古槐下面望了望就走了。

由虎跑至六和塔，遠望錢塘江，暮色四合。乘汽車回城。

這幾天來都不能做什麼正經事，難到［道］一要畢業就覺到自己的老了嗎？

早晨又把《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改了改。

早晨看Loci Critici。

我們的《文學評論》到現在仍在猶疑中，今天你贊成出，我不贊成；明天我贊成，你不贊成，猶猶疑疑了，莫知所措——地地道道的一群秀才，為什麼自己連這點決斷力都沒有呢？

今天要離開杭州了。

心裏一輕鬆，就又不想念書，於是我又變成遊魂了。

從靈隱到韜光，山徑一線，綠竹參天，大雨淋漓，遠望煙霧蒼渺，雲氣回蕩，綠竹頂上，泉聲潺潺——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描寫不足，唯有讚歎，讚歎不足，唯有狂呼。

到現在，南北的觀念才在腦筋里活動起來，同車的大半南人，語言啁啾不可辨。

明天放假。晚上同長之談到神鬼的問題，結果，我們都不能否認沒鬼，頓覺四周鬼氣沉沉。

今天晚上本來有文藝心理學，竟不知怎地忘了去上。

除了作summary外，沒作什麼有意義的事。

一天都在苦悶中。以前，我也曾想到，我這樣寫下去，會不會把材料寫凈了？當時覺得不會寫凈的。今天對《兔子》太不滿意，這樣好的材料都寫不好，還能找到多少這樣的材料呢？於是因為對這篇不滿意，又想再作一篇好的，想了又想，想作《憶母親》，想作……腦袋裡亂七八糟，得不到出路，只在苦悶中。

至白雲庵月下老人祠，同人相與磕頭求籤。

過午仍然。

最近一寫東西，就想普羅文藝批評家。自己很奇怪：在決定寫小品文的時候，小品文還沒被判決為有閑階級的產品，現在卻被判決了。自己想寫小品文，但心中又彷彿怕被他們罵，自己不甘於寫農村破產，不甘於瞪著眼造謠，但又覺得不那樣寫總要被人罵。被人罵有什麼關係呢？我要的是永久的東西，但心裏總在嘀咕著，我現在深深感覺到左聯作家的威脅。

楊丙辰先生介紹替中德文化協會翻譯一篇文章，Roman Philology。今天看了一天。翻譯的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藉此可以多讀點德文，同時也能提起我對德文的興趣。

因為前幾天吃冰激淋太多了，幾天來就瀉肚，現在卻乾脆轉成痢了。老想屙屎，老屙不出。

最近所做的文章，過於細微，在亂嚷的聲中想不出這樣細微ideas。今天過午，自己到氣象台下向隅一坐，靜得很，遠望路上的行人，恍如隔世，沉思又沉思，也想出了點好的ideas。

在長之屋打撲克。

早晨一起來就打網球——對網球的興趣不能算小，本來預備十一點進城，也耽擱了。

最近幾天看《文藝月刊》的廣告，老看不到，恐怕不是改組，就是停辦。我投稿的運氣怎麼這樣壞呢？

想著怎樣寫《自己》。平常我常對自己懷疑起來，彷彿驀地一陣發神似的。但現在想作《自己》，自己的精神永遠集中到自己身上，那種驀地一陣失神似的感覺也不復再襲到我身上來——過午，逃出了圖書館，走到氣象台下條凳坐著，對「自己」沉思著，但卻沒有什麼新的意念跑入我的頭裡去，只覺得太陽軟軟地躺在自己臉上。

最近功課又多起來，沒多大工夫自己寫文章了。幾天前就預備寫一篇《牆》，現在還沒醞釀得成熟。

訪印其，他要送我畢業，共同照了一個相，到市場吃飯，飯後到中山公園去看芍藥，開得很多，不過沒有什麼意思，只有紅白兩色，太單調。

過午出去走了走，覺得天氣太好了。結論是這樣的天氣還能念書嗎？於是回來大睡其覺。晚上也沒能念書。

晚上把《寂寞》交給長之，在《文學評論》上發表。預備再寫一篇，但也終於沒能寫成。

昨天晚上，因為想寫《自己》熬了半夜，但也沒寫成。在白天里，我總覺得太亂嚷，但在夜裡，又感到沉默的壓迫。

今天寫了一天《夜來香開花的時候》，當構思——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構思，只是隨便想到而已——有的時候覺得一定有一篇美麗又凄涼的文章，但自從昨天開始寫以來，似乎沒有一個paragraph寫得痛快過，腦袋像幹了的木瓜，又澀又皺。

過午三點乘洋車進城，訪峻岑，見梁竹航、宋還吾有信來，仍然關於教員事。我先以為要找我教英文，豈知是教國文，這卻教我不敢立刻答應，這簡直有點冒險。

乘汽車返校，渾身無力。本來這十幾天來，白天爬山，晚上睡地板，真也夠受。蒙頭大睡，不知天日。有生以來，彷彿還沒睡過這樣甜蜜。

仍然待在家裡——天氣熱。

斷斷落落地讀德文詩和Plato's Dialogues。

過午打手球。晚上去聽Balalaika的演奏，這是一種俄國樂器，三角形，演奏者是Bolshekoff Dinroff，還不壞，不過大部聽不懂。我覺得Volga Boatman頂有意思。

進城，先訪菊田，同赴東安市場買一柳條箱，六時回校。

一直睡到下午兩點，只吃了一點東西。

今天仍然繼續作《年》，好歹作完了。作著的時候，自己挺滿意的。但作完了一看，又覺得，雖然意思不壞，但都沒安排好，而且前後不連貫——這又教我沒有辦法了。不管它，反正說還不壞。

過午大半都給睡眠佔了去，晚上也只有在外面聊天。

把《老婦人》看了一遍，仍然覺得很滿意。

一天都在看Practical Criticism，結果是莫明其土地堂。

晚上聽朱光潛講遊仙派詩人，我覺得很有趣。將來想讀一讀他們的作品。

說驚惶，還真點驚惶。早晨七時前就起來了，外面還沒亮。

晚天陰，大雨雷電交響明［鳴］。

我又想把《回憶》抄出來。《回憶》也可以同《年》《心痛》《黃昏》算為一類的文章，都是寫抽象觀念的。我曾有一個期間想，只有這樣寫下去，才能達到我理想中的美的小品文。但拿給長之看，他總不贊成。以後這樣文章我仍然要寫。施君說：我的文章很像V.Wolf那一派，這在以前我自己並沒conscious到。

我昨天決定翻譯Nietzsche的So Sprach Zarathustra。

仍然間斷地抄著《兔子》。

今天抄了一天畢業論文，手痛。

終於到了考的時間，而且終於考完了，下來了，彷彿去掉一塊心病。

午飯後同施、左二君到郊外去散步——天氣實在太好了，真不能在屋裡讀書。回來時，仍然想著《自己》，作文的題目是《自己》，然而在想去怎樣作這個題目又是自己，所以想來想去，越想越糊塗，結果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從寫文章以來，恐怕還以這篇給我的痛苦最大，能寫成不還是個問題。

早晨十點才起。我知道這是過年了，論理似乎應該有感想之類的東西，但卻沒有，我並沒能覺到這是過年，也沒覺到我已經長了一歲了——這一切都是舊曆年時的感覺，有點太怪，難過我腦袋裡還是裝滿了封建勢力嗎？

因為明天要到車站去接菊田，恐怕誤了事，晚上竟失眠起來。

昨晚在長之屋同林庚談話，至夜一時始返屋，覺得頭非常痛，而且流鼻涕——躺下后，頭更痛了，發熱又發燒，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裏要噴火。迷亂的夢繞住了枕頭，簡直不知夢到哪裡去（現在想來，大概還是夢到《文學季刊》多）。

今天抄得實在不能忍了，所以只抄了一點，再不願意再抄。

到圖書館去看報，卻有年的滋味——冷清清。

這幾天凈忙著做了些不成器的工作。我想在春假前把該交的東西都做完，旅行回來開始寫自己想寫的文章。

今天又是在這樣情形之下，想到一個題目《回憶》，於是立時拿起筆來sketch，文思涌洶，頗不壞，什麼時候寫成，卻就不得而知了。

早八時進城，長之同行。

照例看古代文學，明知道看與不看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反正脫不了上班去抄，但卻不能不看，正像匹老驢，無可奈何地拖了一輛破車。

也好，晚上作《年》，有幾段自己真滿意。

昨天站在窗口向外望：柳梢上又有一層淡色的霧籠罩著了。我又知道：春來了。本來這幾天來天氣實在有點太好了。有這樣好的天氣，真有點在屋裡坐不住。

今天又進城——因為艾克約我吃飯。訪艾克，他卻不在。

仍然看古代文學和德文抒情詩。

四點回校，又打網球，疲乏得像軟糖不能支持了。

把東西整理了整理，要預備念書了。先念鄭振鐸《文學史》，天氣還不怎樣熱，不過住在三層樓上，三面熱氣蒸著也有點鬱悶。

回時經梅園下車。梅園很有名，但看來則沒有什麼意思，不過還頗曲折幽邃，大概冬天梅花開時，一定很好。這裏女人很風騷。

晨八時乘汽車返校。

今天早八點同長之進城。

雖然還有一樣沒考，但總覺得不成問題，好像已經沒了事可做一樣——但也就得到更大的無聊和淡漠，一天東晃西晃，不能坐下讀書。

今天又沒做多少事。

沒上課，但也沒念什麼書——說沒念書，其實也念了點，念的Addisson的Criticism on Milton's Paradise Lost。

天氣仍熱，徘徊四院與圖書館之間，不能安心坐下讀書。

今天頗痛快——家裡的錢寄到了，《黃昏》也抄完了。抄完了一看，自己還頗滿意，想把它寄出去，試試它的命運，同時，也就是試試我的命運。

今天《世界日報》上有人罵我《夜會》的批評。又聽長之說，轉聽巴金說，蓬子看見那篇文章，非常不高興——聽了之後，心裏頗不痛快。

最近這幾天我可以說是非常高興，第一，因為我居然在老葉身上找到一個能了解我的文章的，難得的是他的態度誠懇，又答應把《年》在他們辦的雜誌上發表。第二，《文學季刊》下期又有我的文章，寄給《文藝月刊》的《黃昏》沒退，恐怕也能發表出來，這兩次使我有了寫文章的勇氣與自信。第三，是聽峻岑說，說不定宋還吾要請我做教員，不致受家裡的非難。第四，是目前的，今天又領到五十元津貼。本預備今學期不向家裡要錢，現在大概可以辦到了。

今天下雨。

這幾天心裏很不高興——《文學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錯，我的確不滿意這一篇，而且看了這篇也很難過，但不經自己的許可，別人總不能亂抽的。難過的還不只因為這個，裏面還有長之的關係。像巴金等看不起我們，當在意料中，但我們又何曾看起他們呢？

晚上同長之、明哲、蔣豫圖在我屋裡打牌，一直打到十二點，頗為興奮。

這幾天來，不是作summary，就是作bibliography，我自己懷疑：為什麼自己不能爬出這無聊的漩渦呢？

過午二點半乘汽車進城，六點五十分火車開行。這算是我生平最長途的一次旅行，心裏總有點特異的感覺。

這幾天又成了游神了——不能安坐下念書，老是東遊西逛。

訪鴻高，他又約我到公園去散步，又到廣和樓去看富連成的戲，太亂，而且戲也不好，頭有點痛。

今天寫信給峻岑、竹航，答應到高中去。儘管有點冒險，但也管不了許多。

仍然無聊地作著summary。

一直到無錫，原來決定下車，後來在上海決定不下，然而一上車又因為車票關係，不能不下了。住鐵路飯店。

開始上課，一上課，照例又來了，paper，九*九*藏*書reading report，test……媽的，一大堆，一大串，我這是來念書嗎？

看Norwood的Greek Tragedy，意在看Summary。連看加抄，早晨幹了一早晨。

終究把《我怎樣寫起文章來》寫完了，有五千多字，在我的文章，就算不短的了。再看一遍，覺得還不壞。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本來想罵幾個人，但寫到末尾，覺得通篇都很整重，加入罵人的話，就把全篇都弄壞了。但人仍然要罵，我想另寫一篇文章。

我最近有個矛盾的心理，我一方面希望能再入一年研究院。入研究院我並不想念什麼書，因為我覺得我的想從事的事業可以現在才開頭，倘離開北平，就不容易繼續下去。一方面我又希望真能回到濟南做一做教員，對家庭固然好說，對看不起我的人，也還知道我能餓不死。

春假預備到杭州去旅行，先是因為人數不夠，幾乎組織不成，今天終於組織成了。

過午在張明哲屋打撲克，消磨了一下午。無論如何時間消磨了，總是痛快事情。

訪曦晨，談了半天。

今天繼續作「遊魂」。

我希望家裡會有錢寄來，只是寄不了來。

天熱，在家。

到杭州旅行，預備今星期六動身，心裏總不很安定。長之叫我替文藝專號寫文章也寫不出來了。

因為抽稿子的事情，心裏極不痛快。今天又聽到長之說到幾個人又都現了原形，巴金之愚妄淺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我現在自己都奇怪，因為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惹了這些糾紛，惹得許多人都原形畢露，未免大煞風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楊丙辰先生有大師風度，與他畢竟不同。

早晨把《年》抄完了。

把《老婦人》寫完，頗為（不如改為極為）滿意，還沒再看第二遍。仿照現在說來，恐怕是我文章中頂滿意的一篇了。

七點回校。

早晨進城。

昨夜一夜大風，今天仍然沒停，而且其勢更猛。

過午打網球，晚上又打牌。

晚上把十九世紀的reading report作完了。

晚上吳宓請客。還滿意。

文字學考過了，星期三還有一次考——畢蓮真混蛋，講的簡直不成東西，又考，像什麼話。

晚上同林庚去找葉公超。我對他的印象不很好，所以我一直不願意去找他。最近聽長之說，他一點也不乖戾，我於是又想去找他談談了。一直談到十一點，談到中國文壇上的人物，談到他要辦一個刊物，意思之間，還有約我幫忙的意思。我對他講我最近很喜歡寫essay。他給了我很多的指示，並且笑著說「現在中國文壇上缺少寫essay的人，你很可以努力了。」他對我第一年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這一夕談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我走出他的門來的時候，心裏充滿歡欣與勇氣。

今天尤其高興，因為我又想到了一個文章題目《自己》，我覺得非常好，高興極了，不知寫來如何。但也有不高興的事情，就是從前幾天騎驢到大鍾寺后，回來腚上就生了一個瘤子，走路時非常不方便，今天破了，到醫院走了一趟。

過午又彷彿無所事事了，找人打網球，找不到，心裏頗覺到有點惘然。

今天《現代》把《年》退回來了，我並不太高興——文章我總以為還是好文章，我只說編輯沒眼。

早晨呆坐在那裡。

「老人」的影子老在我腦筋里轉，這老人應該改作老婦人，因為實在是一個老婦人，但我討厭這三個字，不知為什麼。

種種事情總都不隨心。昨天我對長之說：以前老覺得自殺是件難事，現在才知道自殺是很容易的了。誰沒曾鑽過牛角呢？

北平天氣實在比濟南涼爽，每天飯後到校外一走，實有無窮樂趣。

頭午忙忙亂亂地上課。

早晨乘洋車到城［成］府買一柳條箱。

上海一切都要speed，以前在靜的環境里住慣了的人，一到這裏覺得非常不調和。

果然把《黃昏》寄出去了，寄給《文藝月刊》，不知命運如何，看來是凶多吉少吧。

整天都在火車上，路程是德州到徐州。人很疲乏，但卻睡不著，車外還濛著細雨。

昨天晚上我對朱光潛說我要作一篇關於Charles Lamb的論文，我想Lamb實在值得研究一下。

住浙江大學理學院，睡地板。

寧與敵人做小卒，做奴隸，不與朋友做小卒，做奴隸。我誠懇地祈禱：《現代》上把我的文發表了罷。不然我這口氣怎樣出呢？

在清華。

有許多功課要預備，但總不願意念書，晃來晃去也覺得沒有意思。

早晨迷迷糊糊地，起不來，頭仍然痛，嘴裏燒成了紅色，牙上沾滿了紅色的塊粒。

在北大二院的門口遇峻岑，他告我宋還吾有請我做高中教員的意思，但不知成不成，我倒非常高興。

考文學批評，頗坐蠟，但也對付上了。

在經濟小食堂請客。事前先訪楊丙辰，同往公園散步。又同到小食堂，結果扯了許多淡話，沒講到什麼正經事。

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

我自己覺著：今天似乎是沒白活了。早晨在圖書館寫《黃昏》，過午仍然接著寫，大體總算完了。這個題目在我腦筋里盤旋了許久了，我老想寫，總寫不出來，今天一拿筆，彷彿電光似的一掣，腦筋里豁然開朗，動手寫了起來，居然寫成了。自己頗滿意，不知將來抄的時候又作如何感了？

今天我們西洋文學系同班在城裡聚餐照相，九時同眾紅一齊進城。

晚上同長之、明哲一同吃年飯，打紙麻將，一直到十二點。

從圖書館回屋時，邂逅朱光潛，在他屋小坐片刻，晚上又同施君去找他，談頗久。

今天天色陰沉而且也很冷，我穿得太少，頗覺不適。

早晨把《文學批評》看完了。回屋來看信，結果沒有，不禁失望。

七點回校。

到東安市場，吃了飯，六點回校。

因為想到王媽又想到自己的母親。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佔多長的時間，為什麼我竟一次也沒家去看看母親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嗚呼，茫茫蒼天，此恨何極？我哭了半夜，夜裡失眠。

過午因為借書證沒有相片，同圖書館人員大吵，真混蛋。又打hand ball。

明天是舊曆年初一，今天晚上就是除夕。

今天風住了，說住，其實也沒全住，只比較小點罷了。同樣的毛病在作祟——寂寞。到圖書館看書，看不下去，雜誌都給我看凈了，找人談話也沒有。

夜三點到濟。細雨濛濛，非常討厭，疲乏已極，又睡。此後為作者在濟南高中任教時期的日記，未收入本書。

先到大成印刷廠看印的《文學評論》，後到琉璃廠看書。因為要教書，事前不能不預備點材料。訪峻岑，他今天就要離開北平。

早離無錫。

早晨頂早起來，預備到圖書館去搶書。好容易等到開門，一看到別人搶饅頭似的跑的時候，自己卻又覺到無聊，不願意同他們競賽了。結果是搶不到。

十時才回來，舒一口氣，坐下再寫文章。

同長之、印其、馬玉銘同游廠甸，人山人海，非常熱鬧。逛了半天，也沒買什麼書，我老希望能看到一本《陶庵夢憶》之流的書，做夢。

早晨去註冊，覺得這是最後一學期的註冊了，心中頗有空漠的感覺，像悲哀，又不像。

先訪虎文，他已經快好了。

暑假一天一天地就要來到，一想到這說不定就成了學生生活的最後的幾個禮拜，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感覺。

考完了，又覺得沒事幹，到書庫查書。

對《文學評論》雖然因為長之的熱心也變得熱心了一點，但晚上看張露薇那樣愚昧固執的態度又不禁心涼了。行將見這刊物辦得非驢非馬，不左不右，不流氓不紳士，正像張露薇那樣一個渾身灑著香水穿著大紅大綠的人物。

晚飯前在長之屋〈與〉露薇、組緗、宗植討論到創作時的理智與感情的衡量，討論了半天，結果歸結到生活再改變，作品不能作［改］變。

幾天來，老在下著雨，說實話，我倒是喜歡下雨。這幾天的像南方的天氣使我高興。

心裏更不想念書，覺得反正已經是這麼一回事了，念了有什麼用？

晚上又想起一個題目——其實也並沒有題目，只能說範圍，這範圍是：西洋的nature poets大半都有點pantheistic，何以中國的 nature poets如陶潛下？換了話說，就是中西詩人對nature態度之不同。想寫《憶》，寫不出來。

當我死掉父親的時候，我就死掉母親了，雖然我母親是比父親晚八年以後死的。

Stein要畢業論文，又須趕作交上，這種應制式的論文實在沒有什麼價值。我們大半對自己所選的題目沒有什麼話說。

車裡面如蒸籠，夏天坐車真是自找罪受，人也太多，空氣濁污不堪。

今天開始抄畢業論文，作到［倒］不怎樣討厭，抄比作還厭。

早晨訪靜軒、沛三，辦理關於教書證書事。訪虎文。訪楊丙辰先生，談關於《文學評論》出版事。

晚上聽中文吟誦會，這在中國還是創舉。我只聽了一半，印象是：太戲曲化了，我總以為吟誦東西與演劇總不能一樣。

晚上想作《憶母親》，又想作《黃昏》，結果沒作成，只是想，想，想——頭都想痛了。

整天都在渴望著休息，現在我才了解疲倦的真味。

由岳廟乘船游郭庄、劉庄等處，也沒有什麼意思。

回來抄《紅》，過午抄完了，預備寄給鄭振鐸，不知道他要不要。

這幾天真有點無聊。考，反正沒有什麼關係，但我不能安心做別的想做的事情，雖然不預備功課。

今天開始寫一篇文章《紅》。一開頭，文思竟顯得意外的艱澀。難道一個多月沒寫文章，就覺得生疏了嗎？我又感到寫文章的痛苦，渾身又發冷，又發熱，將來非拿寫文章作個題目寫篇東西不行。

看《儒林外史》，覺得寫的的確不壞，充滿了irony，幾百年前能寫這樣文章，真不容易。

過午，終於寫完了。一想到自己又寫了篇文章，心裏也自然地浮起一點欣慰，但再一轉念，想到這是一篇怎樣壞的文章，心裏不禁又難過起來了。

早晨起得很早，八點進城，到車站時間還太早，佇候無聊，一個人到天橋走了一趟，沒有什麼人。

過午仍然繼續寫，始終不算很順利，自己並沒敢想就寫完，然而終於在晚飯前寫完了，心裏之痛快不能描寫。

看馮文炳的《竹林的故事》，覺得還可以，不過太幼稚了一點。

一起來，就寫《寂寞》。像雞下蛋似的在屋裡寫了一早晨，寫得不甚痛快，恐怕不好，但我自己卻不能說什麼話，我只直覺地覺得它不好而已。

今天早上又在圖書館里呆坐著。

今天學校里照常上課，我卻自動刷了。又同左、王、蔡打麻將。晚上又打，一直到一點。但在百忙中，我卻〈把〉《回憶》寫完了，這是一件使我欣慰的事。

今天看了一部舊小說，《石點頭》，短篇的，描寫並不怎樣穢褻，但不知為什麼，總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觸。

過午還預備打，天卻下起雨來，只好悶在屋裡翻譯Dreiser。

同鴻高、貫一游先農壇。天想下雨，但終於沒下得起來。先農壇地方很遼闊，沒有什麼意思，只有裏面養著幾圈鹿非常好玩。

這幾天來，總想寫點東西，但總寫不出來。一方面原因固然因為自己太懶，一方面也真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寫。

但也有令人高興的事：我在圖書館遇見葉公超，他說，我那篇《年》預備在第一期上登出來，這使〈我〉高興得不得了。

過午接到葉公超的信，說，他已經看過了我的文章了，印象很好，尤其難得的是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他約我過午到他家去面談。

晚上，有人請客，在合作社喝酒，一直喝到九點，我也喝了幾杯。以後又到王紅豆屋去閑聊，從運動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象之辭，於是皆大歡喜，回屋睡覺。

今天風仍在刮。

今天把《年》改了，抄好了，又看了一遍，覺得還不壞，預備明天送給葉公超。

論文終於抄完了。東湊西湊，七抄八抄，這就算是畢業論文。論文雖然當之有愧，畢業卻真的畢業了。

又覺到無聊，去看了看清華美社的展覽。

仍然不能安下心做什麼用力的事，這樣下去，將來還有什麼希望嗎？

四點半回校。

天熱，在家——地上鋪上席，滿以為很涼快，其實不然。一刻停扇，大汗立至，晚上也睡不熟，不，豈但睡不熟，簡直不能睡，再加上蚊子的襲擊，簡直支持不了，身上也起了痱子了。記得往年沒這樣熱過。

頗乏，腦海里老是晃動著這個會影子，那一個個的怪物都浮現出來。

到中原去照相，到大陸春去吃飯，飯後到北海漪瀾堂坐了半天，晚上宿朝陽。

湖面煙雲淡白，四面青山點點。昨天晚上同林庚在湖濱散步，只留了個模糊的印象。現在才看清楚。

早晨仍然抄。

先訪印其，同赴同生照畢業相片，十年寒窗，熬了這一身道士似的學士服，真不易。但穿上又是怎樣的滑稽呢。訪曦辰，遇蕭乾及鄧恭三。ｒｅad•９９ｃsw.com

早晨進城。

過午同長之到燕大訪蕭乾，未遇——今天天氣好極了，沒有風，非常和暖。

想看古代文學，但看不下去。

一天又可以說是糊裡糊塗地度過來。

晚上仍然大睡。

晚上聽長之說——《文藝月刊》把我的《黃昏》登出來了，聽了很高興，編者不都是瞎子。

晚六時抵上海，住江蘇省立上海中學，又是睡地板，心裏非常不高興，但也無法。

不願意念書，學校生活就要從此絕緣，將來同黑暗的社會鬥爭。現在不快活，還等什麼時候呢？

先訪靜軒，沒找到。又訪虎文，虎文現在有點病。

我現在對小品文的興趣極大，明末這兩派——公安竟陵的文章是不能不看的，我還有個野心，想作中國小品文史。

想寫幾篇罵人的文章，也只想出了題目，寫來恐怕不能很壞。

過午同長之到校外去看植樹。今天是植樹節，有校長、教務長演講，妙不可言。

今天開學。

又到靜軒處，他同沛三、耀唐、連璧送我畢業，照了一個相，就到西來順大吃一通。

朱企霞來。

九點進城。

今天開始抄《老婦人》。心裏總覺得沒事情做，其實事情多得很，只是不逼到時候，不肯下手而已。

接到《文藝月刊》的稿費通知單——七元。

吳宓把中西詩文比較paper發還，居然給我I，真渾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實在值，但有比我還壞的，也竟然拿E拿S。一晚上心裏不痛快，我覺得是個侮辱。

今天終於決心進城了。九點鐘趕汽車，去晚了，十一點才趕上。

先到美術專科學校替菊田報名。又訪伯棠，不遇。到琉璃廠買了幾本書，十二點回校。

非自己打開一條路不行！什麼朋友，鳥朋友！為什麼堂堂一個人使別人看不起呢？

仍然翻譯Dreiser，原文非常好懂，不過沒有什麼意味，我尤其不喜歡這種自然主義白描的手法，這篇東西終於離我的趣味太遠了，所以雖然容易翻譯，也覺得沒多大意思。

到朝陽訪鴻高，他還沒回來，只見到森堂和叔訓。

早晨考古代文學，明知道上班要抄書，但心裏總彷彿有件事似的，不能安心睡了下去。六點半就起來，在勉強起來的一霎我深深感到睡覺的甜蜜。

四點半回校，預備明天回濟南。

雨仍然在下，下了一天。自從杭州回來后，我真喜歡雨，雨使樹木更綠潤。

明天就要考criticism，但卻不願意念書。早晨很晚才起，到圖書館后仍然懨懨欲睡，過午又睡了一通。

仍然看Practical Criticism。

過午看對師大足籃球賽。同蔡淳一同吃飯，散步，以前我真誤解了他，我覺得他不過是個公子哥，不會有什麼腦筋的。但現在談起來，居然還有一大篇道理，我看，還夠一個朋友。

看施蟄存的《善女人行品》，除了文章的技巧還有點可取外，內容方面空虛得可怕。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下面乘涼，四周無人，黑暗中雲影微移，也頗有意思。

先到北大訪虎文，據說到良王莊去了。同峻岑談了談，又趕回露薇家，同長之、組緗到新陸春應李健吾請，同座有曹葆華等人，無甚意思。后同訪楊丙辰先生，在楊處遇虎文，驚喜。他才〈從〉天津回來，談了半天，又得了點Inspiration，趕汽車只長之一人上去，我沒能得上，又折回市場同虎文談了談，七點回校。

又替菊田賃房子。同長之訪楊大師，今天大師不糊塗，談了許多話，實在有獨到的見解，畢竟不凡。又對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叫我不要放棄英文、德文，將來還要考留洋。

由茅毛埠至龍井，景象同韜光差不多而水聲（竹邊，山徑）更響徹，竹色更翠綠，山徑更邃深。龍井寺在亂山中，泉清竹綠，深幽已極。和尚招待我們吃素齋，買了點龍井茶。

又回到西城靜軒處，談了談——四點半回校。

這幾天，自己又有這個感覺：自己像影子似的活著。

我對張露薇不能妥協，我對他的批評是：俗，clumsy，不delicate，沒有taste（你看他的外表，和穿的紅的衣裳）胡吹海旁［謗］，沒有公德心。

文學評論社信及特約撰稿人的信，代表人沒寫我的名字，非常不高興，對這刊物也灰心了。

寫給家裡要錢的信，只不見復。

早晨到萬國儲蓄所去拿錢。

早晨看籃球賽。

我自己覺得，對人總是落落難合，而且我實在覺得人混蛋的的確太多了，即如所謂朋友也者，豈不也是中間有極大的隔膜么？

在校內訪楊大師不遇。

天氣熱極。

家裡我更不耐煩了。中國的家庭真要不得。家庭本來是給人以安慰的，但大部分的家則正相反，我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推其原因，不外家裡多女人，終日吃飽了無所事事，再加上女人天生的劣根性，其糟就可以想見了。再加上貧與病，益發蔚然大現，於是家庭幾成苦悶的源泉。

兩點散會，每人《文學季刊》一冊。訪露薇不遇。在市場遇長之，又再訪之，直追至王姓家中，才找到他——四點半回校。

先到大成，《文學評論》已經裝訂好了，居然出版了，真高興，印刷裝訂大體都滿意。

昨天晚上打牌到下二點，又出去走了走，回屋睡時，身體疲極。今天早上六點鐘，長之來約我上西山。

一天差不多又沒做什麼事，書只是念不下去。

滿屋裡飛著灰土，書頁上頃刻都蓋滿了。不能坐下念書，而且精神也太壞。

因為夜裡沒睡好，過午大睡。

到中央去看電影，片子是《春蠶》，茅盾作。很普羅，大體還不壞，唯不能被一般人了解。又到中山公園，仍宿朝陽。

晚上因為頭痛沒看書。

一天都在寫著《老婦人》，仍然很滿意。我覺得寫文章就是動筆難，總是不想動筆，遷沿［延］又遷延，但一動筆，雖然自己想停住也不可能。這時你可以忘記了外面的大風，圖書館里的喧嘩寫下去。

由黃龍洞至玉泉道中，黃花滿地，小溪繞隨左右，另是一番鄉村風味。

宿露薇處。

晚上同長之在氣象台閑談，看西天一抹黑山，一線炊煙，綠叢中幾點燈光，真驚奇宇宙之偉大。

早晨在圖書館讀《夢憶》自序及《西湖七月半》，查《辭源》《康熙字典》，頗為吃力。

過午，長之送我一張票，弋昆社在哈爾飛演戲，非叫我去不行。結果是去了，到場名流甚多，劉半農、鄭振鐸、楊丙辰、盛成、冰心、吳文藻、陶希聖、趙萬里等全到，演者是韓世昌、白雲生、侯益隆與馬祥麟等，印象不十分太好。

過午大睡，運動。

看了看這幾天記的日記，也總鬆鬆懈懈，沒有一點爽俐活潑的味兒，真不好辦。這原因我自己也清楚：每天刻板似的讀幾本教科書，事幾件無聊的事，我不願意記。而每天所事的有意義的事又真少到不能計算，大多數的天，一點都沒有，所以每次記日記的時候，只感到空洞了。

晚上同鄉會歡送畢業，在工字廳吃飯，我又喝了幾盅黃酒，覺得還不壞。飯後到趙逢珠屋裡去聊天，一直到九點。

武寶是結婚，事前只發了一個請吃飯的帖子，我們都莫名其妙。來賓有三十多位，男女各半，沒有儀式，倒也乾脆。

早晨在圖書館查《康熙字典》。

看到沈從文給長之的信，裏面談到我評《夜會》的文章，很不滿意。這使我很難過，倘若別人這樣寫，我一定罵他。但沈從文則不然。我趕快寫給他一封長信，對我這篇文章的寫成，有所辯解，我不希望我所崇敬的人對我有絲毫的誤解。

這幾天以來，人變得更懶惰了，沒有而且也彷彿不能做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因為一方面有許多功課要做。這是我自己的毛病，在討厭的功課沒有打發清以前，我是不願意做什麼事情的。再一方面，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洗澡后又大睡。睡來時，朦朧里，覺得肚裏有點空，才想到一天沒吃東西，但看時候已經十點半了。

過午看清華對交通大學足球賽，從昨天以來我總覺得這彷彿是一件大事似的。交通在上海頗有點名，但實在說踢得並不怎樣好。萬象華還不錯。

有時自己清醒一點，簡直覺得這就要死了。

又是因為稿子的問題，我想到——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有這樣多的無聊的誤會呢？但同時也自己鼓勵著自己，非寫幾篇像樣的東西出來不行。

把《母與子》（即《老婦人》）寄給《現代》，我總有個預感，覺得這篇文章他們不會登的。真也怪，我以前覺得這篇文章好極了，但抄完了再想起的時候，卻只覺得它不好了。

一天悶在家裡，真有點討厭。

教員問題一天都在我腦筋里轉著。我問長之，他答得不著邊際。我自己決定，答應了他再說，反正總有辦法的。

日來心境大不佳，不想做事，又想做事，又沒有事做——我想到求人的難處，不禁悚然。

宿上海北站旅社。

在燕大看中大美兵賽球，很好。

晚上又照例出去散步，歸來讀《近代散文鈔》，袁中郎文字寫得真好！

想作一篇「我怎樣寫起文章來」，罵人。這篇寫出來，恐怕我自己還能滿意，但不願意發表。因為，我想，這種題目是成名的作家寫的，我寫了，一定有人要笑我。

同施君左君踏雪到海淀去玩，頗形痛快。

又開始無聊了。早晨東晃西晃，過午仍然東晃西晃。

接到菊田，到慶林公寓布置好了，同他到北海玩了玩，從白塔上看北平，畢竟動人！

身體方面不舒適，心裏方面也不好——我覺到寂寞，沒有事做，只好睡覺，但是睡醒后，身體方面卻更不舒服。

晚上仍然睡。

家庭畢竟同學校不同，一進家庭先受那種沉悶的空氣的壓迫。

晚上開始寫一篇散文《老婦人》，這篇自己非常滿意，但不知寫出來怎樣。我想，總不會很壞的，雖然不能像想得那樣好。

看梁遇春譯的《盪|婦自傳》（Mole Flanders）非常生硬僻澀，為什麼這樣同他的創作不同呢？

心裏很輕鬆，又不高興念書了。

我現在老夢著杭州，尤其西湖——怎樣淡淡的春光，籠罩著綺麗的南國。西湖的波光……不知身臨其地的時候，能如夢中的滿意不？

幾天來，心情不很好，似乎還沒休息過來。因為要考試，書不能不念，但這樣去念書而且又念這樣的書，能有什麼趣味呢？

過午打球，看賽排球。

轉乘京滬車，到鎮江的時候，車忽然停起來，一打聽，才知道前面火車出軌，正在趕修，非常急。

仍然寫《兔子》，不很滿意，然而又滿意，莫知其如何，大概寫來總不很順利。寫《年》的時候，雖然不是一氣寫下來，但是寫每段的時候，inspiration總都像泉涌似的，很充足。讓郁達夫說來，也許是「通篇無一敗筆」吧，《兔子》則不然。

看《西遊記》，覺得文章實在寫得不好，比《紅樓夢》差遠矣。

然而，前面分明又有亮，這對我是個大的誘惑——我莫知所云了。

訪楊丙辰先生，《文學評論》出版事大學出版社又不肯承印。昨天長之灰心已極，今天訪楊先生定進止，結果一塌糊塗。

今天文學季刊社請客，我本來不想去，長之勸我去，終於去了。同車者有林庚、俞平伯、吳組緗。

晚上朱光潛講「笑與喜劇」，所引的許多大哲學家的關於笑的理論，我沒一個贊成的。我覺得都不免牽強附會，不同處就只在荒謬的程度的不同。我以前總以為哲學家多麼艱深，其實不然。我自己有一個很滑稽的念頭，我未必就不能成一個大哲學家。

晚上大禮堂有電影，片子是徐來的《殘春》，光線太壞，簡直不能看——這電影本來應該昨天晚上放，因為機器壞了，改在今天。

過午又開始干所謂正經功課——看Cats。

早晨睡了一早晨，十二點張嘉謀〈來〉，乃勉強支著疲倦的身體陪他去玩。

高中同學會歡送畢業，真不好過。喝了幾盅酒，頭沉沉然。

一天都在車上，沒有什麼意思。

群英濟濟，三山五嶽的英雄好漢群居一堂，約百餘人。北平文藝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髮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東招西呼，認識人，有的仰面朝天，一個也不理，三三兩兩一小組，熱烈地談著話。

飯後乘汽車游太湖。遠望黃水際天，茫茫浩浩。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大的水，乘小艇至黿頭渚。

這幾天又忽然窮起來。昨天進城的時候，只剩了一元六角錢，汽車洋車費用去了一元。我本不想進城，但終於去了，結果，帶了僅余的六角錢回來。

早晨又把十八世紀的reading report作完了一個，終日弄這些無聊的東西，真有點兒不耐煩。

把十八十九世紀文學的paper全作完了。當才停筆的時候不禁嘆一口氣，覺得這是全學期，今年，這大學的四年，這一生學生生活（說不定）的最後的paper了。惘然。

看露薇的《糞堆上的花|蕾》，簡直不成東西。

過午打網球，我現對網球忽然發生極大的興趣，我覺得其中有不可言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