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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點路算什麼?我正想走路,這點路並不算遠!」
我那時節要得只是朋友,這朋友第一件事是互相能訴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且共同來作未來的夢想。行為冒險雖受了種種限制,想像卻生了翅膀可以各處飛去。我就需要明白人家正在怎麼樣飛,又得讓人知道我預備怎麼樣飛。
這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子,第一面給我的印象,只是使我溫習了一番舊有的感想。她同我想像中的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她也許比別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撲粉本行也不會,年輕女子媚人處也沒有,故比起旁的女人來,似乎更不足道了。
丁玲女士第一次離開北京時當在春天,第二次再來北京為我見到時,卻是那一年的秋天了。
關於她做了新婦,同這個海軍學生在香山如何打發日子,我在《記胡也頻》那本小冊子雖說到了些,卻想把對於她生活發展極有影響的,這一段日子中其他事情,再記下一些。
她離開北京城時,同那海軍學生有了些什麼理解,我可不大明白。我見過了丁玲女士以後,就從左××方面知道了她些另外的事情。那時節這女孩子感傷氣分極重,大約因為幾年來在外邊飄飄蕩蕩,人事經驗多了一些,少年銳氣受了些折磨,加之較好的朋友又死掉了,生活又毫無希望可言,便想起母親,想起死亡的弟弟,想起不可再得的朋友,一切回憶圍困了她,使她性格也受了影響,並且在實際上,則另外一件事必更有關係,便是她的年歲已經需要一張男性的嘴唇同兩條臂膀了。因此便不問黃昏清早,常常一人跑到最寂寞僻靜地方去,或是南城外陶然亭蘆葦里,或是西城外田野里,在那些地方痴坐痛哭。有時半夜裡還不知道回家,有時在家飯也不吃。不過朋友們同她自己,雖明白這分感情由於生活不滿而起,卻不明白倘若來了那麼一個男子,這生活即刻就可以使她十分快樂。
不過第二天我被那海軍學生拉到她住處時,觀念改變了些。我從她那兒明白了女人也有同男子一樣的人。到了她住處小房中,她便從抽屜中取出些照像冊,圖畫本子,遞給我們。從那本子上面可以看到那個愛馬的公子,又可以認識辦小學教育的老太太,又可以認識我所提及的其他幾個人。她似乎每天皆在努力作畫寫大字,條桌上除了四個顏料碟以外,還有一疊紅色九宮格習字用紙。她又拿出一個玉質圖章,上面刻了「丁玲」兩個字,問她「這是誰」?就說「我自己的,我要用這個名字,不用舊的名字了,故刻了這顆圖章。」她一切做得十分洒脫,且儼然同我們業已相熟多年的樣子。她處處在告給人不許客氣,那意思卻不是從口中說出,只在行為上與微笑上可以看出。
大約她們認識了三天或七天,這海軍學生,就把她帶到我住處來看我了。我們一提到所生長地方后,就各因另外一時的特殊印象九-九-藏-書,彷彿成為熟人了。我的故鄉同她所寄居的常德,相去約七百里,有一條河水連絡了兩地的交通。從她住處的河邊,駕了小小的單桅篷船,沿江上溯就可以到我的故鄉,我從那為世人所疏忽地圖所遺忘的小地方出來時,也必須搭坐小貨船,經由那條清澈透明的流水下駛,到了她那個縣城,再換輪船浮出洞庭。我們於是談河水,說小船,討論那條河水一切使人發生興味處。我們既然各讀了幾本書,又那麼年輕,故說到某幾處的灘險,船隻下行,形容它的速度時,兩人總皆用「拋擲」一類字樣。我們提到那條河水上游某幾處,深度到四丈五丈時,還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河底的小小白石同游魚,又各找尋了若干譬喻,且互相皆似乎極能領會那點譬喻。實際上則兩個年輕人皆因過於年輕,為同一的「懷鄉病」原因,把我們友誼弄密切了。當談話時那海軍學生只坐在我房中近窗戶桌邊,帶著稍稍顯得痴獃的微笑,望到那個圓臉長眉的女孩。我們的言語他還不大能夠聽懂,他得在若干意義上去猜詳我們所說的話語。他懂得那意思,他明白那對於他無分,還仍然隨同我們笑著。因為我們把話談得很久,故這個海軍學生,到后就拿起一本都德《小物件》翻看,不再聽我們的談話了。
等到第二次我在北京香山見到她們,問及她些經過情形時,我方明白海軍學生同我在西單散步那一天,就正是丁玲接到海軍學生一點希奇禮物的一天。原來海軍學生那天一早就用了個紙盒子,裝好一大把黃色玫瑰,請公寓中夥計送至丁玲住處,並且在花上寫著個小小字條:「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把花送去以後,半天沒有回信,這海軍學生手足無措,心中不寧,故跑到我住處來,把我拉出去散步,想從我的談話上得到一分支持日子的勇氣。等到被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刺了他那麼一下,就又急又羞,離開了我跑了。他一人跑到西城外田野里胡亂奔躥,直到晚上方轉回公寓!
那時兩人原是以為山上可以讀書,故搬到這山上來住下的。事實上則兩人讀書,誠如我在另外那本書上所提到的那樣,不過需要幾本書,把兩人生活裝點得更幸福一點罷了。假若當真為得是讀書,所有的書未免太少了。他們的書是一部關於曲的什麼集子,一部《鄭板橋集》,一部《倪雲林詩》,一部《花間集》,一部《玉台新詠》,其餘便是半書架翻譯小說,那時兩人所看的書,好像也就全是這些翻譯小說。此外還有些無政府主義的書籍,以及社會革命理論書籍,則是擱下來卻不很翻閱的。兩人的英文程度,看點法國俄國轉譯成為英文的書籍,還不至於怎樣費事,不過那時書架上的英文書籍,則彷彿一共只有三本,一本是小仲馬的《茶花女》,一本是莫泊桑的《人心》,一本則是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兩人雖然只有這樣三本書,https://read.99csw.com還常常預備著手來翻譯。提到要譯書,作太太的一個總最先把筆拿起,但譯到第一頁或第五頁某一行,幾個陌生的字從字典上尋不著它的意義時,最先把筆摔去的也常常是她。兩人間或還讀些哲學經濟書籍,兩人之間思想比較起來,由於過去的習染不同,故她比海軍學生似乎進步一些,且比較海軍學生所知道的多些。海軍學生辦民眾文藝時,他們若沿襲了那個題目作去,則革命文學的醞釀,當由北而南,不至於還等待到四年後由南而北了。海軍學生自從湖南回來以後,就不大像一般小說中所謂「革命人物」,只像書中所說的「年青情人」了。由於嶄新的生活使兩人感情皆在眩目光景里游泳,海軍學生當時只打量作英國的雪萊。寫詩讚美他的同伴,似乎是他工作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住處出同口向西,過那木廠點點路,就看到了。什麼時節高興去玩時,就隨便去玩,到那裡問蔣冰之就成了。」
「晚上去還是明天早上去?要去時來邀我,我帶你去。」
兩人當時生活方面既大部分得湖南為寄錢來,或湖南接濟耽誤了時間,不能按時寄到,或者因為錢雖寄來,由於不善處置,用去太早,窮極了時從我處又想不到什麼辦法,總得進城去籌點小款,方能支持下去,作太太的便從床下把柳條箱拉出來,揀出些不適用的衣服,用一個花標作成的包袱包好,帶著微笑交給那海軍學生。兩人事先便約好了,一個在家中讀書,一個徒步拿東西進城從當鋪換錢。有時當真那麼作,有時則雖業已說好,當那海軍學生挾了包袱出門時,作太太的便追出去,陪伴到街口。到了街口眼看到那海軍學生好像一個下班的巡警模樣,孤零零的從灰色的石子路上走下山時,作太太的大約一面為了走路的十分寂寞,自己留在家中來想像那走路的一個,什麼時節到了什麼地方,未免也太寂寞了,自然毫不再加思索,又趕快跑上前去。
兩人回到上海后,大約還是由於上帝的意思,使她們在一些男子的殷勤待遇中,性情也柔和了一些,原有觀念也變更了些,王女士與瞿同居后;丁玲女士似乎也與瞿的一個兄弟,有過一度較親切的友誼。幾人在這種生活中,得到了些什麼意義,別人卻不很清楚。在這一點生活上,對於她好像並無多大興味。她似乎想忘掉一些不必記憶的印象,故談及時常常中途而止。回上海一年左右,那身材美麗個性特強的王女士,在肺病中死去了,丁玲女士當時大致也同家中講了和,願意接受家中的幫助,得到了家中辦小學教育的母親一點接濟,有了錢覺得要念書,上海不是念書的地方,想過北京看看,故為時不久,就到北京住下了。
「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我心裏很不好受。」
她原來就正等著那麼一句話,她說:
「我全不覺得遠。」
「她有個弟弟死了,她想起她弟弟,真會發瘋。」九九藏書
兩人搬到鄉下來住,自然也希望讓會寫小說的多寫些小說,想讀書作畫的為多得些空閑做自己所做的事。可是會畫的一個,當時除了每晚在燈光下為海軍學生用墨勾出側影外,別的皆不動筆,寫小說的則總是寫了又扯,扯了又寫,事實上卻把時間完全被其他一切事情費去了。他們既自己處理伙食,則淘米煮飯買菜提水皆得自己動手。把飯吃過後,看看天氣很好,兩人自然就皆以為出去走走較好。不出門則或看看書,或攜著手討論一個未來的理想。各樣事皆想作,一樣事全弄不好,於是日子也就從從容容無聲無息從兩人身邊溜掉了。
「這是不是名為戀愛?這女人會嫁這個海軍學生嗎?這女人完全不像書上提到的那些愛人樣子,海軍學生也得愛她嗎?」
中秋那天我在他們香山小屋裡看到她時,臉上還有新婦靦腆的光輝,神氣之間安靜了些也溫柔了些。問她還喝不喝酒?她只微笑。問她還到蘆葦里去讀詩沒有呢?也仍然只有微笑。我心裏就想說:「你從前不像個女子,只是不會有個男子在你身邊,有了男子到你身邊,你就同平常女子一樣了。」
我覺得這倒還有意思,但我們離開她那個公寓時,她卻又為了自己太爽快且疑心別人同她客氣,似乎有些生氣。因為那時節已到了行將午飯的時節,公寓中的大師傅,業已開始在廚房中極力撥弄得鍋子碗盞發出聲響,她留我們吃飯,海軍學生答應了,「步兵上士」卻不答應。我那時的習慣就是只歡迎來客,卻從不到別人處吃飯。我決定要走,她便生了她自己的氣。事實上不需生氣,且無生氣的理由,仍然有很久不舒服,就因為她到底還是個女子!
我因為估想得出這海軍學生心中的主意,我說:
送他們走後,望到那兩個人的背影,我站在公寓門口,心裏很覺得愉快。回房中時,因為去翻看那本《小物件》,便記起海軍學生那分神氣。海軍學生隔天邀我去看她時,他那麼歡喜提到這個女人,關於這女人有些使他發獃變呆的地方,一點也不能隱諱,我便在心中有個問題。我心想:
她其所以同海軍學生相熟,則由一個左姓朋友。那時節左還是個小孩子,與海軍學生住在同一公寓里,補習學校三個女孩子卻常常來看那個白臉長身的左家小孩子。三人中最美麗典雅的曹女士,正與左家小孩戀愛,大家既皆極其年青,加之湖南人的特性,就是「不知節制自己的哀樂」,幾人來時會笑的自然就大聲的笑,會唱的也自然大聲的唱,左一同海軍學生成為熟人後,那三個女子,當然不久也便成為海軍學生的熟人了。三人中最美麗的曹女士既同左極要好,那錢女士則健壯樸素成天只希望考入師範大學,當時的機會就使海軍學生對於丁玲女士特別關心一些。
有時海軍學生實在不能進城,則丁玲女士一人用散步方法,從山上盪進北京,到城中時找尋朋友,時間晚了一點,就住在曹女read•99csw.com士的住處。借得了錢,因為捨不得坐車,則仍然徒行回山。回到住處,在山上的那一個自然是睡的不很安神的,從城中上山的一個則為三十里一段路途也折磨壞了,可是一見面,一切疲勞同牽挂皆去掉了。在城中的便聽在山上的那個訴說一晚所領略的境界,在城中的一個又告給在山上的一切城中事情。什麼刊物登了什麼人的詩,什麼雜誌見到什麼人的小說,市場小書攤上出了幾本新書,書叫什麼名字,印什麼封面,有誰作序,皆盡所知到的說去。或者同時還帶了幾封從城中友人住處轉來的信件,或者還帶回了一些新出書報,兩人一面著忙撕去那書卷的封皮,一面便微笑大笑。有時坐車回來,則一定還買一口袋白米,一點葷菜,一點海軍學生所歡喜的甜點心,一把花。海軍學生一面提水燒煤,準備晚飯,一面聽城中路上一切新聞,事作得正好,忽然一晃不見了,各處找尋皆不見了,過一回,才知道原來他為了去買點點酸醋,已從碧雲寺街口跑回來了。
海軍學生見人追趕來了,就會問:
兩人暫時停頓在大道邊,互相望著。
兩人離開我的公寓時,女的告我:
那一個便說:
「我不怕。」
「那麼,我就同你一起進城去。」
那時她年齡當在十八歲左右。到北京后她住在西城辟才衚衕一個補習學校的宿舍里,同住的有一個很美麗的曹女士,一個很樸素的錢女士。幾人一面在學校補讀投考大學校所必需的功課,一面還到一個錢姓私人所設的圖畫學校練習圖畫。當時她對於繪畫似乎比其他事業還多興味,所作的素描構圖極具巧思。我第一次同那個海軍學生到她的公寓時,她的窗紙上牆壁上書本上,就無處不是用粉墨勾成所熟朋友的臉譜。我們認識她時,她已從學校搬入公寓,其所以離開學校改住公寓的原因,大約就因為準備向藝專投考。但到后在作藝術專門學校的學生以前,卻作了海軍學生的情人,一定不是她始料所及的!
海軍學生臉紅一下,想要分辯,又不敢分辯什麼,把我肩上輕輕的打了一掌,就跑開了。
「怎麼樣,是不是一個人留在山上嚇怕?」
我要有幾個與我同樣的貧窮,卻能在貧窮中為未來生活而努力,來打發日子支持生活的年青人。我們不管所想到的世界如何離奇可笑,所打算的生活如何不切事實,但我們能那麼勇氣悍然的去過日子,結果是不必追問的。我那時的性情是要談話時就一整夜的談話,想玩時就放下一切去玩,想跑到什麼地方去,不管路道遠近,要去即刻跑去,聽人說某種書好,無法把書買來時,就從西城跑到東城,傍著書攤,裝作買書樣子,同那賣書人弄熟,坐在小凳子上看那本書,把書看完時再回公寓。生活不管如何毫無希望,不管如何困難,利用了北京公寓記賬的習慣方便,我們卻仍然那麼硬朗結實拖延下去。這種年青男子朋友我已經碰到了些,且在燕京大學方面,我還有九*九*藏*書了些生活也很艱難讀書卻很用功的朋友。但女朋友有什麼用處?女子天生就脆弱許多,氣量既窄,知識也淺,又怕累,又怕事,動不動就得哭泣,一點小小得意處便沾沾自喜。她們要男人時,只憑方便找一個男人,就從不會自己帶著三分危險去挑選自己所要的男人。她們得了一件新衣料時,就去和同伴商量半天,有時還商量了一整天,看這衣料縫什麼式樣較好,縫好了也許還得在這東西上批評許多日子。她們做事則只選輕鬆的易於見好的去做。她們把一件事做錯了,或頭髮被理髮師剪得太短不合時式了,回家去就伏在枕頭上痛哭。當時我對於女人就是這樣一堆感想,故以為女人真不必提!我看不起女子,就因為我聽人說過了很多的女子,卻不曾見過多少女子。
我那時只十九歲,由於從鄉下出來,一切皆並不像城裡人那麼靈巧,當時還不很明白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為什麼必須住在一處過日子。以為也許那很有道理,卻實在不能明白必需住在一處的道理所在。我看到一些書中提及關於男女事情,我就十分胡塗。「真有那種男子嗎?什麼都不顧,去為一個女子作奴當差嗎」?我思索不出結論。我相信我或許也會這樣子,但心目中的女人,一定同書上所提那麼聰明與完美。我最理想的是女子必聰明得你說一樣她知道十樣,你說的她明白,不說的她也明白。她一定又美麗,又尊貴,又驕傲,才能使我發瘋發痴。並且我還想想:「一個人若事業弄不好,要女人有什麼用處?同一個平平常常女人住在一處,任什麼事也就不用提了。」
關於這一點海軍學生聰明了一些,當我同他在西單散步時,他向我說:
「真不算什麼嗎?」
這自然得有一會兒爭持,因為照實說來這條路並不很近。若當天便得來回,則更不像是一個女孩子所能辦到的。那一個還待在天氣以及另外什麼意義上找尋不能兩人下山的理由,只須另一個把眼瞪瞪,頭略偏,做出一個女人慣常用來懾服男子的動作,於是不得不變更了原來計劃,只好兩人一起裝成散步的樣子,向北京城走去了。
這自然算得是一個極長的散步,很需要一分氣力同時間,下山後須繞過玉泉山長長的圍牆,經過青龍橋,又沿著頤和園後面一帶長長的圍牆畫了半個圈兒,才到掛甲屯,海甸,進西直門……不過海軍學生對於這點路程似乎並不覺得難堪,有了一個同伴后,自然更從容多了。兩人下山雖為得是籌措伙食,卻常常走到半路忘了這件事情,因為關心泉水同天上白雲,在路上一坐也就常常是三點兩點。有次黃昏上山,因為眷戀天上新月的美麗,兩人竟在玉泉山小河邊坐到半夜。
「要個弟弟多容易!她弟弟死了,你現在不是就正可以作她的弟弟嗎?」
「你回去,不許再送我!」
兩人絕了糧,又恰恰不便進城,就過我住處,同我吃慈幼院大廚房的粗饅頭,次數似乎也很多很多。
海軍學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