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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女士也明白這件事,覺得有些難受處。這不止是那時幾個人的友誼如此,便是此後兩人皆在上海同堂房子小亭子間住下,寫小說過日子時,還依然有這些不舒服感覺,發生於作品取捨間。熟人皆感覺到丁玲可愛,卻不很對海軍學生發生興味。雜誌上要文章時,常有人問丁玲要,卻不向海軍學生要。兩人共同把文章寄到某處時,有時海軍學生的便被單獨退還。兩人共同把文稿板權售給某書店時,署海軍學生的名不成,署丁玲的名卻又毫無困難的出版了。這類不愉快的事情,與其謂為發生於編輯者感情間,勿寧謂為發生於商人利益間。她明白這件事,她一提到時就十分生氣。這些編輯其所以如此,就只為得她是個女人!就為了這些原因,這個人把許多本來可以寫成的故事,半途中皆擱筆不再寫下去了。若果沒有這些原因,在一九二七到一九三零之間,她的作品在數量方面,應當超過目前所有作品一倍。
在香山那一陣,兩個年輕伴侶的生活,有些方面恰比《儒林外史》上的杜家夫婦還瀟洒些。天落過了雨,想起卧佛寺後面泉水那時節一定很好,就飯也不吃跑去看一會子泉水。聽我說看晚霞應到小團城較好,於是一吃過飯,天空中有霞時,就來回走四里路看晚霞。大家談到天快亮時流星特別可觀,兩人也常常半夜裡爬起,各披了衣走到院中棗樹下去看流星。
「你自己不害羞,我為你害羞,你們刊物我不管!」
又另外有一次這兩個年輕人因在玉泉背後玩,傍晚時,想從小路回山,不知如何兩人皆走到軟泥田裡去了,轉動之間只覺得腳往下陷,一時不能脫離,兩人便站在那泥田中看了兩點多鍾藍空里的星子,幸虧後來有個趕驢的人過身,方把他們援引出險。雖那麼吃了大虧,第二天兩人卻說當時露重薄寒,在泥田中星光下聽遠處狗聲,情境極美,且以為平生所看到的好星月,只有這晚上那麼一次。
她並沒有某種女子長於應酬的天才,可說不善交際。她不會同生人談話,在熟人面前無所拘束時read.99csw.com,則談鋒十分朗暢。她的談話同寫信一樣,要說什麼話時,就說出來,所說的多些時,不使人覺得煩瑣,所說的極少時,也使人領會得出那個意思。
兩人在香山住下時,雖說那麼同在貧窮里支持,有時也正同別的年青伴侶一樣,互相愛悅之際,由於愛情,間或得成為冤家對頭,有口的不知結吻,卻來發誓賭咒,有眼睛的則只知流淚的。設或兩人為了一點小事爭吵了幾句,其中一個負氣跑到我住處來了,或進了城,另一個又跑到我住處來告我時,我總就覺得從生理方面的特長,她征服了海軍學生,從另一方面弱點,則海軍學生處處正在征服這個女子。
「沒有你我們辦不下去!」
「把你寫情書的那枝筆來寫……」海軍學生說時笑嘻嘻的,說過後便望我做鬼臉。
當她說把文章寫成請求修改時,海軍學生毫不推辭也毫不謙遜,以為「當然得改」。可是,到後來兩人皆在上海靠寫作為生時,我所知道的,則是那海軍學生的小說,在發表以前,常常需那個女作家修正。在文字方面還並沒有顯出這個作家的天才時,在批判上卻先證明了她某種驚人的長處,業已超過了男子。什麼作品很好,好處在某一點上,好中小小疏忽處又在某章某段,由她口中說出皆似乎比我們說的中肯。我們既然正在寫作,對於一切作品皆極容易墮入偏見里去,對於本國的作品,容易從人的生熟愛憎上決定好惡,對於國外作品的標準,也容易以作風與譯者的愛憎決定好惡。故難得其平,也實為事所當然。丁玲女士則因為同人相熟較少,自己又不寫作,並且女人通性每一篇文章總那麼細心的看了又看,所看的書又那麼純,因此對於好壞批評,比起兩個男子來實在公正一些。不拘什麼成篇成本的小說,給她看過以後,請她說出點意見時,這意見必非常正確,決不含糊。這也就正是一個作家當他執筆以前所必需的一分長處,需要這分長處,能明白一個作品成立的原因,能明白文字的輕重,且能明白其九*九*藏*書他事情,就為了從別人作品方面知識的寬博,等到自己下筆時也穩重多了。
當我同那海軍學生在桌旁計算用費草擬出版計劃時,我們照例總以為這刊物得三人才能辦得下去。把她算成一個角色,且必需三人才有趣味。她見我們提到她所負的責任時,必說:
「有了我就辦得下去嗎?我又不會寫什麼,派我充一角色有什麼用處?」
「先生們,別把我拉進去,我不作文章。你們要我來,我就當校對,因為可以佔先看你們寫出的文章。」
海軍學生得到一個女人,卻失去一群朋友。到後來,所有新熟的朋友皆因丁玲而較親密,海軍學生的老友,則來往皆完全斷絕了。
照情形說來,兩人雖然在山上,除了間或有什麼朋友上山來看他們,住一晚兩晚,其餘就並無多少應酬,故雖自己每日得提水燒飯,日子積累下來,兩人空閑光陰可仍然太多了。那時節,除了玩以外,自然就只有把幾本小說反反覆覆的看一個辦法消磨時間了。長時間的閑暇與反覆閱看幾本有用的書,皆非常影響于丁玲女士此後的寫作。閑暇孕育了她創作的種子,所看的書又影響了她文字的風格。她似乎明白她自己將來的責任,現在應當怎麼辦,就更相宜一些,她便選定這分生活,把每個日子十分從容的過下去。她年齡並不很大,到下年方滿二十歲,身體與心靈皆在成長,她的生活恰恰給了這兩方面的機會,小家庭雖常常那麼窮,卻是這個女作家最好的溫室。
海軍學生上半年的《民眾文藝》既停刊了,我們所寫的小說雖各處還不至於完全碰壁,但所得的報酬太少,所嘔的氣卻又太多了。我們怎麼辦?我們並不需要出名,也並不希望發財,我們意思只是能有機會讓我們把日子過得下去,把竭盡自己能力寫成的作品,編輯看來以為用得著的,把它登載出來就得了。我們只盼望公平一些。我們的盼望那麼簡單,當時卻尋不出那麼一個公平的編輯。由於成見同其他原因,我們寫成的小說,自然總得經過若干波折方有結果的。總得找九_九_藏_書出一個辦法,方有希望不至於為一時不良風氣習慣所糟塌。因此怎樣來辦一個刊物,是我們常常皆打算到的事情。我們做夢也只想有那麼一個刊物,由自己編排,自己校對,且自己發行,寄到中國內地各處地方各個讀者手中去。我們只希望各人自己拿出一部分錢來,做這費力而不討好的事情。但一個刊物最需要的就是金錢,我們當時最缺少的也正是金錢。我們的刊物於是便在幻想中產生,又復在幻想中夭折了。
這彷彿極不利於海軍學生,有些時節因這些事情刺|激了海軍學生,海軍學生縐了眉毛裝作生病的事也一定有過。但過不久這孩子卻聰明了一些。他看清楚了那圓臉女孩子,在另一方面,永遠皆不能夠引起像他那種煩亂的感情,同時且明白她需要朋友處只是談談閑話,朋友則簡直常常忘了她是一個女子,海軍學生就放心多了,同時幾個人友誼也顯得更好些了。
那海軍學生說:「你並不寫給我什麼信,但我看你那樣子,是個會寫情書的人,不相信只要我們一離開就可明白了。」
總之他們把生活看得比世人似乎不同些,貧窮並不妨礙到他們的生活。他們從不辜負他們的興味與願望。他們認為興之所至,皆值得一作。他們一切皆得「盡興」。這種性情對於兩個年青人有了很多好處,養成此後各處旅行的習慣。身體旅行到過許多新鮮地方,感情也彷彿旅行似的到過許多新鮮地方。但在當時則見得有了一點壞處,就是幾個熟人,各在俗累世故中過日子慣了的熟人,對於他們的性情散漫不檢處無法理解,對於他們的性格美麗放光處無法認識,慢慢的皆疏遠了。這種疏遠影響于海軍學生方面較多,雖正彷彿由於自願疏遠,但海軍學生則仍然有些寂寞。
在做人方面,她卻不大像個女人,沒有年青女人的做作,也缺少年青女人的風情。她同人熟時,常常會使那相熟的人忘了她是一個女子,她自己彷彿也就願意這樣。她需要人家待她如待一個男子,她明白兩個男子相處的種種方便處,故她希望在朋友方面,全九-九-藏-書把她自己女性氣分收拾起來。
她雖常在愛情中目眩神迷,卻仍然缺少了些東西。她感情中要一個同伴,來與她享受目前,計劃未來,溫習過去。海軍學生則似乎特別開心目前,對於未來不能有所打算,對於過去毫無興味可言。因為在那時節,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生住在一處,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年青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麼好處。為了發散這兩方面的感情,她對於一個能夠同她溫習過去商量未來的朋友,自然似乎就覺得待遇應當溫柔些,親切些。
還有一次兩人上城去借錢,得錢時將近黃昏方能出城,因為月色很好,便沿了西郊大道走去。過了青龍橋后,其中一個忽然想起圓明園的殘廢宮殿,這時節一定非常可觀,一個人說及時,另一個就提議返回去看看。兩人到后當真便走到圓明園廢基里,各處亂跑,也不管蛇蝎狐鬼,也不問時間早遲,一直走到園中西洋樓頹牆亂瓦間,坐了約莫半個更次,方選路回山。
她一面因為身體與性格,皆宜於靜,而情感則如火如荼,無可制止,混合兩面的矛盾,表現於文字時,就常常見得親切而溫柔。她還不著手寫她的《在黑暗中》時,的的確確就以長於寫信著聞友朋間。她善寫平常問訊起居報告瑣事的信,同樣一句話,別人寫來平平常常,由她寫來似乎就動人些,得體些。同樣一件事,一個意見,別人寫來也許極其費事,極易含混,她可有本事把那事情意見弄得十分明白,十分親切。
說是那麼說,但另一時眼看到海軍學生有文章被別處退回時,她會不讓一人知道悄悄的重新來草擬出個刊物的計畫,事先並海軍學生也不知道,俟我到他們住處時,就交給我看,且笑著低聲問我們,是不是可以從此著手。到那時節她的口氣也改變了些,她會說「文章我不會作,作了你們能高興改改,那我就一定作。」在那計畫上她必定還寫上擔任校對,擔任發行,出版所需一切費用,則擔任寫信回湖南去請那小學校長籌措。
為時較后社會對於海軍學生的冷淡,也許因為read.99csw.com作品文字方面海軍學生實在有些不如丁玲女士處。至於當兩人住西山時,朋友對於兩人的愛憎,則似乎有些不可解處。據我看來也以為海軍學生的熱情,雖培養了她的創作的種子,海軍學生的生活,又給了她後來創作的方便,但假若這女孩子若不是同海軍學生共同生活,也許她的成就還會更偉大一些!由於海軍學生褊持的熱情,拘束了她向這個世界作更寬廣的認識,由於海軍學生所讀的書籍以及那分生活觀念,皆限制了她對於學問方面的博涉深入,由於海軍學生沒有多少朋友,把她在朋友過從方面所能得到的種種益處也犧牲了。這一面成就了她的長處,也同時成就了她的弱點。當她習慣於海軍學生的愛情時,她就已經成為一個不能習慣旁的有益於彼的生活,故海軍學生此後的死去,由我看來,她的悲劇不是同伴的死亡的悲慘,卻實在是這個同伴死亡后,不知她如何去獨立生活。這是一個已習慣於這種男性褊持專制熱情的女子,一切興味與觀念皆被那男子在一份長長的共同生活歲月里所征服了,此後誰去那麼哄她,侍候她,或生了點小氣的時節又去打她?她需要這些,一件皆不能缺少,但她還可以向什麼地方去找尋這些?她固然可以去革命,去到另一份更偉大些的生活里找尋生活,但一個革命人物,就能夠不需要感情所習慣的環境嗎?別人如何我不清楚,就丁玲看來,她的感情生活是需要在熟習環境中休息,方能把生命發展得完美無疵的。海軍學生一死,她便不能再過一天稍好的日子了。
「得了得了,頻,你為什麼造謠言?我跟你寫過情書嗎?不能胡說八道,這一行你們男人才是高手!」
但自辦刊物的用意,在我們只是想把寫成的文章直接交給讀者,至於她,卻不過因為見到我們所受的苛刻與冷淡,有所不平方來籌劃這件事情。這種計畫通過後,家中一方面似乎也很匯了幾次特別款項來,款寄到時或者正是需要錢的時節,或又發生了別的事情,對於刊物不能即刻著手,這些錢自然也就被一對青年夫婦花到其他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