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三

第二部

「塔蘭季耶夫來了,你就對他說,」他轉過臉去對扎哈爾說,「我們不在家吃飯,伊里亞·伊里奇整個夏天都不在家吃飯,秋天他的事情也很多,沒工夫再跟他見面了……」
「如果是像你說的那樣,好處自然是不多,」施托爾茨說,「不過你可以在村裡辦學……」
「有……塔蘭季耶夫,還有阿列克謝耶夫。剛才大夫還來過……卞京也來過,還有蘇季賓斯基、沃爾科夫……」
「我跟他說,忘不了,我全跟他說,」扎哈爾答道,「今天的午飯怎麼辦?」
「別在這裏搔首冥想了……我送你走,順路就把鬍子也颳了。」
施托爾茨笑了起來。
「快一點,快一點!」施托爾茨催促道。
「瞧你們奧勃洛莫夫一家子!」他責備地說,「連自己口袋裡有多少錢都不知道!」
施托爾茨哈哈笑起來。
「就這麼點事?」施托爾茨問道,「這是你自己睡出來的。」
扎哈爾找出了信。施托爾茨匆匆地瀏覽了一下信,便笑起來,大概是村長信里的文體讓他發笑。
「出什麼事了?」施托爾茨問道。
「怎麼沒有!是買橘子找的零頭……」
「我早就沒有名片了。」奧勃洛莫夫說。
「什麼塔蘭季耶夫!伊萬·格拉西莫維奇!」施托爾茨聳聳肩膀說,「喂,你快穿衣服吧!」他又催促奧勃洛莫夫。
「什麼『就這麼點事』,胃灼|熱也折磨人。你若是聽見方才醫生對我說的話就好了。他說,『您得到國外去,否則會很糟糕,可能會中風』。」
「什麼事?」
「你幹嗎讓那畜生到你這兒來?」施托爾茨說。
十分鐘后,施托爾茨已穿好衣服,颳了臉,梳了頭,出來了。而奧勃洛莫夫仍抑鬱地坐在床上,慢條斯理地扣著襯衣前胸的扣子,扣子老是扣不進扣眼裡。扎哈爾一條腿跪在地上待在他跟前,手裡捧著一隻沒有擦乾淨的皮靴,就像端著一盤菜似的。他要等老爺扣好扣子后再給他穿上這隻靴子。
「你這是怎麼啦!」施托爾茨譏諷地說,「你還想幹事,訂計劃呢。你說,你還想出門嗎?到什麼地方去嗎?跟誰見面嗎?」
奧勃洛莫夫看看自己的腳,又看看自己的襯衣。
「你又說對了,安德烈,我懶得活了!」
「扎哈爾,給他拿紙來,安德烈·伊read•99csw•com萬內奇要……」奧勃洛莫夫說。
「我們去拜訪什麼人家?」奧勃洛莫夫有苦難言似的說,「到我不認識的人家裡去?真想得出來!我們還不如去看看伊萬·格拉西莫維奇,我有三天沒去了。」
「還謝天謝地呢!如果生活都很順利的話,那還說得過去。可是生活常常就像學校里的頑皮孩子糾纏乖學生一樣,時而是背地裡掐你一把,時而又突然朝你的腦門撒一把沙子……真叫人無法忍受!」
「瞧,你真是太嬌氣了,搬家也犯愁!」施托爾茨驚訝地說,「你正好提到錢的事;你手頭的錢還富餘嗎?借給我五百盧布,我現在就要匯出去。明天我從我賬房裡去取來還你……」
「你好像懶得活下去了吧?」施托爾茨問道。
奧勃洛莫夫在桌子上找了半天,連一張紙片也沒有。
「等一下,讓我想一想……不久前鄉下送來一千盧布,現在還剩下……我來瞧瞧……」
「怎麼,都到五點鐘了,你還沒把皮鞋擦好?」
「到什麼地方去?我很少出去,老在家裡待著。瞧,這計劃使我心煩,現在又要搬家……好在塔蘭季耶夫願意幫我找房子……」
「你這裏我連書也看不見。」施托爾茨說。
「為什麼?」
「上哪兒去?饒了我吧,你要幹什麼?一會兒塔蘭季耶夫和阿列克謝耶夫要來吃午飯,然後,我們還想……」
「就讓他們走好了!」施托爾茨漫不經心地說,「誰要是覺得這裏很好,有利可圖,他就不會走;誰要是覺得這裏無利可圖,而且你也覺得無利可圖,那為什麼要留住他們呢?」
「有人到你這裏來嗎?」
「你饒了我吧,那可不行,他們正希望這樣呢!」奧勃洛莫夫反對說。
施托爾茨看了看躺著的奧勃洛莫夫,奧勃洛莫夫也看了看他。
「你知道嗎?他家裡的擺設都很合理,很舒適。房間小小的,沙發椅卻那麼高深,坐下去就看不見了;窗戶則給常春藤和仙人掌完全遮住了。家裡還養著十幾隻金絲雀、三條狗,那狗多好啊!桌子上總是擺著各種小吃,牆上掛著描繪家庭生活的版畫。你到了他的家就不想走了。坐下來就什麼操心事都沒有了,只知道你身邊有一個人……自然,這個人頭腦簡單,無法跟你九-九-藏-書交流思想,可是他不會耍滑,善良、熱情、不自負,也不會暗害人!」
安德烈腦子裡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如何才能切中他的要害,他的要害在哪裡?同時默默地觀察著他,突然哈哈地笑起來。
「唉,安德烈,你怎麼也這樣說呢?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怎麼也說胡話呢。誰要去美國、去埃及!英國人去,那是上帝的安排,再說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裡也沒地方住。而我們誰會去?只有絕望了的,反正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才會去。」
「對了,塔蘭季耶夫還拿了十盧布,」奧勃洛莫夫連忙對施托爾茨說,「我都忘了……」
「伊萬·格拉西莫維奇是誰?」
「辦學不是太早了嗎?」奧勃洛莫夫說,「識字對庄稼人沒有好處,他們識了字,大概就不種地了……」
「是的,只是我的計劃還沒有訂好……」奧勃洛莫夫猶豫地說。
「什麼書?」施托爾茨看看那本書說,「《非洲旅行記》。你看的那一頁現在都發黃了。報紙也沒有……你看報嗎?」
「伊里亞·伊里奇,您這算什麼,又是您的兩個銅板!我已經向您稟報過了,這裏什麼銅板也沒有……」
「應該從睡夢中清醒了。」
「可是你不知道,」施托爾茨打斷他的話說,「維爾赫廖沃村就要建碼頭了,還打算修一條公路。這樣一來,奧勃洛莫夫田莊離大路就不遠了!縣城裡則要辦集市……」
「說得不錯,安德烈,就像一塊生麵糰。」奧勃洛莫夫悲戚地同意說。
「唉,伊里亞·伊里奇!」施托爾茨說,「我不能讓你就這樣下去。一星期後你將不認識自己了。今天晚上我要告訴你一個詳細計劃:我打算幹什麼,跟你一起又幹什麼。現在你就穿上衣服吧,我要讓你振作起來。扎哈爾!」他喊了一聲,「給伊里亞·伊里奇穿衣服!」
「算了,就這樣吧。把我的箱子拿到客廳里去,我要留下來。我現在就穿衣服,伊里亞,你也準備好。我們到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吃午飯,然後去拜訪兩三家人,再就……」
「難道承認了就萬事大吉了嗎?」
「瞼腺炎把我折騰得夠嗆,上星期右眼上的一個才消下去,如今又長出另一個來了。」
「人家就這麼對我說的:『你搬走!』」
「急啥?九-九-藏-書要幹嗎?」奧勃洛莫夫懊喪地說,「什麼我沒有見過?現在是跟不上了,我真不想……」
「這個村長真狡猾!」他說,「把農民放了,又來告狀!還不如發給他們身份證,乾脆讓他們雲遊四方去好了。」
「唉,我的上帝!」奧勃洛莫夫說,「還有這樣的糟糕事!奧勃洛莫夫田莊本來是平平靜靜的世外桃源,如今卻要辦集市,修大路!庄稼人要跑到城裡去,商人卻跑到我們這裏來——一切都完了!災難啊!」
「你到他家去幹什麼?跟他談什麼?」施托爾茨問道。
「你連鞋都還沒有穿上!」施托爾茨詫異地說,「喂,伊里亞,你得快一點,快一點!」
「人家要把我攆出住所了。」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坐上馬車或輪船,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去看看別人的國家、城市、風土人情以及種種奇妙的事物……唉,你這個人!算了,你就說說,你的事情怎麼樣,奧勃洛莫夫田莊怎麼樣?」
「那你呢?」
「怎麼不是災難呢?」奧勃洛莫夫接著說,「莊稼漢本來沒有什麼,好事壞事他們一概不知不曉,只干自己的活,什麼也不追求。而現在,他們可要墮落了,茶葉、咖啡、鴨絨褲子、手風琴、上鞋油的皮靴等都賣到村裡來了……不會有好事了!」
「真的,」奧勃洛莫夫難為情地承認說,「這個扎哈爾,真是上帝派來懲罰我的!你也許不相信,他真把我折磨死了!就會犟嘴、粗暴無禮,辦事可不能找他!」
「幹嗎待以後呢?醫生不是要你出國嗎?你首先應該減肥,減體重,到那時,心靈的昏睡也就會消失。你的身體和心靈都需要鍛煉。」
「有兩件倒霉事。」
「得了吧!你聽聽他都說些什麼:『您到山上去住,到埃及或美國去……』」
「我不去。」
「讓他來!」扎哈爾插嘴說,「他到這兒來就像是回自己的家或進飯館似的。他把老爺的襯衣、坎肩都拿走了,拿去就不還!剛才他還來要燕尾服呢,說:『借穿一穿!』安德烈·伊萬內奇老爺,您去管管他吧……」
「這裡有……十個,二十個盧布,這裡是二百盧布……對,這裏又是二十。本來還有一些銅板……扎哈爾,扎哈爾!」
「要知道,庄稼人認識字,就可以去九九藏書看有關種地的書!怪人,你聽我說,今年你真應該親自到鄉下去看一看。」
「您大概給了誰又忘記了。」扎哈爾說,轉身要走。
「扎哈爾,」施托爾茨不聽他的,只顧對扎哈爾說,「給他穿衣服。」
「剛才您給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多少錢?」扎哈爾提醒說。
「是我過去的同事……」
施托爾茨笑起來。
「瞧你想得出來!」伊里亞·伊里奇說,「奧勃洛莫夫田莊的農民都是安分守己、不喜歡出遠門的人,幹嗎放他們去閑逛呢?」
「不看,報上的字太小,傷眼睛……也沒有必要去看。如果有什麼新聞,人家整天就到處都會議論了。」
「唉,不好,安德烈。」奧勃洛莫夫嘆口氣說,「身體不好!」
「做什麼?你瞧,我到了他那裡,彼此面對面坐在沙發椅上,盤著腿,他抽煙……」
「給我拿張信紙,」施托爾茨請求說,「我得寫張條子。」
「哪怕給我一張名片也行。」
「怎麼,生病了?」施托爾茨關切地問道。
「明天就交!」奧勃洛莫夫覺得需要矯正說,「幹嗎那麼著急?好像有人催你似的!得好好想一想,商量商量,就讓上帝安排吧!也許先到鄉下去,而出國……待以後……」
「你穿的襪子怎麼一隻是線織的,一隻是棉絨的呢?」他突然指著奧勃洛莫夫的腳說,「而且襯衣也穿反了。」
施托爾茨搖搖頭,奧勃洛莫夫嘆了口氣。
「我這就把村長的來信念給你聽聽……信在哪兒?扎哈爾,扎哈爾!」
「鞋是擦好了,那還是上星期擦的,老爺一直沒有出門,現在又不亮了……」
「什麼事?生活令人厭煩!」
「桌子上的兩個銅板哪兒去了?我昨天放在……」
「唉!……」奧勃洛莫夫擺擺手說。
「不,那只是對你的回答,我並沒要為自己開脫的意思。」奧勃洛莫夫嘆口氣說。
「安德烈,你有時說起人來,天知道有多刻薄!其實他是個好人,只是沒有穿荷蘭襯衣罷了……」
「什麼事?」
「你也太乖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施托爾茨問道。
「啊,就是那位白頭髮的庶務官吧!你在他身上發現什麼啦?怎麼有興趣跟這個木頭人浪費時間呢!」
「你怎麼啦……幹嗎突然要去……等一等……讓我想一想……我還沒有刮鬍read.99csw.com子呢……」
「怎麼樣?為了這件麻煩事,我輾轉反側,身體上的皮都磨破了。要知道,就我一個人,這件事要辦,那件事要做,這裏要結賬,那裡要付錢,還要搬家!花錢非常可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錢都花到哪兒去了!眼看就要一文不名了……」
「扎哈爾,不干你的事,回屋去!」奧勃洛莫夫厲聲喝道。
「那又怎麼樣?」施托爾茨冷冷地說,「到埃及只要兩個星期,到美國只要三個星期。」
「不,安德烈,鍛煉會使我疲勞,我的健康情況不好,你就不要管我了,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得了吧,伊里亞!」施托爾茨用吃驚的目光看著奧勃洛莫夫說,「你到底在做什麼呢?就像一塊生麵糰。揉好了,就這麼擱著。」
「那不是書嗎?」奧勃洛莫夫指一指桌子上的那本書說。
「什麼意思?」
「是,先生。」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抽煙,聽金絲雀的啼囀。然後瑪爾法把茶炊端過來。」
「我從基輔來,兩星期後我要出國,你也去吧……」
「怎麼會呢?」
「我完全破產了。」
「給我隨便一張紙片好了!」施托爾茨說。
「謝天謝地!」施托爾茨說。
「沒有紙了,方才還找過。」扎哈爾甚至沒有進書房,就在前室答道。
扎哈爾照舊從爐炕上跳下來,走進書房。
「你隨便跟誰去吃吧!」
「那又怎麼樣?」
奧勃洛莫夫走去翻抽屜。
「好啊……」奧勃洛莫夫同意說。
「那你就寫申請吧,明天就交上去……」
「根本不需要什麼計劃!」施托爾茨說,「你只要下去,到了那裡你就會知道該幹什麼了。好像你早就在做這個計劃,難道還沒有做好?你到底在做什麼呢?」
「喂,老兄,好像我就只有田莊的事。我還有別的倒霉事呢!」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呢?」
「從前我試過,但沒有成功,而現在……又何必呢?什麼也引不起興趣,心靈沒有什麼要求,理智睡得很安穩!」奧勃洛莫夫略帶苦澀地說,「別談這個了……你還是說說,你從哪裡來?」
「你好,伊里亞·伊里奇!見到你我是多麼高興啊!怎麼樣?日子過得好嗎?身體可好?」施托爾茨問道。
「是,安德烈·伊萬內奇老爺,我把皮鞋擦好就來。」扎哈爾歡快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