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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要不就是社交界青雲得意之後,再光榮引退……」
「空著手待著?」施托爾茨問道。
「是啊……是啊……」奧勃洛莫夫不安地聆聽著施托爾茨的每一個字,「我記得,我真的……好像……這是怎麼啦,」他說,突然想起往事,「安德烈,我們曾經打算游遍歐洲,徒步走遍瑞士,登上那燙腳的維蘇威火山,再下山去看赫庫蘭尼姆古城。當時真是要發瘋了!多麼糊塗啊……」
「我立即送到錢莊去,吃利息。」奧勃洛莫夫說。
「既然理想的生活就是永遠待在一個地方,那麼,幹嗎人家到處都在忙著鋪鐵路,造輪船呢?伊里亞,我們乾脆去提個建議,讓他們把那些工程都停下來,因為我們哪兒也不去。」
「還有什麼要說的呢……」奧勃洛莫夫接著說,「都說了!……客人們都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是分散活動,有的去釣魚,有的去打獵,有的乾脆在家裡待著……」
「難道你就永遠住在一個地方,哪兒也不去嗎?」
「然後我穿上寬鬆的常禮服或隨便一件短上衣,摟著妻子的腰,帶著她走進漫長而幽暗的林蔭小道,靜靜地走著,沉思著,彼此都不說話,或者是把思想、夢幻都說出聲來,像數脈搏跳動那樣數著幸福的分分秒秒,傾聽著心如何跳動、如何頓歇,並在大自然中尋找同感……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河邊,走到田野……河水發出汩汩聲,麥穗在微風中、熱浪中搖曳……我們坐上小船,妻子輕輕地搖起雙槳……」
「不,安德烈,你騙不了我。」
「不,不一樣,」奧勃洛莫夫幾乎生氣地說,「什麼地方一樣呢?難道我的妻子也去做果醬,腌蘑菇?難道我的妻子也去數線卷,檢查土布?難道她也會打女僕的耳光?你是聽見的,我說的是樂譜、書、鋼琴、精美的傢具,是嗎?」
「有啥辦法呢?這是命!」奧勃洛莫夫嘆口氣說,「經濟情況不允許。」
「你問扎哈爾去。」奧勃洛莫夫說。
「社會總應干點事吧,」施托爾茨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要。這就是生活……」
「不為什麼,就為了勞動本身。勞動就是生活的方式、內容、元素和目的,至少是我的生活的方式、內容、元素和目的。瞧,你已經把勞動排除在生活之外了,那麼你的生活成了什麼樣子呢?我試試把你扶起來,可能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你今後仍舊和塔蘭季耶夫及阿列克謝耶夫混在一起,那你就徹底完蛋了。你甚至會成為自己的包袱。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施托爾茨最後說。
「將來生了孩子呢?」
「這是……(施托爾茨思索起來,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生活)這是一種……奧勃洛莫夫性格。」施托爾茨終於說道。
「這不是生活!」施托爾茨堅持地說。
「奧——勃洛——莫夫性格!」伊里亞·伊里奇慢吞吞地說,對這個奇怪的字眼感到驚訝,並按音節把它拆開,「奧勃——洛——莫夫性格!」
施托爾茨還在思考著剛才奧勃洛莫夫的獨白,沒有說話,後來嘆口氣說:
「整天穿著皮靴,腳癢得難受!」奧勃洛莫夫一邊穿長袍,一邊抱怨說,「我不喜歡你們這種彼得堡的生活!」他說著,便往沙發里躺下去。
「跑到哪裡去?哪怕跟自己的農民到伏爾加河去也行,那裡有更多活動的餘地,有利可圖,有目標,有勞動。要是我,我就到西伯利亞去,到錫特卡去。」
「你回憶回憶吧,想一想吧。你的書呢?譯作呢?」
奧勃洛莫夫沒有回答。
「是的,英國的紳士是自己動手的,那是因為他們的僕人少。而俄國紳士……」
「你知道嗎,安德烈?我的生命從來沒有點燃過什麼大火,不論是拯救之火,還是毀滅之火,它不像其他人的生命那樣,開始時如同早晨,漸漸地散發出光和熱,然後變成白天,暑熱開始,在炎熱的中午,一切都沸騰、運動,然後逐漸趨於平靜,越來越蒼白,自然地、逐步地熄滅,走向黃昏。我的生命卻是從熄滅開始的。說來奇怪,可事實就是如此。從我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覺到自己在熄滅下去。我在衙門裡寫各種文件的時候,就開始熄滅了。後來,當我讀到書上講的種種我不知道如何運用的道理時,當聽到朋友們在議論、搬弄是非、互相挑撥、兇狠而又冷漠地胡說八道時,當看到友誼是由毫無目的、毫無好感的聚會維繫著時,我慢慢地熄滅了。在和明娜交往的時候,我也在熄滅,在浪費精力,因為我把多半的收入都給了她,自以為愛她。我在涅瓦大街上精神沮喪、無精打采地躑躅于那些穿海狸皮大衣和浣熊皮大衣的人們中間時,在別人每周舉行的宴會上人家把我當作一個還看得過去的求婚者而加以親切接待時,我同樣是在熄滅;跟別人一樣,把生命和智慧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瑣事上,從城裡遷到別墅,再從別墅遷到戈羅霍夫大街,看見市場上運來了牡蠣和大蝦時,才斷定是春天到了;秋季和冬季也有固定的日子為標誌read.99csw.com:可以散步遊玩的時候就是夏天到了。整個生活就是懶洋洋地安逸地瞌睡……那自尊心都用到什麼上面去了?做件衣服就一定得找有名的裁縫嗎?一定要到名門大戶去串門?一定要讓某某公爵握我的手?可是要知道,自尊心乃是生命之柱啊!它到哪兒去了呢?或者是我不懂得這種生活,或者是生活本身很不好,可是更好的生活我又不知道,沒看見過,也沒有人向我指出過。你的出現就像彗星一樣,光芒四射,卻瞬息即逝。我逐漸地忘記了這一切,便慢慢熄滅下去……」
「真奇怪,這是老爺,伊里亞·伊里奇。」
「得了吧,那麼奧勃洛莫夫田莊呢?有三百個農奴啊!」
「既然你的目的不是要獲得經濟上的終身保障,繼而引退,頤養天年,那麼你如此拚命干又是為什麼呢……」
「永遠不會停止。我為什麼要停下來呢?」
「然後,暑天一過,我們就坐一輛大車,帶上茶炊和甜食到樺樹林去,或到割了草的田野里去,在草垛中間鋪開毯子,享受享受,直至吃雜拌湯和烤牛排的晚飯時分。這時庄稼人背著大鐮刀從地里收工了,一輛裝滿乾草的大車慢慢地爬上來,上面的乾草遮住了馬和整個大車,乾草上面露出一頂農民的帽子,還有一個小孩的腦袋;一群赤足的農婦拿著鐮刀大聲地說話……突然,她們看見了老爺和太太,便立即靜了下來,彎腰鞠躬,其中一個脖子曬得很黑、露著兩條胳膊肘的農婦羞怯地低下了眼帘,做出要迴避老爺的愛撫的樣子,其狡黠的眼睛卻流露出她的喜悅之情……噓……可別讓太太看見了,上帝保佑!」
「按你的看法,生活的理想究竟何在?什麼才不是奧勃洛莫夫性格呢?」奧勃洛莫夫乾巴巴地膽怯地問道,「我所夢想的難道不也是大家所追求的嗎?」他又大著膽子補充一句:「你們四處奔忙,強烈地追求,打仗,做買賣,搞政治,其目的難道不也是為了得到安寧,實現那失去的天堂的理想嗎?」
「一輩子就這樣過?」施托爾茨問。
「誰不讓你去呢?」
奧勃洛莫夫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聽他說話。他的朋友好像在他面前立起一面鏡子,當他看清自己后,嚇壞了。
「那又怎麼樣呢?我和妻子靠什麼生活呢?」
「你剛才說我的氣色不好,滿臉倦態,」奧勃洛莫夫接著說,「是的,我萎靡不振,迂腐得像一件穿破了的長袍,但不是由於氣候,也不是由於勞動,而是因為十二年來我心裏的光已經被鎖起來了。它曾經尋找過出路,結果只燒著了自己的牢房,還沒有從牢房裡衝出來,光就熄滅了。我親愛的安德烈,十二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已不想再蘇醒了。」
「我也不再去看舊報刊,不去坐笨重的老式的大馬車,不吃通心粉和烤鵝。我要把廚師派到英國的俱樂部或公使館去培訓。」
「跑到哪裡去呢?」
「是,我是生活中的詩人,因為生活就是詩,而人們卻任意歪曲它!」奧勃洛莫夫繼續說,沉醉在自己所描繪的幸福的幻想里。
「瞧,你給我開的是多麼厲害的藥劑!」奧勃洛莫夫懊喪地說,「又何止我一個人是這樣呢!你看米哈依洛夫、彼得洛夫、謝苗諾夫、阿列克謝耶夫、斯傑潘諾夫……你簡直數不過來,我們這樣的人多得數不勝數!」
「那是什麼樣的?請說說看。」
「對,我們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奧勃洛莫夫忽然說道。
他目光怪怪地盯著施托爾茨。
「我想搬到一所新的安靜的宅子里去住……周圍都是好鄰居,比方,就像你……不行,你是不會住在一個地方的……」
「什麼人?難道你沒看見嗎?」
「好吧,那麼你究竟打算幹什麼呢?」
「那麼你又是什麼呢?」
「一切都不喜歡。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先恐後地跑,沒完沒了地玩味各種卑劣的七情六慾,特別是貪慾。大家互相傾軋,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暗中搗鬼。看一個人則從頭看到腳;聽他們說話,你會頭腦發暈,會變傻。表面上看,都像是聰明人,一個個有臉有面,可是你聽聽,他們都談論些什麼:這一位獲得了什麼,那一位承租了什麼。有的人則大聲喊叫:得了吧,憑什麼?這一位昨天在俱樂部賭輸了,那一位獲得了三十萬!真無聊,無聊,無聊……這裏哪有什麼真正的人呢?找得到一個完整的人嗎?真正的人都哪兒去了?他們怎麼都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一堆瑣事上去呢?」
「為什麼都等明天!」奧勃洛莫夫一反常態地表示不贊成施托爾茨的意見。
「這裏的氣候就這樣,」施托爾茨打斷他的話說,「你也是滿臉倦態,你可是沒有到處跑,老是躺著啊。」
「不是所有人,就連你自己有十年光景所追求的也不是這個。」
「我嘛,早晨起來,」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把手墊在後腦勺下面,臉上露出安逸的神色,他在想象著到了鄉下的情景,「天氣好極了,藍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我計劃中的房子一面涼台朝東,向著花園和田野,另一面朝著村子。妻子還沒有睡醒,我便穿著長袍子在花園裡散步,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在那裡我碰到了園丁,我們一起澆花、剪枝,我為妻子采了一束花。然後到澡房或小河裡洗個澡,回來時,涼台已打開了,妻子穿著一件短上衣,戴一頂輕薄的包發帽,眼看那帽子就要飄下來了……她read.99csw.com在等我。『茶泡好了。』她說。多麼溫馨的吻啊!多麼清香的茶啊!多麼舒服的圈椅啊!我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桌子上放著麵包干、酸奶、鮮黃油……」
「那你認為這是什麼?」
「你喜歡這段詠嘆調嗎?」施托爾茨說,「我真高興,奧麗加·伊林斯卡婭唱這段詠嘆調唱得很好,我介紹你跟她認識,那歌喉,那歌,唱得真棒!而且她本人也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孩子!也許我有點兒偏心,因為我太喜歡她了……不過別扯遠了,別扯遠了。」施托爾茨補充了一句:「你接著說吧!」
他從想象中挑出來的是他早已描繪好了的現成的畫面,所以他說得很興奮,滔滔不絕。
「我已設計好了。」
「這是彼得堡的奧勃洛莫夫性格。」施托爾茨說。
「安德烈,你別罵我,還是實際幫幫我吧!」他嘆口氣說,「我自己也在為此而苦惱。既然你今天已看到和聽到我如何的自掘墳墓和哭泣自己,你就不會只忍心罵我。我一切都知道,一切都明白,可就是沒有力量和意志。你給我意志和智慧吧,你領我到哪裡去都行。也許跟著你,我還能往前走,而我自己則會寸步難行。你說得對:『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再過一年就晚了!」
「直到頭髮變白,直到進棺材。這就是生活。」
「這都是老生常談,你已經說過千遍了,」施托爾茨說,「你就不能說點什麼新的?」
「不,不,你是老爺!」施托爾茨仍舊笑著說。
「原來如此!這太好了!還等什麼呢?再過三四年就沒有人肯嫁給你了……」
「伊里亞,你真是個詩人!」施托爾茨打斷他的話說。
「就算沒有我們,也還有許多總管、管事、商人、官吏和遊手好閒的旅遊者們,他們沒有自己的家,就讓他們四處遊逛去吧!」
施托爾茨真的照他說的做,叫了一聲:「扎哈爾!」
「奧勃洛莫夫性格,奧勃洛莫夫性格!」施托爾茨笑著說,然後拿起一支蠟燭,向奧勃洛莫夫道了晚安,便去睡覺了。「記住,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他轉過臉去對奧勃洛莫夫補充了一句,便隨手把房門關上了。
「你怎麼連這些都還記得,安德烈?可不是嗎!我曾經和她們一起幻想過,向她們訴說過我對未來的憧憬,闡述過我的宏圖、思想和……感情,這些都是我背著你悄悄地乾的,怕你笑話我。可是這一切也在那裡熄滅了,從來沒有重現過!它們都哪兒去了呢?為什麼會熄滅呢?不可理解!其實在我的生活中並沒有發生過暴風雨和地震,我沒有失去過什麼,良心上也沒有過什麼重負,它清白如鏡,我的自尊心也沒有受過任何打擊,天曉得為什麼一切都消失了呢!」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這樣度過的。一個星期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奧勃洛莫夫雖表示過異議、埋怨、爭辯,但每天還是被拉了出去,陪著朋友到處跑。
「是,是,我記得!」奧勃洛莫夫回想著過去說,「你當時還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來許個願:不看到這一切我們就不死』……」
「然後呢?」
「這是一種鄉村的奧勃洛莫夫性格。」施托爾茨說。
「瞧,這位戴眼鏡的黃臉先生,」奧勃洛莫夫繼續說,「他老盯著我,問我有沒有看過某某議員的講話。當我說我不看報時,他就瞪大眼睛看著我,並且大談起路易·菲力普來,就像談他的親爹一樣,然後又纏著我,問我對法國公使離開羅馬有什麼看法。怎麼,一個人一輩子都註定要天天拿全世界的新聞去填塞自己的腦袋嗎?而且整個星期都這樣地議論著,直到無話可說為止!今天穆罕默德·阿里派一艘軍艦去君士坦丁堡,他就絞盡腦汁地想:為什麼要派?明天唐·卡洛斯失敗了,他又驚恐萬狀。這裏開鑿運河啦,那裡出兵東方啦,我的爺,不得了啦!他面無人色,東奔西跑,大喊大叫,好像戰事就落在他頭上了!人們在議論著,琢磨著,其實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無聊,對這些事情並不感興趣。通過這些叫喊,可以看出,他們的心智還在昏睡之中!這本不是他的事,與他毫不相干,只因閑極無聊,才去多管閑事,浪費精力,而且毫無目的。在外表『知識廣博』後面掩蓋著空虛和對一切事物的漠不關心!而選擇一條普通的、勞動的小徑,並沿著這條小徑開闢一條深深的軌跡——他們又覺得寂寞,默默無聞,而且在這裏他的『廣博知識』也無用武之地,無法自吹自擂地矇騙別人了。」
他嘆了一口氣。
「紳士是自己穿襪子、自己穿鞋的老爺。」
「不知扎哈爾擱哪裡了,」奧勃洛莫夫答道,「可能放在哪個角落裡了。」
「沒有一個人的眼神是明亮而安詳的。」奧勃洛莫夫接著說,「他read.99csw.com們彼此都用焦慮、煩惱去感染對方,都病態地摸索。要是他們在為自己和別人摸索真理和幸福,那倒也好。可是,不,他們看到夥伴有了成就,臉色就發白。這個人的心事是,明天他得上衙門去,那案子已經拖了快五年,對方已佔了上風,這四年多來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一個意願,就是要把對方打倒,在對方倒下去的地方建立起自己幸福的大廈。近五年來,他來回走啊,坐著等啊,在接待室里嘆氣啊!這就是他生活的理想和目標。另一個人所操心的則是,他必須每天去上班,一直坐到下午五點鐘。而第三個人卻又因為沒有這樣的福氣而沉重地嘆氣……」
「說什麼?你看看吧,我們這裏的人臉色都不好看,都不健康……」
「那麼,你自己呢?」
「是紳士。」奧勃洛莫夫惱火地糾正道。
「連你的空想也是奧勃洛莫夫式的。」施托爾茨說。
有一天,他們回來很晚,奧勃洛莫夫特彆強烈地表示反對再這樣奔跑了。
「所有的人都在尋找休息和安寧。」奧勃洛莫夫為自己辯解說。
「你知道嗎,伊里亞?」施托爾茨說,「你像古人一樣在發議論,你說的這些在古書上都有記載。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你是在議論,而不是在睡覺。好吧,還有什麼,你繼續說吧。」
「地里很潮濕,」奧勃洛莫夫最後說,「天也黑了,雲霧倒海翻江似的蓋住了麥田,馬兒抖動著肩背,踢著蹄子:該回家了。家裡已點上了燈。廚房裡五把菜刀咚咚地在剁菜,燒了一大平鍋的蘑菇,還有肉餅、草莓……還有音樂……」這時奧勃洛莫夫用義大利語唱起歌來:「聖潔的女神……聖潔的女神!」他唱了這首詠嘆調的開頭一句后說:「我一想起聖潔的女神,心裏就不能平靜。這個女人哭得多麼傷心!在這些音響中充滿著多少凄苦啊……周圍沒有一個人了解內情……她孤單一人,那秘密沉重地壓迫著她,她只有向月亮傾訴……」
奧勃洛莫夫自己和施托爾茨都放聲大笑起來。
「你就繼續給我描繪一下你的理想的生活吧……周圍都是你的好朋友,你接著說,你今後如何打發自己的日子。」
「是什麼樣的理想和常規呢?」
施托爾茨對奧勃洛莫夫這席話不再報以一種不經心的嘲笑,而是認真地聽著,抑鬱地沉默著。
「不對,怎麼能把貴族變成工匠呢?」奧勃洛莫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再說,除了孩子,也不是兩個人。『我和太太倆人』,這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實際上,一旦結了婚,家裡就會多出好些女人。你瞧,哪一家沒有幾個說不清到底是親戚還是管家之類的女人呢,即使不是住在家裡,也是天天要來喝咖啡、吃飯……就是有三百個農奴也供不起這麼多人吃喝啊!」
「等我的資本增加三倍了,我也不會停止勞動。」
「是什麼樣的?」奧勃洛莫夫翻過身來,仰面躺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是這樣——我要到鄉下去。」
「而我們的青年,他們又做些什麼呢?儘管他們在涅瓦大街上遊逛、跳舞,這難道不也是在睡覺嗎?每天都在虛度光陰!可是,你看,他們又是多麼高傲,神氣得莫名其妙,以一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目光,打量著與他們穿著不一樣、沒有他們那樣的門第和封號的人。這些可憐蟲還自以為高人一等,說什麼『我們所任的職務,除了我們,是任何人也擔任不了的;我們坐的是池座第一排,只有我們才可以參加某某公爵的舞會』……可是他們走到一起便酗酒、打架,像一群野人!難道他們是活人,不是在睡覺?何止青年是這樣,再看看成年人吧!他們雖然聚會,相互請客吃飯,但他們並不親熱、友善,彼此間也沒有什麼好感!他們參加宴會、舞會,就像去上班一樣,毫無樂趣,毫無熱情,只不過是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廚子、客廳,事後又相互嘲笑、下絆。在前天的一次宴會上,他們竟無端地貶損了沒有出席宴會的人,說這個愚蠢,那個下賤;這個是小偷,那個是小丑,真是污衊陷害!我的眼睛都不知道朝哪兒看才好,真想躲到桌子底下去。他們說這些話時,也互相打量著,流露出這麼一種思想:瞧,等你一出門,人家也會這樣說你的……他們既然都是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聚在一起呢?為什麼還要緊緊握手呢?沒有一點真誠的笑聲,沒有絲毫的好感!都在拚命地爭名奪位,事後還要誇耀一番:某某到過我的家,我到過某某家……這算什麼生活啊?我不需要這樣的生活!從中我能學到什麼呢?能得到什麼呢?」
他露出一絲譏笑。
「怎麼,連我你也不相信?」
「怎麼不是生活?還缺什麼呢?你想想,你看不到一張蒼白的痛苦的臉,碰不到為參議院、交易所、股票、報告、部長接見、官銜、膳食津貼等問題而操心的事,所有的交談都十分誠懇!你永遠不需要搬家——單這一點就比什麼都寶貴!這還不是生活?」
「啊呀,你也要我結婚嗎?」
扎哈爾睡眼惺忪地走進來,施托爾茨問他:
扎哈爾一下子清醒過來了,疑心重重地側目看了看施托爾茨,又看了看奧勃洛莫夫,說:
read.99csw.com「孩子好好教育,他們將自食其力,要善於引導他們……」
「老爺!」施托爾茨重複一句,哈哈大笑起來。
「老兄,這個『兩星期之後』是什麼意思,這樣太突然了吧!」奧勃洛莫夫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做好準備……要有一輛旅行馬車……也許再過三個月吧。」
「你給我描繪的生活跟你父輩、祖輩的生活一樣。」
「伊里亞,我和你都沒有去多管閑事,浪費精力,那麼我們普通的勞動的小徑又在哪兒呢?」施托爾茨問道。
「你為什麼不掙脫出來,跑到什麼地方去,而是默默地毀滅呢?」施托爾茨急忙地問道。
「然後我們可以到花房裡去,看看桃子,看看葡萄,」他說,「再去告訴僕人,我們吃什麼,然後回來,稍稍用點早餐,便等候客人來訪……一會兒,瑪麗婭·彼得羅夫娜派人給妻子捎來一張便條,還有一本書和一本樂譜;一會兒又有人送來菠蘿,或者是自家溫室里種的神奇的大西瓜成熟了——派人送給好朋友明天宴會上吃,自己明天也要去……這個時候,廚房裡也忙得不可開交:系著雪白的圍裙、戴著雪白的高帽子的廚師們手忙腳亂,擱上這隻鍋,取下那隻鍋;這裏要和面,那裡又要揉面、沖水……菜刀咚咚響……剁碎青菜……攪拌冰淇淋……吃飯前,到廚房裡去瞧瞧,打開鍋蓋聞一聞,看他們怎樣做餡餅,怎樣攪奶油,真是令人愉快的事。然後躺在卧榻上,讓妻了念點新聞給我聽,我們不時地停下來,爭論一番……但是客人到了,比方,你和你太太來了。」
「那你喜歡哪種生活呢?」施托爾茨問道。
奧勃洛莫夫從床上跳起來。
「然後呢?」
儘管時間不早了,他們還是到一個地方去辦了點事,然後施托爾茨又拉了一位金礦主一起去吃飯,接著又到這位金礦主的別墅去喝茶,遇上了一大群人。奧勃洛莫夫從完全獨居的生活突然陷入了大群人當中。這一天,他們深夜才回到家裡。
「那麼,房子呢?扎哈爾呢?奧勃洛莫夫田莊呢?都需要安排一下吧。」奧勃洛莫夫申辯說。
「絕對不相信。問題不在於你,如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萬一公司破了產,我就分文無有了。要是放在銀行,情況可就不同了。」
「那麼,你告訴我,你想為自己設計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施托爾茨繼續問道。
「糊塗!」施托爾茨責備地重複了他這個詞,「你在觀看拉斐爾的畫《聖母像》、柯勒喬《夜》、觀景殿上的阿波羅雕像時,不是曾經流著眼淚說過:『我的上帝!難道永遠不可能看到這些畫和雕像的原作,永遠不能站在米開朗琪羅和提香的作品面前,踩著羅馬的土地而吃驚發獃嗎?難道一輩子就只能在花房裡看看這些香木桃、柏樹、酸橙樹,而不能在它們的故鄉看到它們?不能去呼吸一點義大利的空氣,陶醉一下它那蔚藍的天空嗎?』從你的頭腦里放出過多少絢麗多彩的焰火啊!現在卻說這是糊塗!」
「利息低,你為什麼不去投資一家公司呢?比方說,投資我們的公司?」
「有啥區別呢?」奧勃洛莫夫說,「紳士也就是老爺。」
「你想怎樣?好,那你就拿上一塊手絹吧。怎麼,你不想這樣打發日子?」奧勃洛莫夫問道,「這不叫生活?」
「絕對不去。」
「好,你去吧!」
「你總有一天也會停止勞動的。」奧勃洛莫夫說。
「兩個人的生活,有什麼可愁的?」
「是的,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還是不能讓你就這樣下去,我要帶你離開這裏,先到國外去,然後到鄉下去,等你減肥以後,你就不再憂鬱了,然後再找點事干……」
「我究竟追求過什麼呢?」奧勃洛莫夫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困惑地說。
「你是一個空談家,伊里亞!大家都在為什麼事情操勞奔忙,唯有你什麼也不需要!」
「角落裡!」施托爾茨責備地說,「你把你原來的志向也擱在那個角落裡了吧,你曾說過:『我要不遺餘力地為俄羅斯服務,因為她需要許多人的雙手和大腦去開發無盡的資源;工作是為了休息得更甜蜜,而休息又意味著過另一種優美的、雅緻的生活,藝術家的生活,詩人的生活。』難道所有這些志向都讓扎哈爾擱到某個角落裡去了?你記得嗎?你曾準備把書寫完后要到國外去,以便更好地認識和熱愛自己的國家。『思想和勞動就是全部的生活,』你當時是這樣說的,『要勞動,即便是不為人知地默默地勞動,但卻是不停地勞動read.99csw.com,就是在死的時候你也會意識到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把這一切都擱到哪個角落裡去了?」
「你想『今天的事今天辦,不要等明天!』你真來勁啦!可是今天已經來不及了,」施托爾茨補充說,「不過,兩星期之後,我們就將離這裏很遠了……」
「你到底屬於哪一個社會階層呢?」
「躺著的這位是什麼人?」
「那麼,什麼時候才生活呢?」奧勃洛莫夫沮喪地反問施托爾茨說,「為什麼要折磨自己一輩子呢?」
「只要我完成……計劃……」他說,「算了,別管它了!」接著他又懊喪地說:「我不想去觸動他們,也不去追求什麼,我只是不認為他們的生活是正常的。不,這不是生活,而是對大自然向人類指出的理想生活常規的歪曲……」
「明天我們開始辦理出國護照,然後準備行裝……我是不會後退的,你聽見沒有,伊里亞?」
「我沒看見。」施托爾茨說。
「等你的資本增加一倍的時候。」奧勃洛莫夫說。
「這樣的生活你究竟什麼地方不喜歡呢?」
奧勃洛莫夫忽然不作聲了。
奧勃洛莫夫沒有回答。
「社會!你,安德烈,特意把我送到這個社會來,大概是為了要我堅決地離開這個社會吧。生活,生活真美好!能從生活中找到什麼呢?頭腦和心靈的需要嗎?你看看,有讓這一切圍著轉的中心嗎?根本沒有。沒有任何深刻的切中要害的東西。這些社會成員全都是死人,處於休眠狀態的人,比我還要糟糕。生活中引導他們的是什麼呢?瞧,他們雖沒有躺著,卻像蒼蠅似的飛來飛去,又有啥用呢?走進客廳,你就會看到,客人們兩相對應,溫良恭讓地規矩地坐著打牌。沒啥說的,這就是生活賦予他們的光榮任務!是給尋求智力活動的人樹立的最好的榜樣!難道他們不是死屍?難道他們不是終身坐在那裡睡覺?我躺在自己的家裡,沒有讓紙牌去污染自己的頭腦,為何要受到比他們更多的指責呢?」
「要什麼旅行馬車!我們坐驛車到國境上,或坐輪船到呂貝克,怎麼方便怎麼走。到了那邊,許多地方都有鐵路了。」
「當然!還有兩三位朋友,仍是那幾個人。我們又開始繼續昨天沒談完的話題,或開開玩笑,或富有表情地沉默一陣、深思一陣,不是因為誰丟了官職,也不是因為參議院出了什麼事,而是因為我們都心滿意足了。這是一種充滿愜意的遐想……這裏聽不到那種噴唾沫星子的激憤地指責不在場的人的演說,也沒有人向你投來那麼一種目光,即暗示你一出門就會有人罵你;你也不用與你不喜歡或不要好的人同用一個鹽碟里的鹽就麵包吃。你在交談者的眼裡看到的是同感,在玩笑中聽到的是沒有惡意的真誠的笑聲……大家都開誠布公,眼睛里,言語里流露的也就是心裏所想的!飯後我們在涼台上喝上等穆合咖啡,抽哈瓦那雪茄……」
「好吧,假設有人送你三十萬盧布,你打算怎麼用呢?」施托爾茨十分好奇地問道。
「記得,」施托爾茨接著說,「有一次你帶給我一篇薩伊的譯文,是作為命名日禮物送給我的。譯文我還完好地保存著。當時你還關起門來,一定要數學老師講明白,說什麼你非要知道圓形和正方形不可。但是你半途而廢了,沒有堅持到底。是嗎?你開始學習英語……可是也沒有學成!當我做好了出國計劃,邀你一起去看看德國大學校,你跳起來擁抱我,並莊重地伸出手來對我說:『安德烈,我是你忠實的朋友,去哪兒我都跟著你。』這是你說的話。你什麼時候都有點兒像演員。結果怎樣呢?伊里亞,我都已經出國兩次了。我受完高等教育后又在波恩、耶拿、埃爾蘭根等地的大學課堂里乖乖地聽過課,然後又認真地像研究自己的莊園一樣研究了歐洲。不過,就算出國旅行是一種奢侈,不是人人都有這種經濟能力,也不一定要採取這種方法,那麼觀察觀察俄羅斯總是可以的吧!我走遍了整個俄羅斯,我在勞動……」
「這是你嗎,伊里亞?」安德烈說,「我記得當你還是一個瘦瘦的活潑的孩子時,天天都從聖母堂街走到庫德林諾。在那邊的一個小花園裡……你沒有忘記那兩姊妹吧?還有盧梭、席勒、歌德、拜倫呢?是你把這些作家的作品帶給她們姊妹倆,又向她們借了科坦、讓莉斯的小說……你曾在她們面前擺起架子來,說要提高她們的欣賞趣味……」
「反正不是這種生活。」
「不,這不是生活。」
「計劃沒有做好。而且我不是一個人去,最好帶著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