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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這歌詞、曲子和少女清純有力的歌喉使人聽了心動,神經不安,兩眼放光和熱淚盈眶,使人既想在這種音樂中長眠不醒,同時更令人渴望生活……
他機警地看了她一眼:她整個臉都在笑,唯獨嘴沒有笑……
「安德烈·伊萬內奇說,您在訂一個什麼計劃,是嗎?」
「為什麼白費力?我想讓您在這裏不感到寂寞,而是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讓您感到自由、自在、輕鬆,別又回去……躺著。」
他聽到她也有沒有完成的計劃這個暗示后,明白過來了。
她做出一副調皮而又嚴肅的樣子。
他已寫了好幾頁,同時使用兩個連接詞的情況並沒有出現,筆法流暢,有些地方還極富表現力,能說善辯,就像「昔日」他同施托爾茨一起幻想勞動生活和旅遊的那個時代一樣。
他首先集中地回味了她的外貌,在自己的腦海里描繪了她的肖像。
從這一刻起,奧麗加的專註的目光就留在奧勃洛莫夫的腦際了。不管是挺直身子仰面躺著,還是採用最懶散的安逸的姿勢躺著,他都無法入睡;他現在看著長袍就不舒服,扎哈爾的愚笨讓他受不了,灰塵和蜘蛛網更無法容忍。
他一方面要傾聽這種理性和力量的拚命的呼籲,另一方面也要認清並掂量一下自己還剩下多少毅力,把剩下的這點毅力用到哪裡去才好。
「他也愛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愛季娜伊達·米哈依洛夫娜,但都不像愛我那樣,」她接著說,「他不會跟她們待兩個小時,也不逗她們笑,不跟她們說心裡話,只談事業,談戲劇,談新聞,而對我說話則像對妹妹一樣……不,像對女兒一樣,」她連忙補充說,「有時我沒能一下子領會他的意思,或者沒有聽從他的意見,不同意他的看法時,他甚至會罵人!不過他不罵她們。正因為如此,我好像更愛他了。這是自尊心!」她若有所思地補充說,「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在我唱歌的時候也有自尊心呢?早就有許多人誇我的歌唱得好,您卻連聽都不想聽,那天是人家強迫您聽的。如果您聽完后一聲不吭就走了,如果我在您臉上沒發現任何東西……我也許會害一場病……的確,這就是自尊心!」她最後肯定地說。
「聽見沒有?」施托爾茨對奧麗加說。「伊里亞,」他接著又對奧勃洛莫夫說,「憑良心說,你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吧?」
她又是那樣盯著他看。
「我不敢,」奧勃洛莫夫說,「您又不是演員……」
他真的一直望著她,卻沒有聽見她說什麼話,而是默默地在審視著自己的內心活動。他摸摸腦袋,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翻騰,在賓士。他捕捉不住這些思想,它們像一群飛鳥,一掠而過;而他的左心房好像隱隱作痛。
不過這時一個男僕給他送來一杯茶,還有一托盤的點心。他正想把自己的局促感壓下去,便一手抓起一大把麵包干、餅乾和小麵包圈,引起旁邊一位小姑娘格格地大笑起來。其他客人也都好奇地看著他的這一動作。
「不,這不過是小小的報復,而且我對天發誓,這不是故意的,您不是連一句恭維話也不肯跟我說嗎?」
他現在怎麼辦?是前進,還是照老樣子過下去?這個奧勃洛莫夫的難題比哈姆萊特的難題還要艱深。前進,就意味著他要立即脫下長袍,不僅是身上的,而且是靈魂上的和心智上的,同時不但要掃除牆壁上的灰塵和蛛網,也要清除眼睛里的蛛網,才能看見光明。
「我也有許多計劃,有些剛剛制定,有些還沒有完成。」她回答說。
他直視著她那雙灰藍色的溫柔的眼睛。
他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兩眼一直望著她,就像是望著那無盡的遠方,那無底的深淵,忘了自己,感到滿足。
「一定去,只是要等安德烈·伊萬內奇準備好了才去。」
「當然。」她若有所思地說,一隻手彈了一聲琴鍵,「但是,自尊心是隨處可見的,而且很多。安德烈·伊萬內奇說,它幾乎是支配意志的唯一動力。您大概是沒有這種動力,所以您總是……」
「我只是不敢接受音樂愛好者這個稱號,這個稱號概念不清,我也難以擔當這個角色。」
「那麼,您說說,為了讓您不寂寞,其次該做什麼?」她問道。
天哪!在這首歌里都聽到了什麼啊!希望,對雷聲的隱約的恐懼,暴風雨的來臨,幸福的衝動——這一切都不是在她的歌曲里,而是在她的喉嚨里鳴響。
「我老是待在家裡,所以安德烈就認為我……」
不過施托爾茨也不是總逗她笑,半個小時后,她已懷著好奇心聽他說話了,同時還用雙倍的好奇心把目光轉向奧勃洛莫夫,而奧勃洛莫夫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卻恨不能鑽到地里去。
「這麼說,您是真的喜歡音樂。」
「饒了我吧,安德烈,」奧勃洛莫夫連忙打斷他的話,不讓他說下去,又轉過臉去對奧麗加說,「您無非是要我說一句:『啊哈,我真高興,我真榮幸!您當然唱得很棒……』等等,可是,有這種必要嗎?」
天哪!她就站在塑像旁邊,靠在塑像的基座上,正注視他呢。她從角落裡走出來,好像是為了更清楚地觀察他,因為她看見了他給點心弄得很尷尬。
「就像昨天您抓一大把麵包干那樣。」她忽然說漏了嘴,自己也臉紅起來,天曉得怎麼竟說出這種話來。
「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奧勃洛莫夫還在思考這句話。
「那麼您呢?」
「這是惡意地在揭人家的短!」他小聲說。
他不看也知道,奧麗加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到另一個角落去了,於是他放下了心。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想,「好像很簡單嘛。」
她稱他為朋友。她喜歡他,是因為他老逗她笑,使她不感到寂寞,但也有點怕他,因為她覺得,在他面前自己顯得太幼稚了。
奧勃洛莫夫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淚,更不容易地把從內心深處衝出來的狂喜的呼聲壓了下去。他很久沒有這樣振奮有力的感覺了,這種力量彷彿來自心底,激勵人去建立功勛。
「您很樂意去嗎read•99csw•com?」她問道。
晚飯時,她坐在餐桌的另一頭,說話,吃飯,好像完全不注意他了。但是,只要奧勃洛莫夫畏怯地稍稍朝她那邊瞅一眼,希望她不再觀察他,又總是碰到她那充滿好奇、但同時又是十分友善的目光……
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事情是這樣的。
無巧不成雙。在她們的別墅的對面,恰巧有一幢別墅空著,奧勃洛莫夫連看也沒有看,就把它租下來,而且住了進去。他跟奧麗加從早到晚都在一起,陪她看書,給她獻花,和她一起在湖邊和山上散步……
在臨行前一天夜裡,他的嘴唇腫了。
一個美好的早晨,塔蘭季耶夫終於把奧勃洛莫夫的整個家都搬到了維堡區他乾親家母那兒去了。一連三天,奧勃洛莫夫沒有床,沒有沙發,連飯也在奧麗加嬸嬸家裡吃。他很久沒有過這種日子了。
一天天過去,他的兩隻腳、兩隻手和腦袋都長在那兒了。
她的兩頰和耳朵由於激動而漲得通紅;有時她的鮮嫩的臉上忽然現出心靈的閃電,迸發出一種成熟的激|情的光輝,彷彿她內心裡體驗著屬於遙遠未來的生活。但這瞬間的光輝忽然熄滅了。她的歌喉又發出了清純的銀鈴般的聲音。
「你真沒有禮貌,伊里亞,」施托爾茨說,「這就是你老在家裡躺著的緣故,而且連穿襪子也……」
「要是奧勃洛莫夫先生現在的心情正好不想聽呢?」奧麗加轉過臉對奧勃洛莫夫說。
依從施托爾茨的要求,她唱了許多詠嘆調和抒情歌曲,有的表現了帶有朦朧的幸福的預感和痛苦,有的表現了歡樂,不過在這種歡樂中也暗含著剛剛萌發的愁思。
「不,這沒有什麼,」她說,「我愛安德烈·伊萬內奇,不只是因為他能逗我笑,有時他說話,我還會哭呢;也不是因為他愛我,好像是因為……他愛我勝過愛別人。您知道嗎,這也是自尊心在作祟!」
兩星期後,施托爾茨到英國去了。奧勃洛莫夫答應直接去巴黎跟他會合。伊里亞·伊里奇甚至辦好了護照,定做了旅行大衣,還買了一頂帽子。事情真的有了起色。
「難道您有什麼秘密嗎?」她問道,「也許是罪行吧?」她笑著補充了一句,並後退了兩步。
「誰知道呢?」扎哈爾沒精打采地說。
「他今天把這告訴我時,真把我笑死了。」奧麗加補充說道,「他老逗人笑。對不起,不說了,我不說了,我盡量用另一種眼光來看您……」
她沉思了一會兒。
「這隻是其一。」她繼續說,「好,我不再像昨天那樣看您了,您現在一定覺得自由自在了吧!那麼其次呢,我還要怎樣做您才不會寂寞呢?」
這就是他要說的!這就意味著前進……而且一輩子都這樣過!充滿詩意的理想的生活,再見了!這是某種打鐵場,而不是生活,這裏將永遠是爐火熊熊、叮噹的敲擊聲、高溫、喧囂……什麼時候才生活呢?維持現狀不更好嗎?
施托爾茨握住奧麗加的一隻手。
「噢!她……跟她說話可要當心……」他想。
「我的天哪,她也看著我!」奧勃洛莫夫在想,「我抓這麼一大把點心,怎麼辦呢?」
他抬眼看了一下,發現她臉上漾著一絲笑意,時而照亮她的眼睛,時而又在雙頰上舒展開來,只有雙唇還像平時那樣緊閉著。他再沒有勇氣心安理得地說謊了。
「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要麼活下去,要麼就不活了!」奧勃洛莫夫想從圈椅里欠起身來,但沒能立即把腳伸進便鞋裡,便又坐下了。
「要做到這一點,您首先不要現在這樣地看著我,也不要像昨天那樣看著我……」
她沒有把話說完。
「我看到了眼淚。儘管您在掩飾它。羞於表露真情——這是男人的壞毛病。這也是一種自尊心,不過是虛偽的。如果他們有時也能羞於表露自己的才智,那倒好一些,因為他們的才智最容易出毛病。甚至連安德烈·伊萬內奇也羞於表露真情。這一點我對他說過,他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您呢?」
「她真是一個愛嘲笑人的毒辣的女孩!」奧勃洛莫夫一邊想,一邊又不由地欣賞她的每一個動作。
「到國外去嗎?」
扎哈爾跑遍了各個作坊和店鋪,雖然把許多十戈比、五戈比的零頭都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還是咒罵安德烈·伊萬內奇和一切想出旅行這玩意的人。
他微笑了一下,搖搖頭,致使連鬢鬍子從兩邊聳了起來。奧勃洛莫夫不怕麻煩地把要帶走的和留在家裡的東西都開列出來;他委託塔蘭季耶夫把傢具和其他東西運到維堡區他乾親家母出租的三間屋裡去鎖起來,一直存放到他從國外回來。
「今天你對我滿意嗎?」奧麗加忽然停下來問施托爾茨。
「真的,」他答道,「不過,也不是十分……我有事情做。」
「請您唱支歌!」他說。
「等我聽過後,或許能找到一句。」
瞧,他正坐在自己別墅的窗戶下面(他住在離城市有幾俄里遠的別墅里),旁邊放著一束鮮花。他正急急忙忙地寫什麼東西,還不時地朝小樹林那邊的一條小路望一眼,然後又匆匆地寫下去。
她很高興看到施托爾茨。儘管她的眼睛並沒有閃出亮光,兩頰也沒有泛出紅暈,不過整個臉顯得平和、恬靜,露著笑容。
「你是不是還要躺下?」扎哈爾問道,「我這就去給你鋪床。」
如果他準備好了,只需坐車出發的話,他甚至可以立刻出國去。
施托爾茨欣賞她也沒有私心雜念。他把她看作是一個散發著新鮮思想和感情的奇妙的造物,在他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可愛的孩子。
「要麼,現在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奧勃洛莫夫早晨一醒來,就想起這句嚴厲的話。
過了三天,他又到奧麗加那兒去了。晚上,當其他客人坐下來打牌的時候,他就坐在鋼琴旁邊,與奧麗加在一起。她嬸嬸頭痛,一個人坐https://read•99csw•com在書房裡聞酒精。
「我能掏您的什麼呢?」他機械地問道。
施托爾茨剛在她身邊坐下,屋裡就傳來她那響亮、真摯而又有感染力的笑聲,不由地使聽到她笑聲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奧勃洛莫夫抓起了帽子,「真沒有勁!」他說,「您還說要讓我感到自在呢!我也不再喜歡安德烈了……他連這都告訴了您?」
「又是恭維話,而且是那麼……」她不知說什麼好。
「要是您唱得不好呢?」奧勃洛莫夫天真地回答說,「那麼,我說了后不也會同樣尷尬嗎……」
奧勃洛莫夫又責備地看了施托爾茨一眼。
「很奇怪,」他說,「您雖然很兇,可是您的眼神是善意的。難怪人們都說:女人不能相信。女人撒謊既可以是有意的——通過語言,也可以是無意的——通過眼神、微笑、紅暈,甚至昏厥……」
「你瞎說什麼呀!」奧勃洛莫夫說,「我根本談不上酷愛音樂……」
「我不能想要我不知道的東西。」
「……庸俗!」奧勃洛莫夫替她說出來,眼睛依然看著她。
「您好像在努力地盡女主人的職責來讓我開心吧?」奧勃洛莫夫問道,「白費力!」
她喜歡音樂,但多半只悄悄地唱給施托爾茨或一位寄宿中學的女友聽。用施托爾茨的話說,沒有一個歌唱家能唱得她那麼好。
「滿意嗎?還有哪!」於是她又接著往下唱。
「那又有什麼好笑的呢?」奧勃洛莫夫繼續想道,「要是她還有點兒心肝的話,她就應該難過才是,應憐憫得心疼才是,可是她……算了,別管她了!我也不去想了!今天還要去吃頓飯呢——以後可再也不去了。」
「滾蛋!」奧勃洛莫夫生氣地說,打掉他手裡的刷子。扎哈爾連梳子也沒拿住,梳子也落在地板上。
她立即放開了他的手,臉色也變了。她的目光碰到了他的專註的目光,這是一種凝滯不動的近乎瘋狂的目光。注視著她的不是奧勃洛莫夫,而是激|情。
但是倘若把她當作一尊雕像,那卻是優美與和諧之作。她的頭部的大小與她略高的身材極其相稱;蛋形的臉的尺寸又與頭部的大小尺寸正好相當;所有這些部分同雙肩、雙肩同整個軀體都是協調的,勻稱的……
「安德烈,安德烈!」奧勃洛莫夫哀求似的小聲說,「不,今天我不能留下,我得走。」說完,他就走了。
她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賣弄風情,從不會撒謊,不會虛情假意,不搞陰謀詭計!然而賞識她的人幾乎只有施托爾茨一個;在舞會上她常常一個人呆坐著,而且並不掩飾自己的寂寞,就是最殷勤的年輕人在她面前也往往語塞,不知對她說些什麼和如何跟她交談……
「蒼蠅叮了我,我不能帶著這樣的嘴唇上路!」他說,於是就留下來等下一班船。
她的稍稍凸起的鼻子構成一種優美的線條;兩片薄薄的嘴唇,多半是緊閉著,表示她在不斷地思考著什麼。她那雙暗暗的灰藍的眼睛閃爍著一種富有朝氣的、什麼也不會放過的銳利的目光,而且含有會說話的思想;兩道眉毛則為眼睛增添了特殊的美,它們不是彎月形的,也沒有人工地用兩根細線拔毛的辦法加以修飾過。這是兩道淡褐色的、毛茸茸的、幾乎是平直的粗眉,而且也不對稱,一道比另一道高,致使高的一道眉毛上面形成一條小小的褶紋,這褶紋里好像也藏著某種思想。
他們兩人表面上都好像沒有動靜,內心卻迸發著火焰,為同樣的心情而戰慄著,眼睛里含著由同樣的情緒所引發的淚水。這些都是遲早要在她那顆年輕的心裏爆發的激|情的徵候。眼前這顆心暫時還只聽從尚在沉睡的生命力的某些瞬息即逝的暗示和突發的支配。
「您要聽我唱歌嗎?」她問道。
「什麼?」他問道。
「可是,您至少可以表示願意聽我唱……哪怕是出於好奇也好。」
「如果今天早晨有人拉著嘶啞的手搖風琴在他的窗底下走過,他也會有這種感受的……」奧麗加善意地而且又是那麼溫柔地說,因此也就沒有了挖苦的意思。
他什麼也沒有聽見。
就剩下兩塊麵包幹了,他鬆了一口氣,這才決意朝奧麗加那邊看了一眼……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覺得,您用這樣的眼神是想得到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不想讓您知道的一切……」
「我自己也不知道。」後來她說道。
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踩在沙路上發出的沙沙聲。奧勃洛莫夫扔下了筆,拿起那束花,向窗口奔去。
現在是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
奧勃洛莫夫現在看書寫字都穿著家常便服,脖子上圍一塊輕飄飄的三角巾,白襯衣的領子上貼著領帶,發出雪白的亮光。他出門時穿的是做工精巧的常禮服,戴一頂很講究的帽子……他心情愉快,小聲哼著歌兒……他為什麼這麼開心呢……
「怎麼?」施托爾茨打斷他的話說,「他倒好像受委屈了!我是把他當作正經人介紹的,他卻迫不及待地讓人掃興!」
她唱了很久,時而回過頭來瞟他一眼,孩子般地問道:
奧勃洛莫夫晚飯後便匆匆向嬸嬸告別。嬸嬸請他第二天再去吃飯,並讓他轉告施托爾茨。伊里亞·伊里奇向她鞠了一躬,連眼睛也沒有抬,便離開了客廳,眼看就要走到鋼琴旁的屏風和門了,他才瞟了奧麗加一眼:她正坐在鋼琴前十分好奇地望著他。他覺得她在微笑。
「沒有,我沒看!」他脫口說出,生怕她要考他。
經過痛苦的思索后,他拿起了筆,抽出一本擱在一邊的書,恨不得把十年沒看、沒寫、沒考慮過的一切,在一個小時內全部讀完、寫完、思考完。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奧勃洛莫夫還是沒有走。
那個小姑娘還睜大眼睛盯著,看他如何處理這一大把點心。
不管怎樣,在觀點、言談和行為舉止上能如此淳樸而又自然洒脫的女子是少見的。你在她的目光里永遠不會看到有下述東西:「我現在得抿著嘴沉思一下,這樣會更動人;我得向那邊看一眼,還要表示驚訝;我輕輕地喊一聲,大家就會九-九-藏-書跑到我跟前來;坐在鋼琴前時,我得把腳尖微微露出來……」
不論是誰見到她,哪怕是最漫不經心的人,在這一剎那間都會駐足在這一精心製作的藝術造物面前。
奧麗加明白,他這話是脫口而出的,他無法控制自己,所以是真心話。
就嚴格的意義上講,奧麗加算不上是個美人,就是說,她沒有白皙的肌膚、鮮艷的臉頰和雙唇,眼睛里也沒有閃現出內在的光輝,嘴不似珊瑚,齒不如珠玉,也沒有五歲孩子般的嬌嫩小手和葡萄般圓潤的指頭。
扎哈爾像平時一樣,拿著梳子、刷子、毛巾走過來,要給伊里亞·伊里奇梳頭。
「那麼他要回來吃午飯嗎?」
「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你今天唱得比任何時候都好,至少我很久沒聽到過了。這就是我的恭維話!」他一邊說,一邊一個一個地吻她的手指。
他甚至拿手絹擦了一下臉,心想,是不是鼻子上有什麼污跡;他又拉了拉領帶,看是否鬆開了,因為他曾經出過這種事。不過這一次好像一切正常,可她還是那樣看著我!
「是的,這是重大的罪行,」她畏怯而又小聲地說,「穿兩隻不同的襪子。」
「您照照鏡子去吧,」她指著他鏡子里的臉,笑著說,「您的眼睛發亮,天哪,是淚水!您對音樂有著多麼深的感受啊……」
「您看什麼書呢?」她好奇地問。
奧勃洛莫夫同奧麗加及她的嬸嬸的認識是由施托爾茨介紹的。當施托爾茨第一次把奧勃洛莫夫帶到奧麗加嬸嬸家的時候,正好她家裡有客人,奧勃洛莫夫感到很緊張、很拘束。
「能把手套脫掉多好,」他想,「房間里這麼暖和,對這一切我已經不習慣了……」
「他們在說我什麼呢?」他一邊想,一邊不安地斜眼瞟著她。他已經想走了,但這時奧麗加的嬸嬸卻叫他到茶桌旁邊來,讓他坐在她的身邊,把他置於眾目睽睽之下。
扎哈爾不知從什麼角落裡走了出來,望了望他的背影,鎖上門到廚房裡去了。
奧勃洛莫夫心平氣和了。
「請原諒,真對不起……」她說。
他臉紅了,因為他不無根據地猜到,她不僅知道他看什麼書,而且還知道是怎樣看的。
「他走了!」扎哈爾對阿尼西婭說。
眼看已經到了八月,施托爾茨早就在巴黎了,他給奧勃洛莫夫寫了幾封信,但都沒有迴音。
「不,是他要。」奧勃洛莫夫指著施托爾茨說。
「您到底更喜歡哪一種音樂呢?」奧麗加問道。
「我的天哪,她多麼美啊!世界上竟有這樣美的人!」他想道,幾乎用受驚的目光看著她,「這白凈的肌膚,這烏黑、深邃,同時放射著光芒——準是心靈的光芒的眼睛!這微笑——像書本一樣可閱讀的微笑!這微笑中露出的牙齒!而她的頭……由雙肩溫柔地托起,像一朵花似的輕輕地擺動著,吐著芬芳……」
他的臉像朝霞一樣容光煥發,這朝霞是由一股從心底升上來的幸福感喚起的。他那含滿淚水的眼睛牢牢地盯著她。
「昨天她為什麼如此盯著我看呢?」奧勃洛莫夫想道,「安德烈發過誓,他沒有說過襪子和襯衣的事,只談了他對我的友誼,談了我們怎樣成長、學習的事,總之都是些好事。不過(他也談了)奧勃洛莫夫目前如何不幸,如何不關心周圍事物,不愛活動,因此漸漸地喪失了天生的良好素質,生命的火花越來越減弱了……」
扎哈爾還是老樣子,仍然是滿臉鬍子拉碴,仍然是穿著那件灰色坎肩,禮服下面露出破口,不過他已經娶了阿尼西婭為妻。不知是由於他同那位大嫂鬧翻了,還是出於一個人應當結婚的信念,他結婚了。不過他仍然沒有因此有什麼變化。
「您想讓我輕鬆、自由、不寂寞?」他重複她的話說。
他突然抓住奧麗加的手,又立刻放下,羞愧不迭。
「懶散!」她表示不同意地說,臉上稍稍露出一點調皮的神情,「會有這種事嗎?男人會懶散?我不明白。」
「這算什麼?」他對自己說,把身子轉過來又轉過去,「這是在折磨人!她在譏笑我嗎?她並沒有用這種目光看別人,她不敢。我比較老實,所以她才……我得去跟她談一談。」他做出了決定:「我最好親自對她說,她這樣的眼神使我難受。」
他連忙用袖子把字擦掉。夜裡他也夢見這幾個字用火寫在牆上,就像伯沙撒王在宴會上看見有人在與燈台相對的粉牆上寫字一樣。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你就隨便唱一段吧。」施托爾茨要求說。
那天他同施托爾茨一起去奧麗加嬸嬸家吃飯,奧勃洛莫夫在吃飯的時候又受到前一天那樣的折磨: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咀嚼;說話時,也意識和感覺得到她的目光像烈日那樣煎烤著他,使他惶恐不安,使他心神不定;只是到了涼台上,在吉他聲和雪茄煙的煙霧屏障後面,他才得以暫時躲開那無言的專註的目光。
認識奧勃洛莫夫的人都議論起來:「他要走了。真想不到,奧勃洛莫夫要挪窩了!」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一笑置之,另一些人則表示驚訝。
奧麗加最後唱了聖潔的女神。所有的狂喜,所有閃電般在頭腦中掠過的思想,像針一樣刺遍全身的戰慄——這一切完全擊倒了奧勃洛莫夫,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那天難道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嗎?」他問。
其實她明白他是怎麼一回事。她暗自欣賞自己這種有力的表現,有點兒得意。
他膽怯地轉身去找施托爾茨,但施托爾茨已不在了;他看了看奧麗加,遇到的仍舊是她那直視著他的好奇的目光。
「我有點兒……懶散……」他說,「不過……」
在奧勃洛莫夫的內心裡也演示著同樣的生活體驗:他覺得他生活感受的這一切不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而是整整幾年……
「想要我給您看看安德烈·伊萬內奇從敖德薩給我帶來的畫冊嗎?read.99csw.com」奧麗加問道,「他沒給您看過吧?」
「快吃掉!」奧勃洛莫夫想了想,便急忙地吃起點心來。幸好,餅乾一到嘴裏就溶化了。
扎哈爾回來了,發現奧勃洛莫夫不在床上,便獃獃地看了主人一會兒,奇怪他為什麼起來了。在這種獃滯的驚奇的目光中,同樣是寫著「奧勃洛莫夫性格」幾個字。
「我還有事,」施托爾茨說,「可你回去又要躺下了……現在還早……」
奧麗加走起路來低著頭,有點往前傾。她的腦袋端正,氣質高貴地安置在高傲而纖細的脖子上,走動時,整個身體很平穩,步履輕盈得難以覺察……
「不過我那天真的唱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比任何時候都好……別再叫我唱了,我再也不會唱得像那天那麼好了……等一等,我再唱一個……」說著,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兩眼發亮。她在鋼琴前坐下,用力彈了兩三個諧音,然後唱起來。
奧勃洛莫夫走到自己那布滿灰塵的寫字檯跟前坐下,拿起筆,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可是沒有墨水,想找張紙——紙也沒有。
「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所有的音樂我都喜歡,有的時候我會非常高興聽嘶啞的手搖風琴拉出的一支銘記在心的曲子,有時候看歌劇我卻會中途退場;梅耶貝爾能打動我的心,甚至船上傳來的歌聲也能吸引我,這要看我當時的心情如何!有時候就是莫扎特的音樂我也不想聽……」
她用微笑肯定了她是這個意思。
「不,我感受到的……不是音樂……而是……愛情!」奧勃洛莫夫小聲說。
「那麼我就唱給您聽。」她對施托爾茨說。
奧麗加單獨坐在離茶桌稍遠的一盞燈光下面,背靠在圈椅上,不大注意周圍發生的事情。施托爾茨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不過,比起別的女子來,施托爾茨卻更多和更樂意地和她交談,因為她並不做作地過著一種淳樸的自然的生活;她的幸運的天性、她所接受的健康而不是弄巧成拙的教育,使她敢於自然地表露思想、感情和意願,哪怕是眼睛、嘴和手的小得難以覺察的動作也無不如此。
「你去把墨水和紙給我拿來。」奧勃洛莫夫說。
「也許吧。」他嘆口氣答道。
他早晨七點鐘起床,看一會兒書,然後帶著書出門。他臉上再沒有了睡意、疲倦和寂寞的影子,反而有了紅暈,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平添了些勇氣,至少是有了自信心。他不|穿長袍了,塔蘭季耶夫把他的長袍和其他物品都搬到乾親家母那裡去了。
他也笑了……
奧勃洛莫夫否定地搖搖頭。
一些人認為她簡單、膚淺、智力不高,因為從她的語言里既聽不到關於人生、關於愛情的至理名言,也沒有快速的、出人意料的大胆反駁,或者是一些看來的、聽來的關於音樂和文學的見解。她的話不多,而且說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不引人注意,所以那些聰明而又活躍的「騎士們」都迴避她;而那些不大活躍的人又認為她太深沉,有點兒懼怕,只有施托爾茨跟她談得來,能逗她笑。
她不願意去加深這種印象,靜靜地從他手中取下帽子,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您愛安德烈?」奧勃洛莫夫用緊張的試探式的目光看著她問道。
「請您別這樣怪怪地看著我,」她說,「我也感到不自在……您,大概也想從我心裏掏點東西吧……」
「去問問奧勃洛莫夫,看他說什麼。」施托爾茨說。
「因此您沒有理由像安德烈·伊萬內奇那樣要了解我的一切。」他接下她的話說。
「啊!」奧勃洛莫夫不由地讚歎了一聲。
「沒有猜對,我想問的是遊記……」
「正是由於您這樣看著我,我才變得不自在……我的帽子呢?」
「那是為什麼?」
「您真的覺得生活十分寂寞嗎?」她問道。
奧勃洛莫夫默默地看著她,她也用單純的默默的目光看著他。
「當然,既然他愛我勝過愛別人,那我就更不用說了。」她嚴肅地回答說。
他一夜沒有睡,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心情憂鬱,思緒萬千。天剛破曉,他就出了門,沿著涅瓦河,沿著一條條街道走去,天曉得他當時是什麼樣的思想和感情……
「為什麼不自在呢?」她溫和地問道,目光已經沒有了好奇的表情,只有善意和溫存了。
「我的確更喜歡遊記……」
他倒真的不像用眼睛,而是像催眠術家那樣,用意念,用全部的心意看著她,不過他是情不自禁地不能不看。
這時天色晚了,屋裡已點上了燈。燈光就像月光,透過了爬滿常春藤的棚架,照到露台上。奧麗加的面部和身段的輪廓漸漸地隱沒在昏暗中了。她彷彿披上了一件薄紗,臉看不見了,只聽見她那柔和的、有力的、帶著激動感情的歌喉。
他清醒過來后,便拿起了帽子,頭也不回地從房間里跑出去了。她也沒有再用好奇的目光去送他,而是久久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鋼琴旁邊,活像一尊雕像,兩眼直盯著腳下,只有胸脯在不住地上下起伏……
「伊里亞,我對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說了,你酷愛音樂,你就請她唱……聖潔的女神。」
「是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比昨天更多的好奇感和善意表情看著他。
「您喜歡音樂嗎?」她問道,想讓他擺脫窘境。這時施托爾茨走了過來。
「您自尊心很強。就是這個緣故。」
「我不了,不再那樣了,」她連連地說,「唉,請原諒,我的舌頭真叫人討厭!不過,真的,這不是嘲笑!」她幾乎像是唱歌似的說,不過話里也有感情的顫動。
「瞧,現在您盯著我的眼睛倒有點兒怪了……」她說。
維持現狀——就意味著反穿襯衣,聽扎哈爾從爐炕上跳下來的聲音,和塔蘭季耶夫一起吃飯,任何事情都少去想,永遠讀不完那本《非洲旅行記》,在塔蘭季耶夫乾親家母出租的房子里平平靜靜地衰老下去……
「這個安德烈……」他責備地說。
「我以為,您要問我看哪本小說,我九*九*藏*書不看小說。」
「理由是沒有,但有可能……」
「請原諒……」他小聲地說。
奧勃洛莫夫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想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所以要做些準備。」
「扎哈爾!」他喊了一聲。
「這正是我期盼的恭維話,」她連忙接下去說,「要是前天我唱完歌后您沒有喊那一聲『啊!』的話,晚上我一定睡不著覺,還可能會哭呢。」
「我當時之所以不想請您唱歌,怕的就是這一點……第一次請人唱歌,該說什麼好呢?可又不能不說,而且要把話說得既聰明,又真誠,可真不容易,尤其是關係到感情,在當時印象深刻的情況下……」
她之所以能如此堅定地走這條生活道路,也許是因為,她時時能聽到身邊有一個「朋友」邁出的更堅定的步履。她相信這個朋友,並和他齊步前進。
「同樣的字,」伊里亞·伊里奇在想,「什麼字啊……惡毒……」
都不是,他的墨水瓶灌滿了墨水,桌上放著信紙,甚至印有文章的公文紙,而且他親手在上面寫滿了字。
「他一個人出門怎麼行呢?」他在小鋪里說,「聽說那邊都是由女人侍候老爺。女僕人能替老爺脫皮靴嗎?她又怎樣把襪子穿在老爺的光腳上呢……」
「他的窗戶到現在還沒有打開,所以聽不見外面發生的事情。」施托爾茨補充了一句。
這第一步該怎麼走?從什麼做起?我不知道,我不行……不……這不是實話,我知道,而且……施托爾茨也在這裏,就在我身邊,他立刻會告訴我。
奧勃洛莫夫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時不知所措。
「她還在看著我!」他想道,同時不好意思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沒有聽到從爐炕上跳下來的聲音。扎哈爾沒有過來。施托爾茨派他到郵局去了。
「是啊,我彷彿從她身上吸取著什麼,」他想道,「有種東西正從她身上轉到我身上來。瞧,我的心似乎沸騰起來,開始顫動,我感到好像多了一種過去所沒有的東西……我的天哪,看著她是多麼幸福啊!甚至喘不過氣來了。」
「這是您,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他說,抓起帽子和手杖,跑到便門外,一隻手伸給一位漂亮的女子,並和她一起消失在樹林里,消失在高大茂密的松樹林的樹蔭里……
他從床上起來,三次穿過書房,才朝客廳里望了望,施托爾茨正坐在桌前寫著什麼。
突然間,她已出現在他的面前了,就在露台門口,他拉過一把椅子給她,她便在他身邊坐下來。
「得,奧勃洛莫夫先生,現在可是您在盯著我了!」她不好意思地說,把頭轉了過去,但她克制不了好奇心,她的目光也沒有離開他的臉。
「在您的面前,還有什麼可不同意的呢!」他說。
「沒看什麼?」她笑著問。
扎哈爾深沉地說,訂購一雙皮靴就行了,還有一雙舊皮鞋可以去釘一副鞋掌。奧勃洛莫夫買了一床被子,一件絨衣,一個旅行化妝盒,本想再買一個裝食品的布袋,可是大家說,在國外是沒有人帶食品上路的。
「伊里亞,你把恭維詞準備好。」
他沉思起來,機械地用手指在灰塵上畫起字來,然後看看,寫的是「奧勃洛莫夫性格」。
他叫下人把幾幅糟透了的畫扔掉,這些畫本是一個窮畫家的庇護人硬塞給他的。他親自去掛好那個長期以來沒有拉上去的窗帘,又叫阿尼西婭擦了窗子,清除了蜘蛛網,然後側身躺著,尋思了近一個小時——想的都是奧麗加。
「是的,很樂意……」
當她頭腦里出現了問題或困惑的時候,她並沒有立即找他,因為她覺得他比她先進得太多,太高深莫測了。這使得她的自尊心有時會為自己的不成熟以及他們在智力和年齡上相差太大而受到刺痛。
施托爾茨要走了。奧勃洛莫夫也準備走,但施托爾茨和奧麗加挽留了他。
「這又為什麼呢?您是安德烈·伊萬內奇的朋友,而他也是我的朋友,因此……」
「大概您寫很多東西吧,在看書吧,」她說,「您看嗎……」
「您怎麼啦?」她問道,「瞧您這張臉!是怎麼一回事?」
她眼睛流露的好奇又多出了一倍。
她竟如此輕易地不發一問就讓他承認了自己懶散。這使他感到懊喪。「她能把我怎麼樣?我還怕她不成?」他想。
「那是您利用了我的朋友的坦率——他真不該那樣做……」
她的歌以一個延長的動聽的和聲結束,她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她立即停下來,兩手放在膝蓋上,動情而又激越地望著奧勃洛莫夫,看他有什麼反應。
「為什麼?」奧勃洛莫夫驚奇地問道。
究竟是為什麼?也許是墨水瓶的墨水幹了,紙也沒有了?也許是奧勃洛莫夫的章法亂了,出現了兩個連接詞打架的句子?再不然就是他大喊一聲「要麼現在就站起來,要麼就永遠不起來!」時,停留在後半句上,枕著雙手睡著了,連扎哈爾也無法叫醒他?
「想必安德烈把我昨天穿了兩隻不同的襪子,或者襯衣反穿了的事告訴她了!」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再加上剛才嬸嬸請他再去吃午飯,他鞠了一躬,說明他已經接受了邀請。這兩件事使他回家的時候心情很不好。
他會告訴我什麼呢?他會說:「一星期內草擬一份詳細辦法,派委託人到鄉下去,把奧勃洛莫夫田莊典當出去,再買進一點土地,把建房計劃送去,把城裡的住房退了,拿上護照,到國外去旅行半年,去掉多餘的脂肪,減輕一些體重,呼吸呼吸我和他都嚮往的新鮮空氣,過一種不|穿長袍,沒有扎哈爾和塔蘭季耶夫的生活;襪子自己穿,皮靴自己脫,只有晚上才睡覺,去大家都去的地方,坐火車,乘輪船,然後……然後在奧勃洛莫夫田莊住下來,弄懂如何播種和脫粒,弄清農民為什麼有窮有富;下地走動,參加選舉,去工廠、磨坊和碼頭,同時還要看書看報,並會因為英國人派軍艦到東方而感到不安……」
「在這種情況下就該說一句恭維話,」奧勃洛莫夫答道,「但我不會,即使會,我也不這樣做……」
「非洲遊記?」她調皮而又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