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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您拿著的是什麼?」她問道。
「瞧吧!」他想道,「又要說出使人難受的字眼來了!我可見識過了!」
「我擦了,」扎哈爾堅持地說,「用不著老擦它,灰塵是從戶外進來的……這裡是田野,是別墅,外面的灰塵多的是。」
「養一隻狗,」奧勃洛莫夫在考慮,「還是養一隻貓……還是貓好:貓溫順,會打呼嚕。」
「我不說。」
她冷笑一下,躲開了。奧勃洛莫夫也揮手叫扎哈爾出去。他腦袋枕著繡花靠枕躺了一會兒,把手放在心口上面,傾聽著自己的心跳。
「不行,不行,我說不出口……」奧勃洛莫夫堅持地說,「您就別問了。」
幾個陌生人走了過去,一隻鳥飛了過去,一個村姑順路問了他買不買漿果,而他卻仍舊獃獃地在那兒站著。
行政長官聽妻子對一些重要的事情嘮叨時,也只是吹吹口哨,做些遺憾的表情;可是第二天他卻又鄭重其事地向部長報告了妻子所說的那些話。
「喂,你把地毯拿出去拍拍乾淨」,他用嘶啞的嗓子吩咐她說,或者是,「那個角落堆得亂七八糟,你去收拾一下,把沒有用的東西拿到廚房裡去」。
「真是蠢貨!」他說,「我這樣已經幹了二十年,為了你我再去改變……」
農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女,他們向這位天使跪拜。她輕盈地在草地上走動,跟他在樺樹陰下漫步,唱歌給他聽……
「不管給什麼好處,我都不能說。」
「不,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是騙人的女子,」他認定,「騙人的女人沒有這樣溫柔的目光,她們沒有這種真誠的笑聲……她們只會尖聲抱怨……但是,但是她沒有說過她愛我呀!」他忽然又驚恐地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主觀推斷,「可是她又為什麼會懊喪呢……天哪!我真是如墜萬里雲霧了!」
他喜氣洋洋地回到家裡,就像保姆說的「福星高照」了。他坐在長沙發的一個角上,在矇著灰塵的桌面上快速地寫下「奧麗加」幾個大字。
奧勃洛莫夫給了他一點錢。
「這是您早晨折的後來又扔掉的。」
扎哈爾還是沒有完全明白這裏面的道理,他只承認阿尼西婭勤快。可是有一天當他端的一托盤茶杯摔破兩個,於是又像平時那樣罵罵咧咧,並想把整個托盤扔掉時,阿尼西婭把他手中的托盤接了過來,重新擱上兩個茶杯,外加糖和麵包,把一切東西都放得好好的,不讓一個杯子晃動。然後做給他看,如何用一隻手拿托盤,一隻手護著,並在房間里來回走兩趟,還讓托盤左右任意旋轉,而托盤上竟連一把勺子都沒移動過。扎哈爾這才明白了,阿尼西婭比他聰明!
「我真傻,真傻!」他九_九_藏_書突然拾起鈴蘭花和丁香枝,說出聲來,並幾乎在林蔭道上奔跑起來,「我請求她原諒,而她……啊哈,真的嗎……太有意思啦!」
「你要上哪兒去,還不趕快打掃,這兒坐不能坐,靠不能靠,真不像話,這是……奧勃洛莫夫性格!」
「你還不滾,還不滾!」扎哈爾吼著,揮動胳膊肘向她胸部打去。
「唉,你這臭婆娘、土包子,還要賣弄聰明!我們在奧勃洛莫夫田莊時,哪是這個樣子,大小聽差就十五個,全由我掌管!像你們這樣的娘兒們,多得連名字都叫不上來……而你在這兒竟然……嘿!你呀……」
「她愛我,她對我動了情。可能嗎?她對我有幻想,為了我她才唱得那麼熱情。音樂使我們倆心心相印。」
「嘿,好傢夥!」他啞著嗓子說,並威脅著用胳膊肘朝她的胸部搗去,「從主人房裡滾出去,到廚房去……干你娘兒們的事去吧!」
「要你來指手畫腳嗎?」扎哈爾暴怒地啞著嗓子說,「滾回去……」
「慢點!這是給你的。」
由於產生了懷疑,他的步子越走越慢了。
「什麼花?」
「免得茶葉沾上了肥皂味。」她溫順地說。
「我求您了。」
「哪裡見過有先掃地后收拾桌子的……難怪主人生氣……」
「扎哈爾·特羅菲梅奇,」阿尼西婭從另一個房間探出頭來說,「你這樣先掃地,然後收拾桌子,那是白費力,灰塵還會落得滿地……你該先……」
「好吧,我唱……聖潔的女神,聖潔的女神……」她唱了一句諾爾瑪的詠嘆調,便停下來。
突然他的臉色又陰沉了起來。
「我好像比在城裡時氣色好多了,」他說,「我的眼睛不渾濁了……原來的瞼腺炎現在消失了……這大概要歸功於本地的空氣。我現在走動很多,已完全不喝酒,不躺著……不需要到埃及去了……」
阿尼西婭進去了,她總是用簡單幾句話解釋,暴風雨就散去了。因此一旦奧勃洛莫夫的話里蹦出「令人難受的字眼」,扎哈爾就叫阿尼西婭來。
「萬一她是故意賣弄風情呢……只要……」
「不行,不行!」他又堅決地說,「無論如何都不行……永遠不能說,永遠不能說!萬一這不是事實呢!萬一這是我的錯覺呢……永遠不能說,永遠不能說!」
「我這是為你好。」她說。
「要是我給您唱支歌呢?」
他思想鬥爭了一會兒。
他把茶葉、糖、檸檬、銀器同鞋油、刷子、肥皂一起放在柜子里的同一塊擱板上。
她是一個很好動、很麻利的女人。大約四十七歲,臉上帶著關心人的微笑,眼睛靈活地轉得很快,脖子粗壯,胸脯結實,有九*九*藏*書一雙通紅有力、從不閑著的手。
她的臉的輪廓幾乎看不見,只能看見一隻鼻子,鼻子不大,但好像有點靠後,安放得不是地方,而且她的頜骨向上翹著,這樣就使得鬆弛而沒有血色的臉不易被人注意。結果是,你對她的鼻子早有明確的認識,卻依然注意不到她的面部。
「您看,是丁香花。」
他在鏡子面前停下來,照了自己半天,開始時他並不賞識自己,後來卻眉開眼笑了。
「您幹嗎把它拾回來?」
「我去,我去!」奧勃洛莫夫說。
「你到主人屋裡去,看他需要什麼?」
她走在前面,徑自回自己房裡去了,讓嬸嬸去招待奧勃洛莫夫。
「你看看,扎哈爾,這是怎麼一回事?」伊里亞·伊里奇溫和而善意地說,此刻他心情好,沒有生氣,「你想把這裏也搞得亂七八糟,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不,對不起,我可不允許。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已不客氣地對我說:『您喜歡垃圾。』」
扎哈爾一走開,阿尼西婭就去把桌子上、沙發上的塵土撣掉,打開氣窗,拉好窗帘,把扔在房子中央的皮靴和掛在大圈椅上的褲子放回原處,把所有的衣服以及桌子上的紙張、鉛筆、小刀、鵝毛筆——都整理得有條不紊,把睡皺了的床鋪拍拍平,把枕頭放好。所有這些活兒她三下兩下就做完了,然後把整個房間再掃一眼,移移這個椅子,關上半開著的抽屜,把餐桌布收起來。聽見扎哈爾吱吱響的皮靴聲,便迅速地溜回廚房裡。
另一次,阿尼西婭把主人大衣上被蟲蛀的兩三個小孔指給扎哈爾看,告訴他每星期必須把衣服拿出去抖一抖,並且刷洗乾淨。
「是不是?」
在扎哈爾和阿尼西婭還沒有結婚時,他們各干各的工作,互不干涉。阿尼西婭管採購、做飯,只是每年一次擦洗地板時才參加打掃房間的工作。
有一天,他回來時忽然發現肥皂放在洗臉台上,刷子和鞋油放在廚房裡的窗口上,而茶葉和糖則放在五斗櫃的一個抽屜里。
已經是晌午,太陽早已把花園裡的小徑曬得炙人。大家都坐在樹蔭底下和布篷下面,唯有保姆們帶著幾群孩子在烈日下走來走去,或者坐在地上。
「打掃什麼?我今天都已打掃過了。」扎哈爾執拗地說。
奧勃洛莫夫這時的心情輕鬆愉快。大自然多麼光明,人們多麼和善,大家都心滿意足,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只有扎哈爾臉色陰沉,老是斜眼看著主人;阿尼西婭倒是溫厚地微笑著。
還有一次,扎哈爾又像平時一樣抱怨主人不該因蟑螂的事罵他,說什麼蟑螂又「不是他發明的」。阿尼西婭不聲不響地把隨便扔在擱板九九藏書上、不知放了多久的剩餘食物和黑麵包渣收拾乾淨,又擦了柜子、洗了餐具——蟑螂也就幾乎完全消失了。
世界上有許多像扎哈爾這樣的丈夫。外交官有時對妻子的意見好像並不重視,聽了只是聳聳肩膀而已,可事後他又悄悄地按妻子的意見辦。
她微笑著走了,而他卻陰沉地斜著眼睛望著她的背影。
「還站著幹啥?快打掃呀?」奧勃洛莫夫說。
「這可是有害於健康,」他自言自語地說,「如何是好呢?如果跟醫生商量,他興許會讓我到阿比西尼亞去。」
「你現在知道怎麼端了吧!」她還是輕聲地說。
「不,這不可能!」他說出聲來,並從沙發上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會愛我這個可笑的睡眼惺忪的兩頰鬆弛的人……她仍舊是在笑我……」
他帶著既蠢笨又傲慢的神氣瞪著她,可她卻在笑。
「你幹嗎自作主張地給我添亂子?」他嚴厲地責問她,「我是有意把這些東西都擱在一個地方,可以隨手拿到。你可好,四處亂擺。」
奧麗加的嬸嬸瑪麗婭·米哈依洛夫娜派人來請他去吃飯。
「一枝花。」
來人正要走,奧勃洛莫夫叫住他:
「這麼說,只有音樂能打動您?」她皺起眉頭問道。
「對,只有您的音樂……」
但是他倆結婚後,她就可以自由地到主人的內室來,幫助扎哈爾打掃房間,屋子裡也比以前更乾淨了。總之,她替丈夫承擔了一些工作,部分是出於自願,部分則是扎哈爾強加給她的。
他向奧麗加那邊跑去。
如今不過短短兩星期,阿尼西婭忽然向他證明,他的一切都不行,而且還是用一種令人屈辱的寬容態度,用一種只有對小孩子或者十足的傻瓜才會用的輕聲細語的方式來證明的,再者,她看著他時,還面帶微笑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嗎?」她說,心裏在琢磨這個問題,眼睛也探究地望著奧勃洛莫夫。
「好,您現在說吧!」她說。
「沒什麼,我喜歡,它是您……懊喪時扔掉的。」
奧勃洛莫夫仍舊躺在沙發上,仍然沒有把握地在琢磨著早晨與奧麗加的那段談話。
「哎喲,那麼多的灰塵!」他從狂喜中醒了過來后發現了這一點。「扎哈爾,扎哈爾!」他喊了許久,因為扎哈爾與馬車夫坐在朝衚衕開的大門口。
他心中出現一種自豪感,生活及其迷人的前景大放異彩。這些色和光不久前還不存在;他彷彿看見,他和她已經到了國外,在瑞士的湖上泛舟,在義大利羅馬的九九藏書廢墟上漫步,乘坐威尼斯的小遊艇,後來又出沒在巴黎和倫敦街頭的人群中,然後……然後回到自己的家鄉——奧勃洛莫夫田莊。
「萬一這是詭譎,是陰謀呢……我根據什麼能斷定她愛我呢?她並沒有說過呀,這是自尊心在作怪!難道是施托爾茨搞的鬼……不可能,她是那麼,那麼……」他看見奧麗加迎面向他走來,忽然高興地說,「瞧,她是怎樣一位女子啊!」
「怎麼不問了呢,您剛才還……」
這些先生們對待妻子的態度都是這樣令人不快的輕率,妻于連說話的權利也沒有,即使不像扎哈爾那樣,把妻子看作是娘兒們,也不過當成一瓶花,供他們辦完事後消遣,作為嚴肅生活的調劑品罷了……
「我請您告訴我……」
扎哈爾撅著嘴,斜眼看著主人。
「她為什麼會這樣?」他一面回憶,一面思索著。
「你,扎哈爾·特羅菲梅奇,」她溫柔地說,「不應當先關煙囪,后開氣窗,這樣房間就涼了。」
「我們回屋去吧,」她沒有聽他說話,一本正經地說,「嬸嬸在等著我們呢。」
他從阿尼西婭手裡把托盤奪過來,杯子摔了一地。為了這件事,他一直不能原諒她。
如果沒有阿尼西婭幫忙的話,奧勃洛莫夫的房間又要亂七八糟了。她已經把自己算作是奧勃洛莫夫家的人了,自然而然地像丈夫那樣與伊里亞·伊里奇的生活、家庭不可分割地連在一起了,她以其女性的目力、勤快的雙手,在這些無人照料的房間里精神愉快地操持著。
「她說得倒容易,可是她家有五個用人。」扎哈爾轉過臉對著房門說。
她是一位天仙,那親切可愛的喁喁私語,那優雅、白皙的臉蛋兒,那纖細、嬌嫩的脖頸……
於是奧勃洛莫夫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生命在靜靜地流動。這生命之水多麼甘甜,它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由於心滿意足,由於無限幸福,奧勃洛莫夫陷入了沉思中……
「既然你打掃過了,又哪兒來這麼些灰塵?你看,這兒,這兒,趕快擦乾淨!」
他還是搖頭不說。
他自尊心受不了,所以才生老婆的氣,可是每當伊里亞·伊里奇要拿什麼東西,而這東西又找不到,或已被弄壞了的時候,每當房間里弄得髒亂不堪,緊接著那「令人難受的字眼」就像暴風雨般地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扎哈爾就向阿尼西婭使眼色,朝主人的房間里點點頭,用大拇指指指那邊,小聲命令道:
「讓我用小笤帚拍打一下。」她溫和地說。
一個多月來他都過著這樣的幸福生活:房間里乾乾淨淨,主人不再抱怨了,也不說「使人難受的字眼」了,而他,扎哈爾卻什麼事也不幹read.99csw.com。可是現在這種幸福的日子過去了——那自然是事出有因。
他又靜靜地沿著那條林蔭道走去,走到半道上看見了奧麗加掉在地上的鈴蘭花和她生氣時扯下來又扔掉的那枝丁香花。
他完全停了下來,獃獃地站了一會兒。
「您哪兒弄來的?這兒沒有丁香,您上哪兒去了呢?」
「不過,不過……奧麗加愛我呀!」他一路上在想,「這是一個年輕的新生的女孩!人生最富詩意的天地如今正在她的想象中展開,她美夢中的人應該是一位有一頭黑色捲髮的青年,體格秀美、高大,渾身有勁,精神威武,帶著自豪的微笑,眼睛里放射著能打動人心的火花,嗓子柔和清新,有如金屬弦聲。但是終究也有人愛的不是青年,不是威武的精神,不是靈巧的舞姿,不是騎術……假定奧麗加不是那種可以為小鬍子和馬刀的鏗鏘聲所打動的平庸的女子,那麼她也需要別的東西……例如有一種能使一個女子傾倒和折服、受到上流社會尊敬的才智……或一名著名藝術家……而我算什麼呢?不過是奧勃洛莫夫而已。要是施托爾茨,那就不同了!施托爾茨是智慧,是力量,他善於支配自己,支配別人,支配命運,他無論走到哪兒,無論跟誰在一起,他都立即就能適應,就像玩一種樂器一樣……可是我呢!天哪……奧麗加愛的是他,」他吃驚地想道,「她自己說,愛他像愛朋友一樣,這是撒謊,也許是不自覺的謊話吧……男女之間是不存在友誼的……」
「生火的時候開,空氣換了,然後再燒熱。」她輕聲地說。
他瞪大眼睛,張開嘴巴,久久地望著她的背影,久久地望著那叢小樹林……
打從扎哈爾和阿尼西婭共同料理主人的內室后,扎哈爾不論做什麼都顯得又蠢又笨,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合適。他在世上活了五十五年,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你認為該怎麼辦?」他以一種丈夫的粗暴態度問道,「什麼時候開窗?」
「那麼……也許……」
扎哈爾卻把燕尾服奪過來,放在原處。
奧麗加帶著歡快的笑容向他伸出手來。
「我不問您了。」她冷漠地說。
「你快去!」阿尼西婭拉拉他的袖子,嚴厲卻又低聲對他說,「主人喊你半天了。」
「您喜歡懊喪,這倒是新鮮事!為什麼?」
後來她的臉漸漸地顯露出醒悟的神色,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透著尋思和猜想的光亮,忽然整個面部都被會意的光輝照亮了……太陽有時也是這樣地從雲霧裡露出來,先是照亮一棵灌木,然後擴展開來,照亮其他樹木、屋頂,並忽然間把整個景物呈現在我們面前。奧麗加已經猜到了奧勃洛莫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