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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第二部

「嬸嬸,您看過這本書嗎?怎麼樣?」她問。
他嘆了一口氣,而她卻笑了笑。
他皺起眉頭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周圍。她看了他一眼,然後把活計放進籃子里。
他沒有說話。他還是想從側面讓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那種秘密的美妙關係已經不存在了。如今那種像雲霧般圍繞著她的沉思默想的神態使他難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對她該持什麼態度。
「真是蠢貨!」奧勃洛莫夫重說一句,「那麼,她怎麼樣呢?」
「對,不要吃夜宵。」她又補充了一句。
「上那個叫什麼?花園吧……」
「老爺,您看看,鄰居送來一隻貓,要不要呢?是您昨天要的。」阿尼西婭說,並把小貓放在他的膝頭上,想讓他開開心。
「上哪兒去?」
「您的瞼腺炎全消了嗎?」她打量著他的右眼睛說道。
對扎哈爾來說,挨罵不要緊,只是不要聽到主人說那種「使人難受的字眼」。
嬸嬸對奧勃洛莫夫與奧麗加在一邊談話或到外面散步的看法是……或者不如說,她根本就沒有看法。
「您在做什麼活計呢?」奧勃洛莫夫問道,想轉換話題。
「做事情,常與人們交往。」
「這是什麼?」他受寵若驚地問道。
她甚至已看到,儘管她年輕,但在這場感情糾葛中起首要作用的是她,而他所能期待的只是深刻的印象,表現出強烈的感情上的慵懶、順從,他的脈搏將永遠隨著她的脈搏跳動,絕不會有任何意志的活動和積極的想法。
「瞧,又來那一套了!」扎哈爾在想,「就跟前幾天一樣……又要說那個字眼了!」
「對,上公園。小姐說:『去散散步,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到那邊去……』」
「是的,確實是這樣。」
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沒去看奧麗加,也沒有讀書,沒有寫字;出去散步,也只走到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再往前就得爬坡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他默默地反覆地說,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後來又好了,只是臉上增添了某些新的東西,不像從前那樣看人了,也不大聲笑了,吃梨不是一次吃完,也不再講學校里的事情……她也完成了學業。
他隱約地有點兒明白:她長大了,幾乎長得比他還高,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對他有孩子氣的輕信了。他們面臨著魯比肯河,要找回失去的幸福,就必須渡過這條河。
「哎呀,糟糕透了!」嬸嬸把書推在一邊說,但並沒有把它藏起來,也沒有做出不讓奧麗加看的動作。
他突然新生了。這回倒是她認不出奧勃洛莫夫了!他那晦暗的昏昏欲睡的臉一下子變了樣,眼睛睜開了,兩頰現出了紅暈;思想也活躍了,兩隻眼睛閃爍著願望和意志之光。她從這張無聲的臉的變化中,清楚地看到奧勃洛莫夫突然間有了生活目的。
「和我的懊惱。」她說,目光專註地直視著他,她的微笑說明了她的用意。
有時她們也會有小小的爭論。
上一次的失誤他只感到懼怕和羞恥,而現在卻覺得心裏沉重、尷尬、發冷、沮喪,就像是潮濕的陰雨天。他已讓她知道他猜到她愛他了,也可能他猜得不對,這可就真的讓她太受委屈了,再難挽回了。即使是猜對了,那也做得太笨!簡直就是花|花|公|子的做法。
奧勃洛莫夫陪嬸嬸坐著的時候,奧麗加一直沒有露面。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全身一陣冷一陣熱的。他現在開始明白奧麗加情緒變化的原因了。不知為什麼,她這一次的變化使他感到比上一次更加難過。
「滾出去!」奧勃洛莫夫又說一遍。
他的舉止變得越來越有禮貌,他們三人彼此之間再滿意不過了。
他穿戴入時,燕尾服的扣眼裡綴有許多絛帶。他總是坐轎式馬車出門,並且非常愛惜馬,上車之前總得周圍察視一遍,看看馬具乃至馬蹄,有時還掏出手帕拭擦一下馬的肩胛或背脊,看看它們都洗乾淨沒有。
「親愛的奧麗加!」有時嬸嬸說,「就是那個在扎瓦茨基家經常接近您的年輕人,昨天有人對我講了他的一件蠢事。」
奧勃洛莫夫在她們家裡出現並沒有產生任何問題,不論是嬸嬸、男爵,乃至施托爾茨都沒有給予特別的注意。施托爾茨介紹自己的朋友同這個家庭認識,是因為這裏比較注重禮節,這裏不僅午飯後不能睡覺,甚至也不讓蹺二郎腿;這裏要求穿著整潔,注意言談。總之,既不能打瞌睡,也不能躺下,而是要不停地進行生動的合乎時代要求的談話。
他談論任何事情——道德、物價、科學和天下大事,都同樣觀點清楚,用明確、完整的字句表達自己的意見,就像是在引用已寫進某本教科書里並成了社會通用的格言一樣。
「怎麼樣?」奧勃洛莫夫急切地問道。
她默默地聽著,目光嚴厲,在兩道蹙起的眉毛中間隱含著嚴峻的神色,嘴唇像蛇一樣在蠕動,像是疑惑,又像是輕蔑……
「小姐沒有問,所以我也沒有說。」扎哈爾回答說。
她的儀錶、姿態雍容華貴,身上非常巧妙地搭著一塊華麗的披肩,一隻胳膊肘很恰當地靠在繡花靠枕上,莊重威嚴地坐在沙發上。從未見她做過什麼活計,彎腰、縫織、料理雜務之類的事情與她的臉面和儀態是不相宜的;她對男僕女僕下命令時用的也九九藏書是漫不經心的語調,說話簡短而且是乾巴巴的。
「你不是叫我出去嗎?你沒有讓我把話說完……」扎哈爾辯駁說。
男爵的年齡接近五十,但他還很精神,只是唇髭染了色,一條腿稍稍有點兒瘸,他極其講究禮節,從不在女士面前吸煙,不蹺二郎腿,嚴厲斥責那些在大庭廣眾中四腳朝天地躺在圈椅里的年輕人。他在室內也戴著手套,只有當坐下來吃飯時才脫下來。
「是的,我在看一些東西。」他隨便地回答說。
「扎哈爾!」他差點憤怒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奧勃洛莫夫用手撕開這一頁,這樣一來,頁邊便成了犬牙形,而這本書又不是自己的,而是施托爾茨的。施托爾茨可是一個死認真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一套嚴格的、令人厭煩的規矩,特別是對待書籍!他的紙張、鉛筆和一切小東西都放在一定的地方,不得挪動。
他站住了,她也站住了。
在交談中,她不談空想,也不賣弄聰明。在她的頭腦里似乎有一條理智從不超越的嚴格界線。總的說來,情感、好感,包括愛情,參与她的生活的程度與其他因素是相等的,而在別的女人身上你很快會發現,愛情與她們生活中的一切問題都有關係,別的因素則是次要的,視愛情留下多少空間而定。哪怕事實不是如此,口頭上也是這樣。
「沒什麼,我試試看。」奧麗加說,唱了一支浪漫歌曲。
「我們就再看看吧!」嬸嬸說,「奧麗加,我們去看那場戲嗎?關於這場戲,人家早就在嚷嚷了。」
這個女人最器重的是善於生活,善於控制自己,善於保持思想與意圖以及意圖與實施之間的平衡。她永遠不會陷入沒有準備和措手不及的窘境,就像一個機警的敵人,無論你什麼時候窺伺她,總是碰到她那嚴厲的注視著你、等候著你的目光。
嬸嬸表示了什麼意願或說了什麼忠告,奧麗加都照辦,決不再多一點,而嬸嬸說話也總是三言兩語,極有分寸,從不超越做嬸嬸的許可權。
「您至今還不知道您的生活目的?」她停下腳步問道,「我不相信,您這是在詆毀您自己,要不,您就不配活著……」
「蠢貨!」奧勃洛莫夫生氣地說。
「總在這兒?」
「丁香花。」
此外,施托爾茨想到,如果把一位年輕、可愛、聰慧、活潑而又有點喜歡捉弄人的女子,引進奧勃洛莫夫的昏睡般的生活中,就好像把一盞燈帶進一個昏暗的角落,使室溫升高几度,房間里的氣氛就會歡快起來。
「只要您常吃夜宵,」她眼睛不離活計繼續說,「再躺上三天,尤其是仰面躺著,您一定會得瞼腺炎。」
上流社會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因此考慮每一個問題、一言一行,她都無不嚴守本分和謹慎。
「為什麼?」
她唱得清純、正確,可是……可是卻像所有女郎應邀在大庭廣眾所唱的那樣,毫無熱情。她從歌里抽掉了自己的靈魂,所以也不能使聽眾的神經顫動一下。
話也就此打住了。奧麗加以後跟不跟那個年輕人說話,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得了,親愛的,綠色的緞帶對您合適嗎?」嬸嬸說,「你就用草黃色的吧。」
這不是她唱的,從前那種充滿激|情的聲音哪兒去了呢?
昨日那懊喪的嚴厲的態度已蕩然無存。她有說有笑,甚至放聲大笑,回答問題頭頭是道,而這些問題過去是不回答的。顯然她有意在強迫自己做那些別人做過而自己沒有做過的事。她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精神不見了。這一切突然都到哪兒去了呢?
「最好的一半?」
「我倒想說,是很忙,可是扎哈爾會怎麼說呢?」奧勃洛莫夫心裏在叨咕。
奧勃洛莫夫本該用骨把小刀去裁開那頁書,可是他沒有。當然也可以去要一把餐刀來裁,但是奧勃洛莫夫寧肯把書放回原處,走到沙發那邊去,也不願意進餐廳。他正用一隻手抵著繡花靠墊,想躺得舒服一些,扎哈爾就進屋來說:
「走開!」奧勃洛莫夫吆喝道。
「多謝上帝,現在已經消了。」他說。
他高興地時而看看她的小腦袋、她的身段、她的捲髮,時而攥一攥手裡那枝丁香花。
她的嘴上再沒有那種年輕、天真得幾乎帶孩子氣的微笑了,她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或是由於疑惑不解或是出於單純好奇而坦然地睜大眼睛了,她好像已經沒有什麼要問,沒有什麼要知道,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了。
「你怎麼說呢……」
奧勃洛莫夫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就像這個表哥一樣,幾乎認不得奧麗加了。他害怕看她。她對他倒沒有什麼,只是沒有過去那種好奇、那種溫柔了,對他和對別人一樣了。
「小姐還問什麼啦?」
奧麗加對他點點頭,像對一般熟人那樣。當他走了之後,她便轉過身去看著窗口,冷漠地聽著奧勃洛莫夫遠去的腳步聲。
「生命之花和……」
「有啥吩咐?」扎哈爾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
「我知道您會找的,我是有意坐在這兒的,我想,您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以前有許多沒有說穿的心事,可以用巧妙的問話來溝通;在read.99csw•com他們之間不知怎麼無須說話、無須解釋,問題就能得到解決。可是現在要返回原初就不可能了。
他撫摩了一下小貓,可是跟小貓玩還是無聊。
但是他感到,這方面,哪怕是最小的暗示都會引起她的驚奇,然後對他變得更加冷淡,那一開始就被他不小心地澆滅了的火花就可能不會再現了。應該靜靜地、小心地把火花重新燃起來,但是他確實不知道怎麼辦。
「我沒有領您來,」他打斷她的話說,「您記得嗎?我們是偶然在這兒遇見的。」
奧勃洛莫夫喝了一口茶,從一大堆白麵包和小甜麵包圈裡揀了一個白麵包吃了,生怕扎哈爾再去說些不體面的話,然後點上一支雪茄,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打開一本書,看了一頁,想翻第二頁時,發現這一頁還沒有裁開。
這就是施托爾茨介紹自己的朋友同奧麗加認識想要獲得的結果。他可沒有料想到,帶來的竟不是燈,而是花炮。奧麗加和奧勃洛莫夫就更料想不到了。
嬸嬸細看了看,搖搖頭。
她的臉變了,已不是原先他們在這裏散步時的臉了,倒像她最近懷著非常恐慌的心情離開他時的那張臉。她的親熱也顯得有點拘謹,整個臉部表情是那麼專註而又明確。他知道,已不能再跟她玩那種謎語、暗示的遊戲了,不能再向她提那些天真的問題了,那童稚的快樂時期已經過去了。
「在那邊誰來給您脫鞋呢?」扎哈爾譏諷地問道,「讓小姑娘去干?到那邊,您也離不了我!」
若是奧麗加說:
「您去尋找吧!」
「怎麼好久不見您了?」她問道。
「看什麼,小說嗎?」她問道,並抬起眼望著他,看他帶著什麼表情撒謊。
「您今天好像沒有心思唱歌了吧!我都不敢請您唱歌啦。」奧勃洛莫夫說,等著看這種不自然的局面是否會結束,她能否再高興起來,能否在一言一笑中,最後在歌聲中再度閃現出那真誠、天真和信賴的光輝來。
扎哈爾走了,在門廳里嘆了口氣。奧勃洛莫夫開始喝茶。
「小姐問您這些天都做些什麼啦?」
男爵正幫著打官司,就是說,他叫一位官員起草一份文稿,由男爵藉助長柄眼鏡審讀、簽字,再讓這個官員把文件帶到法庭上去,他自己則利用他在上流社會的關係,使官司得以順利進行。他認為官司有希望很快地得到圓滿解決。這件事使那些愛搬弄是非的人閉上了嘴,大家也就習慣地把他當成了這家人的親戚。
這一天奧勃洛莫夫逐漸地感到失望了,整整一天他都是與奧麗加的嬸嬸在一起。這是一位很聰明很體面的太太,她穿得很華麗,總是穿一件十分合身的新綢衫,領口總是綴著時髦的花邊,軟帽也合乎時尚,帽子上的緞帶亮麗地烘托出她那近五十歲年齡卻還算滋潤的臉,鏈子上掛著一副手持眼鏡。
「你幹嗎要加進你的愚蠢的議論:『他能做什麼?』」奧勃洛莫夫說,「你怎麼知道我能幹什麼?還說了什麼?」
她下來了。他看著她,驚奇不已,差點兒認不出她了,她不僅換了一副面孔,連嗓音也變了。
「和什麼……」他疑惑地重複一遍。
他哪能明白啊!她所發生的變化,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需要花上二十五年的時間,還得有二十五位教授和圖書館的幫助,並在人世間混上一陣子,有時甚至要失去一些美好的道德品位、新穎的思想和若干頭髮,才能完成。就是說,這種變化說明她已經步入了自我認知的領域。這一步入是如此輕易,沒有付出很高的代價。
「瞧你這蠢貨!」奧勃洛莫夫說,「你還應該對她說,你給我把襯衣穿反了。」
他心裏在想什麼,她比他更清楚,所以這方面她佔了上風。她看穿了他的心事,看見他心底里如何的產生了感情,這感情如何的活動又如何的表現出來;她清楚,索尼奇卡的那套武器——女人的狡黠、耍滑、賣俏,對於他來說是多餘的,因為這裏無須進行角斗。
「我說您什麼也沒有做,老是躺著。」
奧麗加同一切佔上風的女人,即扮演折磨者角色的女人相比當然要好一些,她是不自覺的,但也少不了對他做出貓玩老鼠的把戲。有時她也會有閃電般的感情爆發,如突然的任性發作,接著又突然收了回去。不過,更多更常的是她推著他往前走,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自己向前邁一步的,她不推,他就不動。
她任何時候,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表露自己的內心活動,不把心靈的秘密告訴任何人。你看不見她身邊有可以同她邊喝咖啡邊談心的好友和老太太,只有馮朗瓦根男爵經常單獨地和她在一起,晚上有時坐到半夜,不過差不多總是有奧麗加在場,而且他們多半也沒有說話。不過,這種沉默也是頗有意味的和深奧的,好像有某種他們彼此會意而別人不知道的事,但也僅此而已。
「大概是吧。」她說。
若是奧麗加跟一個年輕人、一個花|花|公|子去散步則是另一回事了。即便如此,嬸嬸也不會說什麼,只是她會有分寸地並讓人不覺察地做別的安排,比方她親自與他們一起去散步一兩次,或者另派一個人跟他們去。這樣他們自然就不會再去散步了。
為什麼,是什麼原因使她那上星期還read•99csw.com無憂無慮、天真得可笑的臉一下子便有了嚴肅的思想呢?又是什麼樣的思想呢?她在想什麼呢?好像這個思想包攬了一切:有屬於男人的全部邏輯、全部抽象和經驗的哲學,有全部的生活體系。
「哎呀,嬸嬸,您不覺得那片樹林和沙地很沒有勁嗎?不如我們去另找一個地方吧!」
「不,不是全部……是一半。」
「怎麼,要我撒謊嗎?我已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扎哈爾說。
「唉呀……」奧勃洛莫夫十分懊喪,把拳頭舉到太陽穴上,大喝一聲:「滾出去!」並嚴厲地說:「你再敢這樣地胡說八道,當心我收拾你!你是個多麼惡毒的人!」
「平時就是我們幾個人,您若不覺得乏味,就請常來玩。星期天倒是常有客人來——那時您就不會感到乏味了。」嬸嬸說。
奧麗加請教嬸嬸,但並沒有把嬸嬸當作權威(權威的意見是非聽不可的),而是把她當作一個比她有經驗的人罷了。
「我要到商店去,你需要什麼嗎?」嬸嬸問她。
她沒有說下去。
在表哥不久前離家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而現在表哥完成學業回來了,戴上了肩章,見到她時快快活活地跑過去,還像過去那樣,準備拍拍她的肩膀,拉著她的手轉圈子,跟她一起從椅子上從沙發上跳過去……突然,他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卻畏縮起來,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還像是個頑皮的孩子,而她卻是位女士了!
但是,與奧勃洛莫夫先生去散步,跟他單獨坐在大客廳的一角或涼台上……會有什麼事呢?他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他不會對奧麗加說無聊的話或讓她看什麼書的……誰也不會往這上面想。
「你瘋了?我最近就要出國了。」奧勃洛莫夫生氣地打斷他的話。
「我說,您在家裡吃,消夜也在家裡吃。小姐問:『他還吃消夜?』我說,您吃了兩隻小雞。」
「咳,天氣那麼熱,還散什麼步!」他對自己說,打了個哈欠,就回來了,躺在長沙發上並沉入了夢鄉,就像在戈羅霍夫大街那間落滿灰塵、放下了窗帘的書房裡一樣。
「是俄文的嗎?」
男爵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向他行個禮。
然而,你從第一次看見她們在一起,就可以斷定,她們——嬸嬸和侄女——不是母女。
「不,是英文的。」
「我們去散步嗎?」
「可別走遠了,」嬸嬸說,「叫他們把陽傘拿來。」
「她叫我問候您,她問您身體可好,在做些什麼?」
「我在整個公園裡找了您很久。」他說。
她的目光也不像過去那樣注意他了。她的眼神使他覺得她早已了解他,把他研究透了,他跟她沒有什麼關係,就像男爵跟她一樣。總而言之,他好像已一年沒見她的面,她又長大一歲了。
「什麼花?」他睜大眼睛問道。
「是的,很好,花樣很好看。這是一枝丁香花嗎?」
「小姐笑了,後來她說:『怎麼吃得那麼少?』」
他們靜靜地走著。奧麗加沒精打采地聽著,順手摺了一枝丁香給他,眼睛卻沒有看他。
大家出來了,毫無生氣地走著,眼睛望著遠方,望著彼得堡,走到林邊,便轉回到露台上。
而奧麗加也就再不會想要去看這本書。要是她倆都說不上來,就去問馮朗瓦根男爵,或者問施托爾茨,要是他們在跟前的話。看不看這本書,就取決於他們的意見。
「另一半在哪兒呢?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在那個對於男人來說需要立一個有字的路標的地方,女人則只需有一陣微風吹過,使空氣發生一種連耳朵也不易聽見的空氣的震顫就夠了。
「對了,嬸嬸,我要去換一件淺紫色的連衣裙。」她說。於是她們便一起出去了。或者奧麗加說:「不,不要了,嬸嬸,我不久剛去過。」於是嬸嬸用兩隻手指夾著奧麗加的雙頰,吻了吻她的額頭,而她則吻了吻嬸嬸的手,一個走了,一個留下來。
「會有,比方我的。」他說。
「我知道是丁香花,不過它意味著什麼呢?」
「我已經過了應該有生活目的的年紀,往後什麼也不會有了。」
「我為誰?為什麼而活著,」他一邊說,一邊跟在她後面走,「我追求什麼?我的思想意向在何方?生命之花已經凋謝,只剩下刺了。」
她在這生活的課堂上,好像不是一天一天地,而是一小時一小時地提高;每一小時發生的哪怕是最微小最不易覺察的經驗和事件,對於男人來說會像小鳥般一掠而過,而女孩子卻會以難以理解的速度把它抓住,會跟著它飛向遠方,那彎曲的飛行路線,會作為一個抹不掉的記號、指示或教訓留在她的記憶里。
他做了模糊不清的夢,醒來后,眼前是擺好了的一桌飯菜,有冷魚湯、鮮肉排。扎哈爾站著,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在另一個房間里,阿尼西婭把盤碟弄得咣當響。
「你幹嗎這樣大驚小怪?我一動身,不就完了……我的護照都準備好了。」奧勃洛莫夫說。
「哎呀,嬸嬸,草黃色的我都用過六次了,看膩了!」
順便提一下,男爵是奧麗加的一塊不大的地產的監護人。此地產不知為什九*九*藏*書麼竟成了抵押品,至今仍未贖回。
「又要搬家呀?老天爺!這回就已經累得夠嗆啦,至今還有兩個茶杯和一個地板刷子沒有找著呢!不是米哈依·安德烈依奇搬過去了,就是丟了。」
「怎麼是蠢貨呢?難道不是事實嗎?」扎哈爾說,「我興許還能把雞骨頭給您找出來呢……」
她有時看看書,但從不寫什麼東西;她善於言談,不過多半用法語說話,可是當她很快發現奧勃洛莫夫的法語說得不大好時,第二天就改用俄語了。
「不,這太令人難受,令人痛苦了!」他最後說,「我得搬到維堡區去住,我要做事、讀書,我要到奧勃洛莫夫田莊去……一個人去!」接著他又十分懊喪地說,「她不會去!再見了,我的天堂,我光明、寧靜的生活理想!」
今天的這兩個小時及隨後的三四天,乃至一個星期,對她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她有了很大的長進。只有女人才會有這樣快的速度在精神和心靈各方面發展成熟起來。
這些意願和忠告是什麼呢?不外乎就是穿什麼衣服、梳什麼髮式、去法國劇院還是去歌劇院之類的事情。
「謝天謝地,我今天正好看了一頁書!」他心裏想。
「她幹嗎老提瞼腺炎的事呢?」奧勃洛莫夫想。
第二天,當奧勃洛莫夫早上九點多鍾剛醒過來時,扎哈爾便端茶給他,並對他說,他去買麵包時碰見了小姐。
她搖了搖頭。
奧勃洛莫夫沒有說話。扎哈爾走了出去,又立即拖著一個箱子和一個旅行袋回來。
「我要穿衣服!」
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凄慘的故事?有什麼重大事件?有什麼全城皆知的新聞嗎?
「有點吃力,但還行。您在城裡待過嗎?」他這樣問她,是想轉移話題。
在這場喜劇或者悲劇中,男女主人公自始至終幾乎扮演著同樣的角色,都是折磨者和被折磨者。
「這些東西往哪兒擱呢?還不如賣了!」扎哈爾說,踢了一下箱子。
「你剛才,兩個鐘頭前怎麼不說!」奧勃洛莫夫急切地問道。
「上公園?」奧勃洛莫夫問道。
「是的,那邊很好。」奧麗加說。
「我們還租不租那座別墅呢?」嬸嬸說。她的口氣不像是發問,也不像是作決定,倒像是在跟自己商量似的拿不定主意。
「不,我幾乎不看小說,」他很平靜地回答說,「我在看一本《發明與發現史》。」
「我以為您不會來了。」她親切地說。
於是別墅便租了下來。
「我說,他身體很好,他能做什麼呢……」扎哈爾說。
他笑了,也不再罵扎哈爾是蠢貨了。
「不,嬸嬸,我還是要這種吧。」奧麗加溫和地說,並選了她喜歡的那種。
「沒有,一直待在家裡,我總是在這兒,在這條林蔭道上做活計。」
「我不知道,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我為什麼會開心呢?怎樣才能開心呢?」
「做事情?有目的才能去做事。我現在有什麼目的呢?沒有。」
「您笑吧,」他接著說,「但這卻是事實。」
顯然,他們倆喜歡在一起。這是旁觀者所能得出的唯一的結論。她對待他也像對待別人一樣體貼、善意,但也同樣的平常和穩妥。
她們的關係平淡得讓人無法斷定,嬸嬸是否要求奧麗加聽她的話,要求對她表現特別的親昵,或者奧麗加是否真的聽嬸嬸的話,對她特別親昵。
「我們到林邊去吧,」她說,把籃子交給了他,自己則打開陽傘,整了整連衣裙,往前走了,「您幹嗎不開心呢?」她問道。
「可是如果只他一個人渡過去,那怎麼辦?」
「您很忙嗎?」她一邊綉著十字布,一邊問道。
他想問:「您為什麼會這樣想?」但看了她一眼后,便不問了。
奧勃洛莫夫還沒有等到喝茶,就拿起帽子告辭了。
「哪位小姐?」奧勃洛莫夫問。
她低著頭,靜靜地走在前面。
「那麼,我還有希望……」他忽然興奮地說。
「這算怎麼回事!從一個別墅搬到另一個別墅?」扎哈爾說,「那邊您什麼沒見過?去見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嗎?」
「這裏很不方便……」
「哪位?是伊林斯基家的小姐,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呀!」
不透的雲從她身邊散開了。她的目光在說話,而且明白易懂。她好像有意地打開了書中的某一頁,讓你讀懂秘藏在心的那個地方。
男爵來了,奧勃洛莫夫笑臉相迎,並親切地和他握手。
「她發生了什麼事呢?她現在在想些什麼呢?有什麼感受?」這些問題苦惱著他,「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扎哈爾!」他喊道。
「對了,小姐請您上那個……叫什麼地方來著……咳……」
「你盡胡說八道!把這些東西拿出去,滾吧!」奧勃洛莫夫生氣地說。
奧勃洛莫夫陪嬸嬸彬彬有禮地坐了兩個小時,一次也沒有蹺二郎腿,談話也很有禮貌,甚至很機靈地給嬸嬸遞了兩次腳凳。
「好像……是,」她漫不經心地答道,「我綉著玩的……」她連忙捲起十字布,臉也有點紅了。
「那你又怎麼說?」
「生活,生活又向我敞開了大門,」他像說夢話似的說,「瞧,生活就在那雙眼睛里,就在微笑中,就在這枝花上,就在聖潔的女神里……全在這兒了……」
「如果您的眼睛發癢的話,可以用普通的葡萄酒擦read.99csw•com一擦,」她繼續說,「這樣就不會長瞼腺炎了。這是保姆教我的。」
她是不是在故意耍弄人,在生氣呢?實在無法猜透;她看上去很親切,說話很隨和,但也跟她唱歌一樣,跟所有女郎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愛搬弄是非的人據此斷定他們早有舊情,說他們曾經一起到過外國旅行,不過從她對他的態度上,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不可告人的私情的影子,因為要是有的話,是不可能不暴露的。
「這種您喜歡嗎?」
「那蠢——貨!」奧勃洛莫夫心裏又罵了扎哈爾一聲。
他又冷笑了一下,使得連鬢鬍子和眉毛都擠在一邊。
「做一個拉鈴套,」她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十字布展開,給他看上面繡的花,「是給男爵繡的,好看嗎?」
奧麗加與嬸嬸的關係迄今還是非常單純和融洽的,她們從不過分親昵,彼此間也沒有不滿之處。
「很高興。」奧麗加回答說,但既沒有急於去迎合嬸嬸的願望,也沒有俯首聽命的表示。
「完全有!不過……」
「我也許還是回城裡去吧!」奧勃洛莫夫說。
「出國?」扎哈爾突然冷笑了一下說,「好在您也就說說罷了,出國談何容易啊!」
他聽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還說,您想搬到維堡區去。」扎哈爾說。
這一方面是由於奧麗加嬸嬸瑪麗婭·米哈依洛夫娜本人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因為雙方都沒有理由不這樣做。嬸嬸無意要奧麗加去做她違心的事,奧麗加也是做夢也不會去違背嬸嬸的意願,不會不聽她的忠告。
「到維堡區去。」
「隨你吧,親愛的!要是我的話,就選蝴蝶藍或草黃色的。」
「為了不要失去前一半。」她終於把話說完了,接著便把手伸給他,他們一起回去了。
午飯後他走過去問她去不去散步,她沒有回答他,而是把臉轉向嬸嬸,問道:
「那就用蝴蝶藍的。」
不論是媽媽、叔叔、嬸嬸,還是保姆和女僕,誰都不知道。從時間上講,也不可能發生什麼事。她只不過跳了兩次瑪祖卡舞,幾次鄉間舞,就說有點兒頭痛,晚上睡不好覺……
「你說什麼?」
「如果就這樣聊下去,如果從她嘴裏得不到什麼東西,那也太沒意思了,」他想,「如果換了別人,比如施托爾茨,一定能得到,而我卻不行。」
他可能已嚇跑了那羞怯地叩擊少女心扉的情感,那情感像小鳥一樣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落在樹枝上,旁邊一有什麼動靜,就會飛走。
她很快就估摸到自己對他有多大的支配力,她很樂於起指路明星的作用,把明星的光芒灑在一潭死水上,再由它反映出來。她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慶祝自己在這場角逐中佔領先地位。
「為什麼活著?」她重複了一遍,「難道會有無用的生命?」
「您看嘛!一枝花。」
遇見熟人時,他會露出厚意的微笑,對不認識的人則表情冷淡,但一旦介紹認識了,冷淡便換成了微笑,而且以後也總是笑臉相迎。
「天氣太熱。」嬸嬸說。
他心情十分緊張地等待著奧麗加下來吃飯,看她會說些什麼,用什麼眼神看他……
「您能看英文書?」
「回城裡哪兒去?房子都沒有了。」
「她還問您昨天在哪裡吃飯。」
況且嬸嬸還聽見施托爾茨臨走前對奧麗加說,不要讓奧勃洛莫夫打盹,不要讓他老睡覺,要折騰折騰他,給他一點壓力,叫他去做各種事情,總之,要對他發號施令。施托爾茨還請嬸嬸多多關照奧勃洛莫夫,如果他不出國的話,就多邀請他到家裡來玩,拖他去散步,去旅行,千方百計地讓他動起來。
「生活就是目的。」
他吃過飯,便坐在窗前,總一個人待著,真是寂寞、荒唐!可又哪兒也不想去,什麼慾望也沒有。
「是的,我非常喜歡這條林蔭道,謝謝您領我到這兒來,這兒幾乎沒有人……」
「您不搬到維堡區去了吧?」當他要回家的時候,她問他。
奧勃洛莫夫跑遍了整個公園,那些花壇和亭子也都看過了,都沒有奧麗加。他沿著他曾在那裡吐露過心曲的小徑走去,發現她正坐在一張長凳子上,離她上次折了丁香花又扔掉的地方不遠。
「當您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時,那就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您會為過了一天而高興,睡夢中也不用去考慮今天為什麼活著、明天又為什麼活著這一枯燥的問題。」
「你壞了我的事啦,扎哈爾!」奧勃洛莫夫不快地說。
「什麼也不會有了?」她表示懷疑地問,但語氣活潑、歡快,帶著笑聲,好像不相信他的話,並預見到他將來的前途。